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红梅一家往保护区去的那天是Lilly跟她有联系的最后一天,此后,Lilly尝试过语音、短信和电子邮件等联系方式,能想到的都试过无数次了,可始终联系不上红梅,比这更要命的事情是Lilly早已联系不到郑通了,刚开战没两天的一个晚上,俩人正通着微信语音,郑通说北京那面遭到猛烈袭击,天安门广场和周围的几个区都毁掉了,幸亏他们公司在五环以外,还照常上班,可电话讲到那里就忽然断掉了,Lilly就再打也打不过去,连信息也发不过去了。战争打了不到一个月,国内所有的联系都断掉了,Lilly本已万分焦急,如今这面又没了红梅的音信,她有一种世界末日就要来临的感觉。虽然衣食无忧,居住环境很优越也很安全,魏俊仁也时常来看望她、安慰她,并捎来各种刚下船的海产品,但她就像一只与世隔绝的笼中之鸟,在单调冗长的日升和日落之间,孤苦无望地挨着时光。
魏俊仁的生意目前还没有因为战争而受到太大影响,他的海鲜本来也不出口中国,其实,出口中国这一块市场很大,几年前他也曾动过心思,可后来还是选择放弃了,其原因并不是产品和销路的问题,而是恶性的、关乎身家性命的竞争问题。墨西哥这里的生存环境很恶劣,有点儿像旧时的上海滩,一面有国家的法律,一面还有黑道儿的规则,你两头儿都要遵守,特别是黑道儿,要格外小心,很多初来乍到的中国人不知深浅,为此倾家荡产甚至丢了性命。魏俊仁是个小心精细的人,知道自己的斤两,从不贪求,也就不去冒险,他避开像金枪鱼那样的大宗货,养了两只中型渔船,只捕捞和养殖一些紧俏的鲜活海产品,近距离卖到加州,规模虽小但利润可观,不显山不露水的。魏俊仁有美国和墨西哥双重国籍,边境一带混得很熟,两边都有住处,虽然他长年在墨西哥工作和生活,但只要觉得周围不安全,他立刻就可以离开那里回到美国,甚至跑回中国去,多年来,他就像一只机警的水鸟,一面站在水边瞄着下面的鱼,一面防备着四周,随时准备着张开翅膀逃之夭夭。
虽说生意照常做,可战争带给每一个中国人的负面影响魏俊仁自然也躲不过,眼下最直接的问题就是他去不了美国,也回不去中国。魏俊仁认识到这个问题的同时,他周围的每一个墨西哥人也都看清了这个事实,最早表露出来的就是销售经理,他知道了美国那面华人的遭遇之后,马上就要求涨工资,魏俊仁知道一多半海产品都是销往加州,只好给他每月加了八百比索。此后没多久,员工们又以“夏天太热”为理由,集体要求加工资,魏俊仁没办法,只好给每人每天加了二十比索。
魏俊仁在墨西哥这儿没有什么朋友,活动圈子很小,除了公司的员工之外,认识他的人基本上都是与生意有关的,像一些商贩或政府部门的人,周围的中国人他有意回避,只远距离联系着国内和美国的几个旧相识。魏俊仁应该说是一个较雅致的人,他的爱好之一是画画和写毛笔字,家里到处都挂着他的临摹和创作;他的另一个爱好则是逛窑子,即使是疫情期间也没有太降低他去找小姐的频率,只不过在方式和方法上严加注意,每当有新到的漂亮姑娘时,老板或经理总会打电话通知他,他总是如约而至。与一般俗气的顾客不同的是,他常常花了钱却不干活儿,只单独跟裸体美人儿温醇上个八小时,守着那青春性感的肉体看够了,便觉得十分满足,论起来,这个爱好似乎与他的品性也并不相悖,那完全可以说是对人体美的欣赏和追求。
Lilly三口的到来给魏俊仁孤岛式的生活带来了不少内容和责任,越来越强烈的,他有一种照顾家人的感觉,确切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是时常惦记着他们。魏俊仁没有孩子,两任老婆都离开了他,所以闲下来的时候,疲惫之中经常会感觉到一点孤独,而每当他到Lilly那儿去坐一坐,聊一聊,心里就特别舒坦。魏俊仁于是经常带一些吃的、喝的过来看Lilly三口,问一问起居和长短,窜亲戚似的在一起待上几小时,有时还留下来一块儿吃顿饭。
独居的时光对于Lilly来讲总是悄然而惊心,空无却煎熬,恍然之间,她到墨西哥已经四个月了。这天下午,Lilly正坐在阳伞下胡乱看着新闻,Sophia和Kevin在沙滩上嬉闹着,就见刘姨一手端着水果盘,一手拿着电话从后门走出来,笑着说道:“俊仁的电话,找你的。Kevin!Sophia!来来来!吃点儿水果先。”
“喂?俊仁呀。”Lilly接过电话,笑着打招呼。
“嫂子你好!”魏俊仁愉快地说道:“这两天公司里有些忙,没时间过去看你们。”
“你忙你的,我们都好得很。”Lilly说道。
“不过再忙,今儿也得早点儿关了门过去。”魏俊仁说道:“今儿是八月十五,咱一块儿热闹热闹。”
“噢?唉!”Lilly叹了口气说道:“俊仁,不瞒你说,我这心里呀......在这儿逃难呢,还什么节不节的。”
“哎,嫂子你别这样说,就算全世界都乱了,咱这块儿方寸之地不暂时还在嘛。”魏俊仁笑着说道:“再说了,你愁也不解决问题呀,对不?咱还是该过节过节,该赏月赏月,好不好?我手头儿还有些事儿,马上就完了,然后我就弄点儿东西过去,叫刘姨给办置一桌,别的都好说,中秋的螃蟹和葡萄酒是万不可少的。”
当晚,就在后院的玻璃面八人长桌子上,刘姨摆了几样炒菜、一盆清蒸龙虾、一盆清蒸蓝蟹、几种时鲜水果和酒水之类的。魏俊仁让刘姨也一起坐下来,五个人五个姓,战乱之际胡乱凑做一家人,临着清风和冷月,伴着破碎的潮声,暂不提伤心和烦恼,且把微笑来掩饰那忧郁的眼眸,在东亚硝烟弥漫之际,在北美族裔剥离之时,在跟自己几乎没有任何关连的墨西哥海边一所住宅的后院,Lilly一家三口跟两位还不很熟悉的中国人一起将就了一个中秋节晚餐。
饭罢,刘姨收拾了盘碗,给大家泡了一壶普洱茶后就回去了,Kevin和Sophia还不太深谙圆月的滋味,也各自回房间上网去了。魏俊仁喝得面红耳热,没有马上走的意思,手里端着茶杯对眉头不展的Lilly说道:“刚才孩子们在这儿,我怕他们也跟着着急,所以就没深说。国内那面我所有的联系也几乎都断掉了,目今就有两个人还能通上话,都在香港,一个是我以前的连襟,香港本地人,跟咱北方也没什么联系;另一个是我的大学同学,也不认识郑通,不过他老家是北京的,我就托他给打听,可......,嫂子你知道,到处都打不通啊!”
“唉。”Lilly轻声叹了口气,眼睛直直地看着切成两半的心形的草莓,沉默了良久,忽然抬头问道:“哎对了?生活费郑通付到什么时候?”
“什么生活费?”魏俊仁好像糊涂了两秒钟,马上就笑了起来。“嫂子你太见外了!我能要他的钱嘛!你别说现在这种特殊时期,就是太平年间......!”
“那怎么行?”Lilly说着就站起来,转身回到屋里,没一会儿就拿出一个纸口袋放在魏俊仁的前面。“自打到了这儿,什么东西都是你办置的,我也没花过一分钱。来前儿带了这三万美元......”
“啧!嫂子你这是干什么!”魏俊仁赶紧起身,把那个纸口袋拿起来塞到Lilly手中。“实话讲,我压根儿就没想要你们的钱。就我跟郑通的关系,那是钱能算清楚的吗?再说了,咱谁还差这几个钱呐!”
“不行不行!一码归一码。”Lilly又把钱放到魏俊仁的茶杯旁。“白吃白住,还有佣人伺候着,天下哪儿有这个道理?”
“嫂子,我不管天下是什么道理,我就认我的理儿。”魏俊仁又要把钱往Lilly手里塞,Lilly急忙掣手往回躲闪,没办法,魏俊仁只好把钱放到Lilly那一侧的桌子上。“嫂子你别这么叫真儿,坐下来听我说。咱俩时间短,你还不怎么了解我,我活这么大最注重的就是感情,那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呀!像我跟郑通这种光屁股朋友,跟亲兄弟也差不多了,我父母都没了,周围也没个亲人,真是拿你像亲嫂子一样,你怎么还能跟我算钱呢?”
“俊仁,亲是亲,才是才,我不能白待在这儿,你也得照顾一下我的心情吧?”Lilly把钱推到魏俊仁的面前,慢慢坐下来,眼里闪着泪光说道:“这仗还不知道要打到哪一天,三万块钱肯定不够。你这样照顾我们,这份情谊已经世间难找了,我怎么还能再让你破费呢?你不管怎么打折、怎么抵消,总要让我负担一些,我才住得心安呐。”
魏俊仁叹了口气,也回身坐下来,看着眼前的纸口袋摇了一回头,又缓缓把钱推给了Lilly,动情地说道:“嫂子,你就让我跟郑通俩算吧,那样儿,大家心里头还都有个盼头儿。”
Lilly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她抽出两张纸巾捂住泪眼,单薄的身影在满月下显得那么凄楚和孤独。魏俊仁默默地喝着茶,看Lilly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说道:“看这两天的新闻了没?以日本为主的多国部队已经拿下了北朝鲜,正在鸭绿江一带跟中国军队激战呢,扬言要先攻占东三省,然后就是北京,最终彻底推翻中共的统治。些兔崽子们!”
“唉,可怎么办呀?”Lilly试着眼泪说道:“中国腹背受敌,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一关。”
橘色的灯光从后面照在Lilly高挽起的发髻和娇弱的削肩上,虚散着恍惚和忧伤。魏俊仁很得意自己的表现,也很享受这个充满人情味的凄美的中秋之夜,他看着Lilly,指尖在茶杯光滑的把手上轻轻摩擦着,说道:“我看新闻上说,虽然大部分机场、设施和军用卫星已被摧毁,可中国的军事力量仍然很强悍,他们呐,打不进去!一位苏联的军事专家分析说,中国军方的主力基本没有受到损伤,各种特种兵部队都在山洞里猫着呐,什么导弹、通讯雷达设备的,都藏在里面,就连飞机都是折叠翼垂直起降的,根本就不需要机场,也不需要北斗系统制导,就靠雷达就行,虽然比不上他们先进,但架不住咱数量多呀!他们那几艘航母能有多少飞机?根本没有绝对制空权!”
