编者按
百年前,当清帝国在内忧外患中日渐式微,数以千计的中国青年怀抱家国理想,东渡日本求学。他们中有人成为军人,有人走上立宪、革命、报业、实业、艺术之路;有的改写了中国的权力结构,有的开启了现代中国的舆论空间与工业化道路。
在东京,这些青年或在士官学校、法政大学接受近代国家之术,或在《读卖新闻》《朝日新闻》里体悟新闻的力量,或在不忍池畔追逐艺术梦想。他们的轨迹最终汇聚成一次大规模的政治社会转型——或站在了武昌起义的前线,或投身民初议会制度的创建,或在失败与流亡中,重新构思政党、政体、国家与革命。
本文选录的《在东京重造中国》中两个章节,以细致翔实的史料和人物描写,勾勒出晚清至民初间一幅惊心动魄的知识分子与军人变革史。如书中所展现,他们并非整齐划一的群体,有人为共和、有人为专制,有人为体制内改革、有人成为刺客与谋士。他们在日本所受的教育、结下的网络、经历的思想洗礼,在辛亥革命爆发、民国建立、党争初起的关键时刻发挥了深远影响。
《在东京重造中国》并非夸饰,而是实录。东京,不仅是他们学习之地,更是他们精神启蒙、组织结社、筹谋革命的基地。本书通过翔实的留学资料、人物生平、机构网络,还原出一个近代中国从瓦解走向重构的瞬间横截面。
正如梁启超所言:“此二派所用手段虽有不同,然何尝不相辅相成。”革命者、立宪派、军人、记者、实业家、艺术家——他们或许并不属于同一群体,却都在共同回答一个问题:中国何以重生?而他们的许多答案,源头正是在那个时代的东京。
阅读这段历史,是为了理解今天中国的起点;也是为了记住,那些为改变命运而选择离开故土、又一次次义无反顾归来的年轻人。
十九
武昌起义发生后, 1911 年 11 月 21 日,翰林院学士恽毓鼎在日记中说:“亡国三妖,一东洋留学生,一新军,一资政院咨议局。三妖之中,尤以第一种为诸魔之母。”
新军的各级军官和资政院、咨议局的议员中也不少东洋留学生。几天之后,11 月 25 日他在日记中咒骂:“此次乱事皆成于留学生,背负国家,荼毒生灵,天道犹存,此辈断难幸免。”
清廷于 1904 年颁布《选派陆军学生分班游学章程》之前,就向日本派出留学生学习陆军,1903 年有两百多人,到 1904 年达到 500 人,人数最多的一年是 1906 年,共派出 1600 多人。清廷选派年轻人到日本学陆军,充实到新军之中,当然是为了保卫他们的政权。
初到东京,他们往往会被安排在成城学校、振武学校接受预科教育,从这两个学校毕业的学生有 850 多人,然后经过日本军队实习,再进入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有 673 人。
陆军士官学校设在东京牛込区的市谷,中国留学生先后在这里走出的有铁良、吴禄贞、张绍曾、唐在礼、蒋雁行等 40 人(第一期);良弼、蓝天蔚等 25 人(第二期);蒋百里、蔡锷、蒋尊簋、张孝准、许崇智、吴光新、傅良佐等 95 人(第三期);蒋作宾、方声涛等 83 人(第四期);何成濬、陈仪等 58 人(第五期);孙传芳、李根源、罗佩金、阎锡山、尹昌衡、刘存厚、孔庚、罗香亭、唐继尧、李烈钧、赵恒惕、程潜等143 人(第六期)……这个不完整的名单涵盖了清末民初许多名声显赫的军人,包括满人贵胄中的铁良、良弼。
武昌起义时,新军的各级军官、教练、将领中有大批留日士官生,在关键的时候抛弃了送他们到东京留学的朝廷。
参加同盟会的留日士官生中另有“丈夫团”的组织,武昌起义后在各地响应,起兵独立的许多人多为其中成员,这个名单包括唐继尧、阎锡山、程潜、李烈钧、尹昌衡、张凤翙、李根源、罗佩金、李书城、叶荃、黄郛等。1904 年来到东京的李烈钧回忆,“丈夫团”最初只是士官生的小组织,与同盟会并无关系,由黄郛和他等几个人发起,黄郛慷慨激昂地说:“满洲政府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国人应起而推翻之,古人尝谓当仁不让。”又说:“本校人数甚多,良莠不齐,应有严密组织小团体之必要。”很多人当即表示赞同,在讨论团体名称时,众人默然,黄郛笑着说:“孟子不云乎?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我辈既以推翻满清为责任,必须具有不屈不挠之精神,不移不淫之毅力,革命乃克有济。”于是就叫“丈夫团”。
