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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醒时分(六)

(2021-01-30 09:06:48) 下一个

                                                        六


 

东京被核平的那天晚上,Lilly在家守着电脑心惊肉跳地看了这个新闻,八点钟刚过,就见新闻上铺天盖地都是这方面报道,夹带着核武器爆炸的航拍照片和视频。当日本国上空升起两朵蘑菇云的时候,Lilly和每一个看见这则新闻的人都知道,东京完蛋了。

 

Lilly忐忑不安地看着网上潮水般的评论,她为中国最终迈出这一步感到震惊,为那些无辜的日本平民痛心,也为中国的前景担忧,怕中国也会受到来自多国部队的核打击。她憎恨这场战争。

 

两个小时过去了,新闻上没有出现中国受到核攻击的消息,大家只就日本国的惨状跟踪加深报道着。到半夜十二点的时候,Lilly还是没有看见什么报复性的核打击,新闻上开始出现了几则其它信息,其中有一则是报道北朝鲜和中国东三省战事的,说多国部队受到来自中国人民解放军和北朝鲜人民军的双面夹击,孤立无援。另一则说的是世界局势愈加动荡,俄罗斯跟土耳其打了起来,以色列跟埃及和叙利亚又燃起战火,而美国国内四分五裂,各反对势力崛起,种族对抗加剧,加州、德州等地纷纷闹独立,所以无暇顾及世界局势等等。Lilly看得劳困,不觉抱着电脑和衣睡在沙发上,一觉醒来已是凌晨三点,赶紧重启电脑查看新闻,见还是没有核打击中国的报导。

 

次日上午,魏俊仁打电话过来,叙述中国核平东京之事,言语间满是兴奋,说道:“嫂子,我军威武呀!核平了东京,打消了小日本的气焰。估计美英两国必不肯以命相斗,这都十三个小时过去了,他们还没动作,那就是不敢了,怕了。”

 

“但愿吧。”Lilly脑袋晕晕的,焦虑和兴奋交织在一起。“打仗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只希望别愈演愈烈,还是早些儿结束了吧。”

 

“谁不说呢!”魏俊仁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面喝着茶,一面看着前面画架子上一幅Lilly的画像,琢磨着应该把胸部再上点儿亮色,显得更丰满些才好。“我看啊,小日本儿软了,英美又不敢用核武器,咱国家就保得住,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嗯,好像是。”Lilly的眼前朦朦胧胧地升起了一丝希望,可那希望却又是那么飘忽不定,不到两秒钟,她的眼神又暗淡了下来。“唉,也不知道郑通和Anne怎么样了。”

 

“你看看?又来了?”魏俊仁站起身来到画布前,用右手指尖触碰着画像上Lilly的粉脸和销肩,说道:“嫂子你烦恼也无济于事,不如暂且放宽心,照顾好自己和两个孩子,等局势明朗之后,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到那时,郑通会主动联系我们的。”

 

Lilly知道自己目前的处境,好像除了等待之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这样又过了十几天,网上终没有关于英美核打击中国的报道,其它的国际新闻于是渐渐多了起来,什么印度出兵占领了巴基斯坦首都伊斯兰堡和其以北地区,切断了中巴边境;什么俄罗斯收复了乌克兰、格鲁吉亚、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等地,沿黑海把战火烧到了土耳其后,占领了梦寐以求的君士坦丁堡,并加入了叙利亚和以色列的战争中,势力范围已扩张到了地中海;什么中东的基地恐怖组织在阿富汗、印度、索马里等地再度兴起;什么伊拉克又空袭了伊朗和科威特,两伊战争再次打响了等等......,硝烟四起,战火纷纭,世界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日子在惶恐不安中向前挨着,不知道会有怎样一个尽头。转眼已到了四月,墨西哥又进入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春天。住宅后院的矮墙上开满了火红的三角梅,中间是齐腰高的粉色玫瑰丛,下面是低矮的白色茉莉花丛和草坪,满园春色盎然,花香四溢,在蓝天碧海的陪衬下美不胜收。Sophia和Kevin两个很喜欢这周围的环境,几乎天天都待在后院,或者在游泳池里泡着,或者在藤椅上看书,或者在沙滩上嬉闹。可Lilly对于外面那秀丽的风景却无动于衷,大海也好,白云也罢,看了不但不喜欢,反填愁闷,越让她觉得背井离乡,度日如年,越勾起她对从前那些美好生活的回忆,勾起她对亲人的思念。正是:

 

翠茵芳菲碧罗天,

渺波浮云静窗前。

咸海一棵无根草,

沙地单株苦心莲。

 

一个星期天的傍晚,刘姨不在,Lilly正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发闷,隐约听见后院有陌生人说话的声音,觉得奇怪,起身去窗边张时,见一艘游艇停靠在自家码头上,船上有两个墨西哥人正跟Kevin和Sophia攀话,忙打开后门走出去,那两个人看见Lilly后,随即开船离开了。

 

“他们说什么?”Lilly问:“你们认识他们?”

 

“不认识。”Kevin答道:“他们问我们从哪儿来,叫什么名字。”

 

“奇怪,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不是这里的人?”Lilly沉思了片刻,又问:“他们还说什么了?”

 

“他们还邀请我们到船上玩,说可以带我们去岛上。”Kevin说:“我说不去。”

 

“怎么可能?又不认识。”Sophia不屑地笑道:“真是莫名其妙。”

 

“嗯,墨西哥很乱,你们千万得小心,尤其是现在。”Lilly说道:“新闻上面说的事情你们不要不信,现实生活中发生的比那些......。”

 

“知道了!啰嗦。我们又不是三岁孩子。”Sophia打断妈妈的话,俏皮地翻了一个白眼,笑着说道:“你现在可以离开这里了,我和哥哥看完落日就回去。”

 

回到屋内,Lilly不知为什么总是琢磨刚才的事情,觉得有点儿蹊跷,然后便是不安,渐渐的,恐惧包围了她的内心,仿佛正在降临的黑暗越来越浓重地笼罩着这个房间。她打开台灯,拿着手机坐在沙发里,犹豫了好一会儿,把电话打给了魏俊仁,将上项事情跟他说了一遍,末了问道:“真不想麻烦你。他们该不是坏人吧?我是不是想太多了?”

