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妈
吃过早饭,祥凝浜弄的孩子们都聚到弄堂口玩。男小囡滚铁环,女小囡挑绷绷。孩子们有的看上去血色蛮好,那是家里早饭吃油条泡饭的;有的小脸蜡蜡黄,看得出是常年吃吃酱瓜腐乳泡饭的;难得有一两个长得粉面桃腮,不用说那是做官人家的小囡,吃得起小馄钝生煎包的。
朱桥镇这条祥凝浜弄,聚集了各色人等,一般住户都超过三代。时代更迭,风水轮流转,一家一户的荣枯浮沉本是寻常。比如肖家,老底子是金家,男户主老金解放初是个皮匠,一个独生女儿金英,招了个姓肖的上门女婿。但老金死得早,虽说金家老太太还在世,但顶门立户的人已经不姓金,而且三个孩子也都跟了女婿姓,于是金家逐渐被更替为肖家。
祥凝浜弄不拐弯,直拓拓地一通到底,弄口象个大喇叭,面对着大街。夏日早晨的凉风从喇叭口灌进去,象只小老鼠一样嘘溜溜地在弄堂里乱窜一通,最后一溜烟从弄底出去了。不知哪座楼上,谁家的姆妈笃悠悠地唤着自家的小囡,听上去嗓子有点沙里带甜,那声音借着弄堂风飘浮在空气里, “毛豆啊——”。
孩子堆里,有一个小姑娘仰起脸,对着叫声飘来的方向长长地“哎——”了一声。小姑娘长着一张桃子脸,两颊圆圆,下巴颏尖尖,一笑,右边腮上出来一个浅浅的小酒窝。本来是很讨喜的长相,不过她的上唇的唇尖稍微厚了些,显得有点嘟嘴,这使她看上去好像在和谁赌气闹别扭似的,然而她的样貌仍然不失为好看和可爱。
这个叫毛豆的小姑娘是肖家的小女儿,排行老三。
毛豆听见她姆妈叫,扔下手里挑绷绷的绒线绳,飞快往家跑。
毛豆这一年虚岁八岁,这个夏天她从幼儿园毕业了,过了暑假就可以上小学了,直接升入朱桥镇小学一年级。姆妈已经把军绿色的小书包做好了,姆妈还说今天要给她买回来海绵铅笔盒,还有带香味的橡皮擦。
可是毛豆回到家,并没有见到海绵铅笔盒,还有带香味的橡皮擦,她小嘴一噘,不高兴了。
姆妈也没心情,她说毛豆被拦了下来,因为她是9月以后生的,所以还要在幼儿园多读一年。
毛豆一听要她留级,立刻眼泪花花的,小嘴一瘪,哇地一声哭了。她一边哭一边小手拽住姆妈的衣摆,一扯一扯地,“呜—— 姆妈,呃要,呃要。”
毛豆开口晚,三岁才会说话,直到现在还粘嘴粘舌。比如她总是把“不要”说成“呃要”, 把“喝水”说成“喝西”。
毛豆一哭,姐姐继青就在旁边嚷起来:“又哭又哭,我数学题都做不出来了。”
毛豆的哭在祥凝浜弄可是相当出名的。她的哭声又响亮又有穿透力,弄堂风一吹,带着啸音钻进邻邻舍舍的门户。住在弄堂底倒马桶的王女人只要一听毛豆哭,就要骂一声“大舌头小骚×”!王女人倒马桶要起夜,白天要睡觉,可是只要毛豆张嘴一“哇——”,王女人的觉就醒了。因此王女人顶顶讨厌毛豆,非但讨厌毛豆,毛豆姆妈那个女人也是触气的,仗着男人得势,见了人眼睛朝上翻,爱搭不理的。王女人晓得这个女人表面上装的清脱,背地里最邋遢。肖家三只马桶,两只高马桶,一只小小的扁马桶,天晓得这家人怎么会撒那么多屎尿,大概是当权派,有的吃,撒得也多。他们家这三只马桶是全弄堂最龌龊的,总是装的很满,拎起来一晃荡就容易潽出来,有时候马桶端口沾着屎斑,也不擦,时间长了就沿着木头缝结了一层屎垢,亏得他们怎么坐得上去。王女人涮了三十年马桶,对着肖家的马桶时还免不了打恶心,她就狠狠地往那个黄色油漆的肖字上吐两口唾沫。