这是 1907 年孙文离开东京之后的事。李书城回忆,黄兴让参加了同盟会的士官生不要暴露,而以“丈夫团”作为他们的小团体,这与李烈钧的说法并不矛盾,黄兴只是肯定了他们的“丈夫团”。
孙文
黄郛字膺白,1880 年生于浙江上虞,1905 年从浙江武备学堂毕业,官费留学东京,进入振武学校,以后毕业于日本参谋本部所辖的陆地测量部。陈英士就读于上野的警监学校,他的哥哥陈蔼士则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一期毕业。武昌起义后,陈其美策动上海独立,出任沪军都督,黄郛为参谋长兼沪军第 2 师师长,蒋介石是他下属,他们三人成为换帖的“盟兄弟”。在民国早年,他先后出任过外交总长、教育总长、代总理、摄政内阁总理,在国民政府时期,曾任上海市长、外交部长、行政院驻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委员长等职。
1905 年 10 月 28 日,阎锡山由黄兴介绍,正式宣誓加入同盟会。与他一起入盟的有山西籍的温寿泉等人。1909 年,他从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回到山西,先任山西陆军学校教官,三个月后升为监督。为了实际掌握新军,他经过种种努力,出任山西陆军第一混成协第二标教练官(中校团附),一年后升为标统。他与同为留日士官生的赵戴文、温寿泉、南桂馨等发起山西军人俱乐部,以研究学术为名,暗中鼓动革命,又组织模范队,表面上是作为训练的表率,实际上是准备起义的骨干。在武昌起义十九天后,阎锡山、赵戴文等在太原发动起义,29 岁的阎锡山被推为山西都督。
在昆明策动起义的唐继尧等公推非同盟会员、非云南籍的蔡锷作为总指挥,也是出于公心,蔡锷的资历、威望、能力都是有目共睹的。在各省出任都督的留日士官生比例相当高,陕西张凤翙、山西阎锡山、云南蔡锷、贵州唐继尧、江西李烈钧、四川尹昌衡、浙江蒋尊簋……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同盟会和“丈夫团”的成员。
1884 年生于湖北的蒋作宾,1905 年在武昌文普通学堂毕业,官费留学日本,后入陆军士官学校。他联络了学习陆军的数十人,计划毕业回国之后,“脚踏实地,分途进行,掌握军权,以为革命准备”。他们分别在湖北、广西、云南、四川等省的新军中发展,担任了各级军官,他本人则在陆军部军制司担任科长,武昌起义前夕已当上司长,利用职权,到处安插有革命倾向的士官生。他则在北京汇总各方消息,暗中布局。
在各省咨议局选举中当选的议员,留日学生也占了相当比例,比如江苏的杨廷栋、雷奋是早稻田大学的,孟森、孟昭常是日本法政大学的,浙江的沈钧儒、陈时夏、陈敬弟、阮性存是日本法政大学的,褚辅成是日本东洋大学的,福建的林长民是早稻田大学的,湖北的汤化龙是日本法政大学的,山西的梁善济是日本法政大学的……资政院的 98 名民选议员中,至少有三十人在东京留过学,日本法政大学出身的最多,其他有早稻田大学、弘文学院师范科的。其中孟昭常、雷奋等都是在国会请愿运动中出了名的人。钦选议员中也有一些留日学生,比如日本法政大学毕业汪荣宝、早稻田大学的陆宗舆等。
他们的立场并不相同,在清廷面临危机的时刻,各自的选择也有所不同,但东京接受的教育对于他们的选择确实产生了或大或小的影响。立宪,革命,那一刻也可以说是殊途同归。
与宋教仁交情颇深的日本人北一辉赶到上海,目睹出入于革命机关的几乎都是留日学生。当队伍集结起来,准备去攻打江南制造总局时,他发现他们穿的都是立领、铜扣的外衣,这些人几天前可能还在东京神田的公寓里。也因此留日学生穿的这一身衣服被看作是革命服。只能说日语的北一辉在这个人群中没有任何语言上的障碍。
武昌起义的消息传来,不仅在东京的章太炎他们纷纷回国。炮兵工学校、士官学校、野战炮兵第十九联队的中国留学生也有 26 人私自脱逃回国,其中蒋介石所在的野战炮兵第十九联队共有 62 名中国实习生,他和张群、陈星枢三个人立即束装回国。1911 年 11 月 8 日,日本陆军大臣石本新六致函外务大臣内田康哉,要求给他们“除队的处分”。
