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知新的日本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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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0月，我利用重返重庆的8天机会拜会亲朋、同学和重庆工商大学等各界好友，匆忙访问久别的磁器口（主要观看重庆1949大剧院的演出[1]）、首次参观规划馆。而主要的收获是访问中国前后经过东京、关西，利用短暂的6天拉近已经疏远的日本研究，温故知新。

【东京掠影】

我15日晚抵达东京。从旧金山直达东京的机票比从东京直达重庆的机票还便宜，为密切美日关系提供了经济条件，也方便了我今后继续对日本实地考察。

16日上午，我首先到东京、可能也是日本最大的古旧书市神田，在很多老书店遇到很多珍贵的与中国相关的社会、历史古籍，例如关于满洲的记录，体会到东京作为日本首都的风土文化。可惜店主不许拍照，我也不能买下带上此后的旅途。

然后访问具有稀缺人类学考察价值的标本园区--靖国神社，但没有进入本殿、会馆等设施内考察，也没有进入展示战争相关实物的遊就馆，因为无法接受偏窄的“靖国史观”，更不可能“参拜”其中的人物。1995年我逃离日本时，在 “终战日”8月15号首次来这里实地考察，遇见到各种政治团体和个人的诉求，特别注目的是一个矮小的老者挥舞着2米多长的中华民国国旗，我简略采访他，他向我展示日本各界人士（包括著名政治家们）感谢蒋介石“放弃赔款”大恩的签名。

这一天整个园区倒非常静寂，我得以慢慢阅读“田中支队忠魂碑”和遊就馆前纪念东京裁判唯一的亚洲（India/ㄧㄣㄉㄧㄚ/印度）人裁判官Dr. Pal/パール/ㄆㄚㄦ博士顕彰碑上的文字。近年来ㄧㄣㄉㄧㄚ人在美国经济政治领域迅速崛起，他们最强大的“秘密武器”（普通人不理解）是古ㄧㄣㄉㄧㄚ经典，这也是我把古ㄧㄣㄉㄧㄚ经典作为汉音元素范例第一册译注的原因[2]。

与高度政治敏感、围绕政府官员参拜引发“政教分离”的长年官司的靖国神社不同，千鳥ヶ淵/千岛渊戦没者墓苑是厚生劳动省、环境省共同管理、所有的国立设施，天皇等皇室和总理等内阁成员通常在“终战日”来这里参拜、发表演说，2013年，美国国务卿和国防部长也来这里献花，大概是被日本人翻译成美国的Arlington/ㄚ-ㄌㄧㄥㄊㄛㄣ/阿灵顿国家公墓那样的性质。我随同一队参拜的日本人进入，一个工作人员也来给我分发菊花。我解释说自己是外国人历史研究者，他就没有给我菊花，我也就没有前往祭坛参拜。

我这次来东京考察的主要目标是皇居。上一次路过东京，来这里访问时，因为没有预约，当天排队很长没有机会进入[3]。这次提前4天在美国从网上预约，得以随着几百人的日语、英语、汉语和法语观光团队伍在解说者引导下进入围墙内、但在皇居建筑的外面观望（插图是天皇夫妇新年接受朝拜的广场，有防弹玻璃，曾有反天皇人士带用弹弓入场射击）。握有神秘威严权势的“宫内厅”也只能在百米之外观望前门。整个过场只有一个多小时。

我马不停蹄地在4点半之前赶到附近的国立近代美术馆。这里主要展示近代不同时期的日本艺术作品，比主要展示欧洲艺术的国立美术馆（我90年代进入参观过）更具有历史价值，如讲五种语言（汉、日、朝、满、俄语）的满洲国时髦女子全身像、献给东条首相的“大东亚战”艺术品、围攻天津之战和欧美战俘、洛阳大佛雕像前敬畏的日本士兵等，类似的颂扬日本军国主义成就的艺术品几乎全被被美国占领军当局下令销毁了。

晚上7点半，我及时赶到新桥站很有“人气”的露天广场，观察日本維新の会/维新之会组织的演讲，见到7月刚当选的华裔参议员石。维新之会的发源地和大本营都在关西，包括石在内的当选议员们几乎都来自关西。现场约有1百多人，维新之会的政治家（包括其代表-照片中央绿衣服者）和成员、媒体和听众各占1/3。

石87年刚来关西留学时，由我的大阪大学（也是清华大学）同学介绍给我，我把他介绍给我所在的人间科学部的山口教授，我们两人一起跟着教授研读德国绿党的社会政策。山口教授还邀请我们两人去他家做客，可惜石没有考入我们学部硕士课程，后来去了神户大学。89年运动期间，石经常到大阪大学留学生宿舍来，与我们彻夜高谈阔论，愤世嫉俗，引发起参政的激情。十几年前，他与妻子来硅谷旅游，我把他们送到机场，后来就再没有见过面。这次会见，把我们都带回到30多年前的青年时代和情感，演讲结束后，我们在附近的小店畅饮到深夜才分手告别。

