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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贞(四)

(2020-11-08 08:29:58) 下一个

姐姐

    姐姐继青出事的那天,毛豆伤心地哭了一场。

对毛豆来说,这可是头一遭,毛豆从来都是为自己而哭,为自己受了委屈,为自己的要求没有得到满足,或者干脆什么也不为地哭上一场。

可是这一次,毛豆为姐姐伤心地流了好多眼泪。

继青也趴在床上哭,姐妹两个头抵头地靠在一起,似乎从毛豆降生到这个家里起,她从没有和姐姐这么亲近过。

毛豆和姐姐继青,天生就是一双冤家对头。

这不能怪妹妹毛豆,也不能怪姐姐继青。

早在毛豆还只是姆妈肚子里一个未成形的胚胎的时候,这个冤家就结下了。毛豆出世前的八年,继青和继东两个平分天下,继东是独养儿子,继青是独养女儿,各有人疼有人爱,相安无事。加上他们俩是双胞胎,自然又比别的姐弟多了一种天然的亲近。

两个八岁的孩子,已经很懂得一些人事了,左右邻居也对周家姆妈相隔八年后再怀孕觉得很好奇,大人们的神情和语气里总是透着那么一股暧昧和狎亵,每逮着姐弟俩就要逗逗他们,如果生个弟弟,那么继青就是独养女儿啦,如果生个妹妹,那么继东就是独养儿子啦,快回家去求求你们姆妈吧,叫你们爹爹也悠着点,你们姆妈都快奔三十啦。

姐弟俩听着这些话撒腿飞奔回家,两个争着要抢在前面去求姆妈,都想成为这家中唯一的女孩和男孩。一直到姆妈送进产房,两个还在产房外面打赌呢。

所以毛豆一出世就结了继青这个冤家。

毛豆出生时才两斤八两,姐姐说她小得像个毛豆荚,因此大家就叫她做毛豆。

听起来这姐妹俩好像天敌似的,不过事实上也真是这样,两个人干什么事都是拧着来的。虽然差了八岁,可是继青比较憨,毛豆早熟,因此姐妹俩还是整天吵吵闹闹的。毛豆什么事都机灵,就是在说话上咬舌头,这一点是她的痛处,也是继青用来打击毛豆的最有力的武器。而姐姐继青脑子比较笨,反应慢,读书总是挂红灯笼,一临到考试,那就是继青的受难日,毛豆总在那几天幸灾乐祸。

继青心眼特别实在。三个孩子中,爹爹最宝贝继青。继青三岁的时候,在家门口街沿的小水沟里抓到了一只小螃蟹,让婆阿把它养在脸盆里,执拗地守着那只螃蟹,等着爹爹回家说要煮给他下酒吃。爹爹那时还是个小小的泥水匠,在家里受婆阿的冷眼和姆妈的差遣,继青天真的举动使他大为感动。他带着继青到河边把那只小螃蟹放生了,从此爹爹再也没有吃过螃蟹。即使当了官以后,人家拍马屁送了上好的螃蟹来,他也只是剥点肉给继青吃,自己一口不沾。姆妈知道他这样做是表示对落魄时候的一种纪念,也是对她和婆阿的一种无声的谴责,她觉得爹爹这种心思不免好笑,人生一世,得势有人捧,落后要捱打,人情世道就是这样,谁也没错待你,有啥好多想的?所以她只装作莫知莫觉的样子,不予理会。

现在继青出了事了,姆妈觉得第一恐惧的就是如何向爹爹交代?要知道,爹爹和当年可大不一样了,尤其是当了官以后,脾气大长,再也不复是任她差遣的小泥水匠了,尤其是她出了那件事之后。老实说,她后来躺在他身边都有些怕他,更不要说提起那个劲头来了。

继青是他最疼爱的,他要是知道继青出事与她有直接的关联,那还不把她给打死?

与其说姆妈为继青心痛,不如说惧怕的成份多一点。

当然她也后悔,后悔自己引狼入室,把正值豆蔻年华的女儿给毁了。

谁会想到黄春生竟是那样的人呢?要不是为了小豆包上学的事和他重续关系,怕是继青也不会被他糟蹋。不过,狼总是狼,即便没与他有那层关系,说不定他看见继青也会动手的。

 

那年夏天的日头似乎特别长,继青带着妹妹在东边厢房睡午觉。青砖地上铺了一领篾席,毛豆睡醒过来,觉得无聊,滚到继青身边,涎着脸叫姐姐。

继青闭着眼装睡。

毛豆坏笑着骑坐到继青身上,呵了呵手去挠她胳肢窝。继青一下子咯咯笑出声来:“别闹,毛豆”

毛豆坐在继青的肚子上,一颠一颠地玩儿。

继青推她:“快下来。

毛豆说:“呃要。”

继青说:“姐肚子会痛的。”

毛豆说:“瞎讲,姆妈怎么不痛的?”

