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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嘉书摘】抗战时期唯一一次全歼日军整师团的万家岭大捷之智取张古山

(2024-02-29 09:30:00) 下一个

 智取张古山

吴鸢

 

  按:本文摘自壹嘉新书《鸢飞戾天:一位国军少将的抗战军旅实录》。这是一部罕见的由抗战军人亲笔撰写、发自前线的战地报道集。作者吴鸢,1927年投身北伐,1934年起追随王耀武将军,加入后来被称为"国民革命军五大主力"之一的第74军,经历了从抗战第一战(淞沪会战)到最后一战(湘西会战)的全过程。战火纷飞之中,吴鸢将军(吴鸢抗战时期的最后军职是第四方面军司令部第一处少将处长)还担任了范长江创办的国际新闻社的特约记者,以及《民国日报》、《前线日报》等众多报刊的特约记者,写下和发表了众多战地报道,为抗战史留下极为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本书由吴鸢的女儿吴仪东编辑、整理。由于历史的原因,吴鸢的文章散落于各地、多种报刊之中,且多篇字迹模糊不清,为搜集整理工作带来巨大的困难。在众多家人、朋友的帮助下,历时20余年,本书全稿终告完成。
 
     维基:万家岭战役又稱德安戰役,1938年於武汉会战序列中,在万家岭一带國民革命軍第九战区部队在指挥官薛岳的率领下集中优势兵力于南浔铁路以西山区战场重创日本軍第101师团第106师团

         注:本文为吴鸢晚年担任南昌市参事时根据回忆所撰。我们接下来将陆续选发一些吴鸢战时所写的战场报道。

《鸢飞戾天:一位国军少将的抗战军旅实录》已经上市,点击购买

    

  8月的武汉,素有火炉之称。1938年的这个盛夏,身在武汉的蒋介石真的是坐在火炉上了。

徐州会战和豫东之战方落下帷幕,日军兵锋即直指华中,位于华中腹地的武汉,成了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半年多之前,国民政府退出南京西迁重庆,政府各部门沿长江而上。到达武汉之后,在这块尚未被战火延燃的土地上暂时安营扎寨,武汉成了当时实际上的战时之都。蒋介石明白,武汉人称“九州通衢”,水陆交通四通八达,是一个战略重镇,加之政府的首脑机关云集在此,日寇迟早会使出恶虎掏心战略,针对武汉下手。吃一堑,长一智,经过混乱的上海、南京大撤退,蒋介石吸取了血的教训,军事委员会也从最初沉重打击的晕头转向中回过神来,逐渐稳住了阵脚。早在徐州会战之时,国民政府方面就在为保卫大武汉作战略准备。武汉当然也非久留之地,将宝贵的精血耗尽已经证明并非明智之举,所以战略上的设想是争取坚持数个月,以空间换时间,一方面消耗、挫遏敌人的攻势,一方面争取时间完成工厂、物资、机关的继续内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长期持久抗战的战略思想已渐成共识。

国民党军委会将作战的重点布置在武汉的外围地区,指导思想是“应战于武汉之远方,守武汉而不战于武汉”。因此,日军要直击武汉,先得夺取周边地区中国军队层层防守的要塞。徐州会战结束之后,日军向安徽、江西等地持续展开进攻,以取得向武汉进攻的战略出发点。

中国军队则几无还手之力,除了防御还是防御。虽然在节节抵抗中也给予敌人的进攻力量以大量杀伤,迫使日军不时停下来休整,从而迟滞了日军的进攻势头,但是,蒋介石所期待的捷报却几乎一个也没有。案头上堆积如山的战报,一份接着一份全是令人沮丧的消息:

安庆失守。

马垱失守。

九江失守。

瑞昌失守。

……

日军的铁蹄和隆隆的战车越逼越近,蒋介石被火炉烤得再也坐不住了。就像一个垂危的病人,一支台儿庄胜利的强心剂,尚不足以让病人膏肓之躯能见多大的起色,这个时候,他太需要再打一场胜仗来杀一杀日寇的猖獗气焰,激励一下笼罩在一片败仗愁云之下的军心和民气。

9月下旬,第九战区的赣北战场,终于亮起了一道希望的曙光。

在瑞昌和九江的南面有个地方叫德安,如果把这三个地方用直线连接起来,基本是一个呈倒悬状的等腰三角形。德安东接星子,西邻武陵,南邻永修,地势为低山丘陵,北部、东部和西南三面环山,南部为低山地形,中部是大片丘陵。由九江通南昌的南浔线,中段即穿越德安境内,马廻岭等几个著名的战略要地,均在这南浔线的中段上。

 

