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孤夜难眠
墨蕊荌的早孕反应非常轻微,她甚至都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同。只是知道自己怀孕之后,她不再节制饮食,饭量大增。
阿什兰知道墨蕊荌和艾瑞克忙,所以她经常来到他们家里,给他们做饭,并提醒墨蕊荌吃维生素。墨蕊荌和艾瑞克都感觉很过意不去,毕竟阿什兰上了年纪,又怀着孩子,他们觉得,阿什兰更需要照顾。
像所有第一次将要成为人父人母的夫妻一样,墨蕊荌和艾瑞克为在诊所里听到的胎儿心跳声而兴奋不已,为看到的胎儿B超图像而激动万分。每天晚上,艾瑞克都会把脸贴在墨蕊荌的肚子上,亲吻一番。
转眼之间盛夏已经过了大半,胎儿的性别也知道了,是个男孩!
在墨蕊荌心中,令她不能忘掉的男孩除了罗马,还有她的弟弟——六岁就惨死的奥斯卡。由于她童年对父亲西蒙的憎恶和抵触,她总有意和父亲以及继母索菲保持距离,甚至她那可爱无辜的弟弟,她当时也不愿多理。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墨蕊荌渐渐意识到了她后妈的善良,也开始感激她后妈曾经对她的关爱,她常常后悔,觉得年幼的自己不应该那样对待他们。她在闲暇时经常想起奥斯卡、索菲和西蒙。她真希望能再见上他们一面,至少亲口对他们说一声谢谢和爱他们的话。
人的情愫就是这样,一旦发掘出来,在一种无法干涉的状态里就会无尽地生长。墨蕊荌对奥斯卡的思念就是这样,虽然没有那么强烈,但酸涩,没有尽头。这种思念和对罗马的思念不同,墨蕊荌觉得她和艾瑞克对罗马算是尽心尽力了,无怨无悔,记起来的都是美好的回忆。
墨蕊荌和艾瑞克商量之后,决定用奥斯卡作为孩子的正名,罗马作为孩子的中间名字。这样,墨蕊荌觉得,她对弟弟的思念算是有了寄托。
这是深秋的一个周六早晨,天高云淡,空气清爽。墨蕊荌和艾瑞克在家里等着阿什兰的电话。他们约好了要和阿什兰、马汀、爱润和汤姆一起去中央公园野餐。
十点钟,爱润突然打来电话,电话里她显得十分紧张。她说,阿什兰住医院了,他们不能去中央公园了。
墨蕊荌一听,心里一惊,她那多日以来一直有的不详的预感好像落到了实处。她和艾瑞克匆匆赶往医院。
阿什兰躺在病床上,脸色有些苍白。爱润在床边和阿什兰说笑着,马汀和汤姆在一边站着,也时不时补上一句。
见墨蕊荌和艾瑞克来了,阿什兰赶紧说自己没事儿,只是早上有点头晕,不小心摔了一下。她又指着肚子说:“医生说了,外孙女儿一点事儿没有。她现在还在肚子里踢我呢。不过医生建议要我多卧床休息。”
阿什兰又拉着爱润的手说:“我可要珍惜这最后的三个月,不想让她和我过早分开。”
爱润笑着说:“妈,放心吧,她肯定不愿离开你。”
见阿什兰这样,墨蕊荌才放了心。他们又聊了一会儿,离去。
艾瑞克已是在读博士的第四年,大多数攻读MD和PhD双学位的学生都需要6年时间。艾瑞克由于课题开始的早,他的PhD课题已经基本完成,医学课程也大部分都修完,他计划下一年毕业。但得知墨蕊荌怀孕后,他改变了主意,他不想把功课和学业抓得太紧,他想要多花一些时间陪陪墨蕊荌和孩子。
艾瑞克取消了下午排得很晚的两门课,这样他可以早点回家做饭。墨蕊荌非常感激艾瑞克,她也总是尽量早一点回家,和艾瑞克一起做饭。
这天,墨蕊荌下午不忙,她不到四点就赶回家里。本想给艾瑞克一个惊喜,但令墨蕊荌大出意外的是,她发现艾瑞克坐在卧室的那张书桌前,神情哀伤,书桌上是几大本他母亲的影集。
已经好几年了,艾瑞克没有一点他母亲的消息,每次他说起自己的母亲,打算联系他母亲的想法,墨蕊荌都赶紧劝阻。墨蕊荌总是说,为了他母亲塔利亚的健康考虑,最好不要去打扰她。后来,艾瑞克很少在墨蕊荌面前提起过他的母亲。但墨蕊荌知道,艾瑞克还是深深地思念着他的母亲。是呀,谁会能忘记自己的母亲?但墨蕊荌清楚地记着岛瑞斯临终之前说过的话,她心里时常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她害怕有一天艾瑞克会蹈岛瑞斯的覆辙。
见墨蕊荌回来,艾瑞克吃了一惊,他赶紧收起那几本影集,脸上显出笑容说:“亲爱的,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我还没有开始做饭呢。想吃什么?”
