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养父母家的灭门之灾
离开黑岩窝，他们驱车赶往鹰头坝的墓地。为了美化环境和吸引更多游客前来度假观光，当地政府把分散在各地的坟墓全部集中在村西头的凤凰坡上，用围墙围住。这是岷大唐第一次来这个墓地。
墓园修整得很漂亮，特别是岷大唐的养父岷大庆一家的墓地，里面是鹅卵石铺出来的小径，绿草和一簇簇的郁金香。郁金香开得正盛，一片一片的血红。
墓碑是青黑色的大理石，上面刻着死者的生卒年月和肖像。岷大唐知道他养父母和家人的墓碑都是呼延鼎夫妇置买的，他们的墓地也是由呼延鼎夫妇一直在管理着，心里有一种感激。
岷大唐在他爷爷岷中生和奶奶周蔷以及他养父岷大庆和养母邢爱平的墓碑前分别放了一束鲜花，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走到他姐姐岷秀丽、岷秀香和妹妹岷秀云的墓碑前，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失声痛哭起来。
云疏走过去递给岷大唐一个纸巾，自己也掉起泪来。
那些甜蜜的和不堪回首的往事混杂着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在岷大唐的脑海里翻涌而来。
岷家想当年在当地相当有名气。岷大庆的父亲岷中生是当地有名的中医，实行公社合作化之后，他们家的药铺成了公社医院的一部分，岷中生也成了公社医院的一名正式员工，拿着国家发的工资。岷大庆的弟弟岷小庆是国家特种兵。本来就比较富裕、住着蓝砖青瓦房的他们家，又挂着军官军属的招牌，有人拿着国家工资，实在令人羡慕。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岷大庆的妻子邢爱平婚后连着生了三个女儿。当时计划生育已经抓得非常紧，又怀了孕的邢爱平只得东躲西藏。抓不到邢爱平的计生大队，把岷中生和周蔷抓到了公社政府大院，锁了起来，并扬言：孕妇找不到，决不放人。
岷中生一生为人治病行善，没有想到有一天会被关起来，他愤怒地质问计生大队工作人员：“我们到底犯了什么罪？你凭什么把我们抓起来？”
一位年轻的胖女人对着岷中生吐了一口唾沫骂道；“你这种人吃着国家的皇粮，还是军属，一点不为国为党着想。你儿媳妇不去结扎，你们就别想出去。”
和他们两一起关着的还有四五个老人，有一位是岷中生看过的病人，患有心脏疾病，不能受到强烈情绪刺激。岷中生乞求计生大队看门的一位中年男人说：“请把他放了吧，他在这里会死的。”
“除非有张书记的批准，否则我可不敢。”
下午岷大庆给他父母送饭时，正好看到那位有心脏毛病的老人断气死亡，惊吓之余的岷大庆赶紧找到邢爱平去了医院，不仅流掉了三个月的胎儿，又结了扎。
回到家里看到躺在床上的儿媳，岷中生和周蔷夫妇都气得直骂：“这是什么世道？不让人生孩子，真是没有人性。”
岷大庆和邢爱平都是非常乐观的人，他们看到老两口的样子，都赶紧相劝：“爸妈，不用担心，还有小庆呢，你们肯定能有孙子。”
在黑岩窝看到岷大唐的那一刻，岷大庆激动万分，他感到这是上天送给他的儿子。
因为家里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办理收养岷大唐的手续时，岷大庆处处碰壁。最后他托熟人给主管的官员送了五六百元钱才办好了岷大唐的户口。
岷大唐成了岷家的一员，上有分别大他二岁和一岁的姐姐岷秀丽和岷秀香，下有小他一岁的妹妹岷秀云。岷家三姐妹都和她们母亲长得很像，大眼睛，白里透红的脸色，非常漂亮。
岷家三代同堂，爷爷、奶奶、父母和三姐妹七个人都对岷大唐很好。刚开始，岷大唐特别拘束，总是不敢说话，他们一家人总是想着办法逗岷大唐开心，很快岷大唐就彻底融入了这个家。
岷大唐感觉到这个家的每一个成员都在时刻保护着他，关爱着他。岷大唐清楚地记得，在他七岁多的一个深秋的夜晚，他、他的两个姐姐和妹妹都在村子里的一片空地上和其他的孩子们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因为岷大唐跑得快，他们另外一组的一个又高又壮的男孩总也抓不住他。当他们两人的竞赛结束时，恼羞成怒的男孩冲过去把岷大唐按在身下，挥拳就打，一边打，一边骂：“你这个山里的野种，快滚回山里去。”