前排右起第一人为吴鸢 (3).png

国民革命军第74军部分军官

前排右起:作者吴鸢、李初年、郑希冉;后排右起赵汝汉、 张灵甫、刘光宇。年代不详

 

日军侵占九江、瑞昌后,德安在当时的重要战略地位更突显了出来,一旦拿下德安,日军可南下直捣南昌并继续威胁长沙,截断粤汉路,对武汉形成大包围。德安失陷,不但会影响南昌、长沙、武汉,而且还会威胁整个粤汉以东的中国军队。因此日军华中派遣军司令官畑俊六派出华中派遣军一部南下,企图经南浔线直取南昌。

畑俊六派出的主将是冈村宁次。懂一点中国现代史的人,对这个名字不会陌生。冈村刚在这年的7月就任第十一军司令官,在日本军队中,他不仅是一员著名的战将,还是一个中国通。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常年从事与对华有关的军事谍报工作,完整的从参谋到主官的历练,以及早年与中国军界的渊源,都使得冈村在侵华日军的诸将中显得鹤立鸡群,这也是他日后升任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的雄厚资本。

新官上任三把火,冈村一到第十一军就任,自是要努力做出些战绩来以示与前任的不同。他的第一把火烧到九江,第二把火烧到瑞昌,现在,他要把第三把火点向南昌。

冈村的第十一军下辖第六、第一〇一、第一〇六、第二十七师团和波田支队,其中第一〇六师团是战斗力较弱的所谓特设师团。冈村将所辖部分成三路,左路第二十七师团与第九师团一部由瑞昌南下,右路第一〇一师团沿京九公路向星子进犯,第一〇六师团则沿南浔路向南昌正面推进。齐头并进的三路进展并不如冈村预想的顺利,右路路第二十七师团进到德安西面的麒麟峰,遭到中国守军的顽强阻击,处境不妙;右路第一〇一师团则被中国守军死缠烂打,陷在星子难以动弹。冈村焦躁起来,他要铤而走险了。

在迎战左右两路日军进攻的时候,中国军队的兵力也频繁调动,南浔和瑞武之间因此逐渐扯开了一条防御空隙,正是这条空隙,引发了冈村宁次冒险一试的冲动:派第一〇六师团钻隙而入,向中国军的纵深腹地穿插,从背后瓦解中国军的防御体系。

应该说,冈村想到的这一步,有其高明之处,却也异常凶险。说它高明,因为一旦第一〇六师团大胆钻隙成功,既能避开正面攻击的血拼,又抄了中国军队的后路,以解左右两翼受阻的困境。说它凶险,派一个才一万多人的不满员师团深入虎穴,若被中国军队发觉而断了后路,后果将不堪设想。

要赌就得舍得下注,老谋深算的冈村权衡利弊,认为还是值得一搏。九江、瑞昌的胜利使他陶醉,说到底他还是不把中国军队放在眼里。

上得山多终遇虎,这一次,他遇上了劲敌。这只虎,就是人称“老虎仔”的薛岳。

兰封会战,薛岳先盛后衰,以十五比二的兵力优势痛失好局,被蒋介石不客气地斥之为战史上的笑柄。不过骂归骂,蒋介石也知道,这种结果不能全怪薛岳,自己的门生不争气也是事实。战后,他把失守兰封的桂永清和阻击商丘不力的黄杰撤职查办,第八十八师师长龙慕韩更因擅自弃守兰封而被执行枪决。薛岳则依然获得重用,鉴于武汉会战迫在眉睫,他战后即调任第九战区第一兵团司令,负责南浔线及两侧地区的防务。根据《武汉会战第九战区作战计划》,第一兵团的任务是“以最大之努力,侧击敌人,迟滞其西进”。

9月25日,第一〇六师团在师团长淞浦淳六郎的率领下,向西轻装急进,一头钻进了赣北的崇山峻岭之中,开始了它的死亡之旅。

日军深入我方腹地的情报,很快送到了薛岳的手里。第一〇六师团不顾一切的大胆钻隙精神令他吃惊,盯着山峦起伏的赣北地图,薛岳计上心来,他决定利用地势,给敌人设计一个巧妙的反“八字”包围圈,先任由第一〇六师团长驱直入,再将其一举围猎,兰封之耻可雪矣。他的计划得到了蒋介石和军委会的首肯,于是十万部队迅速向德安南部调动集结。

第一〇六师团长淞浦淳六郎丝毫不觉得状况有异,依然带着一万多人的部队放肆钻隙,深入德安县城西南的万家岭地区,出乎意料地进展顺利,淞浦暗自窃喜,却不曾想,薛岳预设的反“八”字口袋,已开始悄悄收拢。