“真的?”Lilly似懂非懂地看着魏俊仁,她很愿意听到这些,好像只要中国打赢了,她就很快能找到郑通一样。
“我也不很懂,不过,人家分析得头头是道儿,我信。他们说,中国所有的武器不完全依赖北斗系统,而采用什么......激光雷达制导,这种以防御为目的的军事储备被证明是正确的,对近距离的进攻也切实有效,照样打得他们满地找牙。”魏俊仁见Lilly的眉头有所舒展,表情也亮了许多,越觉得来劲儿,便接着说道:“中国还有一样杀手锏,以前没人知道,这关键的时候才露出来了。”
“噢?是什么?”Lilly好奇地问道,潮湿的眼睛在昏暗中摇曳着希望的微光。
“是核潜艇。”魏俊仁看着Lilly扬起的神情,忽然有一种要作画的欲望,觉得这明月、爽夜和灯下的美人简直就是一幅绝妙的创造题材。他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更正道:“应该说是核潜艇的数量和技术。以前,外头知道的中国那十几艘?切!几十艘呐!而且啊,中国的新一代核潜艇听说装有两套推进技术:螺旋桨模式和吐水模式。螺旋桨模式速度快,但容易被雷达看见。这吐水模式就不一样了,怎么弄的咱就不知道了,我的理解就是把水从前面慢慢儿吸进来,再悄悄儿从后面推出去。这个功能可不得了啊!要领是慢,它要的就是慢,这慢是必须的,它一定得这个这个这个......慢,对吧?就像水底下的流子一样,或者像一条大鱼在游动,总之这样一来,超声波就看不见它了!你想啊嫂子,几十艘核潜艇藏在海底,就在他们眼皮底下晃悠,还发现不了!每艘带十几个核弹头,且不说核弹,就普通弹头吧,吓人不?这就是为什么有三艘航母被炸沉的原因,还有美国在亚洲的军事基地和东岸、西岸的那几次袭击,都是近距离打的,拦截系统根本没反应都!人家分析说,这都是这种幽灵一样的核潜艇干的。”
Lilly的心情渐渐敞亮起来,事实上,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愉快了,她抬头仰望着明月,遥想着远在天边的亲人,忽又想起了珍珍和红梅,她们现在都怎么样了呢?
红梅一家自从到了保护区之后就和外界断了联系,他们对时局的了解仅仅局限在小区那台电视机的新闻之中。每天晚上,光明和红梅就跟其他的中国人一起挤在电视机前观看有限的几个新闻频道,了解战争和疫情进行的情况,同周围的人评论一番,叹息一番,直到12点断了供电,才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回家,赶斜角躺在头高脚低的狭窄的房间地上。
16区的新冠疫情控制得非常好,应该说没有。这并不是因为设备有多先进,事实上,除了洗手液之外,保护区不提供任何预防和检验新冠病毒的设施。全区设有一个隔离区,十间简易房,就在临时医院的后身,只刚开始的时候住过几个发烧头疼的人,后来陆续都好了,可能只是普通的感冒。
红梅家跟其他所有中国人家庭一样,来的时候带了很多一次性口罩,可很快就都用完了,大家去办公室要求办理邮购,却迟迟发不来货,眼看着没了希望,他们只好用棉布自己做口罩,需要的时候临时戴一戴。后来,大家逐渐不怎么戴口罩了,因为他们看明白一件事情,干热的保护区是与世隔绝的,只要把新到的食物和用品处理好了,整个区就是安全的。
安顿下来不久,光明就报名作了保护区的临时医生,茜茜也报名作了临时护士,保护区里面的中国人医生并不是太多,所以光明每星期可以排上三天班,可原本是护士的和医学院的孩子们就太多了,所以茜茜只申请到了一个半天的工作。保护区的临时医院有点像内国的私人诊所,有一个合着药房的医生办公室,一个急救室,八张床位和一些简单的医疗器械,常见的头疼脑热和外伤之类的小问题这里都可以应付,脓肿和骨折这样的小手术也做得,再大的手术就得转走了。
在保护区里,各个单元的一日三餐都是像小林最初建议的那样,大家不约而同,可能都觉得这是最容易也是最有意义的吃法。在光明他们这十户人家里,小林两口子逐渐几乎全部承担了做饭的工作,当然,其他人有时间都会过来帮他们,虽然伙食简单,可大家说说笑笑地做,热热闹闹地吃,过得跟一个大家庭似的。
刚到保护区的时候,天气虽不太热,可白天也是出不去人的,太阳在保护区这儿最不受人待见,它总是火辣辣地盯着这片沙漠的每一寸皮肤使劲儿地烘烤,整个保护区连一片树荫也没有,人们就只好挤在狭小的简易房中,坐着不是,躺着更不是。等到了仲夏,最热的时候户外气温竟高达120℉,地面就像大火炉一样,而简易房内也应该有100℉,恰似一个个蒸笼,仿佛要把这群中国人的肉体和灵魂都全部蒸干。
茜茜和妮妮哪儿受过这个?汗不住地淌,头发和衣服全天都湿漉漉地粘在身上,不住地抱怨道:“受不了了!要热死人的!这里真是像地狱一样!”
光明便劝解她们道:“比起战场上的人来讲,我们要好过多了,没有枪林弹雨,没有围追堵截。你们要学会忍耐,要把心态放平,所谓‘心静自然凉’。出汗是正常的,没那么可怕,不要烦躁,你们只要喝足了水,静静地待着,让身体去自动调节它的温度,脑子里再想点儿能让你安静下来的事情......”
“就像做瑜伽那样?”妮妮问,红红的脸上都是汗。
“对,就是那样。”红梅在一旁笑着说道:“这种温度差不多是人体可承受的极限温度,可能会中暑,所以你们要多喝水,学会调节情绪,保持安静,就应该会没事的。”
第一个暑期过后,16区就有三十几个体弱多病的人因中暑而死去。
夜晚是保护区的黄金时间。每到傍晚,人们就开始活动了,耳边就会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和大人们的说笑声。后来,那是光明家住进来的十几天后,一天傍晚,当太阳拖着燃烧殆尽的云霞刚刚降落到西山顶的时候,光明一家人,确切地说是周围几百家人,都听见一个悠扬的小提琴声传进耳朵里,那绝对是真人在现场演奏,前面调了几声琴弦,中间嫌拉得不好还回了几句。琴手演奏的是《梁祝》,从头到尾差不多半个小时,手法娴熟,激情四射,悲则哀婉凄楚,喜则纵欲激昂。那是光明和红梅听过的最美妙的小提琴独奏,完全听不到沮丧和颓废,不带任何落魄与苟且,在这片贫瘠的沙漠上,在这群流离失所的中国人中间,在这个残阳如血的时刻,那唯美唯幻的旋律从琴手的指尖流淌出来,带着对生活的渴望,带着对艺术和真理的追求,飘荡在低矮拥挤、简陋不堪的保护区上空,圣水甘露般滋润着每一个人几近干枯的心田。
“真好听!”妮妮听得入神,忍不住说道:“可惜没有钢琴,我多想摸一摸那些琴键啊!”
红梅看着稚嫩的女儿,胸口觉得堵得慌,心说那怎么可能呢?
小提琴曲结束不久,远处又传来了萨克斯管吹奏的曲子,后来,不同的方向又出现了长笛的声音,然后又有一把二胡掺进来,这些短乐器你一首、我一首地演奏着,《回家》、《友谊地久天长》、《我的祖国》、《庆丰收》、《彩云追月》、《月亮代表我的心》、《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乐手们尽情演奏着,逐渐由独奏变成了协奏,音乐声此起彼伏,清馨悦耳,人们都住了脚,不再说话,或站在门边,或坐在台阶上,一曲接一曲地听,一阵高过一阵地鼓掌叫好。荒漠既是舞台,陋室土街变成了音乐厅,人们看不见乐师们,只感觉那些天籁之音从星月间传过来,飘渺空旷,清雅脱俗,让人忘了自己身陷囹囤,忘了忧愁和烦恼。这真是一场奇妙的音乐会。
那天之后,演奏音乐逐渐形成了惯例,带乐器来的人都聚到了一起,没带乐器的高手们也凑过来解馋,这里面什么人都有,教授、工程师、学生、指挥、专业演奏的、业余作曲的等等,由于人太多,只好按片儿分成了东、西两个乐队,大家分头切磋演练,从此,16区每天晚上都同时有两场质量很高的音乐会。
16区里有三个白人和一个黑人,都是自愿住进来的华人家属,由于种族的原因,他们可以申请出入保护区,他们于是就成了16区的货运代理,当然也是免费的,这可给大家帮了大忙了,今儿张家和王家找他们帮忙带这个进来,明儿李家和赵家要他们帮忙捎那个回来。把门的军人们见拉的都是些生活用品,也没话好说,心想只要华人们不出去、不闹事儿,里面就随他们折腾。结果,东西越拉越多,品种越来越丰富,各种吃的、用的、玩的,甚至连花草和树苗都运进来了。东西和钱都不成问题,中国人有钱的很多。拉东西的车也由小变大,没几天,以前干运输公司的华人就让他们把小型卡车开来了。
通过这几个外族人,16区的生活得到了很大改善,第一件事儿就是每家都配上了电风扇,然后就是其他的东西,什么烟酒糖茶,什么工具、电器、木料、装饰,什么电子钢琴、架子鼓和卡拉OK音响,这些电子设备也都不用现花钱买,去家里拉就可以。一些懂木工的人便开始为各家搭起了凉棚,矫正了倾斜的房子,制作了桌子和座椅,总之你想要什么,那些能工巧匠们都尽量满足你的要求。家家都装饰起来了,门前也都有了花草,于是,16区变样了,由原来简单枯燥沙漠集中营变成了生活气氛浓郁的城市。
一天,光明家隔壁的老戴对老伴说:“咱俩老了,又没有其它的技术,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孩子们补习汉语吧。”
“这个主意不错。”老伴点了一回头,又迟疑道:“可一没教科书,二没黑板,怎么上课呢?”
