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选自“壹嘉个人史”系列丛书之《老卒奇谭——一位逃港者的自述》。“老卒”是上世纪中期广东一带对于多次逃港者的称呼,本书作者用来作为自己的笔名。他前后五次逃港,每一次都惊心动魄,艰苦卓绝。他在序中说:
“本人是第三次逃港高潮的親歷者和見證人。我歷見卒友的種種艱難,見證過各種生離死別的痛苦。他們在逃亡路上或葬身大海,或被槍擊、或跌落懸崖,死於非命者比比皆是。這等寃魂野鬼,何日始能安息?雖經幾十年的時間,我始終不能把這段記憶抹去。每當夜深難眠的時刻,這些痛苦的記憶就湧上心頭,使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睡。那些痛苦的呻吟,絕望的嘶叫、哀鳴,更經常令我在夢中驚醒,經久不能消散。這就是我不自量力地決定寫這本《老卒奇谭》的根本原因,是“為悼念在逃港路上的亡魂”!
我盡一點綿力去完成這本書,算作是我燒給無數在逃亡路上的亡魂的紙錢,作為我對他們的一點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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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文摘自《老卒奇谭》第29章和第30章,记录的是作者第四次逃港的后半部分的经历。
這天傍晩,太陽還沒有完全下山,他們就起程了。一路上相當順利,無論遠近都看不到燈光及人跡,他們乘著月色,一路向前。可是世界上的事物往往是福禍相依的,上半夜的順利,或意味著下半夜的困難。到處不見人跡,蘊含著尋找食物充饑的困難。天氣和暖宜人,誰料到寒潮的到來。當他們克服了一個又一個的困難而步向最終點時,迎面而來的是自己的身體問題和不可預估的一系列偶然事件而導致最終的失敗。
這個晩上,帆一直所向披靡地走在前面,但是當下半夜來臨,月亮逐漸消失,他們仍然沒有走出那一大片漫無邊際的群山,和那密不透風的大樹叢林。叢林內漆黑不見五指,坡高坡低、行動十分艱難。“為什么現在完全看不見月亮的?沒有月亮真難走路!”帆一面走一面問自己。“今天是初九呀,是下半夜沒有月亮的。”建說。下半夜的整個行走過程,只有全賴扶手棍的開路。
他們爬上一個高坡頂後,順著沒有樹木而且相當平緩的山坡走下去,一路上僅僅見到有點星光,涼風吹來,卻又令人氣清神爽。帆一直走近坡底後,見前面一片黑林處,拐彎就進入下一支山脈,他毫不猶疑地跨入那片密林,順著山勢走去。這時他被後面的燕一手拉住,“帆,不能走!你看!”燕低聲地說。建和光也馬上趨前,大家順著燕的手指方向一看,個個嚇得目瞪口呆。迎面全是一對對綠色的圓型光點,全停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一聲也不響!
帆心中想,肯定是遇到一大群野獸,在這裡狹路相逢。再看看左右兩邊,也佈滿了一對對的綠色光點,也是向著他們一動也不動,一聲也不響!走在最後的光急忙回頭一看,只見兩邊的綠光迅速地移向他們的後面,圍成了一个圈。“帆,我後面也有,看來我們全給包圍了,得馬上想個辦法才行!”光低聲又焦急地說。
帆環顧了一下周圍的情況,看來是兩軍對壘,一觸即發。大家抓緊扶手棍,背靠背地站著,一動也不敢動。帆自己也從來都沒有見過這樣龐大、數量眾多的獸群,漆黑的夜里根本看不清是什么東西,稍有不慎、驚動了它們,一齊撲過來,大家必死無疑!再從野獸眼晴的高度來看,估計像狗一樣的高度。這么一大群,我們根本無力以對!帆想到這裡,心里禁不住直發毛!
