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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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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的足迹

(1931-2020)

五喜

2021年12月30日

 

我娘生于1931年10月20日,2020年12月30日我娘去世。今年12月30日,是我娘去世一周年。回想我娘的一生,闪现在我脑海的尽是一些受苦受难的词汇:苦难,艰险,坎坷,勤劳,节俭,朴素,善良,坚强,等等。我娘从1931年出生于江汉平原的一个小村庄“戴家湾”,到2020年于武汉蔡甸去世,人生的轨迹从来没有离开过江汉平原(1)。

图1,我娘的生活轨迹

1. 1931-1952湖北省汉阳县成功乡群丰村7

我娘1931年10月20日出生于湖北省汉阳县成功乡群丰村(戴家湾)七组(2)。1931年长江流域经历有史以来最严重,历时几个月的大水患。当年死于溺水,饥荒,和流行病的人口超过200万。武汉的高楼都成了码头,农村地区一片汪洋。实在难以想象我娘一家是怎么度过这次灾难的。听我娘说当年我外公带着全家逃难去了几十公里外的侏儒山,那里地势比较高(海拔不到百米)。

图2,我娘出生的地方

旧社会的中国家庭有五六个小孩很正常,十个八个小孩也很常见,可是我娘家中只有兄妹两个小孩,在当时还是少见的。从小我外公外婆视视我娘如掌上明珠,十分疼爱。我娘从小学礼数,学绣花等针线活。此外,我娘小时候在家也帮忙喂鸡喂猪,大一点学做饭洗衣,下地干农活。当时的女孩都缠足,我娘从小也缠了足。可以想见我娘后来在生产队做体力活遭了多少罪。

1938年武汉沦陷后,离武汉仅仅70公里的戴家湾时不时就有各种部队来来往往,有时还在村庄周围挖工事对攻。听我娘说,当时来村里的队伍有东洋人(日本),一二八(新四军),还有定国军(伪军)。每当有队伍经过,我娘就藏起来,等队伍走远了再出来。

2. 1953-1969 湖北省沔阳县敦厚乡竹叶湖村3

1953年我娘与我父亲成亲,嫁到离家八公里外的沔阳县敦厚乡竹叶湖村三队(3)。从1953年我娘出嫁到竹叶湖,到1969年我们家搬到戴家湾,我娘一共在竹叶湖生活了十七年。竹叶湖是江汉平原腹地,河湖众多,相对于当时密集的农村人口,当地可以种粮食的田地严重不足。几乎家家的口粮都不够吃。我娘生养了我们兄弟姐妹六人。为了养家糊口,我们家年年都在菜园子里种很多红薯。我的几个哥哥也很小就去河沟湖汊摸鱼挖藕,挖野菜,什么能吃就弄什么。我大哥还在冬天下箭(读三声,一种竹子做的夹子,力道很大,有时能把动物的腿夹断)捉黄鼠狼,皮毛卖钱,肉卤了吃。尽管如此,我们家的日子过得还是十分艰难。有时候顿顿都是红薯饭,没几粒米,几乎都是红薯。我当时小(学前),不懂事,总吵着要吃米饭。那红薯偶尔吃吃,无论生吃,还是烤熟了吃,都不错。要是顿顿吃,尤其是煮了当饭吃,真受不了。每次掀开锅盖,我一闻到红薯那股淡淡的甜味,立马就没胃口了。那时候是人民公社时期,我娘天不亮就起床做早饭,然后就出工了,要到中午才回来。有一天等我早上醒来,家里人都不知道去哪儿了(哥哥姐姐都干活上学去了),我就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哭。正好这时候邻居国国的妈回来看到了,就到我家的锅里给我添一碗饭,给我坐在门槛上吃。

图3,竹叶湖三队的我家

我们家当时住在三队最西边。再往西,隔着一片树林和一条小河沟,过去就是二队。当时站在我家门前往西看是看不到人家的。我们家住的是三间草房,屋檐下有许多麻雀窝。草房住的时间长了,风吹雨淋,有的地方塌陷下去后就会漏雨。因此,每年冬天生产队分了稻草后,我家都会用新稻草修补房顶。尽管如此,每到春天雨季,屋子总有几处漏雨。雨越大,漏雨的地方越多。有时候下大雨,屋里到处都是叮叮当当漏雨滴到盆里的声音。天晴后,我娘会把家里雨水打湿的东西拿出去晾晒。那个时候冬天十分寒冷,往往会下很大的雪。为了取暖,我娘每天在堂屋正中生一盆火,一边取暖,一边烤被子,烤衣服。我们还在火堆里烤红薯,豌豆,玉米。

