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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中筠:男儿当如何——从花蕊夫人说开去(《夕照漫笔》书摘)

(2023-02-26 17:04:37) 下一个

男儿当如何——从花蕊夫人说开去

摘自资中筠新作《夕照漫笔》下卷

最近由于一句诗忽然流行起来,想起了诗作者后蜀孟昶宠妃花蕊夫人。此诗题为“述国亡”,全文是: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军齐解甲,更(一作宁)无一个是男儿”。

我初见此诗大约是上初中时在一个杂志上,还有画像,觉得很美,立刻记住了,是我“过目不忘”的诗之一。这首诗从来同情都是在这位美丽的夫人一边,有一种悲壮之情,让人觉得,从君王到那十四万男儿实在不及一位弱女子“爱国”,有骨气,与“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商女”形成对照。不过那是抗日战争时期,在那个语境中,与民族存亡相联系,是有其正面意义的。

多年以后,“更无一个是男儿”句曾一度在我脑海中涌现出来,是与彭德怀遭殃的庐山会议有关,不过不是在1959年。坦率说,那时我还处于蒙昧状态,不可能有此联想。那是20世纪80年代,已经打破迷信。我第一次见到私下传阅的“庐山会议纪要”,忽然觉得,事实和是非都那么清楚,几天前那么多人都是基本上同意彭老总的意见的,怎么风向一变,立刻转蓬,那些代表最高权力的衮衮诸公竟无一直言敢谏之士站出来主持公道,伸张正义?那些平时我比较尊敬的人物,特别是在“文革”后把他们列为正面人物的,其表现也如此软弱。我当然还没有见到全部记录。据说如果见到全部与会者发言的记录,那是很不堪的,足以使所有心目中的正面形象坍塌。那一次“男儿”句在我脑中出现,也只是昙花一现,没有进一步深想。只是自那以后,我每见各种老革命回忆录,或他人写的传记中提到在党内斗争或政治运动中表现“铮铮铁骨”之类的词,都打一问号。

最近,这句话又被翻出来古为今用。我现在已经习惯于从“人”的角度、从大历史走向看问题,感觉完全不一样了。五代十国是中国分裂、混乱时期。特别是南边的十国,混战不已,疆不断变化,每个朝代只有几十年,超不过三代。这改朝换代当然是打出来的,所以战争此起彼伏,连绵不断,可以想象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受苦受难的是老百姓。而这些“兴亡”之事与他们本来没有什么关系。从历史发展看,赵宋统一中国,又出现了几百年的安定局面,与民休养生息,正是百姓所盼望的,是有利社会进步的。

再说后蜀,孟知祥从后唐手中夺得帝位,当年即去世,传位给三子孟昶这个“国家”一共只有二世,实际只能算一世。孟昶在位31年,史称其前期励精图治,征伐、扩土,尽有前蜀之地,成一时之盛。在文化上也有建树,据说用木版刻书肇始于他。后期坐享天府之国的富庶繁荣,纵情享乐,极尽骄奢淫逸之能事。他本人文艺修养很高,擅诗词、音律、书画,这点与另一位亡国之君南唐李后主有相似之处,而压榨民力、挥霍国库,奢靡无度,则远超过李后主。那花蕊夫人投其所好,以其才艺、聪明,在饮食、声色方面别出心裁,多有“创造发明”。这个宫廷以它统治范围的全国之力供一人、一家的挥霍,财尽、民怨,最后众叛亲离,连最亲信的大臣也逃亡降宋,“亡国”是必然的。在这种情况下,在赵宋大军压境时,士兵“齐解甲”,“君王”不战而降,恐怕是最人道、明智之举了。而那位花蕊夫人却满腔怨恨,责怪十四万“男儿”没有奋力战斗保卫他们孟家的“江山”。须知,那“十四万”不只是一个数字,每一个“男儿”都是血肉之躯,都是人生父母养,如果君王决定号令他们奋力抵抗,让他们横尸城下,为自己继续在那豪华的宫殿中过骄奢淫逸的生活,以供妃子一笑,人性何在?退一万步说,假设那一场战斗暂时退了宋兵,“王朝”苟延残喘,终究也挽救不了最终灭亡的命运,不过百姓多受一些煎熬,沙场多一些枯骨,于民何利?