 

“呃......墨西哥这里本来就很乱,目前的情况又这么特殊,还是小心点儿好。”魏俊仁说道:“我在南面出差,明后天能回去,到时候......看看搬到我另一个房子去吧,我搬回来。这两天叫孩子们别到后院去了,省得......”

 

魏俊仁的话还没说完,Lilly就听见Sophia和Kevin在后院高声喊叫起来,她急忙开了后门,光着脚跑过后院来到沙滩上,黄昏里,见Kevin一个人躺在海水里挣扎着,身上多处流血,一缕缕被潮水淘走,一艘快艇极速向海里驶去。

 

“天哪!Kevin!Kevin!”Lilly跑过去抱起Kevin,发疯似地喊着:“Sophia呢?在船上?Kevin......!”

 

Kevin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费力地抬起右手指着那艘远去的游艇,两秒钟后,他的手和头一起垂落下来,眼睛虽睁着,却已没有了光彩。

 

“Kevin!Kevin!天哪!”Lilly抱着Kevin坐在潮水里,放声大哭。

 

哭喊声惊动了两边的邻居,一个白人沿海滩跑过来,见状,拨打了911。

 

魏俊仁第二天下午赶回来的时候,Lilly还躺在医院里,医生用了镇定剂才让她安静下来,她迷迷糊糊的,泪眼红肿,表情绝望,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魏俊仁把Lilly接回家,安置在床上,刘姨准备好饭菜之后,惶恐不安地坐在餐桌旁,流泪叹息,不知所措,魏俊仁嘱咐她明早早点过来,便让她提前回家了。

 

魏俊仁拿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紧皱着眉头,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Lilly才好,他沉默了良久,小声说道:“喝点儿水吧。”

 

Lilly目光呆滞,轻轻摇了摇头。

 

“警察怎么说?”魏俊仁问。

 

Lilly又轻轻摇了摇头,还是没说话。

 

“唉!”魏俊仁深深叹了口气,搓了一回手,说道:“人死了也没办法了,可Sophia…....?”

 

Lilly的眼泪又滚了下来,她欠起身,伸手抓住魏俊仁的胳膊说道:“俊仁,你帮帮我吧,你一定得帮帮我,说什么也得找到Sophia,否则,我也不活了!”说罢,又呜呜地哭起来。

 

“嫂子,你千万别想不开。”魏俊仁握着Lilly的手说道:“我保证尽力去找,但你自己要撑住呀!这不吃不喝的,叫我怎能放得下心?”

 

魏俊仁说着,拧开一瓶矿泉水递到Lilly面前,Lilly接过来,勉强喝了一小口。

 

“这件事儿吧,我想她......可能是让人给盯上了,我想就是勒索钱呗。”魏俊仁嘴上说着,可心里面却料到了八九分,Sophia肯定是被绑去卖淫了。“所以你放心,要多少钱咱给,不指望警察,我这样说你放心了吧?”

 

Lilly含泪点点头,脸上充满感激之情。

 

“这就好,放心就好。咱现在就把饭给吃了去,我要看着你吃。”魏俊仁说着,伸手去把Lilly扶起来,招着她慢慢走到餐桌旁坐下来,然后把食物摆到她面前,说道:“来,吃吧,听话。我也一块吃,吃完了饭我就打一圈电话去。”

 

感激合着伤心的眼泪顺着Lilly的脸颊扑簌簌掉下来,她伸出苍白的双手拾起碗筷,掘起一小团米饭放到嘴里,就着眼泪硬嚼着。

 

魏俊仁陪Lilly吃完饭,又劝她喝了半杯葡萄酒,才服伺她躺下,然后关上房门来到车库,打通了窑子的电话。

 

经理认识魏俊仁,俩人客气了两句之后,魏俊仁说想找老板问件事情。没一会儿,一个不显示号码的电话打了进来。

 

“Vincent你好!我的朋友,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妓院老板客气地说道。

 

“你好Jose!真不好意思打扰你!”魏俊仁浅笑着说道:“是这样,昨天晚上,我亲戚家的两个孩子在我家后院玩的时候出事了,男孩子被捅死了,女孩子被抢走了.....”

 

“你亲戚?”Jose笑道:“得了吧Vincent,我从未听说过你有亲戚在这里。逃难的中国人吧?”

 

“是逃难的,不过,真是我亲戚,是我哥家的孩子。”魏俊仁的语气很谦恭,有点儿低声下气。“他们到我这里本来是避难的,结果反倒......”

 

“Vincent,”Jose的声音听起来不太高兴。“这件事情你问我是什么意思?”

 

“Jose,你千万别误会!”魏俊仁连忙解释道:“我只是想我们是朋友,你认识的人多,或许可以帮忙找到她,开个合理的价钱,我会尽量满足他们的。”

 

电话里暂时没了动静,过了十几秒钟,魏俊仁又说道:“要是别人我就不管了,这真是我亲戚。还有,只要他们能把女孩子放回来,死的人我保证不追究。她叫Sophia,十五岁。”

 

Jose想了一会儿,低声说道:“好吧,我帮你问问,不过你要清楚,这并不等于我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或者见过他们,而且,咱俩的谈话内容不应该有第三个人知道,否则,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当然!当然!”魏俊仁很认真地承诺着。

 

一个星期过去了,Jose没有电话回来,魏俊仁着急了,打电话去妓院找他,经理说他人不在,不过一定帮忙转达。魏俊仁也不敢再打电话催问,又挨过了五天,这天晚上,Jose的电话终于到了。

 

“找到了,我的朋友。真不容易呀。他们要八十万美元。”Jose轻描淡写地说着。

 