“建!你在農村看慣野獸,你看這是什么東西?”帆放低聲音問建。“我看呀?有點像野山豬,牠們是一群一群夜里出來活動的。這次我們與牠們剛好撞頭,在這條山路上遇上了。”建猶疑不决地說。
“人最忌與野山豬撞頭,若你在與牠撞頭時惹怒了牠,牠就不顧一切與你死拼!你看前面那些綠光,仍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一聲也不響!即是隨時準備與你拼命的樣子!”建補充說。
“現在我們最好是四個人背靠背地圍成一團,慢慢地移開路中間,向旁邊那棵大樹移過去,然後背靠大樹站著,讓開一條大路等牠們通過。”建說完,四個人就一齊慢慢地向旁邊移開。當他們一移動時,那群東西就動了一下,不过只在他們移動的方向上稍稍後退了一點,很快又停了下來。幸好帆他們的動作幅度不大,沒有驚吓到牠們。當他們向旁邊後退站定了不動,給迎面的那一大群東西讓出一條路來,一時驚愕了的那些東西慢慢緩過神來,“嗷,嗷!”地嗷了兩聲,就輕輕地向前移動了一下,見帆他們并没有反应,才大膽地大批向前通過。
當這些傢伙一只一只地全部離開了,隔了一陣,帆又试探着咳嗽了一聲,确定沒有留下的山豬,他就迅速地領著大家離開了那裡,大家这才慢慢松了一口氣。
走著走著,天又翻起一陣陣寒風,直覺讓他們知道,寒潮已經追上了他們,并夾雜著少少冰冷的雨水。
“我不想走啦,我走不動了!”建忽然間一下子癱到在地上說。
“建哥,為什么呀?是不是剛才受傷了?”燕急忙地問。
“剛才我是太緊張了,我現在更是雙腿發軟、簡直不能走了。不過我也實在是太餓了,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建說。
“今天起行時,我们不是給了你一些吃的東西嗎?” 帆問。
“全吃光了,我都不知道為什么我的肚消化得那么快,吃下去一下子就沒有了。現在又冷又餓,我實在沒有辦法再走了。”建說。
“我這裡就剩下這些了,你吃吧,再喝口水!”燕把自己包裡最後的一小塊都給了他。
“我們今天就在這裡扎堆,眀天再走吧!”帆看了一下時間,又和光商量了一下,就這樣决定了。
他們很快地選擇了合适的地形作為堆位,這是一塊大石和周圍的叢林。剛安顿好,風雨便一阵一阵地打過來。雖然在又冷、又餓、又疲倦的狀態下,他們還是睡了一回。他們穿著雨衣,仍冷得發抖。天曚曚亮,帆就拉著光起來,趁有點雨霧,出去到四周圍活動一下,看能否弄到點吃的東西回來。
這時大約是早上五六點鐘,雨已經停了,四處彌漫著白色的濃霧。他們脫下雨衣和背包,偷偷地鼠(广东话,像老鼠那样行动)了出去。嘩!外面真冷。幸好跑了一下,全身又熱了起來。他們跑了大約一個多小時,走遍了附近的地方。周圍沒有村莊、沒有農家,他們見到了很多耕地,却都是荒廢了的,一點吃的東西也沒有。無可奈何,他們又回到原來的地方,
在那裡一直等到天黑。幸好他們的堆位比較擋風,所以不至於太冷。但是一整天,他們只能喝點水,饑寒交迫,實在難熬。到了傍晩起程時,帆和光把自已最後的食糧拿出來分成四份,每人只有拳頭大小的一块。帆和燕只吃了四分之一,其余的在黑暗中留下來了。
到了晩上,寒風特別大,一時雨霧一時停。加上腹空饑饉、他們就只好斷斷續續地走,慢慢就手腳無力,越走越慢。帆怎么也沒有想到建的食量竟然會超出常人一倍有多。分給他的食糧,當下就吃光了。燕吃了余下的四分之一,把一半又給了他。帆知道後,把自己的一半又給了燕。
這一晩也是下半夜沒有月亮,他們打算以逸待勞,就早早扎堆了。第二天天亮時,帆又外出,想找點東西吃,但到處仍是荒山一片,毫無結果。他們把能夠吃的東西都吃光了,包括隨身帶來的開胃榨菜、防肚瀉的咸羌、急須補充體力的糖果都吃了。最後剩下的只是一包大粒的生海鹽,也拿來吃,然後再喝點水充饑。