岷大唐还没有来得及还手，就看到岷秀丽、岷秀香和岷秀云一齐像小老虎一样向那男孩扑过来，她们用指甲撕那男孩的脸，用牙齿咬他的手臂，用脚踹他的背。男孩疼得大叫，他起身使劲把最小的岷秀云踹翻在地，幼小的岷秀云满脸是血，但她哭着爬起来又加入了她两个姐姐和那个男孩对打起来。那场面令岷大唐终生难忘，她们让岷大唐明白什么是家人和亲人。
上学之后的岷大唐很快就成了岷家的骄傲。他们家的墙上都是岷大唐的奖状。岷大唐的姐姐和妹妹学习都是中等，但她们对岷大唐没有一点妒忌，岷大唐能感受到她们都是真心地为他感到骄傲。教过岷大唐的老师都说，这孩子太聪明了，什么都是一点就通，看一遍就能全背下来。如果好好学，将来肯定是清华北大的料。
岷大唐在岷家的幸福生活在他十三岁那年终止了。他清楚地记得，初二刚开学没有多久，他放学回家，看到家门口有一辆黑色的轿车，好多村民在围观。岷大唐进到屋里，看见穿着讲究的一年一女在和自己父母和奶奶说话。
“这是你呼延伯伯和云阿姨，快叫伯伯阿姨。”岷大庆给岷大唐介绍说。
那一男一女见岷大唐进屋，都立即站起了身，盯着岷大唐看。
这时的岷大唐已经超过1米7，不过瘦瘦的，看着还是个孩子。
岷大唐本来就内向，被生人盯着看，非常尴尬，脸红着就想转头往外走。
那女的赶紧拿出一个做工精美的褐色皮书包和几本书递给岷大唐，微笑着说：“大唐，喜欢学校吗？这是给你的礼物”
岷大唐点了点头。
“快谢谢伯伯阿姨。”邢爱平看着呆站在那儿、满脸通红的岷大唐说。
“谢谢。”岷大唐说了一声谢，拿着书包和书转头向他的房间走。
“这孩子有些内向，怕人。”岷大庆看到这对夫妻见岷大唐走了有些遗憾，赶紧解释。
岷大唐走进自己屋里，把门关了，看着那精美的书包、文具盒和那几本崭新的中学生写作和科普的书，心里特别高兴。他迫不及待地读起来。
晚上吃晚饭时，岷大唐才从自己房间出来。
岷大唐发现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奇怪，平时吃饭时大家都是有说有笑，这天没有一个人说话。岷秀丽和岷秀香饭没有吃完就离开了。见两个姐姐离开，岷秀云突然哭起来。
“秀云，你怎么了？”岷大唐不解地问。
“哥哥，不要离开我们！不要离开我们！”
岷大唐一听觉得莫名其妙。
“大唐，你见到的这两个人是你生身父母，他们现在在西安，他们想让你跟他们走。”岷大庆无奈地说。
“我不走。”岷大唐一听，脑子嗡了一下，他低着头，泪扑簌扑簌地掉下来。
“孩子，你知道，我们都不想让你走，不过你亲生父母那儿现在条件比我们家好，你再想一想吧。”邢爱平平静地说着，眼圈也红红的。
“我不走，我那儿也不去。”岷大唐哭着跑到自己房间，把那个书包和几本书都扔到外边地上。
是的，这一对夫妻就是呼延鼎和云疏。他们在外面的逃亡生涯在这里先以一言难尽四字略过。
在外逃亡的第十三年，呼延鼎和他的姑父取得了联系。那时他才知道，云国泰的尸体是在一个小石潭里被发现的，人们都认为疯疯癫癫的云国泰自己失足坠入水中溺亡而死。呼延鼎和云疏虽然觉得奇怪，但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一直惦记着岷大唐的他们立即打算回乡。
此时的呼延鼎在广东已是一个建筑队的包工头，云疏也在经营着服装生意。他们草草处理了自己的生意，带着自己的积蓄来到了西安。
两天后，呼延鼎和云疏又驾车来到鹰头坝。但这次岷大唐说什么也不愿见他们。
“这孩子脾气倔，我们慢慢来吧。你们在西安，离这里不远。你们什么时候想他了，就过来看看。”岷大庆好言劝着呼延鼎和云疏。
“这里的学校条件太差，我们想让他去西安最好的学校上学。”呼延鼎说。
“我们经常和学校的老师交流，他们都说，大唐肯定可以考上名校。我们县高中也有考上清华北大的，我相信西安的学生也不会有几个能考上。我的意思是说，孩子无论在那里，心情好了，自己知道努力就能学好。他中学就这么几年，我们可别把他给毁了。”邢爱平心平气和地说着，想让呼延鼎和云疏打消现在就带走岷大唐的念头。