“八十万?太多了吧!”魏俊仁惊呼道。

 

“太多?那就只好算了。”

 

“哎?别!别!”魏俊仁赶紧说道:“我的朋友,你再帮我去说说,五十万吧,成了我另外给你五万。”

 

第二天,Jose又来电话,说对方照顾朋友关系,底价七十万美元,外加五万给他,不同意就永远见不到人了。没办法,魏俊仁只好答应了。

 

魏俊仁的账上只有三百六十万比索余的额,想来想去别无它法,只有尽快卖掉一栋房子。魏俊仁把Lilly现在住的这栋房子清空之后,以低于市场价两百万比索的价格挂牌出售,半个月后,就被一个越南人用一千四百五十万比索欢天喜地地买去了。

 

魏俊仁又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慢慢地将钱换成美元,都存放在银行的保险箱内,待凑够了七十五万之后,当晚便当着Lilly的面打电话找妓院老板。

 

“好吧。”Jose说道:“明天晚上我会给你一个地址,你带着钱来接人。”

 

“呃......等一下。”魏俊仁迟疑了片刻,说道:“明天白天吧,我喜欢白天做事情。”

 

“妈的,谁白天出门?”Jose笑着骂了一句,说道:“行,白天就白天,谁让我们是朋友?”

 

“太谢谢你了Jose!还有......,”魏俊仁笑着说道:“也不用去其它什么地方了,你那里街拐角的那个星巴克就行......”

 

“哈哈哈!我的朋友!你太有趣了!”Jose大笑起来,半晌才止住,说道:“这样也好,容易,呵呵,我喜欢你这种风格。不过,我得提醒你,你要小心谨慎,以免招来麻烦。你看Vincent,我帮了你一个大忙,你以后还会光顾我的生意吧?我可不想失去你这样一个好客人。”

 

“一定!一定!”

 

放下电话后,魏俊仁长舒一口气,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Lilly。

 

刘姨得知这个消息后也很高兴,晚餐便多准备了两样菜蔬,开了一瓶红酒摆到餐桌上,又安慰了Lilly一些宽心的话儿,就回去了。

 

Lilly近日见魏俊仁很出力,又是卖房子、又是换美元,渐觉有了希望,便就恢复了一些精神,如今又听见说明天就能把女儿领回来,如何不高兴,脸上早露出许久不见的笑容,饭也吃得有些滋味。魏俊仁见事情有了着落,自是得意,前后虽然花了他许多钱,但能让Lilly高兴起来,他心里便有一种满足。二人对席而坐,一面吃饭,一面轻松地交谈着。在魏俊仁频频举杯相劝之下,Lilly只好委婉附和,不经意也喝了大半杯,渐觉气韵生香,耳热心跳,因手捂粉腮,强笑着说道:“哎呀,一高兴竟喝多了,快醉了这是。”

 

“今儿特殊,该庆贺一下。”魏俊仁又举起杯说道:“来,为了Sophia的平安回来,把杯中酒干了。”

 

“不行不行,俊仁,我不能再喝了,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Lilly摆着手说道:“有点儿头晕了都。”

 

“那行,嫂子你就端起酒杯跟我碰一碰就行。”魏俊仁也不是很能喝酒的人,半瓶红酒下肚,脸也红到了脖颈,说话也开始深一句、浅一句。“嫂子,我魏俊仁也不是个什么人物,在墨西哥这个鬼地方,这么多年只好苟且活着。不过,我还是有良心的,很重感情的,别的不说,就说对你吧,我是真的没把你当外人呐!你的事儿它就是我的事儿,甚至比我的事儿还重要。”

 

“真是一点儿不假。”Lilly由衷地说道:“俊仁,你帮了我这么多,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

 

魏俊仁不再说话了,他默默注视了Lilly两秒钟,忽然站起来走到Lilly身边抱住了她,嘴里喃喃地说道:“嫂子,我喜欢你!太喜欢你了!”

 

“俊仁你别这样!你喝醉了!”Lilly挣扎着,努力想推开魏俊仁,可魏俊仁却死死地搂住她的肩膀,挣脱不得。

 

“俊仁你放开我!”Lilly急了,几乎要喊起来:“你闷得我喘不上气来!”

 

魏俊仁呼吸急促,还是抱着Lilly不放松。

 

“俊仁你听我说,你放开我,咱们还是好朋友,要不然,你以后怎么面对郑通?”

 

“郑不郑通的我不管,我今晚只要你。”魏俊仁死赖着,就是不放手。

 

“你再不放开,我可生气了?”Lilly沉下脸来说道:“俊仁你喝醉了,我不怪你。可你若还不放手的话,你对我所有的帮助都将化为乌有,都将被你今天的行为一笔勾销。”

 

魏俊仁听到这里放开了手,他拉过一张椅子坐在Lilly面前,显然是恼羞成怒,喘着粗气说道:”一笔勾销?好啊?那就连明天的事儿都一起勾销得了,Sophia的事儿你另找门路吧。我呢?也不在乎平时那些小钱儿,就当从没认识你。”

 

Lilly一时说不出话来,无助伤心的眼泪雨点般落下来,一脸厌弃地地看着魏俊仁。

 

“嫂子,你别恨我。我没醉,我这都是真情,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去喜欢一个女人,愿意为你付出一切。”魏俊仁见Lilly没了言语,起身去车库里拿出十几张Lilly的画像,说道:“你看看嫂子,看看我画的这些吧,现在,你该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了吧?”

 

“变态!”Lilly咬着牙骂道。

 

“随你怎么说。”魏俊仁又凑到Lilly面前,横着一脸赖皮说道:“嫂子,我明天去还是不去?”