“真正想学习的孩子,什么样的条件都能将就。”老戴说道:“你不是知道古代有‘画荻教子’的故事?还有革命年间陕北抗日红军大学,那就是在窑洞里,也是什么也没有,连笔记本都是用敌人的传单订的。”
“也是。可用什么教材呢?”老伴问。
“教材嘛,托他们出去找找看。”老戴想了想,又说道:“我不是带了几本书吗?四大名著和唐诗宋词什么的,我看,拿《西游记》作教材就挺好,语言精美,趣味性很强,那些故事孩子们也熟悉,比什么教材都好。另外,再捡一些简单的诗词教给他们。”
于是,戴校长老两口儿就办起了中文讲习班,老伴儿教初级班,老戴教高级班,每节课把《西游记》复印几页发给大家,逐字逐句讲解,循序渐进。这个中文补习班越办越大,不单孩子们喜欢,就连在中国长大的成人们也喜欢,大家平时都忙,知道故事情节的人多,但真正读过原著的人少,现在这么一细嚼慢咽,才发现这部名著语言和结构的妙处,远不止那些打妖捉怪的事情。
中文补习班之后,保护区相继出现了音乐,美术、围棋等补习班,还自发组成了几支球队。紧接着,各种数学、物理、化学、英语、历史、写作等美国标准学校的课程就都开出来了,而且很快就达到统一化和标准化的程度,形成了学校的规模。最终,16区的家长们集体商议,按片儿共划分出6个学区,每区各设一套管理机构,统一规则和作息时间,校名也好叫,就叫一小、四中或六高之类。每所学校都有三千多学生,课程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十二年级,老师并不都是科班出身,干什么的都有,学生是清一水儿的中国孩子。由于条件有限,没有办法加建校舍,聪明的人们就把连体房的隔墙都打通,变成活动墙,白天打开来作教室,晚上则隔开了睡觉。教室里唯一的设施是一个挂在墙上的白色写字板,孩子们都各自带着小板凳,坐在地上上课。老戴作了四号学校的校长,他跟16区其它学校的校长们一起到区管理办公室协商,要求购买教材、纸笔和打印机等教学用品,得到了批准,到八月初的时候,各个学校基本准备就绪,都陆续开课了。自此,16区有了新的作息时间和社会秩序,大人和孩子们都有了忙碌,也有了生活的动力,Arizona的这一片沙漠终于不再荒芜,有了自美国开国以来第一个充满知识和活力的文明城市。
Arizona的9月,虽然白天还是非常炎热,但早晚已经凉爽下来,16区的人们熬过了第一酷暑,踯躅在低矮拥挤的灰色简易房头,看着周围新生的纤弱而稀疏的花草,怀着对远方家乡的惦念,担心着祖国的命运和前途,迎来了第一个中国传统节日:中秋节。
六个校长都是德高望重的人,自然就成了16区的核心人物,虽然中秋节的气氛跟软禁在Arizona沙漠地带的这群中国人似乎有点儿挨不上,但大家还是觉得应该举办一个中秋晚会,只为了弘扬士气,抵御消沉。于是,工人们在东西两处的篮球场分别搭起了两个一米多高的露天舞台,连了电线,安上简易的照明设施,两个乐队开始各自集中排练,同时也征集节目,16区准备在中秋之夜同时上演两场不同曲目但中心一致的中秋晚会。
听戴校长说了这个消息,光明高兴地回家对红梅说道:“16区人才济济,晚会一定很好看,可惜我当班,你带孩子们去看吧。”
“嗯,我也听说了,肯定不错。”红梅笑着说道:“不过,我想我也是看不了现场的,场地太小了,还是让孩子们去吧,让她们带上摄像机,过后我跟你一起看录像。”
中秋节这天晚上,红梅家附近的舞台周围果然挤满了人,人们一个挨一个,从舞台四边一直挤到路口,有些年轻人甚至爬到房子顶上,尽管如此,现场能看见演出的总共也还不到两千人,很多人只好聚在外围,准备听一听就心满意足了。戴校长于是跟几个组织的人商议,想把演出从原定的一个星期延长到一个月,跟演员们一说,大家也都十分愿意,就由主持人跟观众们讲了,说为了确保每个人都能看到实况,保证每天晚上有一场演出,一直演三十天,需要的话还可以加演。如此以来,人群才逐渐散去。
演出是由一首钢琴协奏曲《黄河颂》开始的,整个乐队全班亮相,连指挥在内男女共三十八人,清一色白上衣,下面是黑裤或黑长裙,除了竖琴之外,其它管、弦、鼓、琴等一应俱全,钢琴是用雅马哈电子键盘来代替的,弹奏者是一位清瘦的年轻女人,报幕员说她是中央音乐学院钢琴演奏专业的博士生,手法娴熟,落落大方,同其他乐手们一起把一曲《黄河颂》演奏得激情奔放,气势磅礴,给现场的每一个人以强烈的心灵震撼,把晚会的气氛一下子就提升了起来。
接下来,晚会献出了一系列高水平的节目,由于灯光和场地等限制,没有舞蹈表演,都是器乐和演唱,有小提琴协奏曲《化蝶》、大提琴独奏曲《天鹅湖》、二胡曲《二泉映月》、琵琶曲《十面埋伏》,有美声的《我爱你中国》、《我像雪花天上来》、《长江之歌》、《爱情湖》、《一抹夕阳》、《美丽家园》、《雪绒花》,有民族和通俗的《我的祖国》、《绒花》、《乡恋》、《十五的月亮》、《故乡的云》、《龙的传人》、《三百六十五里路》、《小村之恋》、《草原之夜》、《天路》等等,大都是人们熟悉的怀旧金曲,带着浓郁的对祖国的眷恋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让每一个听到的人都陶醉其中。晚会的气氛十分热烈,掌声和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绝对不亚于任何一位明星大腕的专场,尤其到最后,一位来自北京名叫李俊的业余歌手把气氛推到了高点,他戴着眼镜,一副学者的模样,怀抱着吉他演唱了他自己创作的《16区的中秋》,唱道是:
“月明星稀,风爽夜浓。
Arizona的沙漠里,16区的中秋。
硝烟凝成残云,弥漫在我们眼底,
战火胜过烈日,遥灼着我们心头。
我们身陷囹圄,我们满眼乡愁,
痛心那长城迸瓦砾,怎禁得黄河带血流。
我们背井离乡,我们扶老携幼,
逃遁在这地角天涯,苟活在这野岭荒丘。
看不见怒潮卷雪,听不到哀鸿啼空,
踌躇在他乡的日夜,枉度这异地的春秋,
我们失去了自由。
月明星稀,风爽夜浓。
Arizona的沙漠里,16区的中秋。
心中牢记着的,是父亲的期待,
脑海里时现的,是母亲在等候。
琴弦上颤动着,五千年沧桑的记忆,
风暴再次袭来,撕裂我暗哑的歌喉。
漫天灿烂的星星啊,有我万千的心愿,
美满晶莹的明月啊,是你翘望的眼眸。
亲爱的你可还安在?慌恐的我蒙辱含羞。
我曾说我不得不走,到如今却梦想着回头,
何时再牵你的手?
月明星稀,风爽夜浓。
Arizona的沙漠里,16区的中秋。
梦里面依稀是那棵,老家门前的垂柳,
醒来眼前总浮现着,故乡旧居的阁楼。
思念那红墙和飞檐,思念那春耕与秋收。
难忘那永定河边的丰骨,和那伤痕累累的卢沟桥头。
风雨飘摇的中华,世代相传的神州,
从未屈服的人们,从不乞怜和乞求。
有怀投笔的人啊,叹我无路从戎。
只能空对着明月,泪洒Arizona山谷,
洒在这16区的中秋。”
人们被李俊的歌深深打动了,许多人流下了眼泪。歌曲终了,最后几个音符在琴弦和人们的心上震颤良久之后,渐渐飘散在寂静忧伤的夜色之中,观众们开始叫起好来,现场喧哗得跟潮水一般,经久不息。李俊的情绪也很激动,他连声道谢,含着泪向观众们作了一个长长的深鞠躬,说道:“中国正经历战争的磨难,而我们被囚禁在这里,无能为力,只能遥相期盼,愿祖国战胜困难!永远繁荣昌盛!”说罢,转过身对乐队点头示意,舞台上便爆起了一连串架子鼓快速而强烈的打击声,李俊一面用力拨打着琴弦,一面随节奏摇摆着身子、甩着头,开始了他的第二首摇滚劲歌《烈焰》:
“神州华夏传承五千年,多风多雨沧海变桑田,
多少惊天动地的故事,多少顶天立地的前贤,
不怕那狼虫虎豹,无惧那千难万险,
撬动十代闫君的地府,射穿那九个太阳的天!
烈焰!烈焰!
给我们坚毅的肌肤和容颜!
烈焰!烈焰!
给我们黑色的头发和双眼!
烈焰!烈焰!
给我们坚强的体魄和信念!
烈焰!烈焰!
催我们生生不息勇往直前!
兴旺发达的中国,美丽富饶的家园,
曾经的祥和与宁静,如今的断壁和残垣,
迎着那隆隆的炮火,站在瓦砾硝烟之间,
振起轩辕的臂膀,挥动那镆铘和紫电!
烈焰!烈焰!
燃烧在空中燃烧在眼前!
烈焰!烈焰!
煅烧着你的意志你的脸!
烈焰!烈焰!
你是烈焰中无畏的金刚!
烈焰!烈焰!
你是煅烧中更锋利的剑!
燃烧吧烈焰!烈焰!
百年后再次燃烧的烈焰!
燃烧吧烈焰!烈焰!
燃烧在你的胸中我的眉间!
燃烧吧烈焰!烈焰!
燃起你的斗志我的信念!
燃烧吧烈焰!烈焰!
勇对兵临城下将至壕边!”
燃烧吧烈焰!烈焰!
百年后再次燃烧的烈焰!
燃烧吧烈焰!烈焰!
燃烧在你的胸中我的眉间!
燃烧吧烈焰!烈焰!
燃起你的斗志我的信念!
燃烧吧烈焰!烈焰!
勇对兵临城下将至壕边!”