瓮中捉鳖,这个瓮也得够结实才好,否则又得重演兰封熟鸭飞走闹心的一幕。

所幸的是万家岭不是兰封。

 

 

万家岭位于山峦起伏的德安西南,离县城27公里,在今天的磨溪乡曙光村。当年万家岭战役的主战场遗迹方圆约四百八十万平方米,如今已是江西省的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时近中秋,满山树叶金黄,当淞浦带着他的师团踏进这赣北的山区土地,他不会料到,这里将成为他的师团的墓地。淞浦师团参战时间较长,之前战绩不佳,且伤亡过半,出发前不久,刚进行过补充,对于新来的上司冈村将此重任交给第一〇六师团,淞浦应是心存感激的,这至少说明冈村并不因为他没有值得一提的战绩而小看他的能力,淞浦极想通过此战有所表现,洗刷一下作战不力的前耻。

日军的侦察机照例频频飞临赣北上空,中国军队十余万人的大动作,难以瞒天过海。当日军参谋们根据飞机侦察的情报,将中国军队的动向在地图上一一标示出来,老奸巨猾的冈村不禁倒吸一口气,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对手正在对第一〇六师团形成包围圈,他下的赌注,很可能被对手一口吞掉!冈村立即给淞浦下令,第一〇六师团尽快向第二十七师团靠拢,以求解围。

淞浦在做什么呢?对着军事地图发呆,他居然迷路了。淞浦一得知自己落入了陷阱,急令手下赶快确定方位,寻找逃生之路。但是在这要命的关头,地图上的标识却与实际位置对不上号了,情急之中只好借罗盘来定位,罗盘上的指针又奇怪地左右乱跳,鬼子们匪夷所思,他们哪里会想到,这竟然是因为山区地下蕴藏的磁矿在捣乱。地图错了,罗盘又失灵,淞浦方寸大乱,第一〇六师团在山里像没头苍蝇般来回奔突,整个师团依然在山区转圈。

这个时候,薛岳的包围圈在万家岭地区合拢,淞浦师团再没有时间自寻死路,只得做困兽犹斗了。

反“八”字的包围圈,像一只碗状,能不能存住碗里的东西两翼当然也重要,最关键的地方还是在碗底,也就是包围圈南部的长岭、张古山一线,这也是敌人最有可能寻求突围向第二十七师团靠拢的地方。薛岳布置在这道战线作战的部队,正是俞济时的第七十四军。

10月3日,包围第一〇六师团的部队开始向包围圈中的敌人作向心推进。俞济时命率先奉调万家岭的第五十八师攻击前进,占领长岭、背溪街阵地,与右翼第四军相呼应,压缩包围圈。这遭到第一〇六师团的猛烈反扑,战况激烈,最危急时,俞济时甚至把军部的警卫营都顶了上去,自己几乎成了光杆军长。全神贯注的俞济时在五十八师压阵,分身乏术,第七十四军的另一条重要战线张古山,就全看随后从德安赶来的王耀武了。

张古山是万家岭战场的制高点,地势陡峭,日军占据着张古山,就多了一道阻止中国军队进击的天然屏障,反之,若七十四军打下张古山,则不仅彻底封死了第一〇六师团的生路,而且居高临下直通敌人的核心阵地。张古山的得失,关系到围歼淞浦师团的成败。王耀武深感压在肩上的担子千钧沉重,他不敢再有任何闪失了,他的心理上正蒙着一层阴影,因为不久之前,他刚刚背上了一个处分。

还在九江尚未失守的时候,第五十一师在吴城、星子到庐山西侧的马廻岭守卫第二线阵地,以防日军利用华中纵横的水网地带,从水路对中国军队的防线作迂回突进。1938年8月22日,日军果然派台湾守备旅团窜入鄱阳湖,试图在星子以南登陆,张灵甫与第一五三旅出兵进行反登陆作战,成功将日军驱逐入湖。

当日,由于瑞昌失守,第五十一师又被第九战区紧急北调救火,归属第30集团军指挥,阻击从瑞昌突入的日军。8月30日,第五十一师前锋第一五一旅的第三〇二团第一营在岷山与日军第九师团第六旅团的一个大队遭遇,营长胡立群在战斗中牺牲,幸亏旅长周志道随后率本部及时赶到,主力奋力反击,才夺回了岷山阵地,并顺势于九月一日收复瑞昌。日军第六旅团恼怒之际,集中主力向一五一旅大举反攻,周志道势单力薄孤掌难鸣,王耀武只得命令该旅撤出瑞昌,退回东岭。占据瑞昌的日军第六旅团马上出发,进击黄老门与马廻岭,以图截断南浔铁路。第五十一师与赶来增援的第五十八师联手抗击,才将日军打退,援军第十八军攻占岷山,保住了南浔铁路。但瑞昌反攻不力让王耀武走了麦城,他在战后被记大过一次。