1912 年 1 月 1 日,中华民国南京临时政府诞生,内阁成员中有留日背景的占了极高比例,尤其是各部次长,包括陆军总长黄兴、外交总长王宠惠、陆军次长蒋作宾、司法次长吕志伊、财政次长王鸿猷、内务次长居正、教育次长景耀月、实业次长马君武,交通次长于右任虽未留学日本,但也到东京考察过报业。
按当时“总长取名,次长取实”的原则,次长大多数都是留日学生中的同盟会员。当然还有法制局长宋教仁,临时大总统府秘书长胡汉民,下面的秘书任鸿隽、张季鸾、吴玉章、雷铁崖这些人几乎都是东京回来的留学生。
孙文的就职宣言就是张季鸾起草的。1888 年出生的张季鸾是陕西榆林人,1906 年以官费留学东京,先后在东京经纬学堂、东京第一高等学校求学。1908 年,他和陕西留日学生井勿幕、康心孚等一起办《夏声》杂志,出任编辑,并以“少白”“一苇”等笔名发表文章。井勿幕几次劝他加入同盟会,他没有答应,他认为:“做记者的人最好要超然于党派之外,这样,说话可以不受约束,宣传一种主张,也易于发挥自己的才能,更容易为广大读者所接受。”他的陕西同乡于右任称他“发愿终身作记者”。
在这期间,他认识了比他小一岁的东京帝国大学法科学生胡政之,他们都留心报业,最后以办报为毕生志业。经过多年历练,由另一位留日学生、银行家吴鼎昌出资,他们三人于 1926 年在天津盘下老牌的《大公报》,开创了中国报业的奇迹。
当他们在东京留学的时代,日本的报业已相当发达,1908 年考察日本的王三让在《游东日记》中有这样的记录:
路见送报人驰走如风,腰悬铜铃,声铮铮聒耳,按门逐户,无或遗漏。其上流人之阅报者无论矣,即降而贫家儿女及拉人力车者,亦率皆手不择报,口喃喃若读状,推其原因,总由教育普及,读书识字之人多,故能使民智大开,人人有国家思想也。张季鸾、胡政之耳濡目染,熟悉《朝日新闻》《读卖新闻》这类报纸的版面,接办《大公报》,心中自有尺度。“不党”、“不卖”、“不私”、“不盲”,这即是他们提倡并践行的光照中国报业史的“四不”方针。
二十
根据日本人佐藤三郎编辑的《民国之精华》所收《中华民国议员列传》,截止 1916 年,国会参众两院的 439 名议员中,有 183 人是留日学生,其中四位正副议长全是留日学生。毕业于法政大学的学生很多,包括汤化龙、陈国祥、王茂材、王烈、尹宏庆、白常洁、田稔……这是个长长的名单,许多人的姓名已不大为人熟知。毕业于明治大学、弘文学院、中央大学、早稻田大学的也有不少,还有少数议员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
早稻田大学历史馆的展览说明中提及,在民国初年第一次国会选举中,有 89 位早稻田的校友当选为众议院议员,其中 22 人是清国留学生部的毕业生,最广为人知的就是 1906 年预科毕业的宋教仁。湖南平江籍的议员李积芳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科,他是共产党人李锐的父亲。
外国报纸曾发表评论:
东西洋留学青年,学实业者寥寥,大抵皆法政家,谋归国而得官。于是政党多,报馆多。无官者藉党而可得官;有官者因党而不失官;不得官者藉报以詈官;既得官者倚官而办报。政党也,报馆也,有谩骂者,有狐媚者,无非欲得官而言。
这番话虽也道出了某些实情,但没有指出,在民国早年活跃在政治舞台上的不仅是学法政的,还有大批学陆军的,这些人掌握了实际权力,包括后来崛起的蒋介石。学法政之外,学陆军是许多学生的选择。学实业的确实寥寥,开创了中国化学工业的范旭东、李烛尘,在留日学生中属于异数。
范旭东就是范锐,1883 年生于湖南,是范源濂的弟弟,1901 年,他 17 岁那年随哥哥到了东京,先后在清华学校、和歌山中学、冈山第六高等学堂就读,1908 年考入京都帝国大学学习应用化学。他在日本十年,与梁启超、黄兴、宋教仁等都有来往,最后立下了“工业救国”之志。
辛亥革命后他回到中国,1914 年在天津塘沽海边的不毛之地开办久大盐厂,从让中国人吃上精盐开始,再拓展到制碱工业,创办了永利碱厂。李烛尘也是湖南人,1912 年才到日本留学,在东京高等工业学校专攻电气化学, 1918 年回国,应范旭东之邀,出任久大、永利的厂长。这两家企业与此后建立的黄海化学工业社一起,合称“永久黄”团体,他们一起将天津塘沽变成了中国化学工业的耶路撒冷。