 

Lilly环顾四周,无可奈何,寻思半晌,恨恨地端起那半杯红酒一饮而进。

 

次日,魏俊仁把Sophia接了回来。一进门,Lilly见女儿面黄肌瘦,眼窝塌陷,目光惊恐中带着悲痛,便一把把她抱进怀里,母女俩“孩子”一声、“妈妈”一声彼此呼唤着,放声痛哭起来,许久方止住。刘姨带Sophia去冲了澡,出来吃了些东西,Sophia说头疼想睡觉,刘姨便安排她去房间里休息了。刘姨出来后带上门,拉着Lilly和魏俊仁到另一个房间里,关上门,低声说道:“你们别嫌我啰嗦。我看这孩子的身上有伤,精神非常不好,你们可千万千万、千千万万别问她发生过什么事情呀!唉!可怜的孩子。最好都忘了吧。”

 

是夜,刘姨走后,魏俊仁又留下来缠了Lilly半宿,Lilly因怕惊到女儿,所以不敢声张。魏俊仁走后,Lilly洗了澡回到床上,她斜倚着床头,脸色苍白,头发凌乱,望着窗外树梢上那一轮皎洁的明月,回想起当日全家人在圣地亚哥的美满生活,不禁潸然泪下,她是多么思念郑通和Annie呀!还有姐姐和姐夫他们全家,还有国内的亲人,还有红梅、珍珍等一干朋友们,全都不见了,死的死、亡的亡,原本还剩下大女儿和Kevin在自己身边,如今Kevin又死了,Sophia又横遭暴虐,叫她如何不伤心?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姐姐?如何向国内的亲人们交代?辗转之间,Lilly又想到了自己,多年矜持内敛,好脸儿要强,如今竟然失身于魏俊仁这个衣冠禽兽,多么可怜又可悲!而魏俊仁那张下作的嘴脸却总是出现在眼前,带着毫无廉耻的贪婪和令人作呕的色欲,挥之不去。如果不是因为Sophia,Lilly真想一死了之,她真是恨透了这场战争,恨透了这周围肮脏丑陋的一切。

 

Lilly泪打孤枕,难以成寐,折腾到凌晨两三点,觉得口渴,便起身去厨房欲寻些水喝,在漆黑的过道尽头,Lilly发现女儿房门下面透出光来,想女儿可能受到惊吓,又失去了哥哥,必然也是伤心睡不着,就想去陪陪她。Lilly轻轻走过去,慢慢转动把手推开房门,发现床头灯亮着,女儿不在床上。

 

“Sophia?你在洗澡间?”Lilly小声唤着女儿。“妈妈来看看你了,喝点儿水不?”

 

里面没有回答。

 

Lilly觉得奇怪,连忙来到浴室门口推门看时,眼前的一幕惊得她呆住了,只见Sophia躺在浴缸里,胸部以下浸在鲜红的血水之中,她的头发向后面梳理得很整齐,垂着双眼,俊俏的脸像纸一样苍白。Sophia死了,割腕自杀了。

 

“Sophia!Sophia!”Lilly惊叫着冲过去,从血水里拉起女儿,湿淋淋地拖到地砖上,搂着她坐在那里放声痛哭,在漫无边际的夜幕之下,凄惨无比,神鬼听了也会落泪。“我的孩子呀!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呀!可心疼死我啦!是妈妈没看好你!是妈妈害了你呀......!”

 

Lilly抱着女儿的尸体痛哭一场之后,心神恍惚,万念俱灰,脑子里只有一个死的念头。她用力把女儿拖到床上,把她凉透了的身体用被子盖好,像从前哄她睡觉一样抚摸着她的脸庞,凝视着她,流着泪不断地亲吻着她的额头。良久之后,Lilly呜咽着抬起朦胧的双眼环顾四周,寻思着怎样来结束自己苦难的生命,怎样离开这个阴暗凄冷的世界。Lilly失魂落魄地在屋里面走了几圈,最后开门来到后院,和衣走到冰凉的游泳池中,待水漫过头顶之后,用力深吸一口,顿觉凉水刺穿肺部,钻心的疼痛,睁着双眼看那丝丝鲜血慢慢从口鼻里溢出,荡漾在清澈见底的游泳池中,后渐渐弥散开来,周围便冷凝成一片白茫茫的胶体般的混沌世界。可怜Lilly一缕芳魂,悠悠荡荡飘出水面,凄凄惨惨地随风去了,死时年仅三十九岁。

 

有感Lilly这份令人唏嘘的遭遇,恕此处上借《水中花》加以,但觉至哀至洽,叹道是:

 

凄雨冷风之中,多少繁华如梦,曾经姹紫嫣红,恨别这孤苦零落。

蓦然回首之处,欢爱宛如烟云,年华似水流走,哀泣那离散蹉跎。

可怜这水中的花朵,悲凉境界一抹红,一生了却于风尘,不见了往日的颜色。

可叹那一念的差错,孑然天涯无寄托,半世流落于他乡,到如今已香消玉殁。

 

与外面的自由世界相比,保护区内的生活虽当然是条件恶劣,物质贫乏,自由受限制,但是在这里,人们的心灵却是安宁的,战争让这些中国人被迫聚到一起,朝夕相处,患难与共,使他们的关系愈加亲密起来。那些守备的军人们起初还怀着戒备之心,后被中国人的自律与祥和所感染,都变得友善以对,他们经常来听音乐会,跟年轻人一起唱歌、跳舞、打球,年节的时候来讨饺子吃。保护区的临时医院也是那些军人们常去的地方,多是有皮肉外伤的,也有胃痛、腹泻和骨折等情况。有一天晚上光明当班的时候,遇到一个士兵,被两个同伴搀进来,脸色蜡黄,说肚子痛得厉害,发烧呕吐,怀疑是食物中毒了。光明跟一同当班的刘大夫诊断后,都认为是急性阑尾炎,因没有仪器检验,劝他赶紧去就近医院确诊做手术。两个星期后,那个士兵回来找光明,感谢称赞不已,说幸亏治疗得及时,否则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2023年年初,由于天气寒冷,屋里没有空调,保护区里感冒的人多了起来,每天都有几十个人到诊所里要退烧药。一月底的一天,光明收到一个来自北面B区的中年病人,症状是头疼,腹泻,咳嗽不止,已经低烧四五天了,他怀疑自己感染了新冠病毒,戴着自制的口罩。

 

“你最近接触过什么外来的人或东西?”光明给他测量了体温和脉搏,又拿听诊器听了听他的前后胸,一面问。

 

“我是我们那里管厨房的。”病人说:“我怀疑是不是那些送来的食材上带毒,因为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其他新东西。”

 

“哦……”光明沉吟片刻,觉得情况有些不妙,因为如果真是食品运输带进来的,那就不可能只有这一个感染者。“你家里人怎么样?”