不过,王女人恨归恨,肖家的马桶她总是特别留心的,不会象别人家的一样,剩一张草纸或者一点粪渣在里面,因为毛豆的爹爹正得势,惹不起。
毛豆刚刚撩开嗓子哭出一声,王女人就从眠床上噌地睁开了眼睛,睁了一会儿又闭上,嘴里默默地念叨道:“阿弥陀佛,这小骚×一哭,这家人就要倒霉了。”
可是毛豆实在太伤心了,海绵铅笔盒,带香味的橡皮擦,全都化为泡影,留级,太丢脸了,阿大阿小会笑死的,她越哭越凶,小胸脯起起落落,脸上鼻涕眼泪一道道。姆妈显然很心烦,她也不管嚎哭的女儿,一转身兀自下楼去了。
十六岁的姐姐继青最不善于鉴貌辨色,她偏偏在这时候去撩拨毛豆。“耶耶耶,”继青把大拇指顶在鼻尖上朝毛豆扇了扇,再把脸凑到她跟前,在她尖尖的下巴上挠两下:“呃要呃要,小叼嘴,话都说不清,还想上学呢!”临了还觉不够,又补一句,“塌台咯,毛豆。”
这下戳到毛豆的痛处了,她胀红脸对姐姐尖叫一声:“呃要你管!”同时伸出鸡爪一样的小手来掐继青的脸,没等继青回过神来,白嫩的腮上已是着了一道紫红色的爪痕了。继青不敌,哭着逃到客堂间,毛豆就像一只被人捅了蜂窝的小蜜蜂一样嗡嗡嗡咬着继青的屁股追过来。姐俩扭作一团时,姆妈在里面喊了:“好了好了,都住手。姐姐,你还不快去把数学题做完。”刚刚又被毛豆在胳臂上掐了一个红红的指甲印的继青委屈得直嘟囔:“老是说我。”
毛豆跑到姆妈那里,嘴里还哼哼唧唧地抽噎着,脸上却分明是得意之色了。
可是姆妈并不理会毛豆,她的眉梢眼角都显得无精打采,她像是对着毛豆,又像是自言自语道:“肯定是那个姓黄的教导主任搞的鬼。”
“姆妈,啥人是姓黄的教导主任啊?”
姆妈显然对毛豆的多嘴颇为不满,但似乎又有一种想倾诉的冲动,是那个什么姓黄的教导主任勾起了她对过去的回忆吧。姆妈告诉毛豆,那个姓黄的教导主任原来和她是一个学校的老师。
“噢,就是那个把我的摇篮放在课堂里的乡下学堂呀?”
“是啊,”姆妈叹口气,“那时候抱着你走乡下的烂泥路,苦透苦透,你这个促狭的小囡,总是到半路就睡着了,那个姓黄的就帮我抱一段路。逢到天落雨,他就在旁边给我撑洋伞。”
“那你为什么不让他抱我呀,那样你可以省点力气的。”毛豆老气横秋地道。
姆妈噗哧一下笑出来,她戳了戳毛豆的额头:“你倒是门坎精的很。问你呀,你就是不要他抱。也奇怪,别的男老师抱你,你都很喜欢,那些乡下的泥猴似的男小囡抱你,你开心得咯咯的笑呢。”
毛豆八岁了,关于男女之间的关系也开始朦朦胧胧地懂一点了,知道那是很老面皮的事情。现在姆妈居然说她小时候喜欢男的抱她, 毛豆一听不乐意了:“姆妈,你不可以瞎讲的。”
姆妈被毛豆呛了一声,不禁呆愣片刻,看看毛豆一本正经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喔唷唷,才说这么一句就受不了啦?看来我们家出了贞节烈女啦,真不愧你爹爹教出来的。”
毛豆没怎么理会姆妈的取笑,她心里惦记着姆妈刚才讲的故事,毛豆是一个爱听故事的孩子。
“姆妈,后来,后来那个姓黄的教导主任怎么啦?”
