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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醒时分(二)

(2021-01-04 20:08:28) 下一个

                                                                      二


 

2020年6月2日下午4点多钟,南加所有居民的手机几乎在同一时间收到一条灾难警报:本地区从当晚6点钟开始宵禁,一直持续到3号早晨6点钟。红梅正拿着酒精喷壶和纸巾到处擦着,看到手机上的这条信息,赶紧给光明发了一个短信,提醒他宵禁的事情,嘱咐他下班后早些回来。然后,红梅又来到几个微信群里浏览了一圈,里面无非是关于弗洛伊德之死以及各地抗议游行的一些评论,有的说那个警察根本就是个杀人犯,是个种族主义者,整个美国就是一个种族歧视的酱缸,大家都深陷其中,都死命地互相仇视着;又有的说那个弗洛伊德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犯,渣子一枚,却被弄成像个民族英雄,黑人也真是可怜又可悲;还有的说你们知道什么?这是民主党人在后面串掇得,就是为了给特朗普好看;然后又有人说这不是胡说嘛,明明是特朗普想把局势搞乱,让世界人民都看一看Obama那些同类们打砸抢的本性;甚至还有人说你们瞎掰掰什么?这明显是我地下党搞得,美国终究是会姓“社”滴......红梅看了一回,顺便发了几句提醒大家小心的话,珍珍的电话这时打了进来。

 

“喂?梅姐,跟你打听个事儿,有时间没?”珍珍的声音听起来六神无主的。

 

“有,你说。”红梅从冰箱里拿出三块真空包装的野生三文鱼和两捆青菜放到水池中。

 

“就是我爸的事儿。”珍珍几乎要哭了。“才刚知道的。”

 

“你跟他通上话了?”红梅站在水池边,眼神滞留在黑金沙大理石台面上。

 

“不是,他还是不接,我想可能还不能说话,我哥嫂也不接。我想起我嫂子她表妹是医生,我们俩一个班待过,就从同学那儿找到她了,是她帮我从侧面问出来的。”珍珍的眼泪流了下来,她拿起一张餐巾纸盖在脸上。“医生打开一看,不是肝和胆管的事儿,是胃跟十二指肠交接的地方,唉,给转移到那儿了你说。她说手术还算成功,胆也摘除了,如果恢复好的话,应该快出院了都,可偏偏胆管又堵了,现在还靠引流,什么也吃不下,进去一点东西都得倒出来,这前后都两个多月没进食了,可怎么好啊?瘦了三十多斤呐!什么人受得了啊!年轻人也不行啊!呜呜......遭罪了我爸!”

 

“珍珍?珍珍?你听我说。”红梅其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珍珍的遭遇让她想起早已过世了的父母,心里隐隐作痛起来。“胆管......应该不是什么大事情,我想,等你爸爸身体恢复好了,做个修复手术就可以了。转移到胃和十二指肠那儿,我觉得比到胆管上可强多了,存活几率大很多,所以,你应该高兴才是。”

 

珍珍听后,稍稍平静了一些,可马上又抽泣起来。“可我爸他吃不下东西,全凭输液,上哪儿恢复体力啊!这样下去,瘦也把人给瘦没了!”

 

“珍珍?珍珍?你先别哭,等下光明回来,我问问他,应该不会像你想象得那么糟,你......。”

 

又是一阵刺耳的宵禁警报,冲断了红梅的讲话,她赶紧把手机从耳边挪开,皱紧眉头看着屏幕,直到噪音消除,发现通话断掉了,忙打了回去。

 

“喂?珍珍,我是想说,你着急也不解决问题,这面家里、店里的一堆事儿,能扔给大鹏一个人吗?就算你能回去,落地儿就得先隔离,半个月、二十天的也见不着面,反倒给家里人添乱子。上海的肿瘤医院是全国一流的,相信他们最终会有解决办法,你就放宽心。”红梅觉得自己刚才这几句话应该是走了对方的心,因停了片刻,接着说道:“哎珍珍,今晚儿宵禁,外面乱得很,你们不早点儿关门回家?”

 

“知道了。”珍珍把忧虑从远在上海的父亲那儿移到当下,她擦去眼泪,叹了口气说道:“唉,什么世道啊这是,没一样顺心的。”

 

向东自从四月底见过一次珍珍后,就一直没再见着她,二人只是偶尔打个电话而已,几次约好了见面,都是被这事儿、那事儿给耽误了。这天下午,他刚从那个白人老太太家出来,憋了一肚子鸟气,上车后点上一支烟,用手机给珍珍发了一个字母过去,珍珍很快就把电话打了过来。

 

“喂?你这是往哪儿去呀?”为了隐蔽点儿,珍珍刚刚在微信里把曲向东的名字改成了Jennie,并找了一张长毛哈巴狗的照片让向东给换上,如今她看着这只哈巴狗憋不住想笑。“哪里又找到狗粮了?哈?”

 

“哪里有什么狗粮?个老不死的老太太。”向东可能还不知道一些网络用语,对“狗粮”这两个字没什么反应。“妈的,快成棺材瓤子了还不积德,翻脸比脱裤子都快。”

 

“哟,好着好着闹掰了这是。”珍珍关上儿子房间的门,轻轻走下楼梯,一面小声笑道:“老太太也值得你......?”

 

“恶心我吧你就!”向东狠吸了一口烟,愤愤地说道:“干活儿的时候说得可好了!Honey长、Honey短的,可要结账的时候就撂下那张老脸了,到处挑刺儿,又说一个人干了两个星期的活儿为啥要收八千五的人工,你这不无赖嘛!是不?当初觉得划算你才签的字,乐得屁颠儿的,跟捡了个狗头金似的,今儿又嫌贵了!两个星期怎么了两个星期?我快慢关你屁事儿?”

