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家顾维钧的幸与不幸
—重读《顾维钧回忆录》有感
我在不同场合曾引用顾维钧的话:国家是不能玉碎的。此语来自《顾维钧回忆录》。这部自述较之一般回忆录都客观、冷静而翔实。大部分涉及民国时期的外交,是中国近代外交史的珍贵参考资料。多年前我曾撰长文略述本人阅读心得。现在着重介绍他关于外交的一些观点,兼及可能从事与列强进行重要谈判的中国代表应有的训练。这是他根据丰富的实践总结出来的,既有当时的针对性,对后世也有普遍意义。
外交工作原则:从《回忆录》分散的叙述中概括起来,有以下几点:
1)“必须非常敏锐,注意每一个细节,看看有否隐藏的含义,遇事决不能想当然,不能仅看表面。必须非常谨慎,仔细观察,小心从事,并永远瞻前顾后,有进有退。”
此话所针对的主要事例是,1919年凡尔赛会议期间,正当中国竭力要求对山东问题做出保留,明确表示如达不到一定程度的满意就不得不拒绝签字时,中国代表团却应会议秘书长的要求,先把代表的私人印章交了出去。要求代表交印章的理由是为了在最后仪式时节省时间,而交出印章的行动造成中国代表已决定签字的印象,当时的负责人却没有考虑到。
2)需要知己知彼。“必须估计对方及自身的实力”。“中国大多数军人,尤其是军阀,只想了解其对手及可能的敌人,而不知道本身的弱点,结果造成毫无根据的希望和野心”。换句话说,往往不自量力,在外交上提出过高的目标。
3)“在外交上不能使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原则,因为国家是不能任其破碎的。“在外交上也不能指望百分之百的成功,如果你想达到百分之百的成功,而对方也这样要求,那就不可能有成功的外交,因为那就无法达成协议……‘人民外交’总是以百分之百为口号,那是永远成功不了的,那样只能把谈判搞糟”。
4)“当办理重要交涉时,唯一影响你的考虑的应当是民族利益,而不是党派和政治利益,更不应考虑个人政治上的得失,否则,要末是牺牲民族利益实现政治野心,要末使谈判完全破裂。如果一个外交家有了政治考虑,他的外交就很危险了。”
3)、4)两点所针对的情况,一是北洋政府时期南方代表曾自行其是,单独与外国签约,更主要是当时的群众运动动辄以“人民外交”的名义对外交代表施压。顾说:“由于离不开公众舆论和大众的支持,一个人很容易做一些讨好公众的事,而不是光考虑民族利益。如果是民族利益,那就是永恒的,不因时间、舆论或党派而改变”。“在中国,自从五四运动以来‘人民外交’口号已经成为非常时髦的口号,群众组织起来大游行,或组成代表团对中国的代表们施加压力,常常造成灾难性的后果”。比较突出的例子是,1919年巴黎和会时,中国各种势力都拥到巴黎“观战”,以群众运动的方式,提出激进的要求,对中国代表团施压,干扰谈判工作。
关于“人民外交”,笔者一向认为应该慎言,不如代以“民间交往”比较确切。“外交”基本上是指国家间关系,此中错综复杂,纵横捭阖,专业性很强,而且谈判过程在没有结果前是不宜公布的。如果全民都参与,凭一些似是而非的信息,加上自己的一知半解的诠释,提出各种“见解”和口号,越是煽动性强越容易博得拥护,误导群众,形成压力。在顾维钧时代已经会“产生灾难性后果”,在自媒体的今天可能放大不知多少倍。当然不是说外交决策者应当独断专行,相反,正如顾维钧所提,必须“知己知彼”,也就是必须重视真实的资讯,依据客观情况而不是主观愿望,有足够的雅量,集思广益,做出判断。而外交从业者也如顾所说,应只以民族利益为重,不考虑个人政治上的得失,发言表态,考虑的是对外影响,而不是讨好国内。如果做不到据理力争,至少有对决策者全面汇报真实情况的勇气。
5)“在会议外交中,一个外交家必须时时注意会议讲坛,尤其是世界报刊所代表的舆论。因此老派人士躲避报纸和舆论是大错而特错。”顾比较了各国外交官的训练,认为英、法、荷兰等最好,美国略差,但正在努力发展并保留职业外交人员(按:现在美国与当年已不可同日而语),日本外交官受到严格的管理,必须在外务省和军部之间抗衡,有时过于小心谨慎,不过也正在从传统向现代的风格转变,在与各国交往上发挥更大的影响。
外交使节联名呼吁国内团结
不幸,当时的中国四分五裂,内部纷争不已,国力孱弱,领导涣散。在此情况下,外交受到国内处处掣肘。发生过驻外使节联名呼吁国内停止内争之奇事。