妈妈把毛豆揽进怀里,爱怜地摸了摸她光滑的小脸蛋,跟着眼圈就红了起来。
“姆妈,呃哭,呃哭。”毛豆说。
“是不是爹爹又和你吵架啦?”毛豆想了想又说。她晓得爹爹和姆妈常常吵架,一吵,姆妈就会和毛豆睡一个被窝。每次姆妈和毛豆睡,半夜里爹爹必会从娘俩脚跟爬过来,毛豆常常被忽闪忽闪的被头风惊醒,她假装睡得很香,暗地里却偷偷地眯着眼。她看见被子中央拱起一个大包,好象婆阿的驼背一样,那大包伴随着爹爹呼嗤呼嗤的喘息声有节奏地上下涌动着,被窝这端露出好大一个豁口,毛豆往豁口里望进去,看见爹爹压在姆妈身上,姆妈好像肚子疼似的在呻吟。毛豆觉得这一切很骇人,但又憋不住好奇,每次都要偷看。
有一回有客人来家里,问起毛豆最喜欢什么。毛豆歪着头想了一下说,最喜欢爹爹和姆妈吵架。客人大笑,问为什么。毛豆说,因为爹爹和姆妈一吵架,姆妈就会和我睡一个被窝啊。闹得姆妈红了脸要拧她的嘴,幸亏姆妈要拧她的嘴,不然毛豆很有可能再往下说出好的来。她是一个人来疯的孩子。这一点一点都不象她的母亲。姆妈是一个很内向的女人,性情比较生硬古板,比如她从不对男人发嗲,也很少和孩子们亲热,她生性就是不喜欢粘粘乎乎勾肩搭背的,爹爹要是喝了点酒在姆妈脸上摸摸腰里捏捏的,就要被她骂轻骨头的。
今天姆妈很少有地把毛豆搂在怀里,让她坐在她腿上。毛豆觉得很奇怪,她记得自从她“长大”以后——毛豆自己认为自己“长大”是在她不吃姆妈的奶以后——姆妈就几乎不抱她了。
毛豆把头埋在姆妈怀里,尽情地嗅着娘怀里的味道,尽情地让姆妈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她的背。
“毛豆,你还记得你有一次发烧…...“
“什么时候呀,我常常发烧的呀!”
“就是那一次呀,你过4岁生日的那一次呀!”
“我怎么记得呀,4岁我还没长大哩!”
“你这坏小囡,4岁了还不记事呀!记得那天下午一点,你就发起烧来,可我下午还有课啊,只能等到放学了抱着你往回赶,想送你到镇上的医院去。你知道,乡里的卫生院根本不行的。想不到刚走几步就遇上了大暴雨,那雨脚大得呀,打得人眼都睁不开。再看看你的小脸烧得通红通红的,我急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后来呢?”
“后来还是黄春生,去乡里民兵连借了两件大雨衣,把你一整个儿兜在怀里,他又脱了他的毛衣,裹在你身上。那十几里地都是他抱着你哩。”
“你不是说我不喜欢他抱的吗?”
“你那会儿哪还顾得上耍妖劲,烧得迷迷糊糊的,医生说差点儿转成急性肺炎了。”
“那,再后来呢?”