 

“是那个翻新洗手间的活儿?”珍珍来到厨房,拿起水壶盛满水,往几盆植物里面浇了些水,一盆卡特兰开得正好,三朵喷香舒玉的白花中间,三个飞边儿紫色唇瓣娇艳欲滴、性感十足,美得叫人心醉。“早晚都得抹下脸儿来,你不都有思想准备了嘛。”

 

“有是有,可还是忍不住想骂娘。”向东激头掰脸地把车开出小区出口的时候,差点儿撞到一个骑自行车横穿马路的老墨,他赶紧一个急刹车,按着长喇叭,冲那个王八蛋的背影大声诅咒着:“急着送命去啊?妈的烂命一条!早晚得撞死!”

 

珍珍皱着眉头把手机从耳边拿开,冲屏幕摇头苦笑着,她认识向东快两年了,早已习惯了他的这种粗鲁,毕竟人生在世有太多的无奈和憋屈,连她自己有时也忍不住想要发泄几句。

 

“我想,即便把警察叫来也不会怎么样,妈的,明天看情况再说吧。”向东把语气缓和下来,问珍珍:“哎?明天下午出来一会儿呗?多久没见了都?想你了。”

 

“呃......”珍珍放下水壶,沉吟了片刻。“明天还真挺紧张......”

 

“啥不做也行,就见个面,隔着口罩亲一亲,嘿嘿,我保证,只要你别胡来就行。”向东嘻嘻地笑着。

 

“谁胡来?还不是你?个赖皮。”珍珍笑着给波斯猫加了一点猫食和矿泉水。波斯猫蜷着爪儿,弓着背,绒球也似蹲在拉门边,夹着蓝眼睛远远地瞅着珍珍,它早已烦透了那些乏味的有机猫粮,正琢磨着什么时候能再来一顿煎三文鱼。“下午三点?还在那个韩国店前面吧。”

 

“行!我先去她那儿收了尾就找你去。想死我了快!”

 

第二天早上,向东先去那个外卖店工地看了看,对做油漆的师傅交代了几句,然后便开车往那个白人老太太家赶来,今天只剩一些收尾的小活儿,像开关和插座、把手、灯、水龙头和密封硅胶等,所以向东没带师傅,估计自己三五个小时就搞妥了。

 

到中午十二点多的时候,老太太的儿子回来了,以前向东过来的时候,跟他见过几回,好像他也住在这儿。这人四十来岁,骑着一个Harley,五大三粗的身材,纹身从腿肚子一直绣到耳朵后面,胡子和头发乱糟糟的连在一起,覆盖了大半个脑袋,大黄眼珠子,四肢毛茸茸的,打冷眼跟向东一比,他简直就是人类进化过程的中间状态。

 

向东这边一面拿胶枪打着硅胶,一面忽然又琢磨起了小说的事儿,心想到底应该从哪儿开始呢?主线是什么呢?将会是怎样一个结尾呢?想了一回没什么主意,回过来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不靠谱了,就一国内学物理的本科生,还梦想着写什么小说?这不是跑偏是啥?中年危机了吧?还是收一收心,想法儿挣点儿钱养活老婆孩子才是正经......向东的内心正没高低地胡乱踅摸着,耳边就听见那个人猿在说话:“你是个中国人?”

 

向东真的很不情愿弄脏自己的视网膜,心的话:‘你妈逼管我是哪里人。’他不得已把脸转向人猿,简单地点了一个头,面无表情地蹦出一个字:“对。”

 

人猿喝了一口啤酒,挺了挺圆滚滚的肚子,好像有一种优越感,的确,按照丛林法则,体型肥壮的动物都会有这种愚蠢而野蛮的优越感。

 

“室内装修很赚钱嘛,是吧?”人猿掐着滚腰站在过道处,臃肿的身体与相对狭窄的长方形门口极不相称,他真应该住在一个进口呈圆形的、大一点儿的山洞里。

 

向东强迫自己的表情肌肉把嘴角扯起来,用笑的形式说道:“其实没多少,也很辛苦。”

 

“哈!”人猿嘲笑道:“那些妈的建筑工人不比你辛苦?他们一个月才赚四千。”

 

向东不想接这种挑衅性的无聊的话茬儿,便不做声了,埋头只顾做自己的事情,心想得赶紧点儿,等收钱的时候指定还得费口舌。

 

人猿又自己说了一起儿,见向东不愿意搭理他,便提着空酒瓶子回厨房去了。向东这面都做完后,拾掇了工具和场地,到卡车上取出工程合同,回到老太太家前门外,冲里面喊道:“对不起女士!Hello?”

 

看见老太太从里面走出来,向东忙堆上一副笑脸说道:“女士,工全部做完了,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如果没问题的话,请在这个地方签个字,然后把余款......”

 

老太太皱着眉头站在那里没接茬儿,只见她的人猿儿子从厨房那面走出来,喘着重重的酒气,对向东说道:“我们不满意你的鸡巴工作,不想签字。”

 

“有什么地方不满意的你可以指出来,我可以帮你......”

 

“都他妈不满意!”人猿扯着嗓子嚷嚷起来:“油漆刷得不均匀!那个狗屁颜色也不是我们要求的!洗手台子质量也不好!最糟糕的是瓷砖!每一块瓷砖镶得都不平整!我要你把它们都拆下来重新装!材料费要你自己出!”

 

“哎哎?那怎么可能嘛!”向东火往上拱,声音也高了起来,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值得,跟眼前这两个畜牲哪有什么理好讲?因压低声音说道:“这样吧,我给你们打个折,减掉一千,只要四千五就......”

 

“去你妈的!谁他妈会再给你钱?”人猿喊道:“我要你都拆掉重新做!不然的话,你就要把我付给你的材料费和人工都返给我!”