 

“他们现在还没事,不过,我已经让他们居家隔离了。”病人说道:“其他几个管厨房的人我也都通知了,叫他们不要弄生的东西吃,每天多洗几次手。”

 

“嗯,做得对。”光明说着,便把这个病人领到后面病房里。“你先在床上休息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光明回到办公室叫来两个当班的护士,说道:“保护区很可能已经有新冠疫情了,刚才这个患者的症状很像,病毒可能来自送食品的卡车。你们两个现在急需做一件事情,赶紧回家通知家人,并找周围有自行车的人分头去通知各个区,让人们多备消毒和防护用品,尽量减少集体活动,特别要注意厨房的操作程序,然后赶紧回来。”

 

两个护士去了,光明拿起对讲机跟红梅通上话,把刚才那个病人的情况说了,末了说道:“你去找小林,告诉他食材上可能有病毒的事儿,嘱咐他务必勤洗手,戴口罩,用具都要清洗干净了。另外,从今天晚上起,你跟两个女儿挤在一个房间吧,直到消除疫情警报为止。”

 

新冠疫情真的在保护区传开了,几天后,一家、一家的人都病倒了,由于人口密集,病毒传播得很快,不到一个月,差不多四分之一的人都染上了,而且已经开始死人了。由于根本没有治疗方法和设备,唯一抑制疫情的措施就是隔离,戴校长等一干负责人与医生们一起商量对策,大家一致认为最好的方案是临时打乱以家庭为单位的居住现状,尽可能腾出一些空房来作为缓冲区,起名叫“黄区”,让有症状的人居住,缓冲区两侧是红区和绿区,重症的病人住红区,无症状的人住绿区,厨房、浴室等公用设施分开使用,绿区和黄区的起居自理,红区需要医护人员加以照顾。

 

方案形成并细化后,打出中英文文件,先报到守备军办公室,要求批量进“磷酸氯喹”和“阿比多尔”两种抗病毒药物,批准后,大家又集资去外面购买消毒液、防护服、口罩和其它医药用品,众人齐心合力,医护人员日夜换班,就此,一场没有炮火不见硝烟的抗疫战争在保护区爆发了。

 

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统一搬家。说是搬家,其实也简单,2月初这天清早,各家各户把铺盖和衣服等东西都拿出来,晾在干燥的沙土地上,让没遮拦的日头暴晒着,这边各自清扫房间,然后消毒,不到晌午就都做完了。房子腾出来之后,各个小区的医护人员先把重症患者集中安置在一片住处,每两人一间,在房屋外标注红色,然后,隔一排空房安置轻症患者,标注黄色,再隔一排空房,最后是绿色安全区,所有医护人员暂时居住在隔离带的空房里。保护区的人们默默地做着这些,有分离的伤心,有丧失亲人的哀痛,但更多的是理解和支持。因为隔离带占了很多空房,所以绿区的房屋明显不够住,人们就买来许多帐篷住进去,一时间帐篷几乎塞满了保护区所有可能的空地。在Arizona寒冷的冬季,16区的中国人们互相帮着、鼓励着,顽强地坚持着、生存着。

 

光明父女俩跟其他医护人员一起住进了隔离带,他用对讲机告诉红梅:“这里现在的人手足够用,我们会尽量小心的,你不必挂念,只需照顾好小女儿。”

 

施行隔离刚开始的头一周,红区和黄区的范围不断扩大,绿区在慢慢缩小。绿区的人停止了一切活动,每天只做一件事情,就是抗击新冠,他们彼此监督着,戴口罩、洗手、频繁消毒。黄区的人们由于症状较轻,能自行安排起居和伙食,不怎么需要照顾。红区的重症患者们在死亡线上搏斗着,没有任何仪器的帮助,抗病毒药其实也帮不上什么,他们能做的只是躺在地铺上熬着,在医护人员的照料和鼓励下,靠自身生命的力量去抵抗病毒。在这一个星期里,光明所在的H区每天都有二三十人查出症状住进黄区,其中包括不少医护人员,有十几个人从黄区转进了红区,有两三个人在红区死去。不过在同时,红区和黄区里也有一些人的症状开始减轻,黄区里有几个自愈的人已经开始加入医护人员的行列,去照料红区里越来越多的重患。

 

两周后,自愈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医护人员中除了少数专业医生和护士之外,大部分参加护理的人都是年轻的痊愈者。到了第三周,每天的新感染人数逐渐减少了下来,死亡人数降低了一半,情况看来朝好的方向发展着,人们紧张的心情略感宽松,而就在这时,光明却染上了病毒。

 

红梅得知光明染病之后,立刻报名参加了医疗队,亲自来照顾光明,可她这一举动对光明并没有多少帮助,他的病情迅速恶化,日渐消瘦,咳嗽腹泻不止,呼吸困难,不到两周便转到重症区。

 

光明开始浑身疼痛,周日饮食不进,这样又熬了十几天,竟瘦到皮包骨头,呼吸微弱而急促,心跳加速,已经处于昏迷状态。红梅昼夜守在光明身边,看他实在要挨不过去,伤心至极,终日泪流不止。

 

一天凌晨,光明忽然苏醒过来,向红梅要了点水喝,艰难地说道:“我......不行了。你别......伤心,就当我......死在......战场上。”

 

“不会的,你没事的。”红梅握着光明冰冷的枯手,流着泪说道:“仗还没打完呢,你会好起来的。”

 

“家祭......勿忘......告......乃......翁......”