继青说:“你敢坐在姆妈肚子上?”

毛豆说:“我没有,可是爹爹坐在姆妈肚子上来着,还这样——”

毛豆颠着颠着突然使劲地把屁股往下一墩,继青“嗷”地一声惨叫起来。

这天晚上,继青一直嚷肚子痛。姆妈以为是月经痛,就数落继青,这么大个姑娘也不懂个事,身上来月经还贪凉快睡在地上。继青委屈地说姆妈不是月经呀。“那拉肚子了?”“也没有。”

咦,姆妈想奇怪了,继青一向身体特别壮的。她疑惑地摸摸女儿的额头,又摸摸肚子,不知怎么的觉得有点不对劲儿。最后她把眼光落在女儿的胸脯上,发现继青的乳房好象一下子胀鼓了起来,胸前的一粒扣子都崩掉了。

她蹲下来,扳起女儿的脸孔问道:“继青,告诉妈,你有多长时间没来月经了?”

继青道:“啊……好久了喔。”

姆妈心里猛地一惊,好像头顶炸响了一个雷,天啊,难道?

继青奇怪地看着她的娘,笑道:“不来才好呢,省心了。姆妈你看,不来那个东西我还胖了呢!“

姆妈铁青着脸不吭声。继青觉得姆妈的眼神特别怕人,仿佛要一口把她吞下去似的。她本能地感到了一丝恐惧。没等姆妈问她,先就哭起来了。

婆阿听到哭声走了进来,一看架势不对就把继青带到隔壁房里。婆阿拿出大白兔奶糖哄继青,然后细细地问她,有没有人碰过她的身体,脱过她的衣服,又对她做了些什么。

继青嘴里含着糖,抽抽咽咽地说了发生在春天的那个变魔术游戏。那个魔术游戏在她的身体痛过一阵之后,她似乎都已经快把它给淡忘了。

 

那件事的缘起,是因为毛豆。

那天,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毛豆还没有回家,姆妈就叫继青去学校找妹妹。

继青来到学校,没找着毛豆,却遇见了黄春生。黄春生还认得继青,一把拉住说:“喔哟,继青呀,还记得黄叔叔吗?”

继青道记得,黄叔叔经常送铅笔给我的。

黄春生高兴地笑了,他摸了摸继青的脸蛋,上下打量着小姑娘,十六岁的继青,身体已经嫩熟,象一棵婷婷的小白杨,黄春生摇头叹道,“真没想到,长这么高了,长成漂亮的大姑娘了。”

继青听说夸她漂亮,不禁羞涩地低下了头。

继青低头的一瞬间,黄春生的心怦然一动。他摩挲着继青的手,过了一会儿,笑道:“继青你是来找你妹妹的吧?走,我带你去。”

黄春生把继青带到他的宿舍。

继青环顾了一下房间四周,说:“黄叔叔,我妹妹呢?”

黄春生道:“继青,你信不信?黄叔叔可以把你妹妹变出来,叔叔可是学过魔术的哦。”

继青高兴得嘻嘻笑起来:“真的呀,黄叔叔会变魔术?那变给我看看好吗?”

继青虽说已经是个半大姑娘,可心智还懵懂得像个小孩子。她一高兴,胸前的一个钮扣就爆裂了开来,这是用姆妈的一件旧衫改成的衬衣,太窄小了。继青已经发育了,姆妈也没想到该给女儿戴上胸罩,或者里面套件小背心什么的。

那个小钮扣一胀裂,继青的小乳房就如两颗羞涩而鲜活的果子,生动地照亮了黄春生的眼睛。

黄春生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说:“继青,你闭上眼睛,叔叔这就给你变魔术。”

继青说好。

黄春生走去把门闩好,把窗帘拉严。做完做一切,他走到继青面前,“继青,叔叔已经把你妹妹变到你身上去了,你信不信?”

真的吗?继青惊奇极了,又似乎有点怀疑。

黄春生说,“继青,你还会不相信老师的话?老师还会骗你吗?”一边说着,他解开了继青衬衣上剩下的三粒钮扣。“你看,老师开始把妹妹从你身上变出来,不过你要听话喔!”

黄春生竭力稳住自己的呼吸,将继青的衣服一件件地脱掉,他贪婪的手在继青身上不停地游走,继青顺从地闭着眼,两只手不安地绞来绞去,不停地问,“找到了吗,黄叔叔?”