“我看應該是到邊了,怎么我們一直看不到香港的燈光、看不到反射上天空的光芒呢?方向我們一直都沒有走錯的,按照計算我們應一早就能看到天上的光輝才對!可是來到這裡都看不到,真是奇怪!” 光說。
這是農歷初十的傍晩,帆給燕叫醒。他已經餓了兩三天,又一直在開路,這時又累又餓,精神都有點恍惚。他就跟光說,希望由光來開路,光就一直引著大家前進。帆就拖著疲倦而軟弱的身體,跟著大家向前走去。如果他能早一點决心聽三哥的忠告,由自己主持這次起錨,或許會好一點,或許不會,唉!只有天知道……
這時帆已覺得有心無力了,路上有什么他都不會注意了。他只顧拖著自己的身體跟著、跟著,希望自己不要掉下來。大家說已經能看見天空上泛出香港燈火所折射上天的彩光,他都沒有特別的感覺了。其實這時候大家都已非常疲乏,不過還是這樣拖著、走著。他們很早就來到水邊的山頭上,但是要下山的話,時間又不夠,就只能在山上扎堆了。
天明醒來,帆和大家一樣, 又冷又餓,為了保持體力,就維持睡覺的狀態。他睜開眼睛看看時間,已經是上午十點多,他沒有像前兩天一樣,出去找找有沒有可吃的東西。在一般情況下,卒友在沖線或落水前都會把多余的東西丟掉,如果出去找找,或者會找到一點可以吃的東西。他們完全沒有去做這一點,也就是在思想上放棄了最後掙扎的努力。也許他們實在太累了,或許他們也太餓?餓到一點精神也沒有,總之他們沒有人提出這方面的想法。帆昏昏沉沉地睡。
天上沒有太陽,氣溫不斷下降。到下午刮起寒冷的北風,洌洌寒風使睡在泥土地上的他們倍感難受。雖然他們都穿上了雨衣,但無奈樹林陰冷,寒氣直迫體內,以至他們不停地冷到發抖,體力更進一步消耗。
下午一點多,天色像傍晚一樣陰暗下來,北風呼呼越刮越大。忽樹林遠處一陣聲音傳來,他們立刻緊張起來,只見是兩男一女的三個卒友直向他們走來。光趨前招呼,大家一見,份外親熱。談話之中才知這三人也是糧食不夠,又見天起寒潮,怕躭搁了不利,才不顧一
切,白天走路。當光向他們要糧時,他們只拿出了一點點。帆他們四人吃了這一小口乾糧,稍微精神了一點點。誰知道跟著又有兩伙各三
人接踵而至,大家都是以同樣的理由趕路。小林子變得得熱鬧非凡,帆他們總算能吃上幾口乾糧、喝點水将就過去。人多膽子大,人人都
異常興奮,低聲地商量著今晚如何跨過這最後的一線,也是最艱難、最危險的一線!有些人正在換衣服,檢查晩上落水要用的東西……
忽然,一只大黃狗走到他們的面前,挺親熱地搖晃著它那條毛蓬蓬的大尾巴,嗅來嗅去。眾人大驚,卻見閃出一個農民模樣的人,低聲喝住那條狗。他背著一個大蔴包袋。“大家不要怕,我只是來看看你們有什么東西不要的。凡是你們不要的都給我吧,我們農民生活很困難的,你們不要的東西我都要。”他說著就低頭撿起人家換出來的衣服及準備丟棄的東西,統統塞進那個蔴包袋裡。
“你可以告訴我們怎樣走下山去落水比較好!”有個卒友大膽問。
“你們應從這邊走比較好,容易走、又安全,現在是時候走啦!天都黑了!小心點,祝你們成功!我也要走了,遲了我都有麻煩。”他說著給大家指了路,就急急忙忙帶著那條黃狗走了。當他經過帆的面前時,帆還問他有沒有可以吃的東西,他說沒有。帆只好望著他的背影,一時想說什么、又不知要說什么。世事就是在一剎那間的想不到,就會有很大的差別。
(一)當晚是不是一定要跟著大伙過去呢?按照各人的身體情況,如果休整一兩天,等寒潮過後再沖線是否可行?不去的话,缺糧
(二)當晩自己的隊伍是否被大形勢推著走,而自己沒有把大家組織起來,最終因人員意志渙散,缺乏互相幫助,以至功虧一簣。
(三)當晩自己是否沒有盡到責任,組織大家討論這個問題?
