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误会了上帝,祂却从未放弃我
/一苇杭之(08 级中文系)
终于找到家
第一次听道,是福音书中浪子回头的故事。
当讲到“相离还远,他父亲看见,就动了慈心,跑去抱着他 的颈项,连连与他亲嘴”(《路加福音》15:20)时,分享的姐妹眼 里满是怜悯的柔光。她低语:“小儿子一定浑身恶臭。他恐怕不会 想到,迎接他的不是一个耳光,而是一个大大的拥抱。”
那一刻,我心里的残雪仿佛被初春的暖阳一照,最深处某些 柔软的东西被触碰、融化。
那一年,我九岁。父亲被诊断为精神分裂,伴有幻听和幻觉。 我患有支气管哮喘,隔三岔五输液,是医院的“常客”。母亲几 乎崩溃,在外人面前强撑着,回到家乱发脾气。
人生的书卷才刚刚展开,就显出张牙舞爪的恐怖和前途未卜 的艰难。也因为此,我多愁善感的性格大约是从那时开始形成的, 只有躲到小说的世界里,才能得到一丝喘息。当朋友邀请母亲带 我参加小组的时候,我以为不过又是一个大人的聚会。不想浪子 68 回头的故事,却仿佛朝着灰暗人生投去一线光亮。
其实当我听完这个故事时,不免有些愤然。大儿子尽心事奉, 却不及将家产挥霍一空的小儿子受待见。我断定这是一个不公平 的父亲。努力的人什么也没有,犯错的人反而不劳而获。毕竟, 对于从小学一年级就力争双百的“优等生”,我所受的教育从来都 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不过这并不妨碍我继续跟着母亲去教会。时间长了,不知是 主日学轻松温馨的氛围,还是大人们像对待成人那样倾听我的烦 恼,我渐渐发现教会成了文学之外另一处温暖的庇护所,能让我 从现实的风雨中暂时抽身。我跟着母亲参加主日及各样周间的查 经、敬拜小组,不到一年就熟谙各种《圣经》故事,并且成为主 日学的核心成员。
那时的我就像一个终于找到家的孩子,欢欣雀跃地融入教会 生活中。大概因为学钢琴,我尤其喜欢唱诗。从唱诗班回家的路上, 哼唱那些或优美或欢快的旋律,总抑制不住心底的快乐,自己也 说不出为什么。
多年后,我开始怀疑那时的自己:是真的相信基督福音而归信, 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因素?譬如相爱的关系、平安喜乐的感觉、对“神 爱世人”的感动……
信仰变成负担
2008 年考上北大的时候,我成为家乡教会的传奇:从小在主日学中成长,品学兼优,荣神益人。全教会的叔叔阿姨都为我感恩, 然而到北大念书不到一年,我发现自己如同骑墙一般,夹在天国 与世界之间。
云南省实行分报志愿,我选的是经济专业。本来想选文学, 招办老师和家里的长辈“循循善诱”,终于还是选择了世人看为前 途大好的经济学专业。
初生牛犊不怕虎,骄傲的我不自量力地报了理科高数,仅仅 因为在课表上看到理科高数的授课老师是“教授”,文科高数是“讲 师”。文科生的我挤在一堆高中奥数竞赛班出身的理科生中,别 人看黑板上的公式推演像看小说,我认真地把每个符号抄下来, 下课还是抱着一堆白痴问题找教授。以至于转中文系三年后,在 校园里碰到数院的这位教授,他还能清楚地叫出我的名字:“学中 文去了?也好,更有趣。”
高数就够让人头痛了,经济学原理更让人生厌。十条基本原 理,九条我不认同,理性人的假说、成本收益的算计,在我看来, 毫无温度。大学生活变得焦躁而压抑,我每天跟在经院学霸后面, 早起到图书馆占座,晚归宿舍几近熄灯。我拼尽全力,期中考试, 成绩依然不过中等而已。学习之余,周间有团契,康博思(原来 北大某食堂)有晨祷,周末还要参加主日。放眼宿舍其他室友, 日子过得真潇洒——没课的时候,参加社团的,宅宿舍追剧的, 谈恋爱的,只有我忙得跟陀螺一样,停不下来。