那个时期,我娘每天都要上工,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我们三队通往队屋(小队部)有一条土路,过了队屋往南就是生产队的农田(4)。在通往队屋的路口,有一根很高的旗杆,上面的红旗立起,全队的社员就上工,红旗倒下,社员就放工回家。那个时候农民不能随便外出,管理很严。我们家小孩多,奶奶平时照看我们(我爷爷也参加劳动)。有时候队里晚上也加班,比如双抢的时候。有一天吃完晚饭,我娘把我们带到队部的禾场让我们跟其他小孩玩,然后我娘他们就在禾长上给稻谷脱粒。这时候大人们在禾场上忙,小孩在禾场边上追追打打玩。等大人们忙完了,我们就跟大人们一起回家。

图4,我娘曾经劳作的土地,我的童年在这里度过

除了春种秋收,一到冬天,还得修水利。我们那个地方年年闹水患,生产队的田地南边紧挨着汉江分洪道(汉江故道)。汉江一涨水,上游的杜台分洪闸就启开了,下游的分洪道一片汪洋,站在大堤上,看到一望无际的洪水,叫人都胆战心惊。为了大堤的稳固,忙完秋收后,我父亲,大哥,和生产队其他男劳力就去加固大堤。我娘就在家照顾我们几个小的。这个时候我娘一刻也不得闲。全家人衣服的缝缝补补和全家人的鞋子都靠我娘一人。那些衣服破到无法补了,我娘都拿来糊在门板上,等晒干了,照着每个人的鞋样剪鞋底,然后一针一针纳鞋底。那些年,我娘一有空就纳鞋底,总有纳不完的鞋底。那鞋底硬啊,要拿顶箍用力顶,针才能穿透鞋底。为了让针更快地穿过鞋底,我娘纳完几针,都拿针在额头上划一划,让针更光滑一点,减少阻力。一只鞋底少说也得纳百十来针,得几天才能纳完一只鞋底。我们家不算我爷爷奶奶就有八口人,一人一双鞋,一年也得做八双。实际上远远不止,因为冬天要做棉靴。加上手工做的鞋不结实,其实几个月就不能穿了,我娘平时还得为我们补鞋子。

得闲的时候,我娘就带着我们去我爷爷奶奶家。我爷爷奶奶跟着我幺爷过,住在三队东头,因此,要去爷爷奶奶家,几乎要穿过整个三队。我的记忆中,我娘总是吃过晚饭后,带着我和弟弟去我爷爷奶奶家。我娘一手抱着我弟弟,一手牵着我,一路往东走。走几步就会有人跟我娘打招呼,时不时我娘还停下来跟别人攀谈一会。从我家去爷爷奶奶家其实不远,大人正常走路也就三五分钟。但是我娘带着我们,走走停停,有时候要走半个小时。我娘有很多贴心的好姐妹,总有说不完的话,比如隔壁国国的娘,四民的妈,桶子的妈,还有我耀仙婶,大伯娘,幺婶娘,二妈,大妈…。记得那个时候的农村,夜晚总是月朗星稀,静谧而美丽。每当我娘站着跟别人聊天时,我跟我弟从不吵闹。我总是一手抓着我娘的裤管,静静的听大人聊天,尽管我也听不懂。

偶尔,我娘也带着我们回外婆家。那个时候我娘说去外婆家有八里路,这个距离留在我的记忆中五十多年,直到现在我在地图上测量这段距离,才发现是八公里,而且还是直线。实际路线足有十公里(5)。

