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说到花泼皮在太医大棚与文忠师傅和文卿姐说笑,
只听棚内一人闹嚷道:“卿姐儿见了花哥哥,恁的不张我众人,造化恁的低哩。”文卿姐儿道:“没搭萨的白灰嘴子,恁的惫懒。老娘嗓子扯劈了,无利势不说,也未见哪个狗才奉来一碗茶汤吃。”那厮作揖道:“噫······ 我众人在此,一者为大官人之革命,二者便是恭听卿姐儿唱的曲儿,文忠师傅弹的筝哩!莫辜负了众乡老苦等则个。”
文忠师傅还礼道:“列位先生莫要相怪,方才与花兄序了些儿内作坊的勾当,失了詹。即刻弹唱起来。”话罢,把筝柱调停当,卿姐儿竖抱琵琶,款弄鲛绡,舒玉指,开润嗓,唱道:
关山铁骑月如钩 胡虏腥羼
烟尘未淹白骨儿 刀痕箭斑
强虏万骑犯我疆 屡起干戈
男儿何时收河山 直出塞边
逐寇万里擒可汗 朝汴梁还
祖庙祭赛还翁愿 普天同欢
唱罢,众人皆赞。卿姐儿又运丹田,鼓香腮,吹动那尺八箫,演《破胡儿》。文忠先生合着檀板儿,那调儿果是摄人三魂,夺人七魄,婉约中揉着铿锵。
真个是:搅醒深潭万年龙 ,震落棚顶百年尘。
曲罢,众人皆称大妙。人中有好施者,馈与钱钞。
文忠师傅道:“不合生受,在萨太医棚内勾当,不可受赏,心受领便了。大官人之鼓吹无我,吾辈定当克守。”
卿姐亦万福作谢。
花泼皮递两碗茶汤与师徒二人道:“文忠师傅的手段果然传神,卿姐儿唱的也是如沙场飞孤雁,爽利的很哩。”
文忠师傅道:“谬赞,谬赞。过几日万人棚会,萨太医欢喜方是功德哩。”
卿姐儿也不避师傅,手儿上下套弄怀中那只箫儿,娇声道:“花爹喜欢才不枉此一遭。”话罢,摇着小蛮腰,款着莲步 ,一步三回头的去了。那泼皮听罢,只是痴痴巴巴,勾勾望着卿姐的去处。文忠师傅见状,正色轻咳了声,把那厮震的一个颤玲儿方还了魂儿。晓得失了些儿行状,一时寻不得话头,期期艾艾,手脚乱画。好一会子,方定了神,愧色道:“前几日和天使大员外合了甚气,嚷闹起来?”
文忠听罢,一把扯花泼皮至僻静处,骂道:
“这骚料子,那日学生在主题棚和一杆人闲叙,汴梁五婆子和文竺大姐亦作陪,皆央着学生弹唱弹唱,委实推不得,便开口唱了新体之词牌《声声慢》。过半,那老狗才进了棚,捡了靠文竺大姐处,入了座。那螃蟹般左右自转的红眼圈儿,便不离文竺大姐形骸 ,着实有碍观瞻!”一曲罢,妇人皆称好。文竺大姐见我幸苦,便进前递茶把扇儿,甚是关切 ,甚多温情。那厮登时便变了颜色,黑猫白狗说了一番疯话,恁污学生乐行贱籍,不可入太医大棚!我回骂道:大官人起事成功,恶朝倾覆,如你等放官吏债的货色,秋后怕是你生九头也不够砍哩!他那恶奴凯文小厮更是无状,寻我抓扯,众人劝阻。”
“凯文小厮还骂学生是卖艺的戏子,三院出生。我还骂他是个仗势欺人奴才,血统不清的包衣!明年新联邦立朝,怕是长百个颈项,亦不够挂游街示众的牌子哩!那老贼骨凸子见文竺大姐嗔怒甩袖去了,方安生了些儿。学生亦拏着家当寻将出去。”话间于嘴角堆磊出一坨白花子,于唇角卷进卷出。话罢,牙花子咬的咯咯作响,复又道:“今日若觐见太医,必修书告他个仗财欺人罪名。”
花泼皮良久思之,不得其要领,说道:“原来是这般缘由。家去,老母亦未明示其端的。” 文忠师傅道:“棚内传闻那岩中先生,可否相识?”花泼皮道:“听人言,此公甚为藏头露尾,确不曾相识。”文忠先生道:“那厮想必亦是江湖老海,文竺大姐体貌端庄,亦要紧提防哩!”说毕,舌头将左右嘴角白花子舔将了去。
花泼皮道:“这可奇了。”
文忠师傅掩口又道:“县里拿太爷亦惫懒的很哩。包娼对食皆是他的营生。这天使老贼、那个岩中先生、还有拿太爷这老杀才,皆一路行货子,花哥哥年幼,心粗不察耳,定要转告文竺大姐方好。”
花泼皮呵呵笑道:“恁阵仗则个。”
文忠道:“末法末劫,礼仪滞塞,率兽食人,便是如此哩。”
花泼皮点头称是。
文忠先生又道:“那天使贼骨凸子,在棚内细作甚多,不便在此多言。”
花泼皮道:“停当。”便作礼各自去了。
岩中先生抄录至此,俯卷叹曰:咦!此中亦有与吾同名者呼?倏忽兮或彼便是我、我便是彼?吾之岩中先生于文之外、彼之岩中先生于文之内,本各自两不相知、各自两不相交、各自寂灭!奈何小龙居士这遭姻缘,彼此与书之内外相逢!各自便分明起来,岂不奇哉!不知书中之岩中先生,先睹其外之岩中先生;或是外之岩中先生,先知书中之岩中先生? 思之良久故而慨叹不已 。即提笔在侧成诗一首,以发其怀
诗云:
对镜笑他是痴汉
镜内人儿亦复然
果有法眼破此境
贤愚本是一体观
提罢!岩中先生方觉久居此大锅内誊抄铭文,腿麻目酸,腹中也感饥羸,撩起下襟跳出那只二短足大锅,舒展筋骨一番!后从头口背褡内,取出些糕饼,一只水馕,捡了一块顽石坐将下来,一手擎抄录之文细细读之,一手执糕细细品之!方觉此文怪诞可笑!
思之!内中所述非同一般之人伦道理。圣人之教:忠孝节义在此中全然不见;圣人之造:礼义廉耻全然不涉,各个皆为好淫好货、多贪多欲、多愚多痴!天下四大部洲以吾之南赡部洲浊之为最,亏得有圣人立儒门而兴教化,立礼义廉耻之四维以避吾辈沦为禽兽之身。
此文中所言若非杜氏所乱撰!这世界真是秽土之极也,般般皆为逞鸟兽之态、现披毛戴角之状! 以所谓耶行人为之甚!非人道也!
此等文字定要抄录完全,批阅增删撰其回目!刊刻成册以教化族中子弟!
正思到兴处,随手抄那水馕欲饮,不想呛了口鼻!真是一口气作千般用,几近踉跄晕厥,恍惚间顿感魂魄出离,若自坐于文内岩中先生一般,笑观文外岩中先生之所狼狈,恍惚兮魂魄又复归了形骸。岩中先生舒抹其胸、调定了气息以心问心道:果然书中内外之岩中先生交感矣!儒门云三省吾身、道家云自观、西哲云人须自知!此不虚也!
小憩片刻收拾停当,便又入那二短足大锅内,静心抄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