“你倒是没什么啦,可姆妈我算是遭了殃了……”
“嗯啊……”母亲的怀抱实在太香甜了,加上姆妈一边说一边轻柔地拍着她的背,一会儿,毛豆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姆妈的声音象羽毛一样吹拂在她脸上,又飘飘地浮在空中。
毛豆不知道,那个晚上,她躺在医院病床上打着吊针,姆妈和黄春生陪坐在旁边长凳上。姆妈本来是劝黄春生早点走的,可是他执意不肯,说不放心,说帮人帮到底,一定要等毛豆输完液以后送她娘俩回家。于是姆妈也就没再坚持。
要是当时再坚持一下就好了,姆妈此时无限感慨地想。
可是谁晓得她后来会打起瞌睡来了呢?打瞌睡就打瞌睡了,谁晓得她会把头靠到黄春生肩上去了呢?那黄春生也是,我把头靠到你肩上,你最多不动也是了,可谁会想到你伸出臂弯把我揽到你怀里去了呢?更要命的是,谁晓得毛豆的爹爹会在那个时候突然赶到医院里来了呢?他并不晓得毛豆生病了呀!
接着就发生了那令她一想起来就头皮发麻的一幕了……
毛豆的爹爹骂她轧姘头,搞腐化,她想想真是冤枉啊。这样一直骂了两年,直到毛豆上幼儿园了,才算住了嘴。
有一回她实在忍不住心里的怨气,就冷冷地对男人说:“你等着哪天毛豆问你,什么叫做‘轧姘头,搞腐化’吧!”毛豆的爹爹一下子就愣住了,毛豆这个小囡特别饶舌,爱学大人说话,爱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个全家人都有数,最关键的是,爹爹最喜欢毛豆,他也不愿意小女儿受到这种脏话的浸染。于是从那以后,姆妈总算摘去了那顶“轧姘头,搞腐化”的绿帽子。
出了那件事以后,毛豆的爹爹就利用他镇革委会副主任的权力活动了一下,把姆妈从学校调了出来。不许当老师了,因为“知识分子都是脏兮兮的”。于是姆妈就调到工厂里当出纳员。那也好,不用跑乡下的烂泥路了,这一点妈妈觉得挺满足。多少老师羡慕她有一个有本事的男人呀,她们后来每次看见她都要拍拍她的肩膀说:“金老师啊,好福气噢。”是啊,她们到现在还是风里来雨里去的,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哪里像个镇上人呢!只有星期天才能身上光鲜一点。做人哪,实惠一点才是真的。
人都是贪实惠的。那个黄春生,本来只以为他心肠好,乐于帮助人,哪晓得他是有企图的呢?幸好她男人没有把事情捅到学校里去,她知道他是一个要面子的人,在镇上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出事以后,她有一个星期她没去上班,请假说毛豆病了,她男人手里有权,学校敢不准她的假么?再说都知道毛豆爱生病,所以谁也没在意。
本来想这件事就过去了。至于黄春生,她总觉得挺对不住人家的,人家那么帮她,哪怕她男人说黄春生揽着她在怀里,她还是不太相信,人睡着了肯定东倒西歪的,黄春生让她靠一靠那也是可能的,要好的同事嘛。再说了,就算是搂在怀里又怎么样,被他摸摸捏捏了又怎么样,他又没有得着实质性的好处,而她也没有少块肉。
一周后,她回到学校,黄春生已经在她的办公室里等她了。那时节其他几个老师正好有课,办公室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她看见黄春生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眼神有点不对路。