图5,我娘回外婆家的路线,长约8公里

有一次,我娘带着我和我弟弟回外婆家。我娘抱着我弟弟,我跟着走。一路上有几个地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第一个地方是花板桥(6)。这个桥是一座木桥,上面铺着木板,木板之间有很宽的缝隙。由于年久失修,许多木板腐朽了,形成许多洞。更要命的是,人一走上桥,桥就开始摇摇晃晃,十分危险,大人走在上面都要小心翼翼。我记得当时我不敢走,生怕一脚踩到洞里去了,掉到桥下激流中。这个桥在我的印象中是我走过的最危险的桥。

图6,我娘回外婆家经过的花板桥

第二个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段老公路旁的杨树。过了花板桥后,走不多远,要过一个节制闸(7)。过了节制闸是一段废弃的老汉沙公路。不像一路走来的土路,这段路由于是废弃的公路,上面还有碎石子,路两边有几颗高大的杨树,这种树在我们农村少见。那杨树的树叶圆圆的,像古代官帽上的花翎,风一吹,那树叶摇摇晃晃,相互碰撞,发出沙沙的声音。这个情景从那时起就深深的刻在了我的记忆中。

图7,节制闸附近有一段老汉沙公路,路边有几颗高达的杨树,树叶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声

第三个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汉沙公路上的汽车。走过这段老汉沙公路,就到了现在的汉沙公路上(8)。从这里一直往东走,到了周邦后离开公路上大堤,一共有约两公里。这两公里柏油公路,两边是高大的梧桐树,风景优美。但是一旦有汽车经过,我就会惊恐地盯着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的汽车,紧紧拉着娘的手,把娘往公路边上拉。直到汽车拉着长笛呼啸着过去,我那碰碰狂跳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那时候,我非常害怕汽车。记得有一年春天,外面下着雨,我和我娘在家里。突然我看到香香的爸爸开着拖拉机从我家前面的路上过。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拖拉机,我看到拖拉机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吓的哇的一声就哭了。

图8,汉沙公路。只要有汽车经过,我总是紧紧拉着娘的手,把娘往路边上拉

那时我家的生活宁静,清贫,以我童年的视角还是幸福的。其实我们家当时极度困难,家徒四壁。随着我们六个孩子一天天长大,我家的口粮越来越紧张。1969年,虽然我家有我父母和我大哥参加生产队劳动,我二哥也给生产队放牛,但是一年下来,赚的工分不够口粮钱。到了年底,生产队来了两个人,拿着一根约莫一尺长的稻草,到我家房前屋后丈量树的粗细。凡是树围达到或者超过这根稻草长度的,就做个记号,一律砍了,拉去生产队。那些树正是我家准备修房屋要用的。我家准备修房屋烧了一批瓦,整整齐齐堆在屋前,生产队也来人拉走了。当年养的一头大肥猪,也被生产队赶走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家在当地实在过不下去了。在离过年没几天,我们家搬家到了汉阳县成功乡戴家湾五队,也算是搬回我娘的娘家了。记得当时我娘已经熬了过年的麻糖,搬家的路上下大堤时由于坡陡,牛车翻了,装麻糖的瓦钵摔破了,麻糖流了一地。我弟从牛车上摔下来,腿也骨折了。

3. 1970-1992 湖北省汉阳县成功乡群丰村5

1969年春节前几天,我们家搬到戴家湾五队我舅舅家(我娘的堂哥)(9)。当时我家搬来的全部东西都放到我舅舅家的堂屋里,光几张床就把堂屋挤得没有下脚的地方,走路只能在床上踩。当时我舅家还有两个表姐,一个表哥,一个表妹。我舅全家在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给予了全力的帮助。

图9,1969年春节前几天,我们家搬到了汉阳县成功乡群丰大队五队

到了1970年初,在我舅舅和其他亲戚的帮助下,我们家就在我舅家的门前盖房子(10)。可能那时批新的宅基地太难了,刚好我舅家门前那块地够盖一个房子。就这样,请了十几个人帮忙,先从河里面挖泥沙筑台,然后用四根木头棒夹住一个石碾子,用麻绳紧紧困住,七八个人,叫着号子,来来回回的夯台基地。夯过几遍,就开始下墙脚盖房子了。除了泥瓦工,还有几个木工。刨的刨,凿的凿,拉锯的拉锯,忙的不亦乐乎。我娘忙前忙后,烧火做饭,招待大家,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做准备,半夜还不能歇着。盖房子花了半个月,我娘瘦了一圈。