……
一首《烈焰》唱得群情激扬,快节奏的摇滚音乐激发着观众的情绪,台下的观众们跟台上的乐手们一起反复大声合唱着“烈焰!”两个字,歌声穿透黑暗,穿透寂寞和荒芜,响彻16区的上空,无比震撼。没几天,李俊这两首歌就在16区传唱开来,大人孩子们都能哼出调来。很多喜欢音乐的守备军人也来看演唱会,对艺术家们的表演赞不绝口,尤其到李俊演唱的时候,他们受到现场的感染,也会情不自禁地跟着人群高喊“烈焰!”。
中秋节那个周末的晚上,在16区开演唱会的时候,远在加拿大温哥华北部小镇的向东和卢杰正坐在一处喝酒呢。他俩到了这里以后,不到一个月,向东一家就从学军那儿搬了出来,就近找了一个便宜的小房子住下了。几天后,枫叶卡到了,二人便各自买了一辆二手车,开着四处找工作。小镇的人口稀疏,里面除了两家小中国餐馆之外没有其它的中国人生意,由于俩人的英语都不行,根本找不到工作。转来转去,在温哥华中国城一带倒是有一些工作机会,他们于是做过餐馆洗碗打杂,帮人家剪过草,做过清扫工,仓库打包装箱,装修小工等等,卢杰甚至还试过帮人家按摩,可都由于种种原因没做长。到六月底的时候,向东找到了一个地处北温哥华的送货公司的活儿,老板是个粗鲁的白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杂种,英语说得又快又不地道,面试了向东之后,竟然招收他了,时薪是16加元。
上班的第一天早上,老板把向东领到库房,交给一个叫卡罗的矮胖的脏兮兮的墨西哥人,说道:“你教他开叉车,明天他就要能独立装车和卸车。”
卡罗从旁边开过来一辆破旧的绿色叉车,对向东介绍了一遍开关、左手的进退杆和右手的三个操作杆的用法后,指着两旁堆满货物的狭窄的过道对向东说道:“自己练吧,找些鸡巴东西抬起来再放下去,别影响别人干活,别弄坏东西,别掉到装卸台下面,两小时后我再来检查你。”
向东于是开着这台叉车,在库房里转悠着,库房很大,周围有四十几个装卸口,装卸口里面一圈是过道,中间堆着各种货物,有两个叉车正在那些货物之间的空地上往来穿梭着。向东小心翼翼地把钢叉送进一摞货物下面的木头托盘里,用倾斜杆和起落杆将货物慢慢平抬起来,又慢慢平放下去,然后倒车,抽出叉子,转头往前开,再找一摞东西,再叉起来、放下去......。向东正专心地练着,就听见后面一阵长而急促的喇叭声,吓得他右手一哆嗦,本来要慢慢放下来的叉子“呼嗵”一声就撞到了水泥地面上。
“哈哈哈!个鸡巴中国人!”一个老黑开着叉车,车前面擎着一摞货物,飞也似地从向东的旁边开过去,一面还按着喇叭,嘴里笑骂着:“快开呀!个鸡巴老东西!太他妈慢了!我要早点回家!”
‘操你妈的死黑鬼!急着送命去呀?’向东在心里骂着,面上却不敢得罪,只好忍气吞声,继续歪歪扭扭地练他的叉车。
看看快到晌午,那个叫卡罗的老墨来找到向东,见他已经能比较熟练地操作了,便打开叉车上自带的一个电子显示屏开关,教给他如何输入员工代码,如何辨认每一摞货物的货号,如何按照货号给出的指令从车上卸货以及装车等等,向东都一一记下了。
中午休息的时间只有半小时,向东打了卡,跑到公司附近一个麦当劳买了一份套餐,就着可乐,狼吞虎咽地把汉堡和薯条装到肚子里,点上一支烟,开着车赶回公司,见三十分钟已到,赶紧到打卡机上签到,然后回到那辆破叉车上继续熟悉操作。
半下午的时候,向东虽然动作缓慢,但已经基本上熟悉了叉车的操作和系统的指令。老板看来对向东挺满意,指着刚刚倒到22号装卸窗口的一辆卡车对向东说道:“现在,我要你把这个刚进来的车箱卸空,有问题要及时来问我和卡罗。慢点可以,但不要把货物送错地方,也不要弄坏什么鸡巴东西,否则,你就要另找工作了。懂吗?去吧。”
“Ok。”向东很认真地答应着,眼睛紧盯着22号装卸口那辆车箱的后门,他觉得自己当时的神态跟电影《阿甘正传》里那个傻瓜男主角肯定很像。
向东把叉车停到22号装卸口,学着别人的样子打开后门上的插销,将它提起来,又用一把铁钩子使劲儿拉起装卸台边的铁板,将它“咣当”一声搭在车箱上,然后回身坐到叉车上,踩着刹车放开闸,左手推上前进挡,右手微调叉子的高度,慢慢叉进一摞货物的托盘中,将它稳稳地抬了起来.....。
向东用了一个多小时才把那车货卸完,慢是慢点儿,可基本没出什么大错,该送几号门的送几号门,该留在场地中间的就放到指定的位置上去。中间有几次碰到英文简写看不懂,去问现场调度雷克,雷克还算和气,给他解释了,不过是些一听就明白的简单玩应儿。再就是向东又被老黑冷不防给消遣了一回,他正小心翼翼地叉了一摞货物准备倒车的时候,发现倒不动,看后视镜才发现老黑已悄悄开着叉车来到他后面,并用叉子把他的叉车抬离了地面。老黑恶搞了向东之后,野猪一般嚎叫着,撒着欢儿快速开走了,乐得险些儿从叉车上颠下来。
好一段时间里,那个老黑对向东的到来表现得异常兴奋,给向东起了个他认为很滑稽的名字,叫“Mr. Speedy”,就是“快先生”。他跟很多可怜的黑人一样,由于极端的自卑,一辈子都活在被人歧视又歧视别人的生活当中,难以自拔。他一面干着活儿,一面满场地喊着“快先生”,还多次故意开过来,在向东周围兜着圈子,咧着厚厚的红呼呼的猪嘴唇子喊道:“嘿!快先生!你是中国人吗?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工作?你能不能再快一些?哈哈哈!”
没办法,向东只好一半英语一半汉语地笑着对他说:“对。你妈逼的。我是中国人,以后会快的。你个狗娘养的。”
“哈哈哈!快先生说他以后会快的!哈哈哈!快先生会快起来的!”老黑便嚎叫着开走了。真是动物一样低级的趣味。
经过一天的培训,向东正式上岗了,不过上的不是白班,而是夜班,从半夜十一点半上到早晨八点。每天上班时,向东除了带一个24 OZ的保温杯饭菜之外,还会带两大杯热水,再把咖啡粉、奶粉和白糖按比例和在一起,用罐子装了带上,夜班上到早晨四点钟左右的时候,向东通常会觉得浑身发冷,冷到骨头,喝上一大杯温热的咖啡又提神又驱寒,他才得已顶到下班时间。这段时间里,向东一直没有联系上大女儿,也没有珍珍的消息。
七月中旬的一天晚上,向东正准备着上班要带的东西时,卢杰打电话过来,兴奋地说道:“东哥!我可能会找到一个尼玛儿好工作!”
“噢?啥工作?”向东停下手里的活儿问道。
“老本行!卡车司机!起薪21加元!”卢杰说道;“就是......有点儿尼玛儿远,往北开车可能得三个多小时,一个叫什么......威斯特的林区。”
“三个小时!”向东觉得有点儿太远了,迟疑道:“那你得住那儿。把家搬过去?还是定期回来?”
“定期回来呀!”卢杰不假思索地说道:“我从地图上看了,那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孩子得尼玛儿上学呀。”
向东沉吟半晌,没有说话。
“对于我们开卡车的来讲,这是常有的事儿。”卢杰说道:“早期在加州的时候,我不也是跑长途?十天八天回家一次。看在尼玛儿钱儿的份上,有什么办法?”
“这......?”向东不知道说什么。
“还没定呢,试试再说吧。”卢杰说道:“我明儿一早就去面试,兴许还尼玛儿不行呢。”
卢杰到底干上了这份卡车司机的活儿,一周干5天,每个星期回家一次。
向东在库房开了一个月叉车之后,刚刚开始适应了这个黑白颠倒的作息规律和老黑的噪音,老板又突然要给他换工作,想让他先去考一个B1执照,然后白天开车出去送货,时薪加多两块钱。向东当然愿意,赶紧这面上着夜班,那面找时间把驾照考了,跟车培训了一天之后,八月初,向东正式上岗了,他被指派了一辆二十二尺带升降机的小型自动挡货车,任务是每天走街串巷,把一车货物分别送给客人,再从其它的客人那儿拉一些货回来。客人有住家的也有公司的,货物大都是几百磅到几千磅的托盘,也有形状不规则的东西,像大玻璃镜子或长桅杆等,工具是一个承重五千磅的液压手推车和一个简式手推车。
向东第一天独自送的第一票货就遇到了麻烦。那天早上,他去调度那里领了当天的送货单子,把大小手推车装进后车箱固定好了,检查了轮胎、车灯后坐进驾驶室,在车载记录仪上输入个人代码,又输入货车和箱体的编号,从系统里调出自己当天的行程,点开第一家客人的信息,打着车,记录下开车前迈数表上的数字,在手机上输入了地址,系好安全带,定了定神,挂上前进挡,轻踩油门,车子便慢慢驶离装卸口,离开公司大院,拐上了市区街道。
十几分钟后,第一站就到了,这是一家医院,向东找到了那个楼号,联系上接货人后,便停好车,放下车后面的折叠升降板,拉起后门,对照手里的货号找到了靠门边站着的一个一人多高的大箱子。
‘嗯,好像是个三门冰箱,这个容易。’向东想着,一面解下液压手推车插到木头托盘下面,压了六、七几下就把货物抬了起来,然后缓缓拉出来,上了升降板。
折叠升降板打开来后有四尺多宽,可承重约三千磅,向东学过一个看似危险却快捷奏效的卸货方法,就是把液压手推车拉杆一端的那个轮子从升降板的外沿滑下来,整个货物虽向后倾斜,可重量却把托盘压在升降板上掉不下来,然后就可以很容易地降下来。可这次,当向东把液压推车的那个轮子滑下升降板末端时却傻眼了,由于木头托盘过长,这头儿出来了,那头儿还搭在车箱上,根本不能随升降板下来,而轮子已从外沿滑下了,回又回不去,直接给卡那儿了。这就是经验不足的结果。
由于楼前的两个车道被向东占了一个,来往的车辆越堵越多,人们看着一个大箱子斜在升降板后面,要掉下来的样子,一个送货的中国佬站在车上瞅着,搔着灰白的短头无计可施,一个接货的印度人抱着膀子站在路边,不住地摇晃着他那颗黑头。
“医院有叉车吗?”向东问老印。
“可能吧。”老印掏出手机打通了一个电话,放在耳边叽哩咕噜了一会儿,抬头对向东说道:“他们正忙着卸货,要过一会儿才来。”
“太好了!”向东松了一口气,心想要是没有叉车还真收不了场,自己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这样等了约五分钟,叉车还没有来,可公司调度的电话到了:“Peter?你第一家还没送完?”