本来,黄春生是高小组的,她是初小组的,黄春生班和她的班正好结成互帮对子,所以黄春生常来常往,很习惯了的。再说黄春生还是个小伙子,而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了。黄春生叫她阿姐,大家都觉得挺好,对面的李老师还说,金老师呀,你没个兄弟姐妹的,总是少个帮衬,认个阿弟,往后你男人想欺负你都不行。她在肚里说寿头女人,你男人才欺负你呢。寿头,就是北方人说的二百五,学校里都知道,李老师经常被他男人打的。不过她心想李老师说的也对,有个阿弟多好啊,凡事有个帮衬。可是谁晓得,帮倒是没帮到,祸倒给她惹来了。
黄春生对她说,他冤枉死了,白挨了一顿拳脚,枉担了个虚名。他这么说着,眼睛就直勾勾地看着她。
她低了头,歉疚地说:“对不住,小黄老师。”
“对不住么也不用,就让我香一香好了。”黄春生说着,突然就站起身来,伸出胳膊,就像老鹰搂小鸡一样,一把揽过她的腰。黄春生长的个子高,身坯壮,体态娇小的她到了他怀里瞬间就被湮没了。
他俯下脸想香她的嘴,她惊得眼睛瞪圆了,嘴巴张开,可是还没来得叫出声来就被他得手了。
她现在想想还会笑起来,那小赤佬胆子真够大的,也不怕被人看见。她起初还挣扎,可哪禁得起男人家两只钳子一样的手,还有他那嘴,她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点脸红,他竟然会把舌头吐到她嘴里来香她,她男人可从没那样子香过她。
那一个嘴巴足足香了有一支烟功夫,直到下课铃声响起,他才浑身一震,猛地把她推开。她被黄春生推离怀抱的一霎那,就象一根煮的透烂的面条,被人从沸腾的汤锅里捞出来,身体绵软芬芳,心头火烧火烫的,但是那骤降的体温让她的脑子瞬间清凉下来,不知怎么地,她抡起巴掌,不轻不重地扇了他一个耳光。
事后她有点后悔,她想她不应该让他吃那一耳光的,那耳光真的把两人所有的情份都报销了。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在香完那样一个嘴巴后赏他一耳光。
然而,哪个正正经经的女人被男人得手之后不哭一哭闹一闹摆摆架子的?她要是不给他一耳光,说不定他黄春生会以为她金英是个贱货,他占了她的便宜还会看不起她。对于女人家来说,喜欢也只能喜欢在心里,面上是绝对不能表露出来的,女人的架子靠自己抬上去,只有不要脸的女人才倒贴呢!
不过到底是年轻,脸皮薄,黄春生挨了她一巴掌后脸就变了,一言不发就走了。之后很久没照过面,好像故意在躲着她似的。她知道他肯定恨死她了,挨了她男人一顿拳脚,吃了她一记耳光,统共只香了那么一个嘴巴。
他挨了她一巴掌后,肯定以为她心里不喜欢他,唉唉,年轻男人在这方面总是没有经验的,他是不懂得女人心思的。
不久之后,她就被她男人活动着调走了。
听说她走后半年,黄春生就从乡下小学提拔到现在的这所镇中心小学去了,从此也不用再走烂泥路了。再半年,黄春生就做了镇中心小学的教导主任,这证明,黄春生是蛮能干的,其实她老早就看出这一点了。
在镇中心小学比在工厂里还好,工厂里机器声总是很吵的。再说她所在的这家工厂是做饲料的,饲料的气味很难闻,接触的也都是些工人和农民,档次都不高。而镇中心小学,除了不用走烂泥路以外,大家都是斯斯文文的教师,最重要的是两个寒暑假是实实在在的。她想如果没有和黄春生闹僵的话,叫他帮帮忙调到镇中心小学去肯定可以的,要知道教导主任的权力是蛮大的哩。
不过,要是真的没有和黄春生搞僵的话,那会怎么样呢?一想到这儿她就脸热心跳,嘴巴都香过了,再要假撇清是撇不干净的了。不过只要他真的对自己好,偶尔被他得得手又有什么妨碍?又不少块肉。想
当年在乡下插队,那种苦不是人受的,要不是投靠了支部书记,哪能出得来啊?再说现在自己早已是三个孩子的妈了,又不是当年的黄花闺女了,有什么要紧呢?
