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继东这两天一直在婆阿的房间里搭张铺睡,因为继青换换洗洗的不方便,而且继青出了这种事,总要让继东离远点。于是继东就把他的铺盖从继青的双层铺上搬了出来。
继东调皮捣蛋,可心挺细的。他看了看妹妹继青的脸,问她哪里不舒服,继青摇摇头,眼泪又要出来了,就是不开口。继东皱了皱眉头,就没再问下去。
那天清晨的攘扰声,全家人其实都惊醒了,可谁也没有勇气走出门去。
婆阿第一个醒过来,然后继东也醒了,婆阿的房间后窗正好对着河对岸的公共厕所,继东看见婆阿撩开窗帘一角看了一下,随后就软瘫在地上。
继东跳下床来扶婆阿,婆阿推开他,急急忙忙地颠着小脚去到继青房间,果然不见了那只扁马桶。婆阿气啊,气自己女儿真是猪脑子,关照过她不能拎出去,怎么就那么手贱呢。她没想到这是毛豆干的,毛豆是从来没有拎过马桶的啊。
继东没有跟婆阿出房间,他跟着撩开窗帘看对面,他想婆阿看见了什么会那么吃惊?正好有三两个街坊从窗下走过,他们的说话声在清晨的气雾中被放大了,异常清晰地送入了继东的耳膜,他听到了“肖家”“私孩子”“继青”等几个清楚的字眼。
继东留过两次级。因为老打架,结交了几个社会上的小混混,也因此增长了不少见闻,比起同年的继青来,继东的社会经验和阅历要多得多。当继青第一次来月经吓得哭起来说自己要死了的时候,继东已经有了一个女朋友,而且,成功地尝试了那种事情。他的女朋友,比他大四岁,已经高中毕业了,在面粉厂里做工,很有那方面的经验,是她教会了他使用避孕套,他才惊奇地发现,原来小时候拿来灌满水后当水枪玩的橡皮泡泡就是这种玩艺儿。当然,即便用了避孕套,他也仍然担心会搞个私生子出来。
不用说,继东已经差不多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不停地掐着指关节,让它们发出啪啪啪的响声,响声之脆,好象一根鞭子抽打在裸露的脊背上,在顿然又沉寂下来的空气里,发出凌冽的回声,听着心惊肉跳的。
继东琢磨着这两天爷老子不在家,现在,他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他想他不出来撑场面谁出来撑场面?
继东到厨房洗了把脸,走到他娘的房间里,瞪着眼珠子问他娘:“是谁干的?”
姆妈刚刚从继青房里回来,正躺在床上发呆。见继东问她,也不理。继东急了,再次凑到姆妈的脸前问:“姆妈,你说话,是谁干的?”
姆妈还是没说话。
继东说:“要不我就问爹爹去。”说着就要走。
“你回来。”姆妈一边呛咳着从床上直起腰来,“这件事,不要告诉你爹爹,继青要遭殃的。”
继东说:“爹爹不会打继青的。”
姆妈点点头,看着人高马大的儿子,突然发现继东不知什么时候下颔上短髭都长出来了,想想两个孩子都长大了,可都那么不成器,一个留级打架,一个生了私胎,也许真是自己这个当妈的没尽到责任,想到这,眼泪哗哗哗地流下来了。
继东说,“姆妈,哭是没用的,你还是要告诉我,到底是谁干的?“
“我告诉你,你不要去惹事,好吗?”
继东咬咬牙说:“好吧!”
