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
现在该介绍一下毛豆的尊姓大名了,应该是学名吧,因为毛豆今天就要成为一名小学生了。
毛豆一度曾经姓过金,是姆妈的姓,不过只姓了很短的一段时间,是在襁褓里的时候,说到底也是婆阿瞎起劲,所以那时毛豆叫做金继红。到了真正报户口的时候,毛豆就改姓不更名,叫做肖继红了。
其实叫金继红还蛮好,叫了肖继红,使毛豆上学第一天就得了一个绰号,那个班主任是扬州人,说普通话带着浓重的苏北口音,他把肖继红三个字念成了“小鸡红”,还抑扬顿挫的,“小鸡……红!”一班孩子人来疯,乐得笑个不停。所以毛豆上学第一天放学后是哭着回家的,这是后话。
关于毛豆第一天上学谁送去的问题,爹爹和姆妈倒是很默契,一个想去,一个不想去,正好。当然谁也没说出口,只是行动上表示出来了。
比如爹爹今天早上就一反常态,哗啦哗啦扒完一碗泡饭,再笃悠悠地吃了两只生煎馒头。他前一晚已经把他那台28吋的永久牌自行车擦的锃亮,吃完早饭就到房里翻出了一个人造革的皮包。这个皮包可是爹爹的心爱之物,是前年参加一个表彰大会发的,一面印着上海两个字,一面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字,又时髦又革命,爹爹轻易不舍得用的。包里空空的,爹爹就找了两张旧报纸塞了进去,又把棉袄兜里常年揣着的那本黄色牛皮纸封面的小笔记本放了进去,再从姆妈算账的小木箱里摸了两支笔。
这小木箱里是全家人的衣食,所有的油票粮票煤球票肉票布票全在里面,还有全家一个月的小菜钿。平常小木箱是随时上着锁的,怕继东偷钱出去瞎花,可这几天姆妈不知为什么竟疏忽了,小木箱堂而皇之地敞开着,好像一个越狱的犯人一样公然蹲在五斗柜上。爹爹一边拿笔一边想,屋里的女人最近有点心思野,是不是在搞什么花头?难道她对家里的日子还不满意么?日隔日的就有人送礼来,烟啊酒啊,衣裳料子,过年时腊鱼腊肉就晒满了一条山墙,邻居不知道多眼红。看看整条祥凝浜弄,还找得出第二家么?
爹爹拿了笔,本来想放进皮包里的,想了想又拿出来把它们插在了蓝色卡其布中山装的上衣兜里,两支笔,一支沾水笔,一支原子笔,并排地站在胸前,看上去很神气。只是颜色不一样,笔帽的形状也有点差别,爹爹皱了皱眉头。自从提拔上来后,爹爹比以往更注意自已的形象,爹爹年轻时就是个漂亮的小后生,当小泥工拎泥桶的时候也穿得山青水绿的,年轻时候的照片是被放在照相馆橱窗里的。不过俗话说男人漂亮要搞腐化,女人漂亮会轧姘头。这话不假。
毛豆的新书包新衣服早就准备好了,爹爹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孩子出去一定要体面一点的。所以姆妈昨晚特地赶着给毛豆做了一件新罩衫,做到半夜,毛豆也陪到半夜。姆妈说毛豆这孩子仁义着呢。其实毛豆主要是为了要看她的新衣服诞生,还有她怕姆妈万一偷懒不做了,那她明天想穿着新衣服上学的愿望就泡汤了。所以她宁愿熬着不睡也要看着姆妈做。一个八岁的孩子,竟然有这么些鬼心眼,做妈的及不上她。事实上,毛豆后来的许多老师,除了年轻点的不认识她姆妈外,都说毛豆要强她姆妈一百倍。可是姆妈已经算是个灵醒的女人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昨晚新衣服做好的时候,毛豆已经困的人仰马翻了,所以没来得及试一下。结果今天早上一穿上身,才发觉太大了。这个打击无疑是太大了,毛豆又气又急,嚷了半天也没人理她。婆阿去河滩洗菜了,姆妈已经上班去了,继东继青一个埋头吃早饭,一个在数他的弹子球,两个眼皮都不抬一下。毛豆不禁哇哇大哭起来。
爹爹听见毛豆哭就从里间厢房走出来,三个孩子中只有毛豆长得像爹爹,是那种细长的凤眼,眼梢有点向上翘,继东继青都是继承了姆妈的有点鼓突的金鱼眼。
毛豆第一眼看见从房里走出来的爹爹的时候就止住了哭, 她停了停说,“爹爹你今天真好看。”是么?爹爹笑得两只细眼眯了起来。 看来这小丫头也是个闷骚的,倒像江月秋生的似的,不像她姆妈硬邦邦的,爹爹心里说。
毛豆一看爹爹笑了,立即猴到他身上,爹爹就弯身把她抱了起来,毛豆伸手搂住她爹的脖子,啪地在面孔上“香”了一记。“小妖怪”,继青在旁边小声嘀咕了一句,一扭身背着书包走了。
毛豆最后还是穿上了新衣服,是爹爹想出的主意。爹爹用别针把衣服两边折进去一些,就合身了。。
毛豆坐在爹爹的自行车横杠上,一路嘀铃铃去学校,父女两都很得意。一路上不停说这说那。爹爹提醒毛豆,昨天姆妈教的都记住了吗?“都记住啦,”毛豆挺得意的,“尿尿不要叫尿尿,要叫小便;拉屎不能叫拉屎,要叫大便,对吧爹爹?”