前车之鉴犹在,王耀武没有退路,张古山一仗对他来说意味着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而张古山的地势,明摆着对山上凭险据守的日军极为有利,谁都知道,在这样的山势前,靠仰攻拿下山头是要付出极大伤亡代价的苦差使。由谁来担纲主攻?在师部召集旅团长们讨论作战方案的时候,王耀武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刚刚佩上少将将星不到一个月的张灵甫身上。

 

后排左起:卢醒、蔡仁杰、王奎昌、陈嘘云、杨宗鼎。前排左起:邱维达、王耀武、俞济时、施中诚、吴鸢.png

74军将校合影

后排左起:卢醒、蔡仁杰、王奎昌、陈传钧、陈嘘云、杨宗鼎

前排左起:邱维达、王耀武、俞济时、施中诚、吴鸢

 

张灵甫在1938年9月升上了第一五三旅少将旅长,这是他在南京战役后短短半年期间的二度晋升,张灵甫的官阶,这时已经越过早于他跟随王耀武的邱维达,与黄埔三期的学长周志道平起平坐,再次证明王耀武对张灵甫前一时期战功的欣赏和肯定。副师长李天霞则因此被免去原先兼任的第一五三旅旅长一职,张灵甫升任旅长,留下的第三〇五团团长的空缺由唐生海填补,第三〇六团团长在这年的1月已经由常孝德升任。这是一个妥善的人事调动,看出王耀武对张灵甫的特别关照。唐生海是王耀武黄埔三期的同学,虽然届期比张灵甫高,但是他在抗战以前长期在中央军校洛阳分校担任教官,经历以纸上谈兵居多,让他担任团长一职,有助培养他的实战经验。而常孝德则不仅是张灵甫的黄埔四期同学,本身在原三〇五团也给张灵甫当过将近一年的副手,镇住这两个人,张灵甫毫无问题,指挥上可以完全得心应手。

对于王耀武的照顾,张灵甫也是心领神会的,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打日本没什么可挑精拣肥的,张灵甫向来很看不起一打恶仗就耍滑头做缩头乌龟的家伙,认为这种人缺乏武德,不配称为军人。因而他打起仗来,越是艰险的战斗,反而越激发他与强敌较量的旺盛的求胜欲望。万家岭战役,王耀武在关键的时刻想要张灵甫出马,也是出于对他惯打硬仗恶仗的能力和斗志的信任。担纲夺取张古山的重任,于公于私,张灵甫都义不容辞,再说他这才当上第一五三旅的旅长,也正想再立新功,为自己领上的将星增光添色。

“师长,张古山就交给我吧!”张灵甫主动请缨,语气自信。

他的确是有备而来。

张古山山势陡峭,易守难攻,没有足够的重炮配合,仅凭轻武器攻坚伤亡难免,这些不利因素大家都讨论过了,但是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张灵甫想的是,如何利用地势,另辟蹊径,攻其不备。事先他对着地图将张古山的地形琢磨了一番,又带着团长们在附近作实地勘查,仔细观察之后,张灵甫分析,日军的不备之处当在后山绝壁,于是心生一计。

张灵甫熟读古书,说话时常引经据典,他对王耀武说:“三国时蜀将姜维据守剑阁,拒十万魏兵于险关之外,魏将邓艾遂以精兵偷渡阴平翻越摩天岭,下江油直取成都而一举灭蜀,此谓出敌之不意也。我们今天可仿效此战法,以智取代替强攻。”

接着,他向王耀武扼要说明自己的打法:“为避免重大伤亡,不宜对各山头直接正面仰攻硬冲,正面应仅取佯攻之态,同时选出精兵编成突击队,绕道后山,无人烟处料敌疏于防范,突击队攀岩附葛摸到山顶进行背后偷袭,成功后,正面部队即转入真正攻势,前后夹击当收事半功倍之效。唯万家岭战场日军具有绝对空优和炸射频率,攻山拟夜间进行。”

张灵甫一席话头头是道,听得王耀武频频点头称是。王耀武对这套出奇制胜的献议极为赞赏,第一五三旅有第三〇五和第三〇六两个团,他马上为张灵甫另配第三〇二团加强攻击力,也就是说,王耀武把大半个师都交给了张灵甫,让他一共指挥三个团主攻张古山。

西沉的太阳落下张古山顶,当最后一道晚霞消失在天边,起伏的群山丘陵无声地隐没在悄然涌起的暮色之中,秋天山涧的晚风,隐约飘来秋蝉的悲鸣。

大战前异样的宁静。

 