“呃......刚进大门,正堵在这里,人太多了!”向东胡乱编扯着,他知道车上带定位装置,看得见位置但看不见他在干什么。“我一定尽快。”
又过了十几分钟,向东看见一辆叉车从远处人行道上慢慢开了过来,才舒了一口气。来人用叉车托住托盘往外拉出来一段,然后跟向东同步向下放,总算最后把这个大箱子弄到平地上了。
向东把大箱子拖进楼道卸下来,拽出液压手推车,赶紧回到车边,把手推车装进车里面,下来后又把升降板折叠了,忽然想起没让客人签字,便又折回去找老印签了字,心想着半个小时过去了,公司那面该着急了,果然,调度的电话又打了过来:“送完了没有?你要往下走了,不然,后面的都会晚的。”
“好了好了!已经完了!”向东大声说着,一面急匆匆地上车打着了发动机。“这个印度人,非得要我把东西弄到他屋里面去,我说公司只让我送到门口,为这事我们俩在走廊里......!”
向东还没说完,电话那头儿早挂了。
“妈个逼的!”向东骂了一句,一面慢慢把卡车拐出了医院,上了街道。
“些烂货!我是没办法才跟你们混在一起的。有谁能想到我曲向东竟然落魄到这种地步?都是这该死的战争,弄得我家也回不去,大女儿也失去了联系,珍珍也找不到,可笑我当初为了能发点儿酸水还梦想着战争。”向东惋惜自嘲了一回,忽又想起文天祥的《过零丁洋》,随口颂了几句,感叹道:“浮萍已经很动荡不安了,又遭雨打,唉,这最是我现在的境界了。珍珍,你在哪儿?你知道我现在在开车送货吗?”
向东正胡乱想着,就听见旁边有人按喇叭,只见一个白女人在旁边开着车窗,冲向东又是比划又是按喇叭。
“按个头你按!有本事你朝我后面来一下!”向东气得高声骂着,随即扫了一眼速度表,然后冲白女人渐渐远去的后车玻璃嚷道:“你能快到哪儿?提前几分钟你就能早进天堂了?”
向东这头儿正骂着,又看见一个亚洲人在旁边放下车窗,按了一下喇叭,然后用手指了指向东的后车箱。
“嗯?莫不是我的车有什么问题?”向东这才回过味儿来,连忙打上紧急灯靠路边停了,走下来一看,口里惊呼道:“我操!我后车箱的拉门没关!”
向东送货的工作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开始了,每天早八点上班,下班的时候总是在天黑以后,年近五十的他用亚洲人不很强壮的四肢对抗着一摞摞千八百磅重量的货物,常让他感觉到自己腰身上那些筋腱拉扯骨骼所能达到的极限。每天经手一两万磅的货物,送出去一车再取回来一车,衣服总是湿了干、干了又湿,满后背的汗碱,满身的灰尘和疲惫。尽管他很努力,为了那十八块钱的时薪和可能得到的小费而拼着命,可问题和事故却总是不断,除了一些丧气客人无端的抱怨之外,公司还攒了他两次刮蹭和一次超速的记录,最终在在八月底的一天,向东再一次忘了关后门,结果是在高速上的时候手推车滑了下来,造成了一起交通事故,向东因此被解雇了。
中秋节的那个周末,卢杰从北面林区回来,听说向东丢了工作,便特地带了一块鹿肉回来,让翠萍给炖得稀烂,切作大片,又拌了一个黄瓜凉菜,请向东过来喝酒。
“我说东哥,你就别再去试了,这周围哪儿还有尼玛儿好工作?”卢杰夹了一片鹿肉淋上蒜酱,放在嘴里嚼着。“我那儿见天儿招人,还尼玛儿负责培训各种工具车的执照,现在,林场里算我已经有三个中国人了,你上网填个申请就行。到时候咱俩来回开一辆车,不尼玛儿挺好?”
“嗯,看来只好那样了。”向东轻轻叹了口气,他其实不愿意去那荒山野岭里工作,他究竟还是想离文明社会近一些。“唉,跑到偏远的加拿大还不算,还要去那巴不着人烟的林子里。哎?国内还是联系不上?”
卢杰放下筷子,抽出一支中华点上,皱着眉头说道:“怎么可能?你不看新闻上说,多国部队已经打到哈尔滨了,东部近海城市也都尼玛儿炸成了废墟,上哪儿找他们去啊?妈的小日本儿,又把牙呲出来了。”
“按道理讲,地面部队轻易是不能上的,我看,他们这是要颠覆中共、灭亡咱国家的节奏啊。”向东已满脸通红,有些醉意。“操,为啥呀?啥主义、信仰、博爱、自由、民主、人权?统统是他妈幌子,那沙特在领事馆里就把人给活割了,美国不照样认作朋友?说到底就是利益,谁不明白呀!挑拨一群爪牙来整中国,各怀鬼胎。美国自己是三草驴子变蚂蚱,一辈儿不如一辈儿。先前那些总统吧,尽管也都是些骗子,可不管怎的,还都整个贞节牌坊擎着,现在这个倒好,脸都不要了,直接就当众放刁耍赖,赖不过就明抢。操他妈的,以为中国人好欺负?以为还可以像当年八国联军那样来中国再抢一票?做他娘的大头梦!”
“就是!”卢杰把烟灰使劲儿弹进烟灰缸里,骂道:“ 吹什么牛逼?连个疫情都尼玛儿控制不住,还什么世界老大?连个阿富汗都打不明白,还什么头号军事强国?纠集了几个狗腿子就想打咱中国?行啊!来吧!你来一拳,我就回你一电炮,你打我上三路,我就掏你玛玛儿裆!对吧?美国在亚洲那些军事基地不都废了嘛,夏威夷、加州和东岸也都炸过了,剩下的那几艘破尼玛儿航母也不敢靠咱中国的边儿,现在,没办法了这,又弄个不知死的小日本从东三省打进来,个揍性!以为我们还是土八路?还是小米加步枪?你姥姥!”
“这个小日本儿是真他妈可恶!就是我们东亚黄种人中的败类!它祖上就是一帮海盗,到处抢劫,而且恶习难改,不单屡犯我们中国,亚洲这些国家没一个不深受其害!”向东端起酒杯一仰脖儿干了,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说道:“如今,它的后代们不思悔改,又趁机打进了中国。你知道?北京要是沦陷了,中共在中国人民心目中和形象可就毁了。所以,我要是习总,就倾全国之力把它先给灭了!从地球上给抹掉!给全亚洲人民除去一害,同时也震慑一下他们,妈的, 在生死存亡之际,狭路相逢勇者胜!不怕死的就上来!”
中秋节过后没多久,向东果然在林区找到了工作,公司负责培训他拿A照,培训期间每小时16加元,等正式上岗后,时薪是21加元。向东于是开始跟卢杰在林场相依为命,每星期回家一次,来回开一辆车。
时间象一条没头没尾的河,周而复始地绕地球流淌着、见证着,它看尽了人类发展和繁荣的历史,看尽了种种爱和恨,看尽了形形色色的分别与重逢;它看尽了人类种群间的一次次杀戮与忏悔,看尽了国家和政权的一次次崩裂和重组,看尽了黎民百姓一次次流离失所又一次次重建家园。如今,它又一次看见太平洋两岸的战火和死亡,看见人们身陷囹囤的苟且与挣扎,看见人们沦落他乡的无奈与艰辛。转眼已是秋残冬至,成群的加拿大雁排成V字形向南款飞,水波纹一样从天空中荡过去,一两声萦绕在耳边的啼叫,会让离家的人更觉孤苦,伤感的人再添惆怅,久别的人愈加思念。
向东一个月就拿到了卡车驾照,成了一名大龄新手。在林区开卡车简单枯燥,每天早晨六点去调度室打卡,然后开着卡车到四十分钟车程之外的砍伐点把圆木运回来,每天跑同样的路线,五六个来回,直到太阳落山为止,平均工作十一个小时左右。向东每天像老驴推磨一样转圈跑着,眼睛里都是弯弯曲曲的山路,耳朵里灌满了轰轰隆隆的马达声响,看不见山区景致的优美,听不到鸟语,闻不到花香,整个就像个机器人,快变成一堆没有意识的无机物了,应该说快变成卡车的一部分了,因为在一整天十几个小时里,他总是保持一个姿势坐在卡车的驾驶座位上,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握着挡,左脚离合,右脚刹车和油门。每当从卡车上下来时,他便变得不习惯直立行走,总是弯着腿儿弓着身子,两手在两边划拉着,歪歪扭扭的活像一个马猴儿。公司旁边有一个小镇,有一家咖啡店、一家汉堡店和一家披萨店,向东从来没去吃过,他总是在午休的时候回到住处,把头天晚上准备好的午餐用微波炉打热了吃,卢杰也是这样,只不过二人很少同时回来,所以总是各吃各的。晚上下班后回到住处,俩人会做一顿像样儿的饭菜,量很大,要把第二天的早饭和中午饭都带出来。食材都是从家里带过来的,起初他们还带一些肉类过来,后来,卢杰联系到一个当地人,可以长年提供鹿肉,鹿腿肉比较便宜,才六加元一磅,二十磅一个包装。他们于是就天天炖鹿肉、喝小酒儿,这也是向东在林区生活期间少得可怜的一点乐趣,不过,二人吃饭时谈论的话题总也离不开眼下的战争,这点儿瞬时的酒肉之欢怎抵心中那长期的苦闷?所以笑容总是无法停留在脸上,而忧愁却一直紧锁着眉头。还有,向东来加拿大时带来的酒和烟很快就都消耗没了,快到年底的时候,他们不得不花三倍于美国市场的高价在当地购买了。
艳玲自从到了加拿大之后变得现实了不少,也试着出去找工作,可比划了一圈之后,终因高不成低不就,如今只好待在家里。Vikie除了上网课之外,在离家不远的一个日本餐馆找到了一份零工,一周做两个晚上。Mike在当地的高中入了学。
翠萍由于年轻、英语又不错,找工作不成问题,只是因为两个儿子还小,不能上全职,所以她只好选择了一个中国餐馆的工作,只干中午,半下午就得回家。孩子们也都入了当地学校。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向东已在林区干了三个月了。圣诞节前的一天晚上,卢杰对向东说自己明天请了一天假,有点事儿要回家一趟,晚上回来。第二天一早,卢杰五点多就起来了,洗漱完毕吃了早饭,便匆匆出门去了。向东不好问,看卢杰神情不定的样子,知道肯定是有事儿,但可能不是家里的事儿。一日无话,半夜快十二点的时候,卢杰回来了,一身疲惫却难言脸上的兴奋,见向东捧着电脑还没睡,便递上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说道:“还不睡?独守空房等我呢?”