湖南人蔡锷一心学陆军,终于如愿。连宋教仁初到东京,也想进士官学校,而不是学法政。与杨昌济、陈天华等同时东渡日本的石陶钧回忆,到弘文学院安顿下来,一连几个月“挖达苦西”“阿拉达”的念起来,慢慢的能看日文了——
每日努力学课之外,泛滥的涉猎关于文化、革命、科学、战史、战略等书,兴趣骤增,精神尤异常兴奋。……我不习陆军,谁习?……好像我的习陆军与否,便直接影响到中国的存亡似的。他也如愿以偿,进入了陆军士官学校。
1889 年出生的欧阳予倩,1904 年到东京也想学陆军,先进了成城学校。他说:
到日本的时候,满心想学陆军,最羡慕的是日本兵裤子上的那条红线。在成城学校做制服的时候,我硬叫裁缝在我的裤子上加一条白线,以为不像兵也要像警察,那裁缝始终不听,当我小孩子,向我笑笑罢了。日本兵穿的鞋子,满底上都钉的是铁钉,鞋面的皮,其粗无比,我每从鞋铺走过,总想买一双,就比其余的同学高明些。但尽管如此,终竟因为眼睛有些近视,没有能进陆军学校,就是短衣镶边和大裤脚的海军学生制服——我最喜欢那个装束——也没法穿上。于是有人劝我学军医,便也可充准军人,但是也没有能达目的。
他先后进了明治大学、早稻田大学,并投身戏剧,踏上了另外一条路。因为他在东京遇到了李叔同。
1905 年 8 月,26 岁的李叔同来到东京,正是同盟会诞生之际,但他的兴趣在艺术方面。初到东京,他就创办了《音乐小杂志》,接着办了《美术杂志》。1906 年 9 月,他考入上野的东京美术学校油画科,当时的学名为李哀。10 月 4 日,德富苏峰创办的《国民新闻》即以《清国人志于洋画》为题对他做了报道。在油画之外,他拉小提琴、写诗,还组织了春柳社演艺部。
李叔同
为了给国内赈灾募捐,1907 年 2 月,春柳社第一次演出《茶花女遗事》,李叔同穿上粉红色的西装,扮演茶花女。虽然欧阳予倩说他的扮相并不好,声音也不甚美,表情动作难免生硬些。而有日本人对他大为赞赏,认为演得非常好,化妆虽然简单了些,却完全是根据西洋风俗的。
作为中国第一个话剧社,春柳社在东京诞生。欧阳予倩就是看了《茶花女遗事》加入春柳社的,1907 年 6 月他参与了《黑奴吁天录》的演出,也是作为戏剧家的他第一次粉墨登台。
在上野不忍池畔,李叔同做着瑰丽的艺术梦。有一次他和欧阳予倩约定早晨八点见面,欧阳迟到了,名片递进去,他推开楼窗,说:“我和你约的是八点钟,可是你已经过了五分钟,我现在没有功夫了,我们改天再约罢。”说完一点头,关起窗门进去了。
李叔同对于音乐、油画、话剧都有开风气之功。三十九岁出家,以“弘一法师”知名于世。由他作词的《送别》传唱至今,曲谱却是源于1907 年日本音乐家犬童球溪改编的一首歌,当时他正在东京。
第一个引入学堂乐歌,并使唱歌成为一门正式课程的沈心工,被李叔同誉为“吾国乐界开幕第一人”。1902 年春天,沈心工来到东京弘文学院,11 月发起“音乐讲习会”,向日本音乐家学习,并开始创作乐歌,不少旋律就直接借用了日本的歌曲。1903 年他回国之后,在上海南洋公学附小任教。
男儿第一志气高,年纪不妨小,哥哥弟弟手相招,来做兵队操。兵官拿着指挥刀,小兵放枪炮。龙旗一面飘飘,铜鼓咚咚咚敲。一操再操日日操,操到身体好。将来打仗立功劳,男儿志气高。
中国的第一首学堂乐歌《男儿第一志气高》就是他根据日本童谣《手戏》的曲调改编的。他编的几本《学校唱歌集》风行过一个时代,将一系列乐歌带给了中国的小学生。
毛泽东少年时代在湖南的小学读书,曾留学日本的音乐老师教过他们一首日本歌:
麻雀唱歌,夜莺跳舞,
春天里绿色的田野多可爱。
石榴花红,杨柳叶绿,
展现一幅新图画。
很多年后,他在延安的窑洞里还记得这首歌。当时正在抗日战争期间,他对美国记者斯诺说:“在那个时候,我感觉到日本的美,我也从这歌曲中感觉到它对于战胜俄国的光荣和武功的发扬。”
进入民国,沈心工那首学堂乐歌《男儿第一志气高》的歌词改成了:
国民第一资格高,年纪无老小,讲求学问不辞劳,知识开通早。
敦品励行重节操,道德真紧要。体育功夫深造,体健身强脑力好,
共和程度一齐到,全球人称道。二十世纪我同胞,国民资格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