 

向东简直气疯了,他喘着粗气,掏出手机说道:“不给是吧?我叫警察来,看看他怎么说。”

 

邻居家一个白人老头听见外面吵闹,打开前门走出来,觑着眼,站在门口朝这面望着。

 

向东这面刚拨了一个9,人猿便冲过来抢他的手机,向东忙往旁边躲闪,并顺势一推,笨重的人猿“呼嗵”一声撞在门框上,撞破了前额,血登时流了下来。他用手抹着脸上的血,回头怒吼着揪住向东的衣领,大拳头劈头盖脸地打来。向东被打得满眼金星,双耳摇铃,鼻口窜血,手机掉到了旁边的草丛里。他也发起疯来,不顾一切地伸手薅住人猿的头发,连踢打带抓咬,跟他扭作一处对命。

 

邻居老头见势头不妙,忙回屋拨打了911,再出来看时,见二人还是扭做一处,你一拳我一脚地厮打着,跟两个血头公鸡一般,向东只剩了一只鞋在脚上,人猿则光着双脚,各自都是一脸一身血。

 

跟人猿相比,向东身量小,被近距离拢住,的确挨了许多好打。两人这样又斗了几分钟,向东被打急眼了,只见他挣开人猿,转身就往卡车方向跑,踮着脚儿倒也迅速。人猿哪里肯放?乍撒着胡子,抖着肚腩在后面紧追。向东奔到车后面,从斗里拽出一把大老虎钳子,朝猿人伸过来抓他的手臂“扑”的就是一下子,疼得老小子“嗷唠”一声,磨头就往回跑,慌乱之间错过了家门,只好沿着小区街道向前奔去,没跑出二十米远,前面拐角处一辆警车闪着灯转了过来。

 

警察一看这局面,急忙停下车,打开车门,一边一个躲在车门后用手枪指着向东,大喊道:“停下!快停下!放下武器!趴下!”

 

疯子一样的向东被警察的喊声惊醒了,他止住了脚步,扔了老虎钳子,脸朝下趴在地上。一个警察走上来,用膝盖顶住向东的后背,熟练地把他的手腕子拧到后面,戴上手铐,前后搜了一遍身后,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推到警车旁边站着。

 

“这个狗娘养的!一直追着我打!他想害死我!”人猿在一边嚷着,挺着血糊糊的毛脸,好像那就是铁证。

 

“他想赖账!是他先动手的!”向东怒吼着,他的嘴已变形了,门牙松动了一颗,所以口齿不甚清楚。他的脸肿了起来,只有一只眼睛能看人,又被汗和血模糊了视线,也不知道都伤了哪里,浑身上下都是血,这种狰狞的外表加上嘶哑的吼叫使他看起来真像一个恐怖的杀人狂。

 

警察才不听向东的分辨呢,眼前的事实真是再清楚没有的了,其中一个按着向东的头就把他塞到了警车后座上,一面背诵着他的台词:“先生你被逮捕了,你将被送到警察局里临时关押起来,听候处理。你有权保持沉默,你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在法庭上作为证据......。so, you better shut the fuck up. ”

 

向东被带到局子里去关了起来,由于没钱请律师,法庭给指派了个会说汉语的台湾律师为他辩护。这名台湾律师不能说不帮忙,但对方多会说呀,撒谎吊猴、撒泼放刁绝对是他们的专长,还有邻居老头和警察做证人,结果自然是向东输了,不单拿不回那五千五百块钱的工程余款,还要罚款两万八给对方作为材料和人工补偿,另外,再判拘留六个月,永远不得接近人猿母子极其财产一百码。

 

牢狱期间,艳玲每星期都领着孩子来探视向东,像对待一个战斗英雄一样,带给他吃的、用的,当然还有中华烟。跟向东“同窗”的是个老墨,三十来岁,浓眉大眼,一张娃娃圆脸上顶着浓密的黑卷发。他人挺和气,整天乐呵呵的,他跟向东说已经进来三回了,原因都是倒腾大麻,他开导向东说被多抓几回是好事儿,能不断修正自己,总结经验教训。就拿他自己来说,这次才真正想明白,以前那都是胡闹,等来年再出去的时候,他就准备去新墨西哥州去做正经生意,就是种植和加工大麻,并邀请向东也一起干,他说塑料大棚和烘烤设备要从中国进口,而提炼大麻油的技术和设备得说墨西哥比较在行,致于销售这块儿就需要中墨通力合作方可做大等等。总之,向东在这六个月的时间里,满耳朵眼儿和脑子里都被灌满了与大麻有关的信息,成了大麻专家,好像如果他把这一身光溜儿的黄皮扒下来,换上一副油么哈的细黑皮,他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南美人。

 

向东这六个月的牢狱生活倒也不坏,可以说是好坏参半,不方便的事情主要是不能挣钱、不能花钱、不能回家和喝酒等,好的方面是他被硬性地同外面世界的庸俗与烦恼隔离开来,每天都有大量的时间,于是,他真的就要来笔和纸,开始写东西。开始的时候,干了二十几年粗活儿的他如何能轻易写出东西来?觉得拿笔竟然比使榔头还要别扭十倍,脑子就像锈死了的轴承,尽管如此,慢慢的,先从个人的经历入手,向东还是逐渐写出了一些片段,并从中找到了极大的乐趣,有时有感而发,还能凑出几句顺口溜。到出狱那天,他竟然带着包括一些零散的回忆录和十几首短诗在内的四百多页草稿一起走出了监狱大门,甚有成就感。这里摘录出几首有趣的顺口溜供大家一笑。

 

其一:

 

冷月黑风霜满山,

寒衾孤枕铁栅栏。

夜莺啼来松涛紧,

一样独处两样难。

 

其二:

 

一簇黄花山野间,

十日八日花不见。

莫道明年花再发,

爷已不在这里边。

 

其三:

 

作息规律衣食有,

不用养家不用愁。

闲来舞文又弄墨,

长居于此应益寿。

 

其四:

 

东隅一仗吃辱杀,

失了饭碗又丢牙。

会当重出江湖日,

同窗一处种大麻?