                  三

 

10月7日,傍晚时分,第五十一师进入了预定的攻击位置。

依照张灵甫的事先指令,担任主攻的三〇五团已经挑出一批精兵组成了突击队。一小队人马借着暮色的隐蔽,在黑暗中披荆斩棘,奋力向上攀登。

前面响起了枪声,这时正面的部队在突击长岭北部的高地。张灵甫意欲先夺取这个由日军5个中队据守的高地作为支撑点,进而向张古山冲顶。日军通常不作夜战,而国军胆敢在夜里主动挑战日军的更是罕见,因此高地上的日军此时不像白天那样警觉,晚饭过后,除留下少数警戒人员外,其余准备轮换歇息。张灵甫指挥第一五三旅主力突如其来的进攻,把日军打得措手不及,月黑风高夜的山地,山下的中国军队人影都看不清,鬼子们一时间乱作一团,等他们从混乱中反应过来躲进工事里放起枪来,长岭北部山头上已经遍布冲上来的大批中国士兵。这正是张灵甫所要的近距离的对战效果。虽然日军单兵作战的素养远高于一般的中国士兵,但在日军火力不占优势的情况下,轻武器对轻武器,张灵甫对自己训练出来的士兵也具有相当的自信,何况他在人数上占有绝对的优势。仓促间,高地上六百余名日本守军虽然进行了顽强的抵抗,但终究寡不敌众,被迅速歼灭。

拿下了高地,张古山几乎触手可及。张灵甫命令第三〇五团连续作战,连夜出击张古山。张古山上的日本守军约有八百人,长岭北高地的战斗有足够的时间给他们敲响了警钟,日军不敢懈怠。第三〇五团参加佯攻的士兵开始呐喊着向张古山做势进攻,严阵以待的日军不知是计,见对方来攻,果然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正面。正乒乒乓乓打得起劲,猛然间听得背后枪声大作,第三〇五团的突击队从后山登顶成功。张灵甫的这把尖刀,适时向山上的日军背后,挥出致命的一击,突击队员们与山上的守军拼上了刺刀,正面进攻的部队趁山上日军自顾不暇之际,一口气冲上了张古山顶。日军腹背受敌,全面崩溃,张灵甫的两面夹攻战术如愿奏效,约八百名鬼子死的死,逃的逃。

一夜之间张灵甫指挥第一五三旅攻占了最难克服的万家岭战场制高点。王耀武在师部与张灵甫通过电话,长长出了一口气。在一线作战指挥的张灵甫仍不敢有丝毫放松,他很清楚,夜间偷袭成功,只能算是扬长避短获得的暂时性胜利,更艰巨的任务还在后头。在上海、南京、豫东,他领教过日军陆空火炮的绝对威力。白天能不能顶得住敌人优势火力的冲击,老实说,他心里并没有十分的把握。张古山是淞浦师团最后的退路,日军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天亮之后必将会有更严酷的恶战,他告诫部队枕戈以待。

果然,第二天清晨天刚亮,二十余架日军轰炸机就钻出厚厚的云层,飞临张古山上空,飞机的呼啸混合着炸弹划过空气发出的凄厉啸音,震耳欲聋,顷刻间,张古山上炸翻了天,从远处望去,张古山笼罩在浓烟火海之中,简直是一座熊熊燃烧的火山。由于中国军队几乎没有防空能力,日机异常猖獗,肆无忌禅地作低空俯冲,对准山头轰炸扫射,而不必顾虑被对方防空火炮击落的危险。阵地上的人连飞机身上涂的猩红的膏药旗都能肉眼可见。在敌机剧烈的空袭下,第三〇五团伤亡极其惨重,张灵甫蹲在掩蔽工事里,炸起的碎石浮土几乎掩埋了他半截身体,头上的钢盔不时被爆炸的气浪掀动着,透过呛人的硝烟,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许多官兵在阵地上还没出战,就葬身于炸弹火海之中,而自己一方却得不到有效的炮火支援,对日军进行压制,作为一线指挥官,张灵甫心情酸苦杂陈。

上午10点,空袭方停,急于夺回阵地的第一〇六师团向张古山发起了冲锋。张灵甫一身尘土跑上第三〇五团防御阵地亲自督战。狗急跳墙的日军顶着山上洒下的弹雨,不顾一切地弯着腰向山上猛冲,直逼第三〇五团的阵地。当部分日军最终冲上山顶,第三〇五团残余的官兵在旅长张灵甫和团长唐生海的带领下,上刺刀与敌人展开白刃格杀,拼了性命将日军打下山去。趁着战斗的间隙,张灵甫急忙整理残部,将勤杂人员全部编入战斗队,并慰问、安置伤员后退。黄昏时分,第一〇六师团再度对张古山发动强大攻势,炮火密集地倾泻到张古山。经过大半天的激战,第三〇五团已经伤亡大半,精疲力竭了,为避免更大的损失,以利稍后再战,张灵甫不得不将第三〇五团残部撤下张古山。攻击中日军也丢下至少八百具尸体。