“去你妈逼的!”向东白了一眼卢杰,说道:“你干啥去了?”
“我干什么......?你打电话给我媳妇了?”卢杰嘻嘻地笑着。
“谁稀得问!”向东吸了一口烟,嘴上这样说,却翻着眼皮瞅着卢杰。
“它是......这么回事儿。”卢杰眯缝着眼儿叼着烟卷,一面脱下皮夹克,笑着说道:“我呢,今儿挣了尼玛玛儿八百块钱!嘛?你问我干嘛挣的?我呀……嘿嘿,帮尼玛儿印地安人跑了趟货。”
“印地安人?哪个印地安人?那个开赌场的?”向东合上电脑,疑惑地看着卢杰。
“哎对喽!就是那个老逼养的。”卢杰瞪着亮亮的三角眼,抿着嘴耳,堆起两腮,像一只刚刚捞了一嘴的松鼠。“他的人前儿打电话找我,说让我帮他拉点东西去美国,货物、手续嘛儿的都不用我操心,路程也不远,刚过边境就尼玛儿卸货,回来就尼玛儿点银子。”
“是嘛,一天就八百块钱?有这等好事儿?”向东起身扔掉烟头,去厕所哗啦了一阵子,然后到厨房拿来半瓶廉价威士忌和两个空杯子,一面倒酒一面问卢杰:“拉的啥?”
“管它什么货呢!”卢杰接过杯子,往嘴里倒了一口酒,咧着嘴说道:“估计不是什么正经东西,要不?为嘛尼玛儿给我这么多钱?”
向东又点上一支烟,静静地抽着,皱着眉头不说话,半晌,抬起眼又问卢杰:“以后还有?”
“呃......对,到时候他找我。”卢杰见向东拉耷个脸儿坐在那儿,又说道:“昨儿没跟你说有两个原因,一是不知道尼玛儿是真是假、道儿好不好跑;二也是怕你惦记。今儿个这么一试,还真尼玛儿没什么,来回都很轻松,钱儿给得也痛快。去前儿边境是一个老黑警察,回来时还是你见过的那个尼玛儿二流子,我看见他那流里流气的样子就想笑,板着个小脸儿还尼玛儿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个揍性。”
“兄弟啊,能听哥哥说两句吗?”向东喝了一口酒,低声说道:“老话儿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看你这八百块钱取得有些不地道。当然,我没说我是啥君子,我是说这钱拿得扎手有点儿。”
“东哥,我知道那箱里肯定不是什么尼玛儿好东西,我只是想这钱儿来得容易,先弄它几水儿再说。”卢杰拿起酒瓶子,又给两个杯子里各倒了一点儿。
“你呀,糊涂。”向东看着卢杰,摇头说道:“那贼船上去容易,下来可就难了。再说,你冒这个险的时候就不想想你老婆孩子?”
卢杰抽着烟儿眨巴着眼睛,似有不舍弃之意。
“沾上这帮人,早晚得出事儿,不是进去了就是......”向东不愿意把话说得太难听,因停了一会儿,又说道:“我真不愿意看到你有那么一天。兄弟呀,咱现在还过得去,没有那不义之财也罢了,凑合着等仗打完了,咱就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家去,到时候琢磨个正经买卖,心安理得地过消停日子,行不?”
卢杰皱着眉头垂下眼皮,略微点了点头。
第二天晚上,向东怕卢杰思想摇动,硬逼着他当面打电话给印第安人,说不想再干了。印第安人好像十分不情愿卢杰走,但也没说太多,寥寥几句话之后,电话就挂了。
这事儿过了两三天,一天晚上,向东跟卢杰下了班之后正在宿舍里做吃的,忽听见有人敲门,向东开了门一看,是个三十来岁斯斯文文的年轻白人,中等身材,戴着眼镜,穿着连头的大长羽绒服,不认识,便问道:“你找谁?”
“呃......卢杰先生住在这里吧?”来人问道。
卢杰听见是找他,迎出来一看,认得是替印第安人取钱的那个人,觉得有些意外,但也热情地打招呼:“哟!杰克波!你找我......?进来进来!外面怪冷的。”
杰克波看了看向东,回过脸客气地对卢杰说道:“卢先生,我想跟你单独谈一谈,我们可不可以去坡下面那个咖啡店里坐一坐?”
“呃......”卢杰犹豫着,他才不愿意在这大冷天儿的夜里跟这么个人物出去乱走。
“有什么话进屋讲吧。”向东笑着侧过身往里让着杰克波。“要不?我找什么地方待一会儿也行,哪能让客人出去呢!”
“你也不用出去,咱都不是外人。”卢杰浅笑着,一面抓着杰克波的衣袖子往里拉。“我给你们介绍介绍,这位是曲向东,我哥,我的事情他都知道;这位杰克波其实跟我们在刚进加拿大那天就打过交道了,后来这几件事儿都是他经的手。”
“噢!你好你好!”向东和杰克波同时向对方伸出手,热情地彼此招呼着,跟自己人差不多。
三人于是一起进了屋,卢杰忙着让座,又拿来一瓶矿泉水放到桌上,杰克波脱了外套搭在椅背上,只穿黑色高领套头毛衣,大家又客气寒暄了几句,杰克波便在桌边坐了下来,卢杰坐在对面的另一把椅子上,向东没椅子,只好回身坐在床边。
“老头子听说你不想干了,让我来当面跟你谈一谈。”杰克波开门见山,缓缓地对卢杰说道:“是什么原因?如果嫌钱少的话,他愿意加多两百。”
卢杰瞄了一眼向东,垂下眼皮沉吟了片刻,浅笑着说道:“呃......不是钱的事情。我就是不想干了。”
“噢。”杰克波眼盯着卢杰看了半晌,又回头看看向东,眼神中已不见了暖意和笑容,对卢杰冷冷地说道:“想是你这位哥哥不允许?”
“对,是我不让他干的。”向东也沉下脸,说道:“我不想让他接触你们的生意,不想让他碰你们的货物......”
“是毒品。”杰克波插话道。
“我们根本不想知道......”
“可你们已经知道了。”
向东愕然怔在那里,知道事儿大了,现在不单单是卢杰,连自己也碰到大麻烦了,如果不及时止住,就会越陷越深,永无宁日。
“嗯……”向东鼻子里轻轻哼着,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杰克波,他紧锁眉头,扬起下巴,满脸都是怒气。向东很清楚眼下的局面,商量和乞求肯定屁毛儿都不顶,因为对方已经上升到威胁这个层面了,要逼他们就范,而他们还不能来硬的,比如拿枪顶着对方脑袋之类的,肯定不好使,因为双方势力差距太大了,那样激化矛盾等于是在找死。向东清楚他们不但不敢碰杰克波一根毫毛,就连威胁话都不能说,唯一能作的就是要让对方看到他们的决心,同时也让对方知道他们够狠,不是善茬儿,逼急了肯定也会伤到对方,不值得。向东这面盯着杰克波,杰克波也不回避,似笑非笑地看着向东的眼睛。卢杰一时不知所措,只弓着身子,把双手按在桌上,似乎随时都会跳起来。
屋里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这样僵持了足有半分钟,就见向东嘿嘿一笑,指着杰克波,不温不火地说道:“老兄,加拿大人,我很不喜欢你的这种说话方式。你看,你们有你们的规矩,我们也有我们的规矩,好在你我从前的账都清了,谁也不欠谁的。不过,今天你大老远道来了,我也不能让你空跑一趟,也得送你一点儿东西,是吧?你等着。”
向东说罢慢慢站起来,去抽屉里翻了一气儿,找出一卷细麻绳,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便用剪刀铰下一尺来长一段,开始往左手的小拇指上缠。
杰克波看向东很仔细地往手指头上缠麻绳,便饶有兴趣地琢磨着意图。卢杰这时看明白了,知道向东这是要斗狠,忙喊道:“东哥,你......!”
“你给我闭嘴!”
向东低声说着,一面用牙咬住麻绳一头系紧了,回身去水槽边抄起菜刀来到桌前,举起刀就剁了下来。杰克波见向东突然拿着明晃晃的菜刀走过来,睁着眼,举刀就砍,吓得双手抱头,闭上眼睛缩作一团,耳边只听“砰”的一声响,方知没砍到自己身上,惊魂稍定,偷眼看时,只见向东把自己的小手指头砍下一截来,血淋淋的躺在桌子上。
向东抽出一张餐巾纸将断指小心包了,递给脸色煞白的杰克波,见他不接,就塞进了他的羽绒服口袋里,低声说道:“我从不愿意欠别人,但也不愿意别人欠我。现在,你拿着这东西,回去告诉你老板,别跟我硬磕,伤到谁都不好。你好走,恕我不远送了。”
杰克波慌忙起身,穿上外衣出去了。从那以后,印地安人果然没有再找卢杰。
光阴荏苒,转眼就到了2023年的中国年。往年这时候,全世界的华人们都能看到中国大陆的春节联欢晚会,可今年却看不到了,人们曾经看腻了的那些歌舞和小品,曾经褒贬不一的那些戎装和盛势,如今都成了回忆,不知何时能再现的回忆。虽然加拿大各地的华人团体也还照旧举行联欢,可难免都带有悲怆的情调,人们高兴不起来,联欢会十有八九都变成了声讨和勉励的现场。春节的那个周六晚上,向东和卢杰两家人凑在一起,弄了几样炒菜,包了些饺子,想着好歹还是要过个节,谁想到吃饭的时候,大人孩子都绷着脸,没有一些节日的气氛,向东想了想说道:“咱们呐,别不知足,想想那些被关在集中营里的中国人,有咱这条件吗?你们......要是嫌闷,我整点儿音乐放咋样?”
“音乐有嘛儿好听的!听不懂。”卢杰说道:“还不如放两首老歌。”
“对,找几首歌。”艳玲附和道:“要那种喜庆点儿的,像......哎对了,就把以前的春晚找出一个不就得了?现成的是。”
“对、对。”大家齐声赞同。
向东起身去拿来电脑,打开Youtube搜索,正敲着几个关键词,就见卢杰眼盯着手机说道:“哎东哥?这新闻你看见了吗?刚出的,满天都是!”