 

有趣不?其实,对于向东来说,吃喝也好,舞文弄墨也罢,这些都不是什么要紧的,最要紧的事情是见不到珍珍。刚开始的时候,二人通过几次电话,珍珍还张罗着要去看他,让向东给挡住了,他不想让珍珍看见自己坐牢的寒碜象,说几个月就出去了。后来,二人突然就联系不上了,监狱的电话很难能轮到一次,打通打不通就限五分钟,向东三番五次打过去都直接是留言,心下越来越担心和烦闷,毕竟二人半年多没见面了,而到如今又竟然连声音也听不到了。后期,有一次卢杰来看他,向东就把珍珍的电话号码和家庭住址给了他,要他想办法联系到她,可十几天后,卢杰告诉向东说找不到人,电话也不接,家里好像也没人。向东听了便有十二分的不快,心想:‘人还能蒸发了不成?糊弄我吧你就,鬼知道你使劲儿了没有。’

 

向东出狱的第二天就去找大鹏了,车一拐进停车场的时候他就愣住了,见大鹏的饭店招牌已经被摘掉,下面窗户上贴着出租的招牌。

 

‘黄摊儿了!租约也没到期呀?定是出啥事儿了。’向东着急了,忙调转车头往珍珍家开去。

 

向东的车渐渐驶近珍珍家的白色院门,他不敢冒然停车,只慢慢开过去,一面快速往里面瞧着,见院子里的花草都长得过于繁杂,似乎没人居住的样子,心下疑惑,正没头绪处,见邻居家一辆凌志吉普拐进车道,下来一老一少两个亚洲女人,忙停了车,戴上口罩走下来,向那两个女人招呼道:“喂?你们好!中国人吗?”

 

“是呀,你好!”年老的女人热情地回应着,口音一听就是台湾的。年轻女人没说话,只正了正口罩,拘谨地原地站着,看着向东。

 

“呃......打听一下,你们认识对过儿那家中国人不?”向东用手指着珍珍家的铁门说道:“他们是我的朋友,怎的联系不上了呢?搬走了是?”

 

“上个月回中国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确定。”老太太和善地说道:“他家先生走前还特地过来打招呼,请我帮忙料理一下子房子。之前,他们家发生过一些事情......。”

 

原来自打向东进去之后,弗洛伊德被杀事件继续发酵,游行发展成了打砸抢烧,全美乃至全世界的白人主政的资本主义国家里都相继爆发了类似的所谓反种族主义运动,人们举着“BLM”以及各种与事件相关的牌子上街游行,喊口号,制造混乱,扰乱社会秩序,其中一些人便伺机打砸抢,他们抢名牌店、珠宝店、超市、银行等,美国有些地方的暴徒们甚至还计划要大规模洗劫高档住宅区,但因为各家都荷枪实弹全副武装,警察局又增加警员防范,所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上演这种惨剧,不过,全美上下已是呐喊声一片,各个想保持政治资本的、捞政治资本的、虚正义的、假慈悲的、唯恐天下不乱的、想博眼球的等等戏中人,都披着政治正确的外衣,他们哭、闹、演说、起诉、扶棺痛苦、下跪请罪......把警察妖化成杀人成性的刽子手,把罪犯弗洛伊德美化得简直就是一民族英雄。

 

其实,类似这种警察打死黑人的事件以前多了去了,白人警察干过,黄种人警察也干过,都没像这次这样闹得这么凶,其原因应该就是在新冠疫情的背景下,经济一再下滑,失业率一再攀高,贫富差距日益加深,人们生活在无助、恐慌甚至绝望之中,社会动荡的背景大都如此。但是,如果美国现任总统是一个像克林顿之流的温和派,弗洛伊德事件应该也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坐镇白宫的却偏偏是特朗普这么一个种族主义者,这么一个偏执的精神错乱,把商人的秉性与总统的特权结合到一处,不讲信用和体面,总是泼妇一般攻击着对手的下三路,总是信口胡说,使得白人至上主义思潮抬头,从而加剧了种族间的仇恨。种族矛盾是西方列强的共同症结,是永远不可能调和的,只可能尽量弱化,他们当年靠武力强占了土地,掠夺了人口,尽管后来的移民政策混淆和掩盖了一些其凶恶的历史,尽管为了经济和政治利益,他们整天打着民主、人权等幌子满世界招摇撞骗,但人们心里都明白,他们的本质是占有,是唯利是图,是把你的东西抢过来变成他的之后加以保护的私有制。每当太平盛世,人们得以偷生,种族矛盾便被暂时淡化,而一有风吹草动,首先撕裂的必定是这种自欺欺人的所谓博爱和平等的面纱,这真是他们罪有应得,他们从打破世界和平的第一天起,就注定了要永远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欧美列强目前就又一次在为他们当年对黑人犯下的不赦罪行而买单。

 

美国的黑人永远生活在种族歧视的阴影里,消除种族歧视的口号喊得越响亮,就越是在提示他们的可怜和卑贱,就越让他们为自己和祖先们叫屈,这是一笔永远也还不清的孽债,现在,弗洛伊德事件让他们又有机会来讨这笔血债,于是抢得有理有据、正大光明,他们抢了大店又抢小店,抢了行人又抢住宅,正好赶上疫情期间,人人都带着口罩,这真是方便他们,就不用提前准备面具了,得便的时候,随时随地就可以抢一票,反正美国政府知道欠他们的,还鼓励他们多抢,抢够一千元以上的才够资格拉去局里面坐一坐。

 

感恩节快到了,这个节日是当年入侵美洲大陆的白人为了感谢坐地户印第安人的救命之恩而设定的节日。不过在当年 ,感谢了没多久,白人们就开始有计划地灭绝印第安人了,前后杀死了总共一千多万,方法是鼓励全民动手,凡杀死不满十二岁的小印第安人奖励五十美元,杀死十二岁以上的大印第安人奖励一百,凭头皮去领奖。操他妈的!那个年代的一百元呐!比杀死一头猛兽的奖励要高得多!这都是头像印在美元上的华盛顿和林肯大总统他们当年干的,据说华盛顿总统竟然还穿过用印第安人皮制作的靴子!妈的,说走题了,说感恩节前,人们都忙着逛商场、买东西,欢欢喜喜地准备感谢......啊呸呸呸!操!别再提“感谢”这俩字儿,一提我就他妈恶心。大鹏的饭店更加没生意,半死不活的。这天傍晚,珍珍早早就回家了,大鹏领着老墨又顶了俩小时,到八点钟的时候,实在是上不来客人了,就让老墨先回去了,自己一个人在店里做收尾工作。

 

大鹏好不容易把事情都做完了,累得贼死,一身臭汗,拖着沉重的身子打开后门,脚前尖还没迈出来,脑门儿就被一把手枪的枪柄给戳了个口子,顿时血流如注,耳中听见一个鼻音很重的黑人说道:“别出声!闭上你的鸟嘴!否则我他妈宰了你!”