 

光明说罢便合上了双眼,死时年仅五十七岁。正是:

 

抗疫一线如战场,

陨亡将士等国殇。

瓦罐不惜井边破,

英雄荣于阵前亡。

 

光明死后不久,红梅和茜茜也染上了新冠病毒。茜茜的症状较轻,两个星期后自愈了,又返回到抗疫一线中去,并日夜陪伴着妈妈。红梅很快也住进了红区,与病魔搏斗了一个多月之后渐渐脱离了生命危险,彼时,她身体的各个器官已严重衰竭,面枯如炭,骨瘦如柴,反应迟钝,几近失明,体重只剩八十多磅,最严重的是她的颈椎骨髓梗死,导致高位截瘫。

 

16区的抗疫之战跟中国本土的战争在同步进行着,到五月底的时候,新冠病毒在16区基本得到了控制,一连三四天没有新增病例,也没有死亡,患者都开始痊愈。截止到那时,16区有将近一半人染上过新冠病毒,死亡总数为五百二十三人,期间,政府对16区做的最大的一件事就是把这些死者拉出去火化了,一条白色的裹尸袋出去,一个黑色的骨灰盒回来,收费还算合理,每人两百七。

 

抗疫期间,16区的人们在紧张和哀伤之余谈论最多的还是国内的战事,东京被核平的那天,全区一片哗然,摇头叹息的人不少,但点头称赞的人居大多数,人们普遍认为这将是一个拐点,如果美英联军不敢对中国大规模动用核武器的话,形势将会朝着对中国有利的方向发展,所以在过后的几天里,几乎人人面有喜色。不过不幸的是,16区里有三个人为此而自杀了,家人为此痛心不已。这三个人都是日本裔的家属,他们无法面对日本是唯一一个挨过两次核打击的国家这一事实,而且前后间隔不到六十年,也无法面对日本人将来的命运,所以,在悲哀绝望之际,选择了这个他们最为崇尚的表达方式。

 

又过了两个月,中国人民解放军占领了台湾,朝鲜人民军统一了朝鲜半岛,虽然多国部队的五个航母舰队仍聚集在日本海和台湾以东的公海上,不断实施空袭,但残余在中国东三省的两万名士兵因受到来自中国和北朝鲜军队的前后夹击,进退无路,坚持不住,最终被迫请求停战讲和,在这两万名士兵中,美国人占多数,日本人战死的战死,自杀的自杀,已所剩无几。至此,这场持续了十四个月的战争终于停止了,那天是2023年7月28日。交战几方经过两个星期的交涉后达成一致意见,中国同意全部释放被围困在长春一带的多国部队的士兵,外加两千三百名战俘,条件是:东亚地区从此无条件全面停战;美英等国承认台湾和钓鱼岛属于中国领土;美英等国不再插手朝鲜半岛的事务。

 

日本国没有代表参加停战会议。美英等国的代表也都不知道如何讨论日本的利害和得失,再说了,参战双方两败俱伤,各自焦头烂额,百废待兴,暂时也没人顾得上日本,因为日本人是否能恢复原有的国家秩序、如何能重建家园,其局限因素颇多,当下没人能说得清楚。

 

中印之间的战争早在六月初就停止了,印度人还是聪明一些,眼见得多国联军就要土崩瓦解,估计自己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便早早地与中国罢战讲和,重申印度和中国是两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同样信奉佛教,同样爱好和平,像这样劳民伤财地互相对命绝对有悖于佛嘱禅愿,纯粹是脑袋被驴给踢了,终日晃个不停,晃得头晕所致。于是,印度便无条件撤离了巴基斯坦和中国边境的一些地区,大家言归于好,准备重建南亚和平。

 

ISIS势力日趋壮大,趁乱在军事力量相对薄弱的埃及与苏丹的交界处打出了一块地盘,建立了伊斯兰国,东到红海,西至尼罗河,差不多有半个埃及大小,触角遍及南亚和北非。

 

俄罗斯通过武力和谈判,重新将拉脱维亚、立陶宛、白俄罗斯、乌克兰、格鲁吉亚和阿塞拜疆六国纳入版图,势力重返黑海和波罗的海,一扫天然气通往欧洲的障碍,并接管了半个中东地区的石油贸易,把石油和军火卖遍全球,国富民强,威名大振,成了新的世界霸主。

 

多国部队与中国的这场“台钓之战”让中国大伤元气,各大港口、主要工业、城市建设几乎全部被毁,二线以上的城市破坏严重,一片瓦砾,人员死伤众多,一时还难以统计,财产损失更是无法估量,经济和国际影响力倒退起码三十年。不过,这一仗让中国收回了台湾和钓鱼岛,铲除了日本和韩国这两只美国的鹰犬,使美国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围剿阵营土崩瓦解。

 

美国那面除军火商发了横财之外,国家和人民损失惨重,这是美国建国以来最惨痛的一次军事行动,完全失掉了日、韩两地的三军基地,新加坡、泰国、马来西亚、关岛、夏威夷甚至美国本土的军事设施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击,东西沿海的发达地区毁坏严重,经济和社会秩序陷入一片混乱,种族对抗白热化,反战和反政府运动高涨,黑帮盛行,联邦政府的职能部门几近瘫痪。美国人对联邦政府错误的中国战略极为不满,加州、德州内华达和新墨西哥等州纷纷闹独立。以美国总统为首的所谓精英们原想解体中国,不想到头来却把自己国家弄得四分五裂。

 

停战协议正式签署那天,保护区内的疫情还没完全解除,一些重患还在恢复过程中。茜茜得知这个消息后,来到妈妈身边,握着她干枯的手,轻轻唤着:“妈,你觉得怎么样?”