图10,群丰五队我家的地址

安居才能乐业。有了房子就有了安稳的窝,只要人勤快,日子就有盼头。这个时候我家已经有四个劳动力了,再加上我们几个小的也帮着家里干点家务,比如扫地,做饭。日子逐渐有了点起色。还要说戴家湾那个地方比竹叶湖好。相对来说,戴家湾田地宽广(11),比竹叶湖的田地多不少,吃饭基本不成问题了。到了年底,一个工还能分一毛多钱。记得有一年我们家年底分回来几十块钱,全家人在煤油灯下,看着一叠一元的崭新纸币,喜悦的心情洋溢在每个人脸上。我娘跟我父商量着怎么花这个钱,首先还债。建房子借了不少外债,能还多少还多少,谁家的债急先还谁家。还剩下一点钱,看看该置办点啥,做点衣服,等等。我们家我娘管钱。我娘有一块布,我家的钱都用那块布紧紧包裹着。我娘一生节俭,从不乱花一分钱。那个时候油只要几毛一斤,当然还要油票。我娘做菜每次只用勺子舀一点往锅里一旋,再用锅铲把油往锅边铲铲。一斤油尽量要坚持吃一个月。家里的鸡生的蛋基本不吃,攒在一起卖钱,一个五分。卖了鸡蛋换油盐。那个时候我上小学,星期天有时候拿一个竹夹子到各家各户的垃圾堆里翻,什么破布啊,破塑料,瓶子,废电池,牙膏袋,等等都捡回来,等晾晒干了,就堆在床底下。攒多了就拿去卖。记得有一次,废品攒了满满一竹篓子,我跟我弟弟用一根木棍抬着去公社废品收购站卖了,一共卖了五毛多。我们拿回来把钱交给了我娘。就这样我们家齐心协力,外债慢慢还光了,还有了一点积蓄。

图11,群丰五队的田地

到了1975年,这一年我娘44岁。从这一年开始,我娘身上的负担开始加重。我的几个哥哥相继结婚生子盖房分家,都是要花钱的大事。1975年上半年,我大哥嫌他的娃娃亲家成分不好,退婚了。不久又托媒人说了一门亲事,订婚花了一笔钱,主要是给他对象家送礼,买衣服等。1976年我大哥结婚,要买木料做新家具,还要送彩礼,买新衣服布料被子等等,这一下,我们家刚攒的一点积蓄就光了。尽管这样,我娘还是高兴的。紧接着,1977年,我二哥订亲,1978年,我二哥结婚。1979年我大哥盖新房,1980年,我舅舅把菜园地给我家做宅基地,我们家又盖新房(10)。1981年我二哥盖新房。1982年我三哥订婚,1983年我三哥结婚。从75年到83年的八年间,我们家几乎年年都在办大事。家里的经济每况愈下,往往是借了新债还旧债,我娘每天都为还债发愁,眼看着我娘衰老了。

1984年我考上大学吃国家粮,总算让我娘能缓缓气。1985年我姐结婚。到此,我们家花钱的大事基本上告一段落。按理说,1985年我娘已经54岁了,儿孙满堂,这时应该享享福了。可实际情况是,我娘的生活更加忙碌。我娘要下地干活,还要看孙子,做家务,一天忙的不得闲。1985年我大哥二哥都有几个小孩了,我三哥也有一个小孩。每天一群小孩围着我娘转,我娘一天光给小孩做饭都要做多少次,大小孩要吃,小小孩要喂,我娘还要洗衣,喂猪,种菜,缝缝补补等等。没过两年我娘就生病了,总是头晕目眩。有一次,我娘在太阳底下晒稻草,突然一阵眩晕,一头栽倒在地。正巧那天我外甥(我堂姐的孩子)来我家,看到了我娘倒地这一幕,他赶紧过去把我娘扶了起来。