“大庆，爱平，我求求你们了！让他跟我们走吧！你们已经有三个孩子！我们就这一个！你知道这十三年来我们有多想他！”云疏哭着，跪在岷大庆和邢爱平跟前。
岷大庆和邢爱平赶紧起身把云疏拉起来。
“我们一起养好吧！孩子渐渐大了，会越来越理解你们，以后暑假了，我们会让他去你们那里和你们在一起。”
“谢谢你们！不过我们还是想让他和我们一起生活。我们欠他太多了，我们想尽量多地尽一些父母该尽的责任。”云疏收住泪，没有一丝让步的意思。
“你们养他这么多年，我们非常感激。这里是20万元现金，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呼延鼎说着，把一个沉甸甸的大挎包递给岷大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岷大庆一下子恼了。
“我们虽然不富裕，但我们不缺钱，也不稀罕钱，你把钱拿走吧。”
“大唐在我们家很幸福。你们要是以为钱能买来一切，那你们以后就不要来了。”邢爱平也生气地说。
“他是我们的亲生孩子，我们一定要带走他，你们如果不同意，我们就走法律手段。”看着蹲在地上哭泣的云疏和态度强硬的岷氏夫妇，呼延鼎也硬起来。
“那好吧。但现在请你们赶紧离开我们家。”
呼延鼎夫妇离开后就找了律师，打起了官司。
这一闹腾使本来大家早已忘记的呼延家、柏家和云家的纠葛又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
柏冲（呼延鼎和柏秋枝的儿子）已经21岁，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经常因打架斗殴被派出所拘留或监禁。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对呼延鼎和云疏充满了恨。知道岷大唐的来历后，他认为岷大唐是所有罪孽和他的不幸的根源，他开始把所有的恨都转嫁到岷大唐身上。
在一个秋叶飘零的旁晚，在和舅父柏冬山吵了一架之后，柏冲带着一把尖刀来到岷大庆家。
“岷大唐那个孽种在哪儿？快出来。” 柏冲晃着手里的刀在院子里大叫。
正在屋里吃饭的一家人听到叫声，赶紧起身出来，岷大庆、邢爱平、周蔷、 岷秀丽和岷秀香站成一排，挡在前面，岷秀云拉着岷大唐往房后跑。
“哥，你快翻墙跑。”
墙边有一棵大杨树，皮非常光，听着门口的叫骂声，岷大唐试了几次都没有爬上树。
“哥，踩着我肩膀，快走！”
岷大唐只好一手抱着树，踩着秀云的肩膀翻墙逃到院外，躲在邻居岷老师家。
岷大唐不敢回想那个晚上以后的事儿。
他失去了父亲岷大庆、母亲邢爱平、奶奶周蔷、姐姐岷秀丽和岷秀香，和妹妹岷秀云。只有爷爷岷中生因为去病人家看病，算是逃过一劫。
从那天以后的好多个日子，岷大唐完全像哑巴一样，除了照顾他爷爷，偶尔说一句话，他一整天都不吭声，也没有表情。在学校里，他经常看到自己的书本湿了一大片，才知道自己在掉泪。
呼延鼎和云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悲剧给搞懵了。
不过，他们觉得此时他们更应该抚养岷大唐了。岷大唐的家人刚下葬，呼延鼎和云疏便来到鹰头坝，想把岷大唐带走。
听到汽车声，岷大唐知道呼延鼎和云疏来了，他操起一把铁锹便冲到门外。
“你们还我大！还我娘！还我奶奶！还我姐姐！还我妹妹！”岷大唐哭喊着像疯了一样向呼延鼎和云疏冲去。
呼延鼎拉着云疏赶紧躲开。
岷大唐抡起铁锹对着宝马车拼命地砸着，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云疏见状靠着一棵大树大哭。
这时许多邻居都过来劝岷大唐。
他们家邻居岷老师走到呼延鼎和云疏身边说：“大唐这孩子是个好苗子，将来肯定能成才，你们可不要把他逼疯了！”
呼延鼎和云疏最终放弃了争抚养权的官司，岷大唐和他爷爷一起生活，他们只是远远地看着岷大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