 

大鹏被那个黑人用力一推,“噗”地向后摔到地砖上,手里的剩菜和钱口袋扔了一地。老黑一面骂着,一面挤进厨房,后面还跟着两个黑猩猩。黑猩猩们摸到厨房灯打着了,先是嘻嘻哈哈地拿大鹏练了一顿拳脚,然后,一个黑猩猩踩着半死的大鹏,另两个便去店里面乱翻一通儿,一面翻一面砸,最后,除了地上钱袋里的几百块钱零钱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值钱东西可以拿走的,三头猩猩觉得不用说浪费了一小时的功夫,就在警察那面都没什么好交待的,于是,一个智商较高的猩猩便翻出大鹏的钱夹,从驾照上找出他家的地址,猩猩们便堵上大鹏的嘴,背捆了双手,开着大鹏的路虎,一径奔他家而来。

 

路虎开到大鹏家车库前,开车的黑猩猩笑嘻嘻地按了一下遥控器,车库的门便徐徐地升了起来,待路虎开进去之后,又在后面徐徐关上了。

 

珍珍刚洗完澡,穿着浴衣散着头发,坐在沙发里跟Lilly说话儿,一面在电脑上浏览着新闻。

 

“珍姐,怎么办呢你说?Jim到处都找不到工作,再这样下去,他可真得要回国了,国内好几家公司倒是一片声的要他。”Lilly叹了一口气,说道:“真是的,一个美国、一个中国的,孩子又这么一大帮,那还怎么过日子呀?”

 

“可真是的。”珍珍见那些新闻题目无非是一些令人生厌的话题,什么各国向中国讨要疫情赔款,什么南海争端、钓鱼岛主权、中印边境冲突,什么芝加哥暴乱、西雅图设立自治区、华盛顿人围攻白宫等等,没什么令人高兴的,便合上电脑,专心跟Lilly说话。她也替Lilly觉得憋屈,便愤愤地说道:“美国人我看是疯了,选了这么个疯子总统,自己把国内弄得一团糟,外面净到处找别人的不是。别人咱不知道,就你们家郑通?多本份的一人呐!兢兢业业的整天,到头来还被Fire掉了!还成间谍了!凭什么呀?有证据吗?”

 

“哪儿有什么证据呀?不过是申请过‘千人计划’、跟国内同行们常聊业务、在国内大学做兼职教授等等,你说他们这些搞学问的人在一起,不聊学问能聊什么?捕风捉影。”Lilly说道:“唉,想想头些年多好,大家心平气和地做事儿,日子多消停。这可倒好,不能正常走动了不说,连工作也没了。”

 

“可不嘛,都多久没聚一聚了,都是这个疫情给搞得。”珍珍摇着头叹道:“想想去年的圣诞节多热闹!几家人聚在一起,大人孩子的,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聚一次,本来说好了今年还在我这儿呢。”

 

“我看呐,难!”Lilly叹道:“新冠对付不了,谁也别想好。珍姐,我真是挺羡慕你们家的,自己做生意,自己说了算,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像我这,要是Jim真回去了,可怎么办呀?”

 

“有什么‘怎么办’的?傻丫头,我要是你呀,就跟着一块儿回去。”珍珍笑着说道:“在哪儿还不是过?况且,中国发展得多好呀!又有钱,治安又稳定,别的不说,就说这次疫情吧,美国这儿咱看得清楚,哪儿有什么有效的防护和治疗措施啊?再说了,老百姓也不听话呀,反倒趁机闹事儿、抢东西。在中国你抢一个试试?开玩笑。”

 

“说回就回呀?哪儿那么轻巧?房子才刚付了一半儿不说,光这一堆孩子吧,领回去还不跟逃荒似的?Sophia和Anne还好说,可Kevin就快要上大学了,我对他却是格外紧张。”Lilly说道伤心处,停了片刻,又说道:“还是你们好啊,自己的买卖......”

 

二人正说着,珍珍听见车库的门响,便笑着对Lilly说道:“掌柜的回来了,我得去给他弄点儿吃的,撂了吧咱。”

 

珍珍说罢便挂了电话,起身去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盘菜和一瓶啤酒,就在她笑吟吟地转过来准备对大鹏说话时,猛然看见眼前站着两个高大的黑猩猩,脏嘴污毛,鼻孔朝天,红呼呼的眼睛里闪着血光,手里拿着枪,浑身散发着野兽的腥臭,在这两个畜生的后面,满身血污的大鹏被另一只黑猩猩拖进来扔在地上。霎时间,珍珍的意识就跟手里的东西一起掉到地砖上,哗啦啦摔得粉碎。

 

“闭上你的鸟嘴!”这是黑猩猩会说的寥寥的几句人话之一,前面的畜生用枪抵着珍珍白皙的额头,瞪着野蛮凶残的眼睛看了珍珍一会儿,一丝邪恶的狞笑流露在他那令人作呕的丑黑脸上。“把家里所有现金和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否则,我杀了你们全家。”

 

珍珍很快就回过神来,清醒地认识到眼下问题的严重性,她看了看堆在地上的大鹏,想着楼上房间里正在打游戏的儿子,轻声说道:“好,保险箱在楼上卧室里,我这就上去拿给你。”

 

“嗯,好个美人!”畜生们嬉笑着,前面为首的那个大块头把手里的枪摆了摆,狞笑着对后面那个黑鬼说道:“我们俩跟她上去,你在这里看着他。”

 

珍珍转身朝楼梯走去,她惊奇地发现自己此时并不慌张,心不颤,手不抖。珍珍迈步上楼的时候,那个畜生在后面把一只脏手来抓她的屁股,被她急回手打掉了。珍珍回过脸来对黑鬼怒目而视,咬牙低声斥道:“别碰我!”