“还没有,继青,我想毛豆调皮,可能跑到你肚子里面去了,我去把她叫出来,好吗?”黄春生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

继青有点难为情了。可一想找不到毛豆怎么办呀,回家姆妈肯定不会饶她,天都快黑了,毛豆还在贪玩,那还是让黄叔叔把她叫出来吧。继青记得毛豆说过,她怕黄叔叔的。

黄春生在进入继青身体的一刹那有过瞬间的惧怕,可是那野兽般的欲望立即就将这股良知吞没了。

也许是天意巧合,就在黄春生匆匆忙忙结束以后,毛豆的声音就在门外院子里响起了:“姐姐,黄老西(师)——”

继青从疼痛中醒过神来,呀,毛豆真的出来了?黄叔叔真的把毛豆叫出来了?继青一下子忘了刚才的痛楚,三下二下穿好衣服冲了出去,照着毛豆的屁股就是一巴掌:“你死到哪儿去了?”

毛豆这次没有还手,她知道自己理亏了。

毛豆放学后和几个同学去学校附近的小树林捉迷藏了,不知不觉玩得忘了回家。看到天黑了才有点害怕起来,赶紧跑回学校来拿书包。传达室的老爷爷告诉她,她姐姐来了,跟黄老师到处找她哩。毛豆到黄老师办公室找了一圈没找着,便找到宿舍来了。

姐妹俩回家时,继青告诉毛豆,是黄老师变魔术把她变出来的,毛豆不信。继青想,哼,不信?不信我那儿还疼着呢。不过她回家没敢告诉姆妈,因为看护毛豆是她的责任,但凡毛豆有点事,姆妈是要拧她的腿的。

当继青把事情经过说完,姆妈气得脸都青了,黄春生这个畜生,她愤愤地要去找他算账,被婆阿一把拦住了。婆阿说你找他有什么用,他不承认你能把他怎么样?事情闹大了,白白地把继青的名声玷污了。婆阿说着叹口气,女儿家,名声要紧哪!男人,有几个是好东西!

姆妈羞愤得如同一把火烧着她的五脏六腑,悔不当初有眼无珠认错人,把自己的身体赔进去不算,还把亲生女儿搭进去,越想越气,禁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这几天正好爹爹去县里开会,吃住在那里好几天,姆妈和婆阿又是盼着男人回来好作主,又是怕男人回来知道了真相不可开交,一家子又惊又怕,老的老,小的小哭作一团。

憨憨的继青终于知道自己身上出了什么事了,吓得哆嗦成一团,只会呜呜地哭。

毛豆看着大家都哭,也就跟着哭,她不哭还好,一哭就引爆了姆妈的冲天怒火了。这可恶的孩子,从生出来就爱哭,哭,哭,哭,哭得整条弄堂都出名,真是个哭煞星投胎,把一家子全哭悔气。扫帚星,前世的冤家投胎,专门来害她和继青的。她想起每次和黄春生发生瓜葛,都是为了毛豆,并且,这该死的孩子每次都是在事情结束后才出现,她要是早一点出现,不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你看,第一次和黄春生头靠在一起,是为了送她上医院;第二次和黄春生续上关系,是为了她上学;第三次姐姐遇上黄春生,是为了去找她……

仿佛醍醐灌顶,一下子找到了所有灾难的根源,姆妈把一肚子的怨气全撒在了毛豆身上,她混身抖个不停,一只手哆嗦着去摸床边挂着的鸡毛掸子,摸了几下没摸着,婆阿以为她要鸡毛掸子有用,便走过去拿给她,谁知姆妈抡起鸡毛掸子,照着毛豆的屁股和后背死命地抽打起来。

毛豆一开始吓懵了,她看见姆妈的眼睛血红血红的好怕人,嘴里呼出的气息又急又快,像呼啸的闪电一样刮过她的脸,毛豆因为极度的害怕而吓得一时哭不出声来,她噎了有几秒钟功夫,突然感觉裸露的胳膊上啪地一声脆响,紧跟着火辣辣地疼起来,她忍不住哇地叫出声来,这一声“哇”就像起了个高音的调子似的,毛豆爆发出惊人嘹亮的哭声。

夜很深,很萧索,弄堂里乘凉的人早已进了屋,家家闭了门户,只在窗边留条缝,好让风透进来。风原本落寞地在弄堂里溜达来溜达去,一逮着毛豆的哭声,马上多事地把它送进各家各户的窗缝里去。王女人已经起床,她有个习惯,半夜出门倒马桶前喜欢烫烫脚。这会儿她正把双脚浸泡在热气腾腾的脚盆里,热水烫着她长满老茧的脚板,麻麻痒痒的,她惬意地瞇起了眼睛,忽听得“哇——”的一声,王女人不禁浑身打了个激凌。稍顷,定了定神,她倒趿着棉鞋走到门边,打开门探出头去凝神细听,毛豆杀猪样的凄厉的嚎叫声像被风扯得断断续续的棉絮,在夜空里紧一声慢一声地跌宕着,飘浮着,听着好惨人。王女人对着夜空骂骂咧咧道,“这个小扫帚星,哭死人啊哭!”