阵地的丢失就意味着前功尽弃,张灵甫并不认输,这一仗他和王耀武都输不起,若淞浦师团从他这里打开缺口跑掉,薛岳的整个战役计划将落空,这将是他军旅生涯的极大耻辱。入夜,张灵甫再次组织起四百余名精兵进行顽强反击,夺回了阵地。张古山阵地就这样在激战中几经易手,白天日军凭借空中优势和重炮攻下阵地,晚上张灵甫再指挥部队以夜战夺回。双方都打得头破血流,气喘吁吁。张灵甫不愧为一员善打恶仗的悍将,在他的凌厉攻势之下,日军最终再次被赶下了张古山。10月10日下午,又一股穷途末路的日军窜到张古山、长岭一带。在飞机和重炮的掩护下作孤注一掷的进攻,试图冲破第七十四军的阵地突围逃命。张灵甫一面指挥第三〇五团继续死守张古山,同时命令第三〇二团与第三〇六团配合第五十八师向背溪街发动两路夹击,经过五个小时的激战,将背溪街五百余名日军也悉数消灭。两军交战勇者胜,张灵甫在第七十四军,人送外号“猛张飞”。张飞打仗玩起命来,对任何对手都是一场血的灾难。5天里,张古山上只杀得尸山血海,任凭敌军再怎样狂轰滥炸,直至12日战斗结束,日军没能从张古山跑出一兵一卒。

张灵甫在张古山笑到了最后。

张古山成了淞浦的噩梦。

战至第五天,第一〇六师团的气数,也到头了。

在张灵甫率部血战张古山的时候,十余万中国大军对包围圈中的淞浦师团正全线出击,在中国军队的强大攻势之下,淞浦师团被打得丢盔弃甲。冈村宁次不得不派出空军,罕见地从其他部队抽调上百名下级官佐空投万家岭,为淞浦输血,企图挽救败局。9日入夜,第一〇六师团已接近全面崩溃,国军开始扫荡战场上四散奔突的日军,第七十四军的一支部队甚至冲到了离第一〇六师团司令部仅数百公尺远的地方,如果不是黑夜中目标不清,淞浦的司令部极有可能被端。据后来被俘的日军说,当时淞浦已经在准备焚烧军旗,紧张得快要切腹自杀了。冈村宁次为了拯救第一〇六师团的残兵败将,破例冒险出动飞机夜航,用空投炸弹炸开一条血路,借着照明弹的指引,淞浦才得以率三百余名士兵逃出包围圈。一般认为,万家岭战役于10月10日结束,但实际上10日之后,一些地方的战斗仍在激烈持续当中,根据陈诚10月15日致蒋介石的密电,第七十四军在张古山、长岭阵地就战至12日方停。由于日本援军纷至,战场上还是有部分溃散的第一〇六师团残兵未及扫荡而得以逃脱。对此,陈诚在电报中遗憾地表示“此次敌迂回作战之企图虽遭挫折,但我集力围攻未将该敌悉数歼灭,至为痛惜。”

不过,整个第一〇六师团在万家岭会战中被中国军队完全打垮了,可以说几近全军覆没,还搭上了前来解围的一〇一师团的第一四九联队。战后,国军在战场上清点出至少六千具日军尸骸。国军第一三九师师长唐永良后来率部游击敌后时,路过万家岭。他在《我亲眼看到的万家岭战场残景》一文中,描写了他亲眼目睹的万家岭战场一年之后的凄惨情景:“围绕着雷鸣鼓刘村,都是敌人的坟墓,人骨、马骨……,此外沿山麓、沿道路、沿溪流无处无日军骸骨,若说五步一尸、十步一马,并不算过分。统计雷鸣鼓刘村、哔叽村、万家岭一带战场,日军骸骨至少在六千具以上,马骨至少在千具以上。”

万家岭战役,是抗日战争初期国民党正面战场上继台儿庄战役胜利之后的又一次重大胜利,对挫败日军突破南浔线的企图,延缓日军对南昌的进攻和保卫湘鄂赣边境,起到了十分积极的作用。10月10日,国军围攻胜利已成定局,蒋介石亲自起草嘉奖给薛岳各部:“查此次万家岭之役,各军大举反攻,歼敌逾万,足证各级指挥官指导有方,全体将士忠勇奋斗,曷胜嘉慰,仍盼再接再厉以竟全功……”

