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花表姐是二姨家的长女, 排行老二. 她本人就象她的名字一样又朴素又善良还有一些土气. 在我的印象里她总是笑眯眯的. 使本来就不大的眼睛变成了一条线. 我六岁的时候因为妈身体不好. 就把我和弟弟送回了老家. 我们倆在二姨家住了差不多一年. 我还背着书包在村小学上了好几个月的课. 我当时的玩伴并不是艳花表姐. 虽然她只比我大两岁. 因为是家中的长女, 所以她到八, 九岁的时侯就已经成为妈妈的好帮手了, 艳花表姐洗衣, 担水, 做饭, 买菜样样都行. 她既乖巧又听话, 不象我整天就惦记着跑到邻家找我的好朋友幸福去玩. 有时我也同表妹一起玩. 艳花表姐常常到处找我们回家吃晚饭. 我偶尔也会做点事, 比如拉风箱. 我把晒干的玉米杆用膝盖折成两节, 塞进炉堂里. 拉动风箱, 呼哒…呼哒. 火舌随着我用力往回推的时候趁机贪婪地舔一下锅台. 一般我会少塞一些玉米杆不让它把舌头伸出来. 我拉风箱也只是觉得好玩. 坐在小板凳上, 我看着炉堂里红红的火苗, 望着二姨在热气腾腾的大锅旁忙碌. 她一天到晚忙个不停. 家里四个孩子再加上我们两个. 每天为这大大小小的八张嘴操劳. 好在艳花表姐和大表哥能帮她做不少事. 我最喜欢干的事就是给讨饭的人送食物. 当时偶尔会有人站在二姨家的院门口讨吃食. 我总是从艳花表姐手里接过一个窝窝头或是半块饼子, 一个玉米或是一块白薯. 我跑到院门口把食物递过去. 看着他(她)连连点头的样子心里很高兴. 又说到了施舍. 我觉得自己现在或多或少变得有些薄情了. 记得有一次爸妈来看我们. 二姨特意烧了热水叫我洗头. 艳花表姐还帮我篦了好多跳蚤出来. 换下来的衣服也满是虱子. 在农村生活虽然艰苦. 可这对我来说好象都是大人们的事. 在二姨家我度过了一段最自在最快乐的时光. 我总感觉我前世必定是个生长在乡下的野孩子. 比起喧哗的闹市我更想往乡间生活. 有一天我也许会再续前缘.
后来爸妈接我和弟弟回了家. 我就很少有机会再回老家了. 一直到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才又回去了几次. 有一次是给姥姥扫墓. 因为当时还可以土葬, 所以总算了了她老人家的一樁心愿. 看着艳花表姐把饭菜和我们带去的糖果放在蓝子里, 我跟着她来到姥姥的墓前. 与其说是墓其实就是一个土堆. 这一片土地随着历史的变迁. 私有变公有, 又从集体耕作改为包产到户. 经过破旧立新的一系列运动, 几乎人人都找不到祖宗埋的地方了. 姥姥家好象根本没有祖坟. 反正我只看见姥姥一个人在那里. 艳花表姐也没提起过周围有任何姥姥的亲属在. 她跪下来, 从蓝子里拿出饭菜, 糖果摆好, 又拿出一叠纸钱, 然后划了根火柴把纸钱点燃. 她双手合十, 头低下来碰到手指, 嘴里叽咕着什么. 然后大声说: 姥姥, 孙女们来看你来了. 我一直傻傻地站在那看着艳花表姐做着这一系列动作. 只是听到这一句话, 我使劲地点了点头. 艳花表姐用小树枝拨动着未燃尽的纸屑, 嘴里还念叨着让她老人家该吃吃, 该花花, 不要省着. 等最后一缕青烟从烧焦的纸堆中冒出来, 这个仪式也就结束了. 艳花表姐重新把饭菜和糖果放回蓝子. 我们一起说了些告别的话就往家走去. 人活着的时候是那么不遗余力的追求. 离开了凡尘就变得如此简单. 睡在几捧黄土下, 看着日出日落, 看着熟悉和不相识的乡亲在身边耕作, 看着大地春华秋实, 听着雷雨声和鸟儿的歌声, 望着夜空中星月闪烁. 但愿她老人家不会觉得太寂寞. 好在天堂比世间人多得多, 姥姥也会找到朋友的.