 

“好好,不碰,呵呵!不碰。”俩黑鬼笑嘻嘻的,觉得很有趣,他们觉得今晚的时光很难得,决定要慢慢地、细细地把玩一回。

 

珍珍来到卧室的换衣间,拨开角落挂着的衣服,看见地上那个两尺来高的保险箱,便蹲下身子去开密码锁。两个黑鬼紧跟过来,由于空间狭窄,只能一前一后站着,前面那个大块头畜生看见珍珍输入密码,打开铁门,忙用手按住珍珍的肩头大声喊道:“别动!让我来开!”

 

珍珍慢慢站起来,转过身闪到旁边。大块头弯下腰,拉开铁门,看见里面除一些现金、首饰之外,果然有一把白钢左轮手枪。

 

“哼!我是谁?哎?”大块头得意地狞笑着,回过身一把掐住珍珍的脖子,把她几乎要从地板上提起来,他早已按捺不住兽性,便把枪别到腰间,动手来扯珍珍的浴衣,同时对身后那一个黑鬼说道:“你他妈傻站着干嘛?还不去搜一搜其它房间。我嘛,嘿嘿!先干她......”

 

大块头的话还没说完,眼角余光便瞥见珍珍很奇怪地把手伸进旁边一件衣服的口袋里,立刻觉得不妙,想去抢夺时已经晚了,就听见“砰”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从衣服里面射出来,打中他的腹部,疼得他一弯腰,眨眼间,珍珍的枪便在他的前额上又一次爆开了,这“砰”的一声巨响是这个畜生能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愤怒的火焰烧焦了他的前额,一颗滚烫的9mm炸头子弹穿过他的脏头,在后脑勺开了个烂桃般的大洞,把他丑陋邪恶的大脑穿得稀巴烂,脑浆像粉色喷雾一样从脑后喷射出来。

 

后面那个黑鬼高叫一声,扭头就跑,一面跑一面朝后面乱开枪。珍珍提着枪便追了出来,只见她光着脚儿,披散着长发,乳白色浴衣和半裸的酥胸上溅着血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火杂杂地举着一把乌亮的手枪,一面追,一面射击,一面怒吼,活像一只愤怒的花豹。

 

楼下的黑鬼被枪声和喊叫声吓破了胆,早撒腿从前门跑出去了。后面黑鬼的大腿上已中了一枪,他打空了子弹,慌不择路,沿来路闯到车库里,被珍珍赶过来,在后胸上又补了两枪,倒在地上挣扎他烂命里最后的两分钟。珍珍急转身回到前厅,见大鹏仍躺在原地,前门开着,随提枪冲到门外,四面看时,早不见了那个黑鬼的踪影。待珍珍再回到客厅看顾大鹏的时候,见儿子慌慌张张地从楼梯上走下来,一面小声问妈妈道:“出什么事情了?”正是:

 

窈窕冀女郭佳珍,

玉为肌骨剑为魂。

翠?原沐神州露,

文履今蒙夷地尘。

六街迷乱鲛绡冷,

九市萧索心意沉。

新冠肆虐难举步,

盗匪猖獗险做人。

夜来新浴橘灯下,

冰縠裹瑶弗铅华。

桃花一支春带雨,

芙蕖出水美无它。

气吐兰麝神凝雪,

鬓走烟云面飞霞。

芳唇流丹皓齿新,

明眸点漆黛眉画。

忽闻车来脚步声,

早出郎君晚回家?

喜移莲步款相迎,

欲斟淡酒烹红虾。

阴气卷地门开启,

豺扑狼趋腥风刮。

青面獠牙黑恶鬼,

贼眼兽心丑凶煞。

可怜郎君背缚绑,

满面血泪遍体伤。

枪指玉凿冰雕凤,

群贼猪癫狗疯狂。

污言秽语不入耳,

骡口驴鬃臭难当。

强抢金钱夺财物,

淫心起处恼珍娘。

一声怒吼鬼魂怕,

身如闪电形似侠。

气冲斗牛赛红玉

智勇双全比梨花。

快枪迅猛不可挡,

往来冲突分秒杀。

飏发散袍赤双足,

立眉睁目咬银牙。

临危不惧好身手,

巾帼英雄堪描画。

血溅绣带勇烈女,

邪祟魍魉敢犯她?

三贼两亡一逃走,

回首相夫泪满颊。

懵懂小儿方探头,

轻问娘亲怎么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所有地方新闻和媒体都跟踪报道了这一事件,中文的网上报道更是大肆宣扬,网友们好评如潮,有的说这是花木兰再生,有的说这是当代的穆桂英,有的说这是双枪老太婆,有的说这是女版007,有的说老黑就是瞎咋呼,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战斗力,有的说中国女人就是不好惹,惹谁也别惹她们等等。珍珍呢?事后回头想一想,觉得还是挺后怕的,由于打死了两个黑人,担心有人上门找事儿,就举家临时搬到红梅的一个投资房内。大鹏断了两根肋骨,只好在家将养。饭店本来就不赚什么钱,如今被砸得一塌糊涂,大鹏和珍珍也不敢再去了,就借此跟房东说不做了,房东没办法,只好同意提前终止合同。至此,珍珍整日在家照顾大鹏,看着他日渐好转,心里渐渐敞亮起来,想想全家刚刚躲过那可怕的一劫,感觉又庆幸又惊悸。

 

三个星期后,大鹏的情况好了许多,生活基本可以自理了,珍珍的眉头刚舒展开来,国内又传来不好的消息:老爸快不行了。

 

“能见上一面最好。”大鹏知道后对珍珍说:“我这面你甭担心,Jason已经能开车了,又很懂事,还有梅姐她们照顾,你赶紧回去吧。”

 

“可现在中美这么紧张,机票这么难弄,下飞机还要先隔离......?”珍珍急得又要哭起来。

 

“你可以从别国转机。”大鹏坚持道:“别再犹豫了,也别想钱的事儿。”