接下来的几天里,继东装得没事人一样。爷老子开会回来了,外面的闲言碎语虽然有,可刮不到肖主任的耳朵里去,人们见了他照样客客气气的。
继青躺在床上没去上学,姆妈告诉爹爹继青是月经不调要休养一阵子,当爹的也不好多问。
表面上看起来一点事也没有。可是,人人心里都惶惶然的,毛豆没再挨打,姆妈和婆阿没再追究她拎马桶的事。
继东暗暗地攒着劲,他认为这件事他完全有能力处理好,没有必要让爷老子亲自出马。他已经完全是个男人了,他女朋友说的,只要一干了那事儿,就是个男人了,就是个真正的爷们了。
继东想,他现在应该可以撑得起这个家了。爷老子总要老的,以后姆妈婆阿两个妹妹就都得靠自己保护了。
继东就拣了一个落雨天的夜里,摸到黄春生的宿舍,屋里亮着灯,雨丝在玻璃窗上挂下道道的小溪流,看得出黄春生正坐在窗前改作业。这狗娘养的,还像模象样批作业当老师呢。继东暗暗骂了一声。
继东身上带了一个家里夹煤饼用的铁钳子。铁钳子大约有三十公分长,拿在手里挺沉的。两个夹脚的两头各有一个铁弯钩,用来防止煤饼滑脱。当继东一脚踹开门,挥舞着铁钳子象一头小豹子一样朝黄春生扑过去时,黄春生惊得连站都站不起,他试图防卫,蘸水红钢笔刚在空中胡乱地划了一个圈,继东的铁钳就一猛子砸在他头上,红墨水在空中飞溅了几滴,黄春生连吭都没吭一声就倒在地上,继东觉得他好象还没碰到他的铁钳子他就倒下去了。
死了。
继东抓进去后没几天,正逢朱桥镇革命形势急转直下。爹爹手下的人有的倒戈跑到阵营对面去了,有的作了缩头乌龟干脆回家抱孩子去了,而更多的人这里戳戳,那里晃晃,想嗅出点什么味道来。革委会就好像一座破旧的楼房,被渐渐地抽去了椽子檩子,光剩个空架子杵在那里了。
果然,继东的事一出来,爹爹的大字报也几乎在一夜之间贴满了大街小巷,爹爹的名字被人用红色的墨水涂得大大的,倒着写,于是所有站在前面读大字报的人头都是歪着的。
有一张大字报贴到了毛豆他们家的大门上。那天早晨毛豆把两只手撑在地上,脑袋朝下,眼睛从裤档里望出去,她已经读二年级了,能认得她爹爹的名字。那红色的墨水往下滴着几道印渍,好像肖建国三个字在流泪,毛豆忍不住走过去,想用手去把那几道泪痕抹掉,被婆阿走出来,一把挟着进屋里去了。
毛豆跟了姆妈婆阿和姐姐去看哥哥继东,爹爹已经被隔离审查了,不能回家。可怜几年来在朱桥镇翻云覆雨漫天用权,到头来却救不了自己唯一的儿子。自继东进去一直到被枪毙,爹爹都没有见上儿子一面。
继东出事时离十六岁的生日还差那么几天,其实可以作为未成年人案子来审理的,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一死。可关键的问题是,继东打死的是一个优秀的青年教师,是多年来教育系统的先进工作者,朱桥镇中心小学的教导主任。教育系统的当权派和爹爹当年是敌对的两派,他们坚决要求继东抵命。
那时公检法乱哄哄的,最终继东到了都不知是被哪一派拉出去结果的。
听里面的人说,继东真他妈的也是条好汉,真不愧是肖建国的儿子,一滴泪也没掉过,就连姆妈婆阿继青毛豆来看他,他也淡淡的,婆阿搂着孙子哭得老泪纵横,继东面上只是显出点忧戚之色,他看着家里的四个女人,知道爹爹已不中用了。不知他死了以后谁来保护她们?
死算什么!继东临死前对里面的人说,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继东说这话时充满稚气的脸上显出恶狠狠的神情,薄薄的嘴唇扭曲得象一条痉挛的蛇。
这孩子迟早要出事,公安在给姆妈交代继东的遗物时说,煞星投胎,命中注定。晚去不如早去,也省得给家里添乱。
姆妈咬着嘴唇,想了想道,是的,您说的没错,这孩子命该如此。
毛豆在旁边听了不禁大哭起来。她听懂了姆妈的意思,姆妈不就是说哥哥死得活该么?天啦,哥哥是为了给姐姐报仇才死的,那个被打死的坏蛋不就是和姆妈老面皮的黄老师么?他欺负姐姐,姆妈还包庇他!
毛豆越想越伤心,哭得山呼海啸的。公安说哇这孩子哭劲真大。姆妈尴尬地笑着,死拉活拽地把毛豆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