 

红梅没有回答,她微微睁开眼睛,深陷在眼窝中的双眸模糊不清。

 

“妈,战争结束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红梅还是没有反应,家这个概念如今似乎跟她的意识一样渺茫。

 

“妈你听见了吗?”茜茜流下泪来,她抬起泪眼四下里寻找着,狭窄的房间里早已没有了父亲。“爸爸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我多么思念我们的家呀!”

 

停战之后,美国政府立即着手恢复经济和社会秩序,重建城市,同时极力缓和种族间的矛盾,颁布了一系列相关法令,尽快疗治战争给社会带来的创伤。8月下旬的时候,保护区开始遣散中国人。

 

16区的守备军人们把印着彩色气球的“回家”海报贴到了每一个单元的厨房门口,向全区的中国人通知了这一喜讯,又把军用的修车设备开到了停车场,为大家提供免费修胎和充电等服务。见到海报之后,众人亦喜亦悲,百感交集,一年多的生死与共让保护区的人们互相产生了深厚的感情,不忍分离,人们互相留了通信方式,叮咛了又叮咛,鼓励了再鼓励,流着泪拥抱着,依依不舍地相送道别。战争给这群海外的中国人带来苦难的同时,也给了他们前所未有的凝聚力。

 

不说如何人们如何收拾行囊装载启程,单说茜茜和妮妮,姐妹俩找到自家的两辆车,让士兵们帮忙冲了电和气之后,只把一些要紧的随身物件装上车,弃了被褥、旧衣服和电风扇之类的东西,一清早便出了保护区,茜茜开着宝马拉着妈妈走在前面,妮妮开着特斯载着爸爸的骨灰盒走在后面,他们经历了一年零三个月的磨难之后,又一次坐在一个有空调的柔软舒适的环境里。两辆车随着回家的车流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转上一个高岗时,茜茜从后视镜里看见渐远的16号保护区消失在纷纷扬扬的黄尘里,她侧脸看看躺在副驾驶车座上神志不清的妈妈,想起来的时候是爸爸开着车,自己坐在旁边这个位子上,不禁滚下泪来。

 

“妈,我们回家了,爸爸在妹妹的车上。”茜茜伸手抓住妈妈麻木而干枯的手,又去她的脸上抚摸着。“妈,你听见了吗?”

 

家?红梅嘴角动了动没有说话,她歪着头半躺在车座上,混花的双眼木讷地盯着前方,良久,一颗眼泪从她的眼角滑出来,沿着凸出的颧骨淌到深陷的脸腮,无声地注解了什么是家:

 

薄雾初散的清晨里,静谧温馨的家,

宽敞明亮的房间,柔软舒适的沙发。

金色耀眼的朝阳下,和睦甜蜜的家,

楚楚动人的照片,芬芳馥郁的兰花。

碧纱窗外的风铃,款摆我清雅的家,

谈天说地的藤椅,博古通今的书架。

琉璃瓦下的新燕,轻唱我殷实的家,

丰盛可口的美味,舒心惬意的香茶。

云端绚丽的彩虹,曾到过我的家,

堆起鲜艳的积木,涂抹梦幻的图画。

三月和煦的南风,曾去过我的家,

翻动精美的书籍,拨弄浪漫的吉他。

每个彩霞满天的黄昏,我便会回到家,

陪伴父亲在书房,帮母亲于厨下。

每个幽蓝彻宇的梦中,我也一定回家,

细数人生的脚印,看岁月的金沙。 

可如今,我怎的回家?

不见了父亲的身影,没有了母亲在说话。

这次第,我哪里还有家?

隔着这沧桑世界,望着那海角天涯。

家啊家,我曾经的家,

刻骨铭心的离别,日日夜夜的牵挂。

家啊家,我真的想回家,

眼见得人亡物尽,垣颓墙塌,

我已没有了家。

 

拐到40号高速上之后,车速提了起来,从保护区出来的车渐渐散开,各奔曾经的家园而去。由于长期不开车,茜茜对高速行驶的车流感到紧张,她松开油门让车慢下来,直到时速五十多迈的时候才觉得安稳些。这样开了一会儿,茜茜担心妹妹,从后视镜里看着妹妹的车,想打电话问问她的状况,毕竟她还没拿到驾照,可拿出手机一看还是没信号。

 

“Shit!”茜茜骂了一句。

 

车继续向西行驶着,快到20号公路的时候,前面出现了一小片商业区。茜茜打着转向灯驶出高速出口,慢慢把妹妹的车引到一个麦当劳的停车场里停下来,她让发动机继续转着,下车来到妹妹的车边,拉开车门问道:“你怎么样?”

 

“我很好。”妮妮笑着说道:“刚上高速的时候有点紧张,现在没事了。”

 

“把车关了,省点电。”茜茜说着,一面查看了电量显示。“到我车上去。我去买点吃的,咱们休息一下,加点油再走。”

 

三个人简单休息了一下就又上路了。换到8号高速后,穿过荒漠和农场,翻过荒突突的石头山,真是路远车急,归心似箭。话休絮烦,只说姐妹俩盘过最后一座高山,迤逦下到圣地亚哥境内,惊见到处是残垣横壁,路断桥塌,随处可见大片烧焦的树木和房屋,连石头都被烧成黑色。

 

路上的车忽然多了起来,由于处处都在修路,红绿灯也有很多不工作,大家不得不慢慢绕行。茜茜和妮妮左转右拐,走走停停,幸好车载导航还工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回到了自家小区的正门前,见门前那两颗大树的上半部分已被烧成查查丫丫的黑色木炭,门楼已经倒塌,门卫也不见了,后面的电动大铁门弯曲变形,早被挪到路边,斜躺在长满杂草的花坛里。姐妹俩的车一前一后驶进小区,经过右手边一大片烧焦了的房屋和树木,前面左拐后,发现这里的住宅却保存完好,每家的生活似乎还算正常,到处都停着车,只是周围树木缭乱,杂草丛生。再往前行了一段,向右拐上了自家门前的街道,姐妹俩看见这里的房子也都完好无损,才长舒一口气,便加快了惊悸而迟疑的车轮急急朝自家奔去。