一个学期后,觉得好累,好挫败。学一个自己不擅长又不喜 欢的专业,一辈子做一份别人看起来也许光鲜,自己却没什么热 70 情的工作。信仰对我来说,变成一种负担;救恩似乎离现世越来 越遥远,而我只想要享受当下的青春。
我开始不大愿意花时间在教会上,接着连读经、祷告也觉无力。 那时团契的姐姐很担忧我的状况,邀请我去她租的房子同住。现 在想来,若不是弟兄姐妹的“情谊”牵拉着,我可能早就彻底离 开信仰了。
上帝形象坍塌
我反思,大概是选错专业了,我的大学生活那么不快乐,和 神的关系也出了问题。于是,我开始去旁听中文系的课,几节课 下来,如遇故友,相见恨晚。大一下学期,对着电脑里“宏观经 济学”的历史最低分,眼泪唰地流下来。转系吧,终于下定了决心。
转中文系后,日子一度过得“飞”了起来。本以为读了中文, 时间更充裕,心情更舒畅,可以更好地亲近神。没有想到,中文 系光阅读书单就让人崩溃。不过这一次,我是愉快地享受泡在图 书馆里看书的时光。古代文化思想、启蒙主义、古典哲学、现代 思潮、结构主义……当一堆各样的流派、思潮、观念袭来时,我 宛若博浪新手,被一波一波的浪潮打得晕头转向。
这些以“人本主义”思想为根基的读物进一步激发了我对于 上帝的疑问:超越人理性理解的上帝,为何是全善的?
与此同时,世界忽然以无比鲜亮的色彩吸引我。剧社、车协、 旅游、逛街、看电影……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可以做,为何要去 71 教会?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恋爱了。男友学计算机,纯理工科 思维,开始从实证理性的角度提出对《圣经》超越人类认知的怀疑。 为了让男朋友信主,我带他去教会,不想他从科学理性的角度提 出了一连串关于上帝存在的问题。我才诧异地发现,当年自己信 主时,竟完完全全接受了《圣经》关于世界和人类起源到终末的 所有描述,根本没有一丝实证主义的怀疑。
我是盲信还是真信?我信的是假的还是真的?
究竟是我一直在洞穴里,还是他一直在黑暗中?
这些问题开始困扰我。越是去教会,越是读《圣经》,困惑 一个个跳出来,心里的逆反越是压不住。当谈到“预定论”和“拣 选论”时,我本能地抗拒“预定论”。我想上帝怎么可以那么不公? 想救谁就救谁?那些没有机会听过福音的人岂不是很惨?凭什么 有些人就得救有些人就不得救?我心目中那个忧心忡忡、无比慈 爱地等待所有人悔改的上帝形象坍塌。
我豁然发现,我无法接受上帝的主权中我不能理解的部分。
当牧者说,作为罪人,我们没有一个人配得上帝的怜悯时, 我无法反驳。当人们感恩,我们能够相信福音是圣灵的工作时, 我点头。但说到上帝凭己意借着话语和圣灵在人心中做工时,我 生气了。为什么是这些人,而不是那些人?假如我的男朋友一直 不信,那是不是上帝定意不选他呢?这样的上帝一点不可爱。
在旷野流浪
我发现自己夹在信仰与世界、超越与现实之间,骑墙难下, 腹背受敌。我知道现世短暂,也会在追逐成功的挫败中体会今生 骄傲的虚空。再精彩的活动、再热闹的欢聚之后,心里依然空荡 荡的。我怀念小时候从诗班出来,大冬天骑着自行车,忍不住哼 唱赞美诗时,内心深处的喜悦。但在心里,始终有个坎:上帝如 果不像我想的那么美好,祂就算权威,值得我爱吗?