歷史是沒有如果的!那個農民走後,眾人都迫不及待地魚貫下山。出乎意料之外,沿途竟然沒有任何阻滯,相當順利地到達了水邊。
到了水邊大家更心情激動,一群烏合之眾都爭先恐後、不顧一切地紛紛下水。當昏昏沉沉的帆與燕兩個最後來到海邊時,早已不見了光與建的蹤影,只見海邊的灘涂有一片紅樹叢林。要到可以游泳的夠深水位,就必然要越過這片紅樹叢。這時潮水還沒有漲透。要越過這片海涂就要一步一步地跨過這片泥灘,談何容易!這片寬闊的灘涂簡直就會消耗了他們大部份的體力。當帆和燕來到泥灘邊,見到的就只有第一批在山上碰到的那三個人中的那個女青年。她正陷在泥中、前後不能。再望前去,約三四百公尺遠的紅樹叢中卻人頭攢動,看來她的拍擋也已捨她而去。燕望了帆一眼就一下子跳下去幫她,没想到反令自己身陷其中。跟著帆也下去了。三個人就這樣你扶我,我拉你,也不知花了多少時間才走出了那片生長在軟泥涂上的樹林。這時水才漲過泥涂面上,就聽見那個女的‘哎喲’地叫了一聲,幾乎同時燕也叫了一聲,看來她們都踩到了蠔田。她們都停在那裡,十分痛苦的樣子。
帆正想前去看看他們,一轉身他自己也踩個正著,雖然腳上還穿著解放鞋,但腳板如刀割般痛苦。這時水深到腰,他們立即手腳并用,讓自己盡量浮起一點,減輕體重,減輕受傷的痛苦。不過盡管是這樣,因蠔生長有高矮,當水不夠深時,在蠔田受傷還是很嚴重的。
經過了千辛萬苦,他們三人還是最終越出了蠔田,水己經夠深度可以游了。這時其他人一個也不見了!他們游呀游、游呀游,周圍茫茫一片黑暗。本來已经看見香港方面的燈光、這時反而一點也看不見,完全不能辨別方向。慢慢海浪越來越大,狂風大作,最後竟然下起大暴雨,四周圍一排排翻山倒海的巨浪。幸好海水并不冷,他們拼命地游,可是見不到邊、靠不到岸。他們如汪洋澤國中的一片小樹葉,在狂風大浪中隨風漂荡,完全失去了控制!
這時海天一色,黑墨墨的伸手不見五指。風越來越猛,浪越來越大。他們一時被拋到浪尖頂上,一時又被狠狠地摔在浪底下,他們像是在那翻滾著的黑色地獄中的骰子,被搖晃得幾乎失去了知覺。
“帆,我覺得很冷,我游不動了,我拉住你好嗎?”燕對帆說。在閃電光照下的燕面色蒼白,不停地發抖。
“好。”帆說完就把一條繩子套住燕,自己奮力地往前游去。
這時、那個女的也游去了前面,剩下的就只有他們倆人。這時橫風橫雨,越来越大!一個大浪打過來,打在帆的頭上,把他整個人打落水下。他嗆了一口海水,眼冒金星。他仰在水面,希望喘過氣來,忽然想起拉在身上的燕,他急忙扯了一下套在身上的繩子,感覺她還在。他急忙拉她過來,還好,她還有知覺!忽然間,空中一道白光,把黑暗的天空撕裂開了幾塊,隨即一聲巨響!簡直震得地動山搖!接著一聲又一聲,一遍又一遍接連十幾個響雷,把天地震得搖搖幌幌……遠處隱約傳來了一連串的凄勵叫救命的聲音,這聲音也像電光一樣,劃破了漆黑的夜空……
這時候,帆感到一陣陣的寒冷直迫體內,連番劈頭劈腦般的巨浪鋪天蓋地而來,彷彿非要把這些逃亡者淹沒在水裡不可。環境的惡劣不可想像,海水連續不斷地打在他臉上,令到他也有點不能呼吸、頭昏眼花,腦裡金星四冒,手腳發麻。借著雷光他看見燕面色蒼白,好像有點不支的樣子。這時他想起花縣仔姨丈的說話,覺得自己不應該再一意孤行,應該先保住性命、以後還有機會。他馬上也叫起“救命”來。
很快就駛來一條機動木船,用一枝射燈照著在海面上飄浮著的他們兩人。但是船在他們周圍轉了一圈,迅速又開走了,不救,不救他們!是什么原因?是不是以為他們已經死了,不知道!
瞬間蘇醒的帆絕望地看著這船開走,帶著遠去的馬達聲消失在這黑暗的夜空裡。眼前茫茫的怒海,漆黑一片,四周仍不斷掀起一望無際的狂濤巨浪,排山倒海,像顛倒了的乾坤,灌滿水的地獄。遠近一片雷聲、海浪聲與呼救聲交替著,此起彼伏。
閃電與黑暗交替著……整個深圳灣像一個陷入了絕境的、死亡的海灣。雨嘩嘩地打在水面上,有機會透了口氣的帆一下子悟到,人生真是苦海無邊,但在這無邊無際的苦海、還是要靠自己來渡!他瘋狂地喝了幾口海水,居然覺得海水是甜的。“我一定要生,一定要生!”帆突然不知從那裡來了這股最後的、生存本能所發出的力量,他一面叫一面往回游,一面游一面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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