到了1992年,我父母年纪大了,干农活也力不从心了,小孩们也都大了,这时我父母就想离开戴家湾去我弟弟那里去。

4. 1992.10-1993.7 湖北省荆州市老南门外

1992年秋收过后,我父母就来到了荆州新南门外我弟弟家。当时我弟弟刚刚生了小孩,住两间小房,一间卧室,一间厨房兼客厅。我弟弟在老南门外找了一个看鱼塘的小屋(12)让我父母在那里住。白天我父母就去我弟弟家看小孩,晚上去鱼塘小屋过夜。那时,我父亲总想在那里找点营生。92年冬天放寒假时(当时在读研3)我去荆州看望我父母,看到父亲抄着手站在新南门外寒冷的北风中瑟瑟发抖(13),他面前像架枪一样人字形摆着一捆甘蔗。我在那里站了一会,一个买甘蔗的都没有。我父亲告诉我,从早上到中午,一共就卖出去两根甘蔗。看样子,一个农村人要想在城里谋生还真不容易。转年春天,听说父亲在那里出事了。原来那天父亲又出去做生意,路上碰到一个人吃力地拉着板车,那板车上堆满了用麻袋装的大米。那条路是大石头子路,坑坑洼洼。那板车轮子正好陷在一个大坑里,那人无论如何也拉不动,正巧这时看到我父亲经过,他赶紧叫我父亲搭把手,帮忙在后面推车。我父亲赶忙过去双手扶着板车在后面推,那人使力气往上拉,试了两次没拉上去。可能是没力气了,那人突然松了手,把板车放下了。他也没提前告诉我父亲一声,我父亲还在后面推车。板车落下来,一下打在我父亲脚上,顿时我父亲的脚面就被打没了,脚踝骨都露出来了,疼的人坚持不住。送到医院后一检查,粉碎性骨折。那人一分钱不赔,说我父亲是自愿帮他的。我父亲受伤后,走路都不行了,根本干不了啥。看样子,荆州不是久留之地。正好这个时候我三哥调到潜江周矶农场工作,我父母决定投奔我三哥。

图12,我父母曾在荆州城老南门外一个鱼塘的小屋住了几个月

图13,1992年冬,父亲曾站在荆州城南门外卖甘蔗

5. 1993.8-2019.4 湖北省潜江市周矶农场

1993年8月,我三哥调到潜江周矶农场环保科工作,单位在环保科的院子里分给他两间平房,我父母过来后就与我三哥一家住在平房里,当时我三哥有一儿一女两个小孩,刚到上小学的年龄。来到一个新的环境,人生地不熟,大家都要学会适应。我三哥在单位兢兢业业,领导分配的任何工作都认真完成。我娘在那里帮我哥家洗衣做饭,整天忙前忙后,一刻也不歇着。那一年7月我研究生毕业分配到北方交通大学工作,寒假时我去周矶看望父母。从武昌火车站坐去荆州的大巴,在高速公路上离周矶最近的地方下车,下车后打听着一路往北走,一路走了约十公里才到我三哥家。我娘看见我,满脸都是笑容。环顾四周,全家人都在,唯独不见父亲。我赶紧问父亲去哪儿了。我娘说我父亲去做小生意了,说就在那五七路口(14)。我说我去看看。没几步路,很快就到了五七路口,老远就看见我父亲站在路边的一辆三轮车旁。我赶紧走了过去,看到父亲满头满脸都是灰尘。我问父亲您在这里做啥生意,我父亲把三轮车上盖着的塑料布掀开,我看到用纸盒装着花花绿绿的冰糖,还有小学生用的铅笔,橡皮。尽管用塑料布盖着,那糖果上也有不少灰尘。我说这么脏谁买啊,我父说总不能闲着什么也不干啊,能卖几个是几个。父亲从兜里把卖的钱掏出来给我看,都是一分两分的硬币,还脏兮兮的,一个纸币都没有。