“什么新闻?”向东找到去年的春晚录像点进去,电脑屏幕上出现了广告的画面。
“《文学城》上说中国要打尼玛儿日本!”卢杰的的声音听起来明显很紧张。“用核武器!”
“啥?真格儿的?吃饭前还没看到。”向东扭回头看着卢杰。
“可不真的?你自己上去看看!”卢杰说着,一面埋头只顾看手机。“限它三十天之内投降、撤军、道歉......”
向东连忙关了春晚,重新开个窗口,到《文学城》网站上一看,果然最新滚动新闻报道的都是有关核打击日本的新闻,一片震惊和呼吁克制之词。向东随便点开一个读起来,见中国官方的声明大致是这样的:几百年来,日本国累次犯我中华,涂我生灵,犯下滔天罪行。如今,日本国不思悔改,再次入侵我东三省,残害我百姓,妄想颠覆我政权。所以,中国人民政府、中央军委、中国战时最高指挥部联合发布声明:自即日起,限三十日内,日本军队要宣布投降并撤出中国;日本政府和天皇要向中国人民道歉并归还我钓鱼岛;而且,就日本人曾经犯下的罪恶,日本政府和天皇要向全世界人们道歉并赔偿损失。否则,日本国届时将受到核打击。一切参与阻挠这次正义行动的敌人也将受到核打击。
“好!有种!”卢杰大声喊着:“操你妈的小日本儿!个俾养狗仗人势的畜生!忘了当年那两颗核弹的滋味儿了吧?我叫你再尼玛儿呲牙!”
“哎呀!动核武器?”艳玲惊呼起来:“那是灭绝人性的!不能那样做!而且美国......!”
“美国啥呀美国?你美国要是敢上,我就连你一块儿削!”向东打断艳玲说道:“啥叫灭绝人性?美国当年能整,我们为啥就不能整?你他妈不讲理了,我还跟你讲理?不先把你给整瘪茄子?再说了,小日本儿是人嘛你?”
“不能那样啊,老百姓会跟着一起遭殃的。”翠萍低声说道:“百姓是无辜的。”
“他们是无辜的?当年他们移民到中国的时候高兴着呢!”向东反驳道:“有什么样的政府就有什么样的人民,在战争面前,在侵略者和被侵略者面前,没人是无辜的!都他妈是咎由自取!”
“东哥说得对!”卢杰说道:“他们在中国杀人放火的时候,他们往回抢东西的时候,老百姓起来反对过吗?”
“那是受了政府的误导......”翠萍说道。
“就算当年受过误导,可这么多年过去了,铁的事实都摆在眼前,还不明白?还支持政府出兵我们东三省?那政府可是百姓们自个儿选的!当兵的都是他们家的儿子!”向东说道:“所以,误导也好,没误导也罢,他们既然几百年来都是这么想的,一错再错,就该削!”
“中国政府对尼玛儿小日本儿也算够仁义,还给它一个月时间考虑。”卢杰说道:“要是我呀,招呼都尼玛儿不打,就像当年老美那样,直接就一嘴巴子撤过去!我叫你再跟我乍翅儿!”
“这也反映了咱国家有这底气,就是说你啥防御系统都统统不好使!是不?另外,咱也是仁至义尽,别说我没警告你。”向东说道:“网上专家们曾分析,咱国家的核潜艇和核弹头数量远不止官方报道的数字。还有,咱国家并不是孤立无援,前几天,有一条新闻上说,俄罗斯和古巴被怀疑为中国潜艇提供供给,还登了卫星拍的照片。”
“提供又怎么样?你管得着?美国现在自己都尼玛儿管不过来了,哪儿还有心思去管别人?”卢杰笑道。
“可不咋的!”向东说道:“美国到处都是游行示威,打砸抢,乱了套了都!幸亏我们早早就跑出来了。唉,只是不知道我那房子还在不在了?”
向东说道这里,语气暗淡了下来,心里想着自家房子的同时,也想起了珍珍家的那栋房子,想起了那扇铁门和里面的小院、想起了楼下那间卧房和地中间那张床......。
“唉!赶上了,好歹都得认呐,嘛儿办法儿也没有。”卢杰叹了口气,说道:“我说啊,咱吃饭吧?都尼玛儿凉了。”
那天之后,向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关心这场战争,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儿就是快速浏览一下新闻题目,然后,不管是刷牙、吃饭、上厕所、开车......,总之每隔几分钟,他都要打开手机,看一下最新上传的新闻题目,就像一个炒股的疯子一样,直到夜里困倦难耐、合上眼睛的最后一秒钟。向东虽然支持中国当局的这一决定,但他像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并不希望它真正发生,而是希望日本能悬崖勒马,从中国撤军并道歉,从而避免这场灾难。
十天过去了,网上只见各个国家的舆论报导,有人强烈谴责中国,有人劝日本尽快纠正错误,美国和英国说到时候我们也会把中国核平,俄罗斯说就怕你们不打......,中国所有官方网站和媒体就此事则不发一声,只每天给出一个红色阿拉伯数字,倒数着剩下的天数,日本媒体除了集体强烈谴责中国之外没有其它的声音,好像他们不知道核弹是个什么东西,或者以为中国只是说说而已,根本没有胆量扔。
二十天过去了,网上媒体加紧了议论,谴责和劝降的声音更加高涨,出现了许多核爆炸模拟视频,并分析了一系列可能带来的生态和经济恶果。包括美英在内的各国纷纷关闭了在日本的大使馆,中断了跟日本的贸易和航线。可是,中国境内的战争仍在继续,辽东半岛已基本失陷,以日军为主的多国部队似乎所向披靡,正在攻打沈阳。
二十五天过去了,日本国内出现了一些反战的呼声,但军队还是没有撤退的迹象,已经攻占了沈阳,并准备南下取锦州。美英集中了六个航母舰队围在日本和台湾东部沿海,声称中国核弹升空之时就是就是中共灭亡之际。中国媒体集体噤声,只宣告天数。
二十八天的时候,多国部队在锦州受到强烈阻击,不能前进。北朝鲜人民军在中国政府的帮助下开始反击。中国政府发出通牒,再次警告日本政府不要执迷不悟,否则,两天后,他们将断送千千万万日本人的生命。世界舆论简直要沸腾了,一片声劝中国要克制,劝多国部队赶紧撤军。
二十九天的时候,多国部队持续攻打锦州不下,双方伤亡惨重。中国政府发出最后通牒:今天是日本可以宣布投降的最后一天,否则,到明天中午12点,日本本土和属下所有岛屿都将成为核打击的目标。然后又再次声明,这只对日本,不对其它国家,除非别国对中国动用核武器。这天一整天里,向东紧张得要命,一面开着车一面不时地翻看手机,好几次开错了路,有一次倒车的时候,车头竟差点儿刮到旁边的树上。一直到下午四点多,向东也没看见日本撤军的消息,正心焦之处,忽收到卢杰的电话。
“东哥,你在哪儿?”卢杰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
“快到公司了,二十分钟。”向东答道:“啥事儿?日本投降了?”
“死它不死的,早死尼玛儿早好。”卢杰说道:“那什么,你卸完货到宿舍来,咱俩一起回家去。”
“回家?还没到周末呢,你糊涂了?”向东笑道:“要不?就是日本鬼子进村了?”
“不是。是......我家里出了点儿事儿,得赶紧尼玛儿回去一趟。不开玩笑。”卢杰正经说道:“公司那面已经请好假了,我怕慌里慌张的,一个人开车不行,就请你帮忙做个伴.......”
电话讲到这里就没信号了,山区这里的信号总是断断续续的。
向东把卡车开进公司大院,在大铁抓子下面等圆木卸空后,把卡车开到停车场停了,简单清理了一下驾驶室,又打开新闻瞅了瞅,见没啥停战撤军的消息,便叹了口气,爬下车头,背上背包,腿脚不太协调地朝宿舍走去。
向东进了门,见卢杰正坐在桌边等着他,神色不定,问道:“啥事儿?这么着急。”
“啊,我媳妇......摔了一跤,具体情况我也说不清楚。”卢杰支吾道:“咱走吧,回去就知道了。”
“伤得重不?”向东问:“我要不要也去跟经理打个招呼?”
“我替你说过了。”卢杰说道:“她人没事儿。咱赶早儿上道吧。”
二人出门上了车,卢杰驾驶着,驶出停车场,上了99号公路,急急向南奔去。
“你慢着点儿。事儿已经发生了,急也没用。”向东开导着卢杰,一面掏出手机打开新闻,他想找一些话题来分散一下卢杰的焦虑。“中国的中午十二点,就是我们这儿晚上八点,再有......不到三个小时就开打了。”
“早就尼玛儿该打了!我都等不及了!”卢杰笑着去摸烟,向东于是点了两支,送一支到他手上。
“话虽这么说,毕竟核武器非同小可,真要整上了,死的人可就多了。”向东说着,又翻开新闻看了看,说道:“这小日本还真他妈够艮的,死到临头了这!还不知悔改!真令人捉急。”
“嗨!你急什么呀你急?这就叫不作就尼玛玛儿不会死。”卢杰打开车灯,轻轻转动着方向盘,车子急切地在99号上寻路飞驰。“我看啊,它不是宁,是压根儿就尼玛儿瞧不上咱中国。第一,它认为咱根本就不敢动用核武器,口头儿吓唬吓唬而已,因为有尼玛儿老美在后面跐着啊。第二,它贪呀!说不定它想这次拿下中国之后就把东北给占了,说不定老美也尼玛儿点头儿了,这才玩儿命猛攻......”
“哎我说,你这弯儿整得急了点儿。天黑视线不好,又有不少积雪。”向东在座椅上正了正身子,把烟屁股顺窗缝怼出去。“哎吆我这老腰,酸溜溜的。你嫂子还让我这个周末回去挪一下床,说我姑娘那屋太冷,你到时候过来帮我哈,我是真打怵搬东西呀。”
“啊,行,行。”卢杰点了点头,侧脸瞄了一眼向东疲惫的脸颊。窗外群山如墨,残霞似血。“我刚才说哪儿了?让你给打断了。就说啊,小日本儿光琢磨尼玛儿它自个儿的了。但你不想想?你把中共给逼到尼玛儿死胡同里了,老习没面子不说,对祖宗也交代不起呀!他不跟你玩命?这叫‘杀一儆百’!老美再横也是白给,而且它压根儿也没想拿命来死磕,毕竟你小日本儿就是尼玛儿老美的一条狗!”