万家岭大捷的消息传来,全国军民精神也为之一振。尽管武汉已经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政府机关正在撤离。刚刚度过一个苦涩的“双十节”的武汉群众依然兴奋不已,爆竹声昼夜不绝于耳,欢庆万家岭之役的胜利。

张灵甫不负众望,在万家岭战役中为五十一师立下了头功。而第五十一师在此役中也付出了极高的代价,损失最大的第三〇五团,团长唐生海、营长胡景瑗和李石见都身负重伤,接替唐生海任第三〇五团代团长的中校团副于清祥及营长王之干牺牲。另外第三〇二团团长林秀峰、第三〇六团团长常孝德、第三〇二团营长李文光、第三〇六团营长尹本提、王梦庾等指挥官也在激战中负伤。而投入支援的第一五一旅第三〇一团团长张汉铎和营长卢醒负伤,营长陈铭牺牲。第五十一师在张古山血战中四个团一共伤亡五名团长(包括代团长)、七名营长和两千余名忠勇官兵。军官频繁的高伤亡率,说明第七十四军的军官的确具有与众不同的忘我牺牲精神,这种精神支撑着第七十四军的荣誉感和意志,在以后的抗战岁月中,一次又一次打出王牌军的军威。

 

                  四

 

1938年10月中旬,万家岭战役结束,第七十四军起初仍在德安一带驻防并休整。

深秋的赣北,碧空如洗。一天,在野外操练的第一五三旅官兵,看见旅长张灵甫陪着一位不寻常的客人向不久前的战场走去,来客身着军装,举止却不似传统的军人,他言谈热情活泼,不经意间洋溢着一股子才气,连冷峻寡言的张灵甫也受到他的感染,与他一路侃侃而谈。这位来访者是特地从武汉前来造访张灵甫的,他就是著名戏剧家田汉。

国民政府在武汉时期,国共合作的气氛还相当不错,来自共产党阵营的左翼作家田汉,受命担任了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第五处处长,负责艺术宣传工作。他受时任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副主任周恩来的亲自指导,在武汉积极组织进步的戏剧工作者组成抗敌演剧队,深入到各战区开展抗日救亡演出活动,用艺术形式鼓舞军民的抗敌斗志。万家岭的胜利,是宣传中国军队奋勇抗敌英勇事迹的绝佳素材,值得大书一笔。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厅长郭沫若便特派田汉到江西采访前线将士,于是就有了田汉与张灵甫的这次会面。

站在硝烟刚熄的战场,张灵甫亲自向田汉指点战场遗迹,向他详细介绍张古山之战的战术布置和战斗情况,据当时在旁边陪同的旅部文书胡立文对笔者回忆,随行的旅部参谋在访问中,特地向田汉补充了张旅长献计仿三国战例偷袭张古山的情节。

不久,第七十四军移驻长沙,大量伤员转往长沙治疗,第五十一师负伤的军官们全都聚在长沙的医院里,正带着抗敌演剧队在长沙演出的田汉,也到了医院走访了张灵甫的部下,包括第三〇五团团长唐生海等第七十四军的负伤官兵。

1939年1月,张灵甫率一五三旅屯驻长沙小吴门外,田汉来到旅部,再度拜访张灵甫,他以张古山之战为蓝本,编写了话剧《德安大捷》,特将剧本带来给张灵甫过目。在戏剧家的生花妙笔下,张灵甫成了剧中歌颂的抗日英雄角色。过后,《德安大捷》由田汉的演剧队排演,并向长沙市民和第七十四军的官兵作了公演,张灵甫因而名扬湘江,一时风头无二。

田汉在第七十四军还对官兵们发表了演讲。在与第七十四军将士的多次接触中,官兵们为国家而战奋不顾身的英勇事迹,深深感动了戏剧家,这位《义勇军进行曲》的作者,主动挥笔作词,为七十四军创作了一首激昂的军歌,并由著名作曲家任光谱曲:

 

起来!弟兄们,是时候了。  

我们向日本强盗反攻!

他,占据我们的土地,他,残杀我们妇女儿童!

我们知耻,我们负重,我们是国家的武力,我们是民族的先锋!

我们在战斗中成长,我们在炮火里相从。

我们死守过罗店,保卫过首都,驰救过徐东,大战过兰封!

南浔线显精忠,张古山血染红。

我们是国家的武力,我们是民族的先锋!

起来!弟兄们,是时候了。

踏着先烈的血迹,瞄准敌人的心胸,我们愈战愈奋,愈杀愈勇。

抗战必定胜利!杀!

建国必定成功!杀!