读了几本尼采、鲁迅、萨特、德里达,我想我已经不再是那 个单纯、盲信的小女孩,《圣经》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拥有思考 的能力,包括怀疑与反思。我像是刺猬一样,对着弟兄姐妹发难: 既然上帝早已命定救恩给谁不给谁,那如果我注定是没被拣选的 人呢?反正神的主权超越人,祂说了算,咱何必努力传福音呢? 如果是为了逃避地狱的烈火,想要去天堂享福,这样信主不是很 功利吗?
时间一长,大家除了一句“为你祷告”和怜悯的眼神外,不 再搭理我。我自己也觉得难过。虽然在唇战中胜出,心里却一败 涂地。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虚空和不满足,如果我所信的真的经不 住追问,那就不过是人们虚构出来的神话。如果人生真的只有现世, 那么及时行乐何须追求不朽?
我像是那个离开家的小儿子,开始在旷野里流浪。儿时以为 熠熠生辉的美好,都忽然蒙上尘垢,黯然无光。现在依然记得, 在那些灰暗的日子里,总有关心我的主内家人为我殷切代祷。最 着急的是我母亲。有一天,母亲哭着打电话给我,说为我祷告的时候想到我有可能从救恩中失落,就心痛。此前母亲因为我与不 信的人交往,与我争执过无数次。我从来都是硬着心肠,她强势, 我比她更强硬。但那一次,听着电话里母亲的哭声,我的心竟然 颤抖。
这个世界很少有人,这样迫切地为一个人的灵魂得救着急。 人们会为了成绩努力,为论文选题焦虑,为找个好工作奋斗,但 没有人真的去关注一个人最终极的归宿。
从未放弃我
没过多久,家乡的一位阿姨来北京出差,顺道看我。在五道 口的咖啡馆里,我们点了咖啡和提拉米苏。我向这位信任的阿姨 袒露自己在信仰上的迷惘,我以为她会和其他长辈一样,劝我顺服。 不想,她认真地思考片刻后,微笑道:“我们的神如果是真实可信 的,就一定经得住人的质疑。怕的就是,人并不能真诚地面对神。”
我瞬间怔住,嘴里的提拉米苏化开来,苦中带点甜。
我开始认真地重新去教会。不仅是为了让男朋友信主,也是 想要重新认识这位我以为早就认识的上帝。奇妙的是,当我真诚 地想要寻找答案时,我发现原来是我对上帝有许多误解。
上帝并非喜怒无常的暴君。上帝本就高过祂所创造的万有, 祂不欠任何人的,反倒因为怜悯施恩给一再悖逆、反叛祂的人类。 审判或施恩,都在乎上帝。但我里面的罪控告我,让我以为自己 无药可救,也让我怀疑上帝的公义与怜悯。
其实,旧约里威严的耶和华上帝,更多地显明上帝公义的属性; 而新约中的耶稣基督,更多地显明上帝慈爱怜悯的属性。我本是 应当灭亡的,我的全家本是支离破碎的,若非因为福音,我不可 能一直行走在“约”的保守中。我所不知道的,我无需纠结;我 应当知道的,上帝已经在《圣经》中向我显明,就是基督在十字 架上向我展现天父最深的爱。
委身教会八年,男朋友变成了丈夫。虽然他依然是“资深慕 道友”,我却重新找回了失落的爱情。那是年少时我与主之间的 爱情,无比甘甜。
我开始理解,父亲向小儿子张开双臂,抱住他,给他披上华 美的袍子,摘下戒指给他,就是向着我发出的。因为,我就是那 走迷了路的浪子,神却从未放弃我。在十字架上,基督为我赤身 露体、遍体鳞伤。上帝将基督的义袍披在我身上,遮蔽我邪恶、 羞耻的赤身露体。
从此,我属于祂,不再流浪。
一苇杭之,出生于云南。2008-2012 年,本科北大经济学院转中 国语言文学系;2012-2015 年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硕士研究生。 现居北京。2001 年小学六年级圣诞节决志信主,2009 年在北大外 教开设的《圣经》学习中受洗。现在北京美门教会。
最喜爱的经文:“我虽跌倒,却要起来;我虽坐在黑暗里,耶和华 却作我的光。”(《弥迦书》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