 

很快,珍珍花了八千多美元买了一张机票,她走前想通知一下向东,可监狱那条线永远都转不进去,珍珍便决定去找他。

 

回国的前一天下午,珍珍带了些吃的去了,门卫让她登了记,然后打电话跟里面沟通。五分钟后,门卫告诉珍珍,说向东今天不在,出去做义工了,什么时候回来不一定。没办法,珍珍只好向门卫讨了笔和纸,用英语写了一张便条,告诉向东自己回国的事情,归期未定。写完后,珍珍把这张纸连同一包吃的一起交给门卫,要他帮忙转交给向东。门卫说便条可以留下,但那包东西不能转交,珍珍只好拿上东西悻悻地回去了,而那张便条,鬼知道为什么没到向东的手里。

 

珍珍从德国转机回到了北京,就在她入境后隔离的第五天,她爸爸去世了。珍珍在旅馆里哭得死去活来,茶饭不思,到隔离期满回到秦皇岛的时候,人瘦得已经脱相了。

 

烧三七的时候,哥嫂把珍珍带到家族墓前,珍珍呈上鲜花,燃起一炷香,跪地向墓碑磕了三个头,手扶栏杆放声痛哭。自古女儿哭亡父最为情真意切,况珍珍历经磨难,又没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固哭得悲痛欲绝,泣不成声,真是:

 

辛苦遭逢起疫情,

血溅裙裾泪沾巾。

四十混梦初惊醒,

今朝痛哭失父亲。

凛凛泰山乍倾倒,

滚滚黄河忽决堤。

满天阴云团冰泪,

匝地残雪碎晶心。

三百六十五里路,

迂回阡陌绕烟塍。

怎堪他乡桐月夜,

越洋不闻高堂声。

阵阵悲泣绕幽谷,

斑斑血泪洒西风。

纵有千言和万语,

难尽昔日养育情。

风摧纸鸢肠寸断,

雨打浮萍泪阑珊。

此去茫茫不由己,

儿今难知何时还。

衰草凄凄空山冷,

石栏默默孤冢寒。

一别阴阳两相隔,

只愿梦里常探看。

 

三七过后,珍珍的情绪才开始稳定下来,随去大鹏家看望公婆,期间,谈论起美国的疫情和治安状况,珍珍面对面不能隐瞒,便把大鹏被打伤、店里和家里遭抢劫的事情都说了。婆婆一听,眼泪就下来了,说道:“大鹏从小娇生惯养的,哪里受得了这些呀!着根儿不是你见天儿撺掇他办什么移民......?”

 

“哎?说什么呢你!嘚呗嘚呗的,成什么样子?这次还不得亏了珍珍?”老公公赶紧止住婆婆,说道:“起先还不都是为了孩子嘛,再不想美国能糟这样。当起初,孩子们去了美国,你也是糖炒栗子,咧着个嘴儿整天。到如今出了点事儿就东赖西赖?我最瞧不上这样的,一点儿担当都没有。”

 

婆婆不说话了,只顾一个劲儿地抹眼泪。珍珍抬眼看了一下公公,也低下头不做声,眼泪含着没掉下来。公公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孩子们经了点儿风浪,也没翻船,这是好事儿。大惊小怪的。大鹏既然带着伤,也不能做生意了,孩子又不能正常上学,我看不如都回来吧。回来养一养,观察一下局势再说。人是主要的,房子和车什么的都无所谓,先撂那儿,等局势稳定了,愿意的话就回去,不愿意的话,就都处理了。多大点事儿!值得擦眼抹泪的。”

 

就这样,大鹏也领儿子回国了,所以向东这次来就只好面对着珍珍家的这所空房子。

 

台湾母女俩道了别回家了。向东抽着烟出了一回神,便开上车去AT&T买了一个手机,开通了微信,加上珍珍的ID,急急的就发了一个字母过去。向东看看时间还早,觉得干什么也没心思,五脊六兽的,所以干脆就坐在车里抽烟儿等电话,谁想没过三分钟,珍珍的电话竟然就到了。

 

“喂?”珍珍的声音朦朦胧胧的,像是没睡醒,低低的却难掩兴奋。“自由了?我算着也该出来了。”

 

“哎吆!可找到你了!都快急疯了我!”向东激动地喊了一句,又马上压低声音说道:“嘘!小声点儿,别人都还睡着吧?你这是......在厕所里?”

 

“呵呵,没事儿,我在哥嫂家呢。个不经事儿的胆小鬼,还能丢了不成?”珍珍披着毛毯坐在马桶上,嘻嘻地笑着。“我说我为什么睡不踏实,原来却是你给闹得。你怎么样?这回该减肥了吧?”

 

“哼,自己坏了肠子还往我这儿赖。”向东不无恼怒地说道:“你说你?啊?回国这么大的事儿也不通知我一声?急得我什么似的!中午的时候遇见你们家邻居......”

 

“哎?不对呀?我走前去监狱找你了呀?留了一张纸条......”珍珍于是把黑鬼抢劫、父亲去世和去监狱找向东等事儿简单说了一遍。

 

向东听罢,早丢了不愉快,说了一连串“对不起、错怪了”等语,又对珍珍的机智勇敢大加赞赏了一回,末了问珍珍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烧了‘七七’再说吧。”珍珍说得十分不确定。“主要是,要看大鹏的伤恢复得怎样,要不然,怎么回去?”

 

“嗯,嗯,也是。”向东闷闷地点着头,又说道:“抛开咱俩这层关系,公道地讲,他不回来可能是对的。还开啥餐馆啊?是不?他也不是那号人。再说了,就算他行,可美国现在它不行啊,疫情泛滥,老百姓快过不下去了都!各行各业都难存活。我要是他呀,就留在国内帮他爸做,那说话儿也是不小的买卖呀,钱儿来得快,治安又好,对吧?然后呢,你就自个儿领着儿子回来,换一个安静点儿的地方一待,也不用上班,对吧?想想就美得慌,啧!多好!”