图14,父亲曾站在这个路口卖糖果

我父母跟我三哥一家在环保科院里住了三年。到了1996年,环保科在院子里盖了一个两层楼房,分给我三哥一套。由于楼房面积太小,我三哥买了一个油田工人住的铁皮屋放置在环保科院墙外让我父母住。那个铁皮屋是二手的,锈迹斑斑,还算结实(15)。住进去后就会发现铁皮屋比砖房差远了,主要是不保温隔热。冬天奇冷,夏天奇热。97年放暑假我回去看我父母,低着头进到铁皮屋里,一抬头,头顶像被烧红的烙铁烙了一样。我想到过铁皮屋会比较热,可没想到这么热。我说这怎么住人啊,太热了。我娘说晚上在外面坐着,到半夜了再进去睡觉。我当时觉得应该想点办法给房子降降温。第二天我去商店买了一卷白色塑料管,拿锥子把管子扎了许许多多的小眼。那眼不能大,眼大了,由于水压小,水根本上不去。扎好后,拿梯子爬上屋顶,把塑料管固定在屋顶上,再通上水,水沿着人字形的屋顶往两边流。我认为这样可以降温。实际上根本不管用,由于天气太热,从塑料管喷出来的细细的水线一接触到铁皮屋的屋顶上立马就成了水蒸气,房顶好像被蒸汽笼罩着,感觉不仅不降温,反而更热了。我父亲没办法,到那附近的沟边砍回来不少芦苇,整整齐齐放在铁皮屋墙边,不让太阳直射在铁皮屋上。又在铁皮屋旁边搭了一个棚遮挡太阳,棚的两头通风,在里面放上一把椅子,坐在里面比在铁皮屋里凉快多了。

图15,父母住在锈迹斑斑的铁皮屋里,冬天寒冷,夏天酷热

那个铁皮屋放置在环保科院墙东北角,在一条东西向马路的南边(16)。我父母住在这里,又开荒又养鸡。铁皮屋前面巴掌大的地方很快变成小菜园了,养的几只鸡就在房前屋后转悠。我女儿刚出世那一年,我娘还攒了一篮子鸡蛋让我拿给我女儿吃。马路北侧,与铁皮屋相对的地方正好是一块荒芜之地,上面除了杂草,就是垃圾,砖头瓦块。我父母花了几天时间,把垃圾杂草清理干净,开出来一块约3米见方的小菜园。

图16,父母在周矶农场生活的地方

那些年,每到寒暑假我就去看我父母。1999年春,我结婚了,到了年底放寒假我带着媳妇回去看望父母。我娘把珍藏的一只金戒子(说是我外婆给我娘的)给了我媳妇。2000年7月,我从中科院博士毕业后去新加坡遥感中心任研究员(Research Scientist),从此,我离父母远了,回去也不那么容易了。在新加坡工作时,我每年都回中国休假一个月,回去看望父母。这期间我父亲生了两场大病,幸运的是医治及时,两次都有惊无险,慢慢康复了。2005年4月,我辞去了工作,准备去加拿大。去加拿大之前我回周矶看望父母。我娘给我做了爱吃的小鱼,我父母看着我吃,自己都不动筷子,说已经吃过了。父亲问我加拿大有多远,我说很远,要坐飞机。我父亲说这飞机也怪,一个铁家伙能飞那么高。第二天,我父亲说你这头发太长了,我领你去剃个头,说是一个老师傅手艺很好。我跟着我父亲去那个老头那里,我父亲很高兴地跟老头介绍我说,这是我儿,帮我儿剃个头吧。或许是太认可老头的理发手艺,等我理完发,我父亲也要理发。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回来后,我拿出照相机要给父母照相。就在那个铁皮屋前面,我先分别给父母照单人照,然后让父母坐在一条长板凳上,给父母照了一个合影。这是我最后一次给我父母照相,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父亲。

2006年,我在新不伦瑞克大学一边读博士一边找工作。11月2日,我接到魁北克一家公司的面试通知,第二天我就去面试,当天正好下雪了。在那里面试了半个小时后,老板就说给我OFFER。然后领着我出去吃饭,吃完饭开车出去给我看魁北克的房子,还见了一个房屋经纪,然后又陪我逛魁北克城堡。当晚回来后,我们一家都非常高兴。我想过几天打电话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父母。没想到还没等我给父母打电话,11月6日接到我三哥来的电话,我父亲脑溢血去世了。