看到他兴奋地介绍维新之会刚决定与自民党联合执政，一下子把我拉近了已经疏远的日本政治的现实。89年运动高潮之际，右翼玄洋社等表示会像当年支持孙文那样支持我们，包括获得日本在留的合法身份等。我知道日本右翼比左翼更有江湖义气（现在石进入参议院也很自然），但接受他们的支持是有政治代价的，婉拒了他们的政治性支持，而就请他们直接向我们公开募捐的银行账号捐款。我在运动中选择接受了Anarchism/ㄚㄋㄚㄎㄧㄙㄇ/自由社会主义，但在95年社会党首领同时坐在日本第一权力（总理）、第二权力（国会议长）座椅上时逃离日本。我大学期间接受了Spinoza/ㄙㄆㄧㄋㄛㄗㄚ/斯宾诺莎的伦理学教义，也在大阪接受了基督教再洗礼派Mennonite/ㄇㄣㄋㄛㄋㄞㄊ/门诺派的洗礼，这是来自God/ㄍㄚㄉ最大的祝福。在政治学研究上，我接近于社会学研究的导师Weber/ㄨㄟㄅㄚ-/韦伯，我的博士论文就是沿着他的“社会地位”概念加以量化测量日本的社会阶层变迁，但直到两年前才全面地译注、评介他的贡献，如：ㄨㄟㄅㄚ-也被认为是modernity/近代社会论的开创者之一，“为什么近代社会只出现在西方（欧美和日本）？”是更广阔的命题。进一步深入询问：为什么带来近代社会生活的资本主义只发生在一般人所称的“西方”？用一个原则来概括，就是：Occidental city air makes man free/ㄛㄎㄙㄧㄉㄣㄊ城市的空气使人自由。因为只有ㄛㄎㄙㄧㄉㄣㄊ的城市才享有自治的特权。在法律制度上结成自治的π?λις/polis/ㄆㄛㄌㄧㄙ/自治共和的希腊式城邦或commune/自治体（不是“公社”或“集体农庄”）的协会而组建的城市只存在于地中海沿岸和ㄛㄎㄙㄧㄉㄣㄊ社会，只有这些城市的居民才享有“公民权”的法律身份地位。进一步，这种城市作为一个政治上自治的组织，由居住在附近的市民们组成，从事各种专业化的行业，与周围的乡村远离隔绝，只有在ㄛㄎㄙㄧㄉㄣㄊ才得到充分发展，并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其文化（生活态度）政治参与（例如近代政党）的演变，同时推动产生了近代语言意义上的科学。在英语世界，多少也是因为Talcott Parsons的英译推介，确立了作为思想家的ㄨㄟㄅㄚ-的最主要贡献在于Modernity/近代性研究的创始者。Parsons本人的社会学写作就是沿着ㄨㄟㄅㄚ-开创的概念和方法进一步扩展近代性研究的，专门写过The System of Modern Societies（1971），我从日译版写过书评。此书的题目不易译为中文,它的命题是：为什么近代社会形态只出现在ㄛㄎㄙㄧㄉㄣㄊ（以及殖民国家）和日本（即一般人所说的“西方”）？是否还有别的途径进入近代社会？Parsons不了解日本社会。日本的近代化除了“脱亚入欧”的合理化、专职化的国家政策导向，其书写系统中的片假名表音系统功不可没，没有片假名系统就不会进入近代社会。[4]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再次借用ㄨㄟㄅㄚ-的政治学线索（包括他的政治经济学经典“Politics as a Vocation/作为职业的政治”）进一步深入研究日本当代政治。

17日上午我到国立博物馆走马观花，那些展示日本古代历史、文明的实物价值不大，甚至有些可能是膺作。在这里陈列的天皇乘坐的两个轿子倒是真的。有几件文物作为古代艺术品更有价值。

【关西叙旧】

25日，我从重庆到达关西机场，下飞机后，立即钻进一辆出租车，直奔神户的人工岛。日本还没有无人驾驶出租服务，人工费昂贵得出奇不说，到了旅馆后，驾驶员才打开信用卡的读数器，花了近半个小时充电才能从我的信用卡收费。