 

毛豆挨过打后,婆阿才把事情的厉害讲给她听,毛豆才知道因为她的缘故,姐姐被坏人欺负。她气哼哼地问坏人是谁,她要去给姐姐报仇,可不管说什么婆阿始终不肯告诉她。婆阿说她还小,长大以后再说。毛豆这才哭着去抱住继青的腰,说都怪她,姐姐可以打她,她绝不还手。

继青听了毛豆的话反倒不哭了,她摸了摸毛豆的脸蛋,第一次发觉毛豆原来也是这么可爱的一个孩子,往日的嫌隙冰消雪融。她对毛豆说:“姐就是应该保护你的,懂吗?”

第二天,婆阿照着老古的偏方,弄来了车前草和夜交藤的根,煮好了给继青喝下去。当晚继青流下一个已成形的胎儿。看得出是个男婴。继青好奇地缠着要看,被姆妈大声呵斥了两句,才瘪着嘴不作声了。

婆阿抹了抹眼角溢出的一颗老泪,道了声可惜,叹口气道:“唉,当年要是早知道这个偏方,我也不用拖着身子嫁给你阿爸了。”姆妈极其不高兴地白了老娘一眼,心说都这时候了,还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干什么,六十多岁的人了,真是拎不清。

继青流下的胎儿是在那只小小的扁马桶里,婆阿说,这只马桶今晚不能拎出去让王女人倒啊,明天我自己去倒吧。

婆阿和姆妈弄继青的事是关起门来不让毛豆看见的,怕她害怕,到底血淋淋的。毛豆一直等到婆阿和姆妈都去了厨房给姐姐弄吃的,才溜进继青房间去瞧瞧姐姐怎么样了。她很想给姐姐做点事,可什么也轮不上她做,一眼看到了门边的那只扁马桶,小豆包知道这是姐姐房间里用的那只,拎一拎,有点沉,毛豆心想这么夜了,怎么        还不把满的马桶拎出去?噢,姐姐生病了,今天她自己是不能拎马桶的了。那就让我帮她吧。

毛豆于是踉跄着小碎步把那只扁马桶拎到了大门外的上街沿,随后她咣当关上门,落了锁。她揉一揉被马桶上的铁环勒红了的小手,心里却很高兴,终于可以帮姐姐做件事了。

婆阿和姆妈忙着给继青煲鸡汤,竟一点都没察觉。

 

人们是在清晨的酣梦中被王女人的尖叫声惊醒的,木头箍的马桶和水泥地的碰撞声撕破了晨曦的静谧,“哐----啷----啷啷-----”

整条弄堂的人们都起来了,在那些多事的年头,任何突如其来的响声都足以让人的呼吸停止好几秒钟。

吱吱呀呀的开窗启户。杂沓的脚步声。压低了嗓门的兴奋的低语。桥堍边的公共厕所顿时被蒸腾的人汽包围了。人们看到撞飞的马桶碎成好几瓣散落在厕所的周围,粪汤洒了一地,那个铁箍骨碌碌滚了几圈最后停在了死胎儿的身边,正好套住了那可怜的孩子的脑袋。有人小声问,谁家的谁家的?有好事者不嫌龌龊地把那些马桶碎片拾拢了起来,大伙知道,家家的马桶上都写着字的,于是个个都显出期待的眼神,觉早醒了,类似这种事总是让人兴奋不已,男人们容易产生绮念,女人们则呸呸呸地不停地吐口水,心里琢磨着这其中的种种细节,这种细节想起来有时也会让女人兴奋半天的。

果然找到了,小孩巴掌大的一个“肖”字。

人群长长地“啊”了一声,很多人的眼睛都亮了,但嘴里都没了话头,有人“嗤”了一声,伸个懒腰走了。

王女人看到那个肖字后惊呆了,她想起前天晚上肖家传出的哭声,嘴里面不停地咕哝着,“扫帚星,扫帚星。”

有两个年轻女人一边抠着眼角的眼屎一边小声议论著,他们家几个女儿?两个。那个大的看上去蛮老实的啊。是啊。倒是那小的精灵鬼怪的。就那老是哭的那个。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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