当年做姑娘时在乡下遭的罪,只能眼熟在记忆的最深处。那些日子就像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蚂蚁,叫人一想起就眼发黑,心发怵。 个子矮,挑担挑不起,勒得肩膀红肿一片;到水田里插秧,蚂蟥钻进了腿肚子,吓得浑身筛糠似的抖。知道自己捱不过这种苦,孤女寡母又没有亲戚门路,唯一值钱的只有女儿家的身体。她不想死在乡下,豁出去这副身子,没准还能找到一条活路。
那时是她自己送上门的,命都要没了,还要啥脸啊?想不到的是老东西那个竟然不行,他不行就啃她咬她来发泄,至今只要一想起那张充满了烟臭的嘴在她身上拱啊拱的,她仍然会浑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两年下来她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肉,到处青一块紫一块的,乳房上几次都被啮破了皮。可是这些跟下田干活的苦比起来,就算不了什么了。最重要的是,她没有破了身子。她觉得这笔交易还是划算的。
终于熬出头,在乡下小学当了民办教师。她怕老家伙还来纠缠,就顾不得许多,迅速地结了婚。新婚夜里见了红,这真令她万分庆幸。她本来以为那层膜可能被老东西的手指捅破了,想不到还坚韧地守在那里。毛豆的爹见到那片脏污的红色就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
咳,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都是陈年旧事了。她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当务之急是毛豆上学的事情,看来不得不老着脸皮去找黄春生了。看来黄春生是故意把毛豆拦下来的,他这是让我去求他哩。哦哦,求就求吧,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以后毛豆上学还得要他多关照呢,当个班长,评选个三好学生什么的,总得求他多抬举着点自家女儿,这才是真实惠,关系到孩子的前途啊。
主意打定,第二天姆妈就带着毛豆去了镇中心小学。
一找就找到了黄春生,倒是非常客气,脸上堆满了笑容,还伸出手来要跟她握手。姆妈想到底做了官了,派头就是不一样。又想起自己曾经打过人家一耳光,现在倒求到人家门上来了,就有些不好意思,笑得有些讪讪的。一只手被他握牢不放,也不敢抽出来。
倒是毛豆一点不认生,她围着黄春生左右兜了两圈,对她娘说,“姆妈,我一点也不记得他抱过我的。”
一句话说得她娘的脸就有点红了起来,毛豆无意中把她娘心里的那点东西抖落出来了。
黄春生现在已是结了婚的人了,不比当年的毛头小伙子了。他立即拉过毛豆的手打圆场道,“毛豆啊,真的不记得叔叔了吗?叔叔那时候抱着你去医院的时候,人家还以为你是我的孩子呢!”黄春生说完,撩了女人一眼。
姆妈明白他这些话的意思,一是在提旧事,叙旧情;二是在吃她的豆腐,挠她的心。看来这些年过去了,他到底还没忘了她。这样想着心里不免有些得意,脸腮上的红就更火烧一般的了,竟然象个小姑娘似的扭捏起来。
黄春生的眼神又有些不对路了。
姆妈到底是个妇人,想起毛豆还在旁边,就叫她出去玩。于是黄春生就牵着毛豆的手把她带到了学校的游戏室,正好一帮孩子在里面玩,毛豆就兴高采烈地参加了进去。
随后女人就被黄春生的眼神牵引着到了他的宿舍。
一进门,黄春生就用脚把门踢上,一只手还是象当年一样揽过女人的腰,一只手熟稔地解开棉线衫的第一粒扣子,从圆领口里霸道地伸了进去。缺少弹性的棉线衫立时被扯开了一个口子。女人心里暗暗叫苦,这可是她新织的线衫呀,拆了八十五只雪白的新手套织成的,就过年时上了一上身,今天因为要来见他才又从箱底翻出来,想不到就这么被糟蹋了。