 

茜茜把车开上门前车道的时候按动了遥控器,车库的两个电动门徐徐升了起来,令她十分诧异的是,车库里竟然停了两辆车,第三个车位上堆放了一些杂物。茜茜走下车,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一时间竟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房子,但这明明是自家的院门,遥控器也开得了车库呀?姐妹俩正面面相觑,站在那里满心狐疑的时候,车库里的房门开了,一个年轻的白女人领着一个刚会走的小男孩走了出来。

 

“对不起女士,我想这是......我们的房子。”茜茜从没遇到过这种奇怪的事情,说话竟有点语塞。

 

“噢,是吗?我想......可能是的。呃......我也不知道。”白女人一下子涨红了脸,吞吞吐吐地说道:“我原住在三藩市,但房子被炸毁了,我丈夫也死了,我父母就让我过来跟他们住在一起。”

 

“你父母也住这里?”妮妮说话的语气明显不耐烦,她在沙漠里遭了一年多的罪,又长途跋涉,好不容易才把车开回家来,可脚还没迈进门,却发现房子已被外人占了,怎能不气愤?“那么,你现在就回去告诉你父母,你们要从这个房子里搬出去,现在就搬。”

 

几个人正说着话,里面房门又开了,走出来一位白人老头,七十几岁的样子,穿着裤衩背心,瘦瘦高高的,面相挺和善。妮妮看见那个白人老头,便不客气地说道:“先生,我想你是她的父亲了。我们是这个房子的主人,现在回来了,所以,我要你们马上搬出去。”

 

“噢,亲爱的,我不是她的父亲,她父亲不在家。”老头笑着说道:“我叫James,跟她父母是邻居,原来都住在正门右面那条烧掉的街上......”

 

“你们还是两家人?”茜茜有点儿沉不住气了,声音也高了起来。“总共有几家人住在里面?”

 

“就我们两家,外加这母子俩,共六个人。”James不紧不慢地说道:“这里有五间卧室,住起来也不算拥挤。她真的很可怜,战争夺走了她的一切......”

 

白女人听到这里,神色异常凄楚,不禁滚下泪来。

 

“我不想听你们的故事。”妮妮打断老头的话说道:“我只想让你们马上就搬出去,因为这是我们的房子。”

 

James的表情暗淡下来,迟疑了半晌,小声说道:“唉,你要我们搬到哪里去呢?现在,旅馆、学校、政府办公楼......,所有可住人的建筑里面都人满为患,连避难所里都没有睡觉的地方,很多人只能睡在帐篷外面。看在我们这么大年纪的份上,你们总应该有一些爱和怜悯之心,总不至于让我们也睡在大街上吧?特别是这母子俩。”

 

茜茜和妮妮毕竟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心地善良的女孩,听老头这一番近似哀求的话,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又听见老头说道:“你们中国人离开家之后,很多该死的无赖就专门找这些没人住的房子下手,他们撬开房门之后,把里面的东西洗劫一空,这还不说,他们有时还会糟蹋房子。我这么说也不是为了要你们感谢,事实上,正因为我们住进来了,才保住了你家的房子。”

 

妮妮听老头这样说有点慌了,也不谦让,径直朝房门走去,白人老头和女人赶紧领着小男孩跟在后面,茜茜回车里看看妈妈没事,也紧走几步进了家门。

 

屋里的陈设果然如老头所说,原来的家没了,钢琴、沙发、桌椅、油画等一应家具和装饰,甚至连餐桌上方的吊灯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破烂的物件,一楼客厅的粉墙上到处都是涂鸦,后墙上一扇窗户用木板封着......。茜茜在保护区这十几个月,无时无刻不想回到朝思暮想的家,家其实很细微也很简单,它是一幅场景、一种感觉、一簇回忆,它是透过熟视无睹的窗纱的那缕静谧的斜阳,是混合着锅碗瓢盆声音的那首琴曲,是泛着柔和光晕的皮沙发上那充满记忆的皱褶,是墙上退了色的旧相框里那一张张温馨幸福的笑脸,家是母亲慈祥的面容和无尽的关怀,家是父亲坚毅的身影和温暖的拥抱,如今,父亲去世了,母亲神智模糊形容枯萎,那些能给姐妹俩带来回忆和安慰的旧物件又全都不见了,这怎能不令人伤心!茜茜看不下去了,捂着嘴才没哭出声来,她跑出来背朝着妈妈站着,任眼泪肆意流淌着。妮妮跟在姐姐后面也跑了出来,忍不住抱着姐姐放声痛哭:“姐,这不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家已经没有了!”

 

老头看见姐俩抱头痛哭,走过来站在旁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唉声叹气,连连摇头,过了一会儿,见妮妮哭声止住了,才又说道:“听我说,我们也是没办法,当初没地方住,看见这里空着就住了进来,并没有强占的意思。这个小区里几乎家家都住满了别人,不是亲戚就是朋友,大家凑在一起共度难关。看在以前是邻居的份上,请你们帮帮我们,允许我们暂时住在这里,等我们有了条件马上就搬出去。其实,我们早就想好了,我们住这期间,会按月交房租,我们家一千五,他们家两千,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帮帮我们?”

 

茜茜和妮妮见他说得中肯,低声下气,心早软了一半,听见老头又说道:“还有,我会做木匠活儿,我和Tedd会一点一点把这个房子修复回原样的,刷墙、换玻璃、补一些破洞等等,当然都是免费的!还有前后院的植物,我们也会把它们修剪整齐,就像照顾我们自己原来的房子那样。唉!我那栋被烧毁的房子曾是多么漂亮呀!现在,一切都没了,一切。”

 

“好吧。把一楼的主卧房腾出来,还有车库里两个停车位。”茜茜说完,擦干眼泪,转身打开车门,拿出折叠轮椅打开了,去前面座椅上扶起妈妈,跟妮妮一起把妈妈抬到轮椅上,轻声说道:“妈,我们进去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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