“可不咋的!”向东又抽出两支万宝路点了,递给了卢杰一支,说实话,他此刻的心情跟千千万万的中国人一样,愤怒中涌动着亢奋,程度绝不亚于习总。他又打开新闻看了看,恨恨地说道:“妈逼的还不投降是吧?有种你就宁倒底!正愁没借口报仇呢,这回可够口儿了,咱老账新账一块儿算!”
车疾驰在回家的路上。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外面的一切都凝固在黑暗之中,路边的树丛在有限的车灯距离内快速向后面奔跑着,偶尔有对开过来的车辆,把急切不安的灯光射进眼眸。向东看了看时间,七点零五,侧脸问卢杰:“状态咋样?要不要换换手?”
“不用,这点儿道。”卢杰说着,一面活动了一下脖子,说道:“唉,其实人这一辈子就那么回事儿吧,说有现在还有,说没很快就尼玛儿没了。打能怎么样?不打又能怎么样?不管发生了什么,咱还不都得尼玛儿赖赖巴巴地活着?”
“也是。”向东很奇怪卢杰为什么一下子转了话味儿,只顺着他说道:“咱普通老百姓能怎么样呢?何况又都入了美国籍了,就说说而已,咸吃萝卜淡操心,还把自己紧张得够呛你说。像我老婆那样多好?什么国家不国家、战争不战争的,一辈子就有两件主要事儿:孩子和房子。操,也挺好,也挺乐呵倒是。”
“唉!”卢杰叹了口气,猛吸两口烟,把烟屁股扔到窗外,半天没言语。
七点十分了,向东忍不住又打开新闻,见还是没有动静,文学城上的新闻甚至都不滚动了,整个世界好像都窒息了,都在准备面临一场暴风雨的到来。
“哎你说,要是中国真核了日本,老美不会也动核弹吧?呃......正常是不会的。”向东忍不住又说了起来。“那可就惨了,中美两败俱伤,让老毛子捡便大宜了。”
“可能性不是没有。”卢杰说道:“不过,撑死了互相扔几颗也就拉倒了,那核弹做出来就是要尼玛儿扔的,对吧?但大范围核战?除非老美疯了,它尼玛儿......”
卢杰刚说到这儿,前面弯道处的灯影里突然横窜出一只野鹿,他来不及刹车,只“尼玛儿!”地大叫一声,挡风玻璃便重重地撞到鹿身上,向四面炸裂开来,车身随即失去控制,“砰”地冲出右面的护栏,向山坡下滚去。
‘完了!’闪念之间,向东毛发倒竖,惊恐万状,感到身子像一袋散沙一样随车滚动着,黑暗中四面碎玻璃和断树枝乱飞,剧痛随即传遍全身,才知道自己在死神面前根本无能为力,顷刻间,他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向东在疼痛中苏醒了过来,觉得浑身如刀割的一般,正不知受了几处伤。他睁开眼睛,血立刻从眼角流进来,扰乱了他的视线,什么也看不清。他咬着牙试着动了动双手,发现左胳膊还能勉强抬起来,但肩膀和脊椎疼痛难忍。向东强忍着疼抬起左手,擦去眼前的血污,费了好一会儿才弄清楚自己的处境:他还活着,系着安全带仰面坐在车里,周围都是碎玻璃、碎沙石和断树枝。车前灯还亮着,挡风玻璃全没了,只剩参差不齐的边,他能清楚地看见一些树梢和星星。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后背上,车体应该是竖立起来的。
‘卢杰呢?’向东想转过头来看看卢杰,却感觉脖子疼得厉害,他使了好大力气,呻吟着、咧着嘴扭过头,模糊看见卢杰还系着安全带坐在旁边。
“卢杰!卢杰!喂?”向东听见自己沙哑的喉咙发出艰难的声音,问道:“你......咋样?”
对方没有回答。
“喂!哥们儿!醒醒!我们还活着!”向东借着仪表盘微弱的灯光看着卢杰,见他脸上没有血迹,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朦朦胧胧好像睡着了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
“喂!卢杰!你他妈......别吓我!快醒醒!”向东用力抬起左手,抓住卢杰的肩膀摇着。“喂!卢杰!卢杰!”
向东不停地推着卢杰,叫着他的名字,几分钟后,卢杰的眼睛慢慢睁开了一半,痴痴地凝视着前方,没有多少生气,迟钝得像个傻子。
“哎我妈呀!可醒过来了!吓死我了你!”向东这才松了一口气,问道:“你怎么样?伤着哪儿了?”
卢杰表情痛苦,嘴唇微微抖动着,说不出话来,他似乎想把头转过来,可他的脖颈却似木雕泥塑的一般转动不得。过了好一会儿,卢杰才能慢慢转动眼睛,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道:“疼......,我......动...不...了。”
“你哪儿受伤了?看不着啊?”向东费力地抬起手臂,打开头顶灯,见卢杰脸色煞白地坐在那里,呼吸短促而微弱,便宽慰他道:“不要紧,过一会儿就好了,你坐着别动,我找找手机,得先打911。”
向东的右腿被变形的车门卡住,右胳膊可能也骨折了,疼痛难忍,动弹不得,他用左手四处摸了一会儿,找不到手机,问卢杰:“你的手机呢?”
“哎吆......,斗...里吧...?”卢杰好像恢复了一些意识,微微转了转头,用眼睛瞅着二人中间的车斗。
向东找出卢杰的手机,说道:“把右手给我,拇指还是食指?”
“拇...指...。”卢杰想把右手抬起来,可那只胳膊却似有千斤的重量,纹丝没动。
向东把手机凑到卢杰的右手大拇指上,开了锁,然后拨打了911。其实他是不用开锁就可以拨打911的,只是这时被摔糊涂了。向东放下电话后,把卢杰的手抓过来握着,感觉他的手冰冷僵硬,没有一点生气,便安慰他道:“哥们儿,挺着别睡过去,救护车很快就到,你好像没什么外伤,不要紧。”
卢杰痛苦地皱着眉头,呻吟道:“我......,后...背...,肚...子...,哎...吆...”
向东听卢杰这样说,连忙侧脸去看卢杰的身上,见他的黑色皮夹克前面鼓鼓囊囊的,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向东拉开卢杰胸前的拉链,见皮夹克下面的灰色羊绒衫被什么东西支了起来,周围一大片血污,向东揭起羊绒衫一看,惊得目瞪口呆!原来一根脚腕粗细的断树枝把车挑在半空中,它从后面穿透了座椅靠背和卢杰的腰部,从前面扎了出来。血还在往外渗着,沿卢杰的两肋流向后面。
“我操!操他妈的!”向东不知所措,只顾大声骂着。骂了数声之后,小声对卢杰说道:“哥们儿,这不要紧,肯定不要紧!输点儿血、住两天院就没事儿了。救护车马上就到,你先忍着,千万顶住!”
“东哥......,”卢杰气息微弱地说道:“我...活不了...了...”
“去你妈逼的!别胡说!”向东说道:“你肯定没事儿,翠萍和孩子们还在家等你呢。咱俩抽支烟,那面救护车就到了。”
向东说着,一面四下里摸自己那半包万宝路,可摸了半天没摸着,随问卢杰道:“你的烟在那里?兜儿里?”
卢杰轻轻哼了一声。
向东去卢杰外衣口袋里找出烟和火机,一只手哆哆嗦嗦地往外拿那烟卷,就听见卢杰说道:“不是...那个...。这边...口袋...。”
向东见说,觉得奇怪,便又去卢杰的外衣口袋里掏,结果在贴胸的内侧口袋里找到一包中华。
“东哥...,我...私藏了...两条...中华...。嘿...,不好...意思...。”
“操,藏就藏吧,不的,咱俩现在哪儿还抽得到中华呀?”向东取出两支点上了,把一支放到卢杰的嘴里,忍着满心酸楚,强装着笑脸说道:“嗯,还是中华的味儿地道,有一阵子没抽了。”
“东哥...,还有...一件...对不住...,”卢杰已经没有力气抽烟了,他的呼吸极其微弱,任那支点着的烟卷耷拉在唇边。
向东没有阻止他,也不再安慰他,只猛吸着烟,耐心地等他讲下去,眼里涌出泪来。
卢杰停了好一会儿,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来的...时候...,给...学军...,你...五千...,我...只...一...千......”
救护车到的时候,卢杰已经死了,半睁着眼睛僵在那里。救护人员沿着绳索爬下来,弄开车门,见向东还活着,便往他身上绑绳子。向东又点着一支中华塞进卢杰的嘴里,含泪说道:“兄弟,你好走,咱们来世再见,来世再见。”
第二天下午,向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浑身缠着纱布,胳膊和腿都被夹板固定着,动弹不得。一个护士在向东床前忙碌着,见他醒过来,笑着对他说道:“噢,你醒了?我去告诉你家人。”
几分钟后,病房的门开了,走进来一个女人,满脸泪痕站在门边,令向东疑惑的是,来人不是艳玲,而是翠萍。
“你......来了?”向东伤心欲绝,不知道对翠萍说什么才好,他沉吟良久,用嘶哑的声音问道:“艳玲他们呢?”
翠萍慢慢走过来,在病床旁边的椅子坐下来,踌躇着说道:“你还不知道?嫂子和Vikie…...,前天晚上就......,煤气中毒死了。”
向东听罢,似五雷轰顶一般惊呆在那里,半晌无语,想起昨天的事,才知道为什么卢杰急着要拉自己回来,不禁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听见翠萍又说道:“天太冷,空调不太好用,嫂子就点起壁炉,谁知......!”
“Mike呢?他怎么样?”
“他应该不要紧,还在监护。”
一个月后,向东带着胸椎、右大腿骨和右前臂骨三处钢板出院了,那天,Mike用折叠轮椅把爸爸推出医院的大楼,扶着他上了翠萍的车,翠萍的两个儿子也在车里。他们在路上买了鲜花,便直接开车去往Lynn Valley镇北山上的一个墓园,对着并排安放在一起的三个墓碑痛哭了一阵。回家后,向东让翠萍去中国超市买来高香和香炉,又特地带回来两瓶二锅头和一条中华。向东用硬纸板做了三个牌位,写上故人的名字,分两处放了,各摆列鲜花和果品,分别恭恭敬敬地敬上香,又给卢杰这边牌位前倒了酒、点上烟,开口第一句便是:兄弟,东京被核平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