那是“九一八”事变后,国际调查团到中国东北调查,形成《李顿报告》,提交在日内瓦的“国联”讨论。中国外交代表颜惠庆、郭泰祺、顾维钧三人与会,同心协力,力争国际同情中国谴责日本。顾又发挥辩才,舌战日本代表松冈洋右,获得不少支持。然而当时国内形势虽然号称南京政府统一中国,实际四分五裂:四川刘湘和刘文辉叔侄内战,山东韩复榘与刘珍年军事对抗,北京有帝制复辟运动,还有“围剿”与“反围剿”的战争……等等。日本乘机大做文章说,不知道中国政府在哪里,谁是领导。使“将在外”处境尴尬。于是三位中国代表联名于1932年10月发回电报,呼吁国内各方停止内争,加强团结,否则他们在外虽据理争辩“但恐徒恃空言,不易生效”。紧接着,根据外交部建议,中国驻外使节又联名通电内战各方首领,呼吁停战息争。措辞更为强烈,其中有“中国内哄不已,友我者叹息,忌我者讪笑。”“国将不国,更何外交之可言?我不自爱重,而欲求人援助,必不可能”等语。
他们的外交活动确实有了积极的效果,最后结果相当有利于我国。但是东北抗日斗争节节败退,国土一片片沦丧。而他们收到的国内指示却叫他们予以否认,致使顾自己感到“台上说得天花乱坠,而台下发生的事实却完全相反”,无法取信于人。
在这种情况下,颜、郭、顾三人联名辞职,说是“心余力绌,应付乏术”,要求政府“另委贤能接充”。当然这一辞职是不会被批准的。几位代表只好继续“鞠躬尽瘁”。但是如他们辞呈中所提到的,日本已经看透中国政府“勇于内战,无意对外”,无所顾忌,卒至大举侵略。诚如顾所预言,“历时十七个月之外交努力亦将完全付之流水”。仅此一例,可见当时内政对外交掣肘之一斑。当然绝不止此一例。
至于顾最后10年的驻美大使经历,中心任务就是争取美国援助国民党打内战。为此他以自己的外交长才,使出浑身解数,除到处演讲宣传外,还对美国各党各派各部门的内部分歧了若指掌,甚至为亲蒋国会议员起草发言稿,以及代国会议员提出援华法案中有关段落的措辞,等等,做到了任何外交官都做不到的事。
即便如此,蒋还没有给予充分信任,曾认为他争取美援不力,忽派孔祥熙为专门谈判美援的全权代表,以至于顾以一国不能有两个全权代表为由提出辞职(此事因美方不接受孔而作罢);还有一段时期蒋下野,李宗仁“代总统”,而实权仍在蒋手中,使“大使”不知听命于谁,因此他常有“一国三公”之叹。他宵衣旰食,殚思极虑,客观上却是为党派政治服务,正好违背了自己提出的外交原则:“唯一影响你的考虑的应当是民族利益,而不是党派和政治利益”。而且大势已去,他从代表全中国退缩到代表“偏安”一岛的政权。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结论
唐德刚先生著作中说中国一共有两个半外交家,顾维钧算半个。窃意以为此说不公。顾维钧无论如何当得起一个外交家,而且是杰出的外交家。每一个人都有时代的局限性,处百年动荡的中国而涉足政界的知识分子,更难掌握自己的命运,顾维钧也不例外。顾维钧的职业生涯有他的幸与不幸。他本人的爱国心、学识和忠于职守都是没有疑义的。若论个人名位和际遇,他少年得志,起点很高,没有中国多数知识分子“怀才不遇”之叹。他前期服务的北洋政府,领导很弱,只顾内部争斗,在外交上对他倚重有加,干预较少,因此他反而比一般的外交官有更多的发言权、裁量权,发挥余地较大,应算得幸运。在漫长的岁月中,他既有经过艰苦努力,为中国争得权益的业绩,也有不得不经历的屈辱外交。他见证了民国初创到衰败的全过程,经历了多次“城头变幻大王旗”,还有两次世界大战。他面对无法抗拒的内外势力,与列强周旋,善于提出在当时客观条件下对中国最有利的方案,有时强硬,有时妥协,一般说来审时度势,进退有据。其特点是知己知彼,重实际而不凭意气,在内忧外患中保持清醒的头脑。另一方面,毕竟外交是内政的延续。顾维钧所处的是一个动荡不安,支离破碎的中国,大多数情况下事与愿违。他自己提出的原则并不能完全实施。以真正为国为民成就的事业计,他的才能和心计多半空抛。
外交官本来就位高而权不重,基本上是奉命行事。顾作为外交界几朝元老,凭的是自己的专业才能,而并未依附个人,很多次在重大事件中,勇于向上力陈己见,有自己的个性。在近代中国踉踉跄跄走向世界,由弱转强的过程中,高级外交官不知凡几,后来者所处世势、国势已今非昔比,但是像顾维钧那样不仅是执行者,尚能有自己的外交思想,在外交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带有顾氏印记的遗产者,应属凤毛麟角。
(2018年)
资中筠先生最新自选集《夕照漫笔》上下卷,收入其2013-2022年间尚未入集的文章,以及讲座整理稿、访谈记录。全书共两卷、八辑,涉及学术思考、公共话题、私人生活等各个方面。上卷四辑为文化教育、公益与社会改良、闲情与杂感、访谈录,下卷四辑为历史与救国、世界观察、思故人、音乐家园。本文选自下卷第一辑,"历史与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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