我终于进入旅馆对面的、也是当年一同参与运动的留学生（神户大学）郑会社社长兼商会会长的公司大楼的会议厅，负责签到的高永还也是那时的留学生，还记得我。

我没有迟到太久，赶上了郑会长主持的第22届投资论坛，有1百多人与会，可见郑会长在关西的成就。我快速浏览会场上发放的4本书，大致了解他的“新华侨”思路是借助海外华人网络扩展东南亚与关西的“日本奇迹”的传统。先是几个日本的公司经理演讲不动产投资（东京23区之外的大阪、名古屋等城市都在下降）、金融、AI等日本商务的现状，后由一个越南留学生社长演讲日本-越南商务，逐渐恢复了我的日语听力，最后由石讲他的中日体验和见解。我几次在书店，都翻阅他的几本中国崩溃论畅销书，但无法读进去。他的演讲很有政治家水平，不时引得听众的鼓掌和笑声，最后结论是：日本与中国关系太近，不得不做生意，但要小心，谨防全输。在随后的问答交流时间，我提问日本的加密货币政策是否追随美国，没有人能回答。

论坛之后的晚宴在旅馆举行，有近十桌人。我同桌的日本人有非赢利组织的负责人、生产地方啤酒的年轻夫妇、投资学校的校长、福利院院长等，也有在证券、贸易公司和翻译事务所工作的中国、台湾人来问候，真是难得的机会直接接触日本社会。我也与石（左2）、郑（中）、维新之会众议员市村（右2）交流。他是松下幸之助“最后的弟子”，担任过国土省政务大臣，名片上“日本の洗濯/洗净日本”颇有新意，日语“洗濯”的发音せんたく也意为“選択”，表示日本面临的新的选择。我1988-91年在大阪大学博士研究生期间参与我们以“地方自治研究会”名义组织的以关西为中心的大规模议员调查，在1992年3月出版的《地域社会の政治構造と政治意識》调查报告发表“地方議員の社会的性格規定”、“地方議員の移動歴に関する研究”文章，知道石、市村这样的缺乏“ジバン/地盤（家族背景）”、“カバー/鞄（金钱背景）”、只靠自己的“カンバン/看板（名声）”而从政的议员之路的艰辛。我祝他和维新之会好运，将来维新之会取代自民党执政，他到美国来访问时，我可以在硅谷和华盛顿接待。

维新之会这次与自民党联合执政，但没有直接进入内阁、占据大臣席位，而主要推动分散东京过度集中集权、提升关西“副首都”地位等政策。它的党章第一条规定名称为“日本維新の会”，英译为Japan Innovation Party/日本创新党，第二条规定总部在大阪府，以“地方主权”的政策理念挑战中央主权。我联想到具有一定sovereignty的美国各state/ㄙㄊㄟ-ㄊ/州（这个汉字翻译不准确），首先应该由名称上改革，把“大阪府”改为OSAKA STATE，等一系列观念变革。

维新之会的另一个政策是减少10%议员人数，这是应对日本人口减少的必然。第二天，我与京都大学的赵教授交流，他正好刚发表过研究议员人数的国际比较，结论是日本的议员应该减少13%，不知道维新之会是否受到了他的研究的启发，但值得进一步向维新之会推介类似的政策研究成果。其实，如果参照美国的议员与人口比例，日本的参议员可以减少2/3，众议员可以减少1/2，更有效、有益。总之，我们从广阔的国际视野和科学的方法论上帮助日本的制度性改革，可以有很多共同议题展开。

我不由得联系到自己过去的很多关于日本和美日关系的经历和研究。2009年9月，民主党的鸠山担任首相时，我曾经写过很长的信函，要求解封89年期间自民党的对中国留学生的政策[5]，没有回复。为此，我两年前特意访问参议院查访，也没有结果[6]。现在，我可以客观中立地脱离个人的经历，向日本的执政党提交包括钓鱼/尖阁诸岛以及台湾的非主权化方案等更具有国际和平意义的提案。不过，来日方长，石说他有信心担任两届（12年）参议员，而维新之会还需要进一步成熟，才能从地方性政党转型为全国执政党，才会关注外交问题（这次帮助自民党执政，就是因为两者在外交、安保问题上政策一致），那时我再提案也不为迟。

27日，我在铁道沿线的两个书店最后感受日本当下的精神世界（就像我16日最先去旧书店街一样“毕竟是书生”），踏上了回美的行程。这次短暂的日本之行，温故知新，我还会再来的。

 

 [赵京，中日美比较政策研究所，2025年1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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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演出的排场气势壮观，内容也具有宣传教育意义，但与我几年前在重庆大剧院观看的表演雷同，不免显得单调。其实，表现抗战期间作为陪都的重庆生活的剧本更具有丰富的文化和历史价值。

[2]赵京《印度文明（含佛教）新译注》，2025年7月18日第9版。https://cpri.tripod.com/hinduism.pdf 。

[3] 赵京，“亚洲纪行-7：再访东京”，2023年12月23日。

[4] 赵京，Weber/ㄨㄟㄅㄚ-/韦伯社会学的基本概念，2023年7月4日。https://cpri.tripod.com/2023/weber.pdf 。

[5] https://cpri.tripod.com/cpr2009/Zhao_to_Hatoyama.pdf

[6] 赵京，“亚洲纪行-7：再访东京”，2023年1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