“还有呢?”
“上课要举手,看见老师要问好。”
“还有呢?”
“还有……”毛豆挠挠头,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那——放屁也不能叫放屁,那叫什么?”
“喔哟,”爹爹还真一下给问住了,想了半天回答不出来,毛豆叹口气道,“那算了,我还是叫放屁吧!”
“胡说八道!”爹爹笑起来,“放屁哪有要说出来的,放就放呗!”
毛豆乐得咯咯笑起来。
随后毛豆问爹爹,为啥姆妈不来送她,人家都是姆妈送着上学的。爹爹回答说:“因为姆妈要上班。”
“可是爹爹不用上班吗?”
“爹爹是领导,上班不上班自己说了算的。”
“噢,真的呀,”毛豆仰起脸打量了一下爹爹,真心夸奖道,“爹爹真神气!”
其实毛豆心里是希望爹爹送她去上学的。以前在幼儿园的时候,婆阿和姆妈都来接过她,婆阿太老了,满脸皱纹不说,两只小脚总是遭小朋友们耻笑。而姆妈要么手上戴着两只蓝布袖套,要么手里提着个油腻腻的菜篮子,难看死了。只有爹爹每次来老师都热情地送到门口,爹爹身上总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有时候胳膊弯里夹个笔记本,有时候手里卷张报纸,看上去很斯文,毛豆觉得有这么个爹爹特别有面子。不过她这种小心思从来不说出来,她知道说出来婆阿和姆妈都会不高兴,姆妈会说她是小资产阶级思想,啥叫小资产阶级思想毛豆不懂,但总之不会是好东西,是老面皮的事情。
今天开学毛豆本来想肯定是姆妈送她去,姆妈再三再四地叮嘱过毛豆要听黄老师的话,黄老师和姆妈老面皮的事任谁也不能告诉。
“那连爹爹也不能说吗?”
“不可以,要不黄老师就让你考试不合格,不能升级了,也不能当班长了。”
毛豆连连点头向姆妈保证。为了表示保密的决心,她和姆妈拉了勾,嘴里念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变。”毛豆郑重其事地向姆妈发誓,假如她向爹爹告了密,那就让她变成小狗好了。
其实爹爹全然不知当初毛豆升学被拦下来的事。他还以为毛豆是顺顺当当地升到小学的呢。本来嘛,去年读幼儿园大班,今年就该升小学了。爹爹可不懂什么小月生大月生的。自然他更不知道这以后的事。
爹爹今天拨冗去送毛豆上学,他有他的道理。
他当了领导后,很喜欢到人前去走走,想当初拎泥桶的时候送继东继青去上学,那些漂亮的女老师个个都像骄傲的小喜鹊,骚尾巴翘得高高的,看都不看你一眼。现在你瞧瞧,那些花喜鹊们一看见他都叽叽喳喳的围上来,一口一个甜甜的肖主任,听着心里真是很受用的。
另一个原因,自从自己女人从学校里调出来后,爹爹心里面很不愿意她再到学校那种地方去,哪怕是以继东继青或毛豆的家长身份去。爹爹总觉得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容易产生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东西,何况他担心姆妈再碰到那个姓黄的小子。同一个系统的,何况男人和女人之间,一旦决了堤,那就势如洪水了。
爹爹只要一想起姓黄的,浑身就不自在。
幸亏那天被江月秋在医院里看见跑来告诉他。现在想起来江月秋是老早就打他的主意的了,那天也是她的运气来了被她撞到。
那天晚上好大的雨,他裹着雨披懵头懵脑地骑着自行车往家赶,快到家时突然发现弄堂口屋檐下站着个人,一个劲地对自己招手。近前一看,原来是隔壁邻居江月秋。他一边下来停好车一边心里纳闷,平时跟这女人没什么来往呀,一般邻里邻舍的事都是女人家的,男人不大掺和。听自己女人说这江月秋自己在饮食店炸油条,男人是个油漆工,还是个结巴,一家子搬来还不到一年,除了孩子们一起玩玩,别的也就没什么了。
可是眼下这个女人却特地冒雨站在这里等他,胸前的衬衣已然被雨水打湿了一大片,显得山高水底的。说实话,以前他从没注意过这个女人,如今看来倒也乔模乔样,蛮风骚的。
女人一开始不说话,低着头在那里绞衣角上的雨水,一副怯怯的样子。
“你——刚才是在叫我吗?”