黄春生蹲下身,三把两把扯掉了女人的红色裤腰带,蓝色的确凉裤子、灰色棉内裤哗哗地掉了一地。黄春生把女人从那堆衣物里提起来扔到床上。
女人下身裸着,但是上身还穿着那件雪白的棉线衫。她心里笑话黄春生猴急的样子,没等脱光就赶上床了。事后想想才发觉这个男人真是个轧姘头的老手,先把女人老底兜了,其他部分就笃悠悠了。再说一下子全脱光就没有味道了,这种事就像吃年夜饭一样,得一只菜一只菜地上,慢慢咂摸细细品。想想自家男人那个粗鲁劲儿,做这个事就像吃一碗咸菜肉丝面,端起碗来使劲儿往嘴里扒拉,一上身几百下,弄完了倒头就睡,头一沾枕头就扯起呼噜,跟猪似的。
女人仰面躺在床上,温顺地闭着眼睛,等待着那个壮硕的身体把自己碾成一滩春泥。
等了很久,黄春生没有上来。这时,一种奇异的快感从两股之间慢慢升起,仿佛一片羽毛在那里轻轻地拂来拂去,一边温柔地诉说着,喃喃地低语着,触觉如此美妙,令她的身体都快要融化掉了。突然,好象有人在黝暗的隧道深处划着了一根火柴,火苗越来越大,越来越烈,接着一把蒲扇在里面煽了一下,终于,“腾”地一下,大火冲天而起,女人感觉魂灵头“呼拉”一下飞出窍去,飘飘荡荡,如登仙境。她拼命地想睁开眼看看自己身在何处,可是身子绵软成了一池春水,一池波光潋滟的春水。她哗啦哗啦地起着波,连绵不绝地荡漾着。
很久很久,黄春生象从水里浮上来似的,从女人的下面爬上来。看见女人象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羞红满面,黄春生万分满足地长吁口气,一股作气进到她的里面。
厮缠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女人突然想起她的孩子来,挣扎着要走。黄春生不舍,两人腻腻歪歪软语温存着,全然不觉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直到毛豆脆脆的童音直送过来:“黄老西(师)——”方始惊醒了两个野鸳鸯。
女人腾地跳下地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毛豆已经站在门口了。
看见女儿眼睛直溜溜地盯着自己胸前看,姆妈才意识到,原来急忙忙套上裤子,忘了棉线衫的纽扣没扣上,等于半敞着怀。她两手抖抖地扣着纽扣,心里想着怎么跟毛豆开口说这件事。哄是没用的,骗也骗不过去,这孩子精着哪。
黄春生倒是老练多了,他其实简单,只要把裤子拉裢一拉就行了。黄春生从另一边下了床,走到门口,在毛豆面前蹲下来。可是还没等他开口,毛豆先说话了: “姆妈,黄老西(师),老面皮。”
黄春生亲热地摸了摸毛豆的小脑袋,慢悠悠说道:“毛豆啊,今天黄老师和姆妈老面皮,被你看见了,这没什么的。可是,你要是把这事儿告诉了别人,你就不能上一年级了,记住了吗?”
“啊?”毛豆一下被激得跳起来,“为什么呀?”
“因为,这就是上一年级的一道考试,假如你告诉了别人,哪怕说给爹爹听婆阿听,甚至哥哥姐姐听,那就说明你还没长大,你就得留级。”
毛豆慢吞吞地“噢——”了一声,然后垂下眼皮不说话,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
姆妈一直以一个僵硬的姿势站在床边,她一动不动,仿佛石化了似的。她没有勇气走到女儿面前,毛豆抿紧嘴巴沉默的当儿,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哆嗦起来,仿佛骨头跟骨头在摩擦,甚至能听到有轻微的咔啦啦的声响。到底是自家骨肉,毛豆好像感觉到母亲的身体传送过来的声波,她突然撩起眼皮,怪异地看了她姆妈一眼。随后姆妈就听见一个细小的声音说道,“我晓得了,黄老西(师),我不说。” 紧接着又跟了一句,“我不要留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