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鹅,小九鹅,坐粪筐的小九鹅。”一群小孩子在九鹅的面前嘻笑着又唱又跳。九鹅抬起头来,用她那圆溜溜的大眼睛狠狠地瞪着他们。九鹅坐在地上两只脚上趿着大小不一的鞋子。她用手背使劲儿抹了一把鼻涕,没蹭干静的粘嗒嗒的一道挂在紧抿着的嘴巴上。九鹅又低下头继续搽她的石子。九鹅从懂事的时候起就从左邻右舍和她大舅口中知道自己是怎麽来的。她娘刚生下她就因为产后大出血死掉了。她爹含辛如苦把她拉扯了一年多。由于病得历害就同娘家人商量,看谁愿意带这个女娃。九鹅娘的父母早亡。九鹅的大舅怜惜自己妹妹的这个苦命的女儿, 于是就用粪筐把小九鹅背回了家。九鹅的大舅妈不待见这个又拧又倔的孩子。大舅妈生起气来会骂她是个野孩子不听话。九鹅每次和大舅妈顶完嘴都会一个人跑到村头。九鹅已经六岁了。她觉得舅舅的家不是她真正的家。
九鹅蹲在别人家的土墙边直到天黑。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她能到哪里去呢?九鹅总爱坐在村头那棵大槐树下,看着那些土堆。她知道有一个是她死去娘的。九鹅喜欢呆在那儿和娘说说话。她跟大舅说她记得她娘的样子。她也记得她娘曾经抱过她。大舅一脸无耐地摇摇头, 告诉她:“你娘刚生下你就死了。你又是个娃儿,怎能记得呢?”。九鹅不相信大舅的话,反正她记得娘的样子, 也记得娘曾抱过她。在这个世界上九鹅觉得只有大舅疼她。表兄妹们同大舅妈一样都不喜欢她。她经常同村里的小伙伴打架。打起架来, 九鹅会拼命去抓他们的脸,用牙撕咬他们的新衣服。每次打完架回来九鹅都要挨大舅妈的打。大舅有时会从集市上买几块白薯糖回来。等大舅妈分到她的手里只有一块。九鹅把那块糖含在嘴里。只一小会儿,她再把它吐出来装到兜里。她一尝到那甜甜的味道就觉得欢喜。她想把那快乐揣得久一些。
九鹅在大舅家挨过了十二岁。她认了命。九鹅觉得她来到这个世上就是来吃苦的。所以她不怕苦。九鹅下地种菜,刨红薯,搓玉米样样都能干。两只大水筒担在肩上可以不喘粗气,一溜儿小跑担回家。大舅家上上下下一大家子的人,表兄妹也都象她一样到了吃的时候。这一年,九鹅虚岁十四。大舅妈拖人给九鹅找了一户人家。那男人比她大三十岁,住在城镇上跑运输。 村子里的人都说她修到福了,再也不用和土坷垃打交到了。九鹅想着那天媒人和那个男的上家来,她害羞得没能抬起头。她心里盼望着那个属于自己的家。
九鹅懵懵懂懂地来到了那个男人的家。那个男的同他的干妈住一起。因为跑运输,男人不常在家。回来后也总是先上干妈的房子里呆上好一会儿。自从过了门,干妈就没给她好脸子看。干妈总是指使她干这干那。刚开始,九鹅忍气吞声。那一次她终于和干妈吵了嘴。 她不能忘记男人的手是怎样凶狠地抽在她的脸上。那只手不仅打在了她的脸上也打在了她的心上。从此,她任由那雨点儿般的手掌落在她的脸上和头上, 她还是不停地叫骂。夜晚,九鹅躲在角落里哭她的娘,哭自己的命。她知道她的男人同那个干妈相好。男人挣的钱也从不给她。她的男人什麽都听干妈的。她知道是干妈叫男人打她的。九鹅又象从前那样常常蹲在别人的房檐下不想回家。她思念村头的那棵大槐树。她想去找她娘,和她娘说话。九鹅愿意这么受着, 因为她不想死。
九鹅十六岁时怀上孩子。可她并不高兴。她不愿意这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她觉得孩子也会和她一样命苦, 她的孩子也是来这个世上受罪的。九鹅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慢慢为着那生命有了感动。九鹅心想:也许两个人吃苦比我一个人吃苦强。九鹅再也不听干妈的指使, 她觉得这是她的家。她开始大声说话,大声地笑。她的男人要带她上医院。邻居们说她得了神经病。可九鹅知道她没有病。她喜欢和她的孩子说话,喜欢把她的事讲给娘听。九鹅盼望着那孩子快一些来和她就伴儿。九鹅想对她的男人好, 可当他看到干妈, 她又无比地恨那个男人。