女人点点头。
“你——有什么事情吗?”
雨声太大,他以为女人听不见,就把嘴尽量靠近她的耳朵根。女人的发梢滴着水,散发出一丝涩涩的甜香,有几缕发丝粘在腻白的腮后,看得他有点心痒难禁。他忍不住又说一句:“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吧!”
女人轻轻地摇摇头,随后又急切地点点头,叫了一声:“肖主任”。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只管讲。”
女人一听这话,忽地抿嘴一笑。然后提出一个请求,问他能不能骑车带她去一下镇中心医院。
现在想起来,江月秋这个女人真是聪明。像那种事情,如果嘴里说出来,不但自己有挑拨人家的嫌疑,就是对方男人脸上也挂不住; 再说男人为了面子,当面是死也不肯相信的。只有把他骗到现场,当场捉住,他才会心服口服。
那天他们到了医院,江月秋就急急地带着他往儿科病房走,也不说话。他当时挺纳闷,心想这女人怎么回事,要吊他也不用到医院来呀。
自从他当上镇革委会副主任以后,的确有不少女人主动来投怀送抱,他也就顺水推舟逢场作戏地弄过几个,不过都没怎么上心,那些女人要么是乡下出来的,皮糙肉粗,指甲缝里还留着黑垢;就算镇上的女人,皮肤白净,身段柔软一点的,多数也不解风情,和自家屋里的女人差不多,抱在怀里硬翘翘的象根木头,上了床直挺挺的象骑了匹死马。
不过这江月秋虽然生过两个孩子了,胸脯和屁股倒还象姑娘似的,走起路来雄纠纠地一撅一撅的,任男人在身后看着想入非非。可惜呀,这么好的东西每天晚上让油漆工污糟糟的手摸来摸去。
两人走着走着,忽然女人在一间病房的窗前停下了脚步,男人奇怪地跟着她的视线往里看。这是一间4个病床的儿科病房,有两张床空着,另外紧挨着的两张床上各躺着一个小孩,两张床的中间的长凳上坐着一男一女,搂在一起,两人面对着窗口,那女的头抵在男的颈窝里,头发盖住了半个脸,正在疑惑间,那男人伸出手爱怜地将女人披在脸上的头发撩拨到耳后去,就在那一刹那,他突然发现,原来那把头抵在男人颈窝里瞌睡的女人正是自己的老婆。
事后女人哭着跪在他面前求他,一再地赌咒发誓,可是他始终不相信他们真的只是那样靠一靠而已。天下难道有不吃腥的猫吗?他想。而且看那小子的神情,明明是一副已经得了手尝了甜头的样子,不知道他们已经弄过几次了。再看那个小赤佬膀阔腰圆的年纪也轻,在那方面肯定比自己会来事儿,怪不得晚上睡觉女人老是一副死样怪气提不起劲头。。
一想起晚上那事儿,男人就莫名的兴奋起来,哪怕现在是大白天骑车在大街上,哪怕怀里还靠着小女儿。
还得说江月秋。可惜了怎么早没发觉这个女人,真是个尤物,会得浪也会得叫,说话又疼人,搞得人舒舒服服的。这女人还会看眼色,那天把他带到病房门口以后她自己就轻悄悄地溜走了,事后也绝不提这事儿,好像从没发生过似的。他几次想开口问她点来龙去脉,都被她用嘴给堵上了。
其实他也知道江月秋委身给他的目的,女人哪,不就想捞点好处嘛。那年头不兴离婚,就这样不时地沾点野腥,也蛮有乐趣。他断定江月秋绝不会想嫁给他,那女人有情有义,对结巴男人好着呢。已经把她从炸油条的地方搞出来了,现在在粮管所管管粮票的发放,活儿又轻松又有油水。这不,现在一直跟他叨叨男人做那份油漆工如何如何苦,意思是要叫他给她男人换个工种呢。