原来我父亲患了肺气肿,我在网上查到武汉中南医院有一个专家能做微创手术,不需要开胸,只在胸前打一个小洞,就能做手术治疗肺气肿。我三哥和我姐夫赶紧去武汉找这个专家。专家说我父亲年岁大了不适合做手术,说吃药就可以了。然后这个专家开了药方,说吃这个药保你父亲百病不生,只要不生病不感染,肺气肿就没事。这是一种抗生药,一天吃一粒。我哥买了两瓶回去,我父亲说怎么不多买一点呢。吃过几天药后,我父亲的病好多了,路过的人都说我父亲的精神怎么这么好,红光满面。其实这个药有升高血压的副作用,医生也没告诉我哥。结果一瓶药没吃完,我父亲脑血管破裂,送到当地油田医院,医生说太严重救不了,拉回去吧。

2007年夏天,我请假回家看我娘。看到我娘一个人形只影单,一个人在铁皮屋忙前忙后。看到我回来,赶紧给我做饭吃。铁皮屋里我父亲的东西都没了(按当地风俗都处理了),只在墙上有一张我父亲的遗像。我跪在父亲的遗像前,给父亲磕了三个头。

后来,我三哥考虑到我娘一个人在那铁皮屋住不合适,就在我哥住的附近租了一个小屋给我娘住。我娘在小出租屋住了约六年。这几年我在加拿大混得惨,经济条件也大不如以前,仅有的不多的年假,因为孩子小爱生病,今天请一天明天请一天,根本攒不出假期回去看我娘。2014年我娘生病了,经过治疗,病情稳定后,我姐把我娘接到汉口住了一段时间。正好这时我到中国出差,我请假去看我娘。在汉口我姐家我看到了我娘。当年精明能干,风风火火的我娘不见了,站在我眼前的娘,头发蓬乱,形容枯槁,目光无神,耳朵也聋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娘。

6. 2015.10-2019.5 湖北省潜江市江汉油田养老院

2015年,我娘住进了潜江油田养老院(17)。刚开始住进去,一切都正常。我娘跟护工,跟院方处的都不错。一次过年的时候,我跟我娘视频,正好那个护工也在,我还跟那个护工打招呼,感谢她照顾我娘。慢慢的,时间一长,我娘对养老院的环境也熟悉了,加上自己也没啥病,能吃能动,我娘就闲不住了,看到护工忙不过来,就去帮忙,给那些躺在床上的老人喂饭,洗衣服,扫地搞卫生,等等。这本来是好事,可是被养老院领导看见了,说护工偷懒,要扣护工的工钱。护工怪罪我娘多管闲事,打了她的饭碗。我娘当时耳朵不好,护工说啥也听不见。再加上我娘认为自己是做好事,也不听劝。为这事护工跟我娘关系越来越不好,最后护工不愿意护理我娘了。我娘在这家养老院一共住了不到四年。

图17,娘在这个养老院住了三年多

7. 2019.6-2020.12 湖北省武汉市蔡甸区

2019年5月,我娘来到蔡甸我二哥家(18)。考虑到我二哥经济困难,我三哥就把护理钱给我二哥。他家住在楼上,也没电梯。我娘腿脚不便,不能上下楼,整天坐在屋里。我二哥也没正经工作,每天白天出去找零活干。我娘就坐在他家门口等我二哥。我二哥不回家,娘就不睡觉。我二哥多晚回家,我娘都坐在门口等他。

图18,娘最后的时光在这里度过

8. 2020年12月30

2020年12月30日,我刚吃完晚饭就接到我三哥的电话,我娘去世了。听到噩耗,我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我娘一生坎坷,辛辛苦苦把我们六兄妹拉扯大,一天福也没享。她把全部的心血和爱都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我们。相比我娘给予我们的,我们孝敬她老人家的连万分之一都不到。这将使我悔恨终生。

2021年1月2日,我娘的遗体在蔡甸火化。当天,我娘的骨灰被送回仙桃竹叶湖村与我父亲合葬(19)。

图19,娘安息的地方

娘去世后,我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变成了孤儿,再也不能享受父母的疼爱了,我再也不能像往常一样回去看望我的娘了。每每想起我的娘,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亲爱的娘啊,您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一年了。回想您艰难坎坷的一生,您的喜怒哀乐,音容笑貌,一幕幕地闪现在儿的脑海,仿佛就是昨日。娘啊,我亲亲的娘,儿想念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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