当九鹅怀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干妈终于走了。那个男人开始对她好一些, 可九鹅还是恨他。她开始厌恶自己。她觉得自己象一部性机器。九鹅开始不停地逃离这个家。她觉得在这个家里她就要憋死了。就在大女儿十岁,二儿子八岁,小儿子五岁的时候,九鹅终于离家出走了。那男人恳求她。九鹅看到那男人痛哭的样子,心里有些高兴。她觉得这世上不该她一个人受苦。 她要把三个孩子留给那男人。让他去受苦。她要去寻找一种她想要的生活。
九鹅怀她的恨和抱复离开了。九鹅住在同她一样命苦的姐妹那儿。他们一起生活,一起出去找些零活干。那男人也会带着孩子们来找她。她看着那衰老的男人。她感觉她的心已经死了。九鹅决不想再做他的女人。九鹅觉得自己生活得很快活,就象小时候吃那块白薯糖的感觉。九鹅想她本该是没有家的。这世上的一切都不属于她。她什麽也不留恋,只是活着。就在这个时候,九鹅遇到了她一生中最中意的男人。那个男人那样地疼她。九鹅和他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她真正感觉到什麽叫做爱。这是她一生从未体会到的。九鹅觉得自己可以把心掏出来捧给他。她不在乎旁人的闲话和白眼,她也不在乎那个男人的女人在她家门口叫骂。就象以前村上的小伙伴嘲笑她一样。九鹅只是用她那圆溜溜的大眼睛狠狠地瞪着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们。这时,她的脸上又浮现出一丝抱复的冷笑。她越看着那女人哭,她就越要和那男人好。她要让他们知道什麽叫痛苦。九鹅觉得满足。她找到了活着的快乐, 那怕这快乐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她不再认命了。九鹅梦想着同她心爱的男人结婚,长厢私守。可那女人以她和孩子的死来威胁。九鹅就这样纠缠在两个男人之间。许多年以后,她心爱的男人又回到了那个女人的身边。九鹅也试过回到她的男人身边, 可她不能够。她知道回去意味着她可以有一个象样的房子,还可以得到一份生活费。可九鹅不需要这些, 她宁愿住在自己的低矮黑暗的小破屋里。她喜欢那份自由自在。
九鹅在炉子里放一块风窝煤, 把水烧开。几毛钱一包的茶叶末子抓一点儿,沏上一大缸子茶。然后,她把火封死。她从放在窗台儿上的篮子里拿出一块菜饼子放在炉盖子上。篮子里的七,八个菜饼子是大女儿给她送过来的。那是她一个星期的口粮。她的孩子们恨她。九鹅心想这是她沿袭给孩子们的。现在孩子们都成了家, 血亲慢慢淡化了那怨恨。九鹅觉得对不起她的孩子们。她只是给了他们生命, 任由他们在这个世上存活。九鹅带着那份愧疚和自责开始看护她的孙儿们。她每天只需一壶茶,一块煤,一个饼。可她觉得很满足, 很舒心, 因为她又有了一个亲情的世界。再也没人打她骂她,也没有人指使她,更没有人伤害她。又许多年过去了,九鹅带着她心爱的小狗穿过火车站的广场。她坐在广场边的长椅上。阳光照在那刻满风霜的脸上。九鹅拢了拢那花白的头发。她看着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听着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叫买声。九鹅的心是那样地平和。她感觉出这人世间的精彩。九鹅想着自己健康的身体,她满意地笑了, 她还要活得更长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