至于花蕊夫人本人,貌似风光,实际只不过是高级性奴隶,她若真有头脑,应该想到殷鉴不远,假设君王决定抵抗,官兵还有斗志,说不定马嵬坡一幕会重演,首先牺牲的是她本人。君王竖了降旗,她没有死,却被另一君王霸占。据说,宋太祖见到她之后,为之惊艳孟昶七日而亡,死得不明不白,她随即应诏入宫服侍新主。她最后的下场有各种版本,供文人骚客演绎。

再说那“玉树后庭花”的作者,南北朝时期的南朝陈后主(叔宝),也是亡国之君,也是有一位美貌宠妃张丽华陪他纵情声色,其宫室豪华和生活之奢靡也是历史有名的。亡国时他还偕宠妃一起跳枯井,被隋军俘获。不过张丽华命运与花蕊夫人略有不同,没有活下来。隋文帝灭陈之后本来也是想循例“接收”这位美人的,但是他的忠实战友高熲深信“红颜祸水”之说,没让杨坚见到她就一刀给杀了。陈叔宝却得以苟全性命,直至病死。

在统治者眼里,美人也好,“男儿”也好,都是命如蝼蚁,一切服从某个家族的“君王”的利益、好恶。从这个意义上看,没有被选入宫,身处江湖,以卖唱为生的“商女”还是幸运的。“后庭花”照唱不误,作者是谁,哪一姓的“国”亡不亡,跟她们有什么关系?“恨”从何来?

这些都是古人的事。今天呢?

联想起“文革”结束后,两个最高家族(一家的家长被另一家长害得死无葬身之地)的后人在被害人遗孀主持下聚会,握手言和,抛弃恩怨,媒体曾炒作为“佳话”。如果只是两个私人家族,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何,与旁人无涉。但是“文革”受害者绝不是一家人,涉及千百万家庭,上亿人口,更不用说全民族的危机了。按照叶剑英主席1978年12月在中共中央工作会议幕式上的说法,整了一亿人,死了二千万人,浪费了八千亿人民币。邓小平说,国民经济濒于崩溃。两个家族之间的恩怨可以一笔勾销,但代表不了对全国人民,以及子孙后代的交代。既然号称“共和国”,毕竟不是两家或几家的天下,这样的国家大事是断不能“私了”的。

至今,国事是少数人的“私事”,还是全民的“公事”,在某些人心目中不见得很清楚。例如彭德怀一案,现在回头看,也不能以是否“男儿”来衡量与会者。因为他们中许多人在对“敌”斗争中还是很英勇的。据说彭本人委屈认罪,以及与会者“千夫诺诺”,都是为了顾全“大局”。那几亿百姓的生计、全国的经济发展,以及由于当时错误不得纠正而以后几年中造成的几千万饿殍,与“天子一怒”相比较,哪个是“大局”?现在还有人公开说,个人挨饿事小,不要因个人受苦而不顾大局。问题只是少数“个人”受苦吗?“文革”中两家的恩怨和亿万生灵的命运,以及公平、正义、人权、宪法,哪个是大局?只有弄清什么是“大局”,那么在关键时刻真“男儿”当如何,才能说得清楚。外国的事,姑存不论,不过想起多年前震惊世界的北方某大国政权易帜,关键时刻,正规军队坚守住了枪口不对内的原则,避免了生灵涂炭,应该算是真“男儿”。

21世纪的共和国民的思维模式总该比活在10世纪宫廷中的宠姬有所超越吧!?

(2013年)

 

《夕照漫笔》是继2011年《资中筠自选集》、2013年《老生常谈》之后,著名学者资中筠的又一个自选集,收入其2013-2022年间尚未入集的文章,以及讲座整理稿、访谈记录。全书共两卷,包括文化教育、公益与社会改良、历史与救国、世界观察、思故人、音乐家园、闲情与杂感和访谈录八个小辑,涉及学术思考、公共话题、私人生活等各个方面。本书印刷版已经上市,电子版将在3月1日上市,欢迎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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