 

10月底,武汉沦陷,南面的长沙处于日军的严重威胁之下。为了保卫长沙,11月5日,第七十四军接到九战区的命令,急开长沙沙外围后紧张布防。谁知日军尚未到达,长沙城里却先自阵脚大乱,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一片恐慌气氛中,抗战期间的又一宗悲剧发生了。事后《中央日报》社论痛心疾首地写道“长沙近三十年来,物资、人力欣欣向荣,全国都市中,充实富庶,长沙当居首要。百年缔造,可怜一炬。”

这“可怜一炬”,指的就是著名的长沙大火。

由于湘北的临湘、岳阳等地相继沦陷,长沙濒危,蒋介石指示当时担任湖南省主席的张治中,若万不得已弃守长沙,则实行“焦土抗战”政策,焚毁长沙,不资敌用。11月10日,张治中在南门外磐园召开省府会议,布置落实焚城的准备工作,约定届时以天心阁上火炬为准,统一行动。不料,日军还没有渡过汨罗江,11月13日凌晨,睡梦中的长沙市民就被接二连三的冲天烈焰惊醒,长沙已经烧成了一个火城,身处城内的人们,上至省主席、警备司令,下至平民百姓,无一不被这突发的大火惊得张皇失措。全城的街道、建筑,十有八九在狂烧的大火中被毁。

大火的起因,各类史书莫衷一是。根据张治中事后发表的《关于长沙大火经过的真相的说明》称:“(一)由于地方军警负责者误信谎言,事前准备不周,临时躁急慌张之所致;(二)由于曾从事破坏之人员及人民(自卫团员丁森等)鉴于敌机连日轰炸及最近平江、岳州、通城、通山等县被炸之惨,激于民族义愤,以为敌寇将至,乃即自焚其屋,遂致将准备工作变为行动,于是一处起火,到处发动,以致一发而不可收拾……”

原以为来长沙主要是为迎战日军,现在确实自家后院先起火。11月15日,也就是长沙大火的第二天,张灵甫率领第一五三旅从郊外驻地进入了长沙市区。

火灾后的城区,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浓重的焦黑烟雾,陆续返程的灾民们失去了赖以栖身的家园,只得以芦苇、残砖破瓦、篾席等材料,搭起简陋棚屋,在初冬的寒风中瑟瑟度日。望着焦头烂额无家可归的百姓,这些刚从前线下来的将士既震惊又伤感。张灵甫常把“救民于水火,军人之乐也”挂在嘴边,面对在火灾中挣扎的灾民,也十分痛心,现在正是身体力行为部下做出表率的时候。在部队整训之余,张灵甫亲自带领所属官兵,在瓦砾灰烬之中帮助受灾群众建屋搭梁,恢复家园。由于第七十四军军纪严明,不扰民,加之抗日英雄的名声,张灵甫的部队与当地民众关系融洽颇受好评。

长沙大火也间接地为张灵甫今后在国民党军界的仕途发展,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机缘。就是在这里,他与前来视察的蒋介石攀上了直接的关系。大火之后,蒋介石亲临长沙察看灾情,顺便也来到在郊外驻防的第五十一师巡视防务状况,张灵甫因此有机会与他敬仰的蒋校长有了面对面的接触。

蒋介石对曾国藩的推崇是尽人皆知。治军方面,他注重曾国藩的《曾胡治兵录》,在黄埔当校长时,就发给学生人手一册,要求反复诵读。用人方面,他又深受曾文公识人密要《冰鉴》的影响。曾国藩主张:识人观人,神骨为先;欲察德操,则观动静;观人行迹,而知其神;文英武雄,各具其神;天生骨相,不足为论。蒋介石有样学样,考察部下,也喜欢对照着对方的长相、气度、神态和答话内容察言观色,揣度此人能否堪当大任。若认为对方形容猥琐,在他面前举止失措,即使该人之前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业绩,也难博得他的好感。

张灵甫出挑的外表和高大身材在一群将官中本就显得鹤立鸡群,他对穿着细节又极讲究,军容风纪向来一丝不苟,一派神气傲然的将军相,不难给喜欢面相的蒋介石留下很好的第一印象。蒋介石下部队视察,张灵甫作为部队长理所当然陪侍在侧,蒋介石也很想了解基层官兵的想法,他边走边沿路与张灵甫交谈,向他打听部队的教育训练状况,询问他对民心士气的看法。张灵甫有问必答但无赘言。一番交谈之下,蒋介石发觉这个黄埔门生言语中肯挈要,气宇不凡,不禁心生欢喜,临走前对张灵甫很是嘉许了一番。张灵甫在小吴门外迎校长的插曲,在蒋介石的心目中挂了号,为他日后成为蒋介石青睐的心腹爱将,埋下了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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