还有一次回老家, 那天听艳花表姐说村里要来一个远近闻名的算命半仙. 这在村里比来个县领导还受欢迎. 我早早吃过午饭就跟着艳花表姐来到一户农家. 院门口, 厅堂里已经三, 五成群地站了不少人. 大伙正张家长李家短聊得起劲. 我四下望了望, 来的都是妇女. 大概男人们都到地里干活去了. 半仙就在里间的睡房中. 我们进去一看满满当当挤了一屋子人. 我因为急于想看到庐山面目也顾不得艳花表姐了. 左扒扒右推推地挤到了前面. 本是大白天, 屋子里却拉着窗帘. 使本来就黑乎乎的房间更显得昏暗. 这却恰到好处的给人们增加了点神秘气氛. 半仙看起来五十多岁的样子. 长得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 但这不普通的地方却着实吓了我一大跳. 只见她那粗粗大大的手指间竟夹了一根绿摩尔香烟. 这是当时很流行的女士香烟. 分红摩尔和绿摩尔两种. 红的要比绿的味道稍浓, 口感更重些. 因为经常和一帮朋友聚会. 也常看到其中有一两个时髦的朋友夹着这种女士香烟. 只是这烟此时此刻夹在半仙的手上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半仙夹着烟并不抽, 就在手指之间摆弄着. 烟随着她手指的晃动一摆三摇的从她眼前升上去. 她开始进入状态, 两眼微闭, 声音似沉似远的飘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我听个似懂非懂. 这时艳花表姐拉了拉我的衣服示意我出去. 我们走到厅堂她满脸实在地告诉我那个半仙还真灵. 这个村有一家前些时候死了一个五岁多的男孩. 到半仙这儿来的时候, 全村人好象商量好似的都闭口不说. 大家都想验证一下她的本事. 结果半仙把这件事的时间, 地点, 原因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看着艳花表姐那深信的表情. 我就更加怀疑. 我心想别说死个人就是死只鸡也会很快在村子里传开的. 再说对我这样从小生长在红旗下, 受毛泽东思想教育多年的人来说, 这些简直是迷信活动. 不过出于好奇, 我告诉艳花表姐我也很想测试一下半仙的本领. 我想我不是这里的人, 那么就让她来说说我的事, 看看她知道多少. 艳花表姐对我说如果要让她算命首先要在厅堂里拜一拜. 我这个人从小没跪过. 况且我看了看那个厅堂啥也没有要我拜什么. 就这样半仙也没测成. 就让她继续混饭吃吧.
再一次回老家就是和丈夫谈对象的时侯. 忘记为什么事我们俩个互相呕气谁也不先打电话也不见面. 我在家里正呆得心烦意乱. 妈说要利用五一节回老家去. 我马上点头同意. 那一次回去最是愉快. 我平常最讨厌村里的土路. 尤其是马车一过, 弄得人身上脸上都是土. 这一次看着满裤子满鞋的土倒觉得很亲切. 农田里开着大片大片的黄黄的油菜花. 我走在田埂上觉得身轻气爽. 所有的烦恼连同丈夫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在暖暖的阳光下, 只有我和那满眼的黄花. 我坐在田地里, 望着蓝天白云. 真希望这一生一世就停止在那一刻. 二姨那饱经沧桑的脸上挂着满意的微笑. 艳花表姐一双儿女活泼可爱. 表姐夫人又厚道又能干, 经常到村外边去做生意. 一家人和和美美. 表妹也是一个女儿绕膝了. 表妹夫除了种田还骑车到处去给人家照像. 生活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大表哥虽说懒一些. 可他娶了个能干的大表嫂. 大表嫂家里家外干起活来一个顶俩. 每天来找她裁剪做衣的人不断. 他们的两个儿子也快长成大小伙子了. 表弟也在忙着相亲. 二姨夫一天到晚声如洪钟. 面色红润的脸上放着光彩. 二姨家子孙满堂, 儿女孝顺. 尤其是艳花表姐虽然结了婚. 还经常过来帮二姨干家务, 给父母买这买那. 看到这样一个幸福美满的大家庭, 我和妈都为他们高兴. 那次五一节真是难得的喜悦和印象深刻.
最后一次见到艳花表姐是在我的婚礼上. 她带着小女儿和二姨一起到我家来. 晚上我们就聚在一起听两个老姐妹拉家常. 三五天的日子就在喜庆的气氛中很快地过去了. 后来我因为生孩子, 换工作就更加忙碌起来. 再后来就传来了艳花表姐过世的消息. 结婚之前就知道艳花表姐得了脉管炎. 二姨还为此担心艳花表姐嫁不出去. 她曾带艳花表姐到北京看过两次病. 虽然一直受病痛的困扰. 但并不影响艳花表姐的日常生活. 这一次也不是因为此病. 听妈说只是因为感冒发烧. 艳花表姐到村里医生那打了一针. 回来刚一进家就一头栽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事情拖了一年多. 最后只陪了两万多块钱就了了事. 等我再回去看二姨的时候, 我真是有一种晃如隔世的感觉. 二姨本有些微驼的背弯得更历害了. 苦涩的脸上眉头紧锁. 二姨夫洪钟般的声音也消失了, 整天闷闷不乐. 表妹因为一岁多的儿子得脑炎死掉, 整天经神恍惚自顾不暇. 听说表姐夫后来又娶了一房. 不知何故后妻也服毒自尽了. 不久表姐夫也丢下两个儿女撒手而去了. 表弟小两口也总是天天吵闹要离婚. 只有大表哥一家还平安. 一个和睦融融的大家庭随着艳花表姐的离开就这样破散了. 人生的悲欢离合往往就在眨眼间. 没有人带我去看艳花表姐的墓. 大家都不想再揭开那刚刚愈合的伤口. 只有我在想艳花表姐那个土堆一定在姥姥旁边. 祖孙倆一定有说不完的家常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