毛豆的爹爹想那也容易,占了人家的老婆,给人家戴了绿帽子,现在给人家一点好处,于情于理也是应该的。只是不能那么快,得吊吊江月秋这女人的胃口,让她的屁股再摇得欢一点,然后再慢慢地满足她。
爹爹送毛豆上学回转后心情格外好,看看时间还早,他算准了江月秋两个儿子今天都上学,结巴男人今天上早班,这会儿家里肯定没人。于是绕过自家大门,到了江月秋家的后门。从窗口望进去果然江月秋在洗衣服呢。
男人敲了敲窗,江月秋抬头望见他,莞尔一笑,来开了门。
男人急猴猴地进门就上,江月秋扎煞着两只沾满肥皂泡的手,又嗔又喜地由着他摆布,一面娇声埋怨男人的胡子扎了她的脸了。
毛豆放学回家,放下书包就去了阿大阿小家。
江月秋正在煎虾米鸡蛋饼,看见毛豆进来立刻夹了两个金黄喷香的饼放到一个小碗里,掇了一张小凳子叫毛豆坐下吃。
毛豆坐下,咬了一口,问:“月秋阿姨,阿大呢?”
“阿大阿小到他们爸爸厂里洗澡去了,一会儿就回来陪你玩。”江月秋柔声对毛豆说。一会儿关了火,转身上楼拿了一双大红灯芯绒鞋面的新鞋下来。
“来试试,毛豆。”
毛豆不禁欢叫了一声,她最喜欢大红灯芯绒了。鞋子正好,不大不小,毛豆穿在脚上十分好看。江月秋不停地夸毛豆的脚长得好,有样子。
毛豆穿着新鞋子,把两只脚轮番翘起来,左看右看,一脸欢喜。看着看着,她站起来,慢吞吞地走到江月秋面前,江月秋以为她是在试鞋子跟不跟脚,笑瞇瞇地看着她。谁知毛豆开口便问道:“月秋阿姨,你喜欢我爹爹吗?”
江月秋冷不丁被毛豆这么一问,满脸笑容冻结在眼梢嘴角,她按捺住急速下坠的一颗心,缓了缓神道:“毛豆,你爹爹是个好人,人家都尊敬他。”
“可是你喜欢他对吗?”毛豆不依不饶。
江月秋一时语塞,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饶舌的孩子。
“月秋阿姨,今天你和我爹爹香面孔了,是吗?”
江月秋悚然一惊,已经沉到谷底的心突然狂跳起来,霎那间脸变得煞白。
“阿大告诉我的。”
“阿大?”
“阿大忘了暑假作业本,他回家来拿,在门口看见了。”
江月秋慢慢地站起身,捂住脸走到墙边,哭了起来。
毛豆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江月秋的肩头一耸一耸的,毛豆想她一定哭得很伤心。她看了看她脚上的新鞋,天已经傍黑了,黄昏的余晖照在红艳艳的灯芯绒鞋面上,显出一种异样的光芒,照得她的眼睛有一点迷离。
她走到江月秋的背后,扯了扯她的衣角:“月秋阿姨,你放心吧,我不告诉别人。”
江月秋呜咽着转过来,在毛豆面前蹲下身,她摸摸孩子的脸蛋,紧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很久,仿佛不相信似的小声问她,“那你会告诉你姆妈和婆阿么?”
毛豆摇摇头,她伸出一根手指,抹掉了江月秋鼻翼边的一颗泪珠,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放心吧,月秋阿姨,我谁也不告诉。”
江月秋不由得把这孩子紧紧地搂进怀里,“阿姨没白疼你,毛豆!”
毛豆把脸贴在江月秋的胸前,她没有说话,她嗅着月秋阿姨身上的味道,觉得月秋阿姨的味道比姆妈怀里的还要好闻,有一股暖暖的甜香,闻着想睡觉的。她又想,原来月秋阿姨哭起来也很好看,她长大了,要是象月秋阿姨那样好看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