 

“嗯......。”珍珍好像听进去了,沉吟了片刻说道:“我就去南、北卡那种乡下的地方买一个山头,也用不了几个钱,离着人远远儿的,也不怕什么新冠......”

 

“哎?那不行啊!”向东着急了,连忙说道:“我咋整啊?我得能够着你呀!”

 

“呵呵,个滑头,想得美!你这叫‘不考虑咱俩这层关系’?”珍珍笑着小声骂了一句,转而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看看再说吧,倒是你应该多想想自己,下一步怎么打算?哎对了?你小说有雏形了没?”

 

“有是有一些,只是不知道咋往一块儿整。”向东点燃一支烟,望着窗外马路边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树上正稀稀疏疏地落下一些黄色的小花,在它脚下满满地铺了一地,毡毯也似煞是美丽,又觉得有些凄凉。“唉,没啥情绪,心里乱糟糟的,正琢磨着去哪儿整一份工作来糊口,吃老底儿了都。”

 

“别急,慢慢来。”珍珍感觉腿坐麻了,忙净了身子站起来,去水池边洗了手,抬头看着镜子里面披着乱蓬蓬的头发、不再年轻了的自己,小声说道:“唉,‘时运不济,命途多劫’,都不容易啊,你要多保重。你家老大不用你管了,老二还有三年才毕业,不行的话,让她自己贷款吧,就剩老三一个,所以想开些,凭你的手艺,打工也能每月挣四五千。你老婆就别做房地产代理的梦了,加州有执照的中国人多了去了,我那个叫Lilly的朋友,哎?去年圣诞节聚会的时候你在我家应该见过她,好的年头也没成交过几手,现在就更不用说了,整日待在家里。所以啊,你劝她还是早早收了心,踏踏实实地干点儿力所能及的,一个月哪怕挣两千也好。”

 

“唉,她就这么一好高骛远的玩应儿。”向东摇着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哎?自拍一张发过来瞅瞅呗?多久没见了都。”

 

“现在?不行啊,睡眼惺忪的,跟蒸烂了的包子似的,头发连梳子都走不透。”珍珍笑道:“等白天吧,收拾紧趁利落了再照给你。”

 

“我不!我就要看。”向东这面打着横混赖道:“我不在乎什么‘包子’、‘饺子’的,我这就要看!”

 

“行,照就照,也不是没见过。”珍珍说着,就对着镜子拍了两张发过去了。

 

“啧、啧、啧、啧......!”向东夸张地咂吧着嘴儿,笑嘻嘻地说道:“谁说蒸烂了?这火候正是时候!你瞅瞅这包子皮儿嫩得!透亮儿都!连那些细褶儿看着都那么自然香甜,啧、啧、啧、啧......!哎?那啥?里面那馅儿......?”

 

“滚你的!讨厌!打死你!我!”珍珍佯嗔着,又小声说道:“哎,我嫂子起来了,我得出去了,后天大鹏他们爷俩才过来,这期间有空儿随时打我。”

 

联系上了珍珍,向东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心情也顺了,眉头也舒展开了,虽然暂时见不着面,可希望就像埋在冻土层中的草根,春风吹来之时,便会再一次生出芽来,把看似柔弱的、细细的草尖儿从坚硬的沙石中俏靓靓地顶出来。向东开车去“大华”超市买了一张“世界日报”,又走到前面卖烟酒的柜台前,看着“中华”的价标摇了一回头,鼓了两次劲儿也没下得了手,最后,只买了一条“双喜”带走了。

 

回到车上,向东去报纸招聘专栏看时,工程和装修方面的活儿倒是有几家在招人,打过去一问,都是月薪不到三千的小工。其它没干过的工种人家不是懒得听他表白就是嫌他年龄太大,个别勉强愿意面试的也是徒工的价儿。最后,诺大一个版面的诸多工作中,竟然没有一个可干的。

 

向东闷闷不乐地开着车往家走,一面心里骂着:‘妈了个逼的!‘落毛凤凰不如鸡’了我这!难不成叫我去做小工?累不说,那钱儿也不够花呀!原来还想着等Tesla的卡车出来后整它一辆,现在可好,烟儿都快抽不起了!妈的!这都是被那两个俾养白垃圾给整得,你等着,这个仇要是不报,我他妈就不姓曲!’

 

向东一面咬着牙,一面把车拐进了自家小区,前面不远处,看见卢杰正坐在自家门口台阶上抽烟,看见向东的车驶过来,忙站起来冲他招手。向东靠边儿停了车,笑着从车里走下来,听见卢杰说道:“恁么的东哥?出来了也不打个尼玛儿招呼,我这酒儿都预备齐了,真格的咱天津人就会耍尼玛玛儿嘴皮子?”

 

“操!昨儿刚出来的,今儿这不就来了嘛!”向东笑道:“这么早就收工了?没活儿?”

 

“可不没活儿嘛!再尼玛儿这样下去,我就得尼玛玛儿卖儿卖女了!”卢杰苦笑着,一面递过来一支中华。“最后半条,抽完就尼玛儿戒了得了。”

 

“戒了好,戒了好,妈的,我就没这骨气,刚刚又整了一条‘双喜’。”向东笑道:“保不齐就有那么一天,烟儿整不起不说,酒儿也整不起,饭也吃不上,保险套也买不起,连他妈手纸钱儿也没了,干脆啥都戒了得了!操他妈的!”

 

二人笑了一气儿,卢杰苦下脸,皱起眉头说道:“怎么弄啊东哥?到处都揽不到活儿,车一个月能尼玛儿闲二十天,开销都赚不回来,眼瞅着尼玛玛儿动老本儿了,我琢磨着改行干别的得了。要不?你看我这块料儿......跟你干?”

 

“兄弟啊,说实话,哥哥也正可哪儿找活儿呢。”向东叹了口气说道:“进去之前,我其实就没啥活儿了,现在估计更难整。这样,明儿我发几个广告瞅瞅,不拘大小活儿,有了我喊你。”

 

“哎东哥?他们有人说种大麻......?”

 

“操,还有抢银行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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