墨蕊荌犹豫了一下,可能是由于内心的恐惧,她最后还是放弃了打算和艾瑞克聊一聊他母亲的想法。
墨蕊荌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应了艾瑞克一声,说自己今天不忙,然后去换衣服。换完衣服后,和艾瑞克一起做晚饭。吃过晚饭,两人听着音乐,在凉台上坐了一会儿。天气已经转凉,他们知道冬天马上就要来了。
因为阿什兰的产科医生要求她卧床休息,墨蕊荌也不再能经常见到阿什兰了,不过她们两几乎三天两头儿通电话,聊天和分享各自怀孕的感受。怀孕七八个月的阿什兰双腿浮肿,晚上经常睡不好觉。毕竟是年轻,并且一直坚持健身,怀孕中期的墨蕊荌还没有感到太多不便。
在非同寻常的期盼中,这一年的节日季节姗姗而来,因为感恩节那天阿什兰在医院里做保守观察,他们没有在一起庆祝。圣诞时,他们在阿什兰的家里一起庆祝了这个节日。当然扛着大肚子的母女俩是这个聚会的焦点,她们在一起照了很多照片。
因为已经足月,破水和孩子的降生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所以爱润和汤姆一直在阿什兰身边守着,等着那一天的来临。
元月十三号的早晨,墨蕊荌和艾瑞克还没有起床,爱润便打来电话,哭着告诉墨蕊荌,阿什兰生了。墨蕊荌以为爱润是因为孩子激动的,赶紧说恭喜的话。可接下来爱润说的话却让她无法接受。
“母亲现在还在医院里抢救,医生说她多个脏器羊水栓塞,病情危急。都是我把母亲害了!都是我把母亲害了!”爱润说着不停地责骂自己。
墨蕊荌和艾瑞克赶到医院时,马汀、爱润、汤姆和艾拉都在,他们的眼圈都红红的,一脸憔悴。马汀看到墨蕊荌说:“阿什兰一直在坚持着,我想她是在等你。”
墨蕊荌赶紧走到阿什兰的床边,她看到阿什兰的脸苍白得像一朵经霜的茉莉花。墨蕊荌赶紧跪在地上,拉住阿什兰的手。这时的阿什兰只有一息尚存,听到墨蕊荌的叫声,她艰难地睁开了眼,看着墨蕊荌,用微弱的声音叫了一声“枫叶”,然后闭上了眼睛,也停止了心跳和呼吸。
枫叶是墨蕊荌的小名,因为墨蕊荌出生时,阿什兰家窗前的一棵枫树枫叶红的正浓,所以阿什兰给她取了这个名字,但除了失忆前的阿什兰,很少有人知道。
听到母亲叫自己的小名,墨蕊荌知道,她的母亲阿什兰在临终的一刻,恢复了失去的记忆。
一向坚强沉稳的墨蕊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拉着母亲的手,放声哭起来。
墨蕊荌怎么也想不清楚,她花了数年的时间,不惜与前男友断绝关系,也不害怕坐牢,坚持用她尸检过的尸体的脑组织做实验,想破解人类记忆的密码,找回母亲失去的记忆,没有成功,然而母亲失去的记忆竟然在再一次的脑损伤时自己恢复了!但这一刻也成了她们的永别。
哭泣着的墨蕊荌突然感到从后面抱着她的艾瑞克浑身在颤抖,她转脸看到艾瑞克一脸的恐惧,赶紧收住哭声,在母亲额头上亲了一下,立起身,用纸巾擦了擦眼,问爱润孩子呢,她想看看孩子。
提到孩子,一脸泪痕的爱润立即有了笑容。“孩子7磅半,非常健康!”
看着美丽得像一件艺术品一样的婴儿,墨蕊荌脸上也有了笑容。
“我和汤姆决定给她取名阿什兰。”爱润说着,眼里又流出了泪。
“好名字!好名字!”艾瑞克已经恢复了常态,他对着爱润和汤姆又说了几句恭贺的话。
两天之后,阿什兰的葬礼在唐人街的一家教堂里举行。教堂不大,里面的装饰也不排场,但处处都体现出是为阿什兰举办的:背景音乐是阿什兰最喜欢的《春天》,摆放的鲜花是阿什兰最喜欢的白菊花,门口散发的小册子上有阿什兰的照片和她的生平简介。
爱润在葬礼上几度崩溃,失声痛哭了好几次,不过她还是坚持着把她写好的稿子读完。在最后,她说阿什兰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母亲,是她的榜样,阿什兰会永远活在她的心中。
汤姆和艾拉说了许多阿什兰生活中的趣事,逗得大家不断发笑。墨蕊荌也想说一些笑话,可怎么也想不出,最后她说起阿什兰失忆前后的一些趣事,虽然观众都在笑,墨蕊荌却越说越悲,最后没有忍住,哭了起来,艾瑞克赶紧上台把墨蕊荌扶了下来。平静下来的墨蕊荌看到艾瑞克也满眼泪光。她知道,她所讲的内容肯定也刺激到了艾瑞克。
其他亲朋好友也纷纷上台分享和阿什兰交往的一些故事,有的喜,有的悲,但都充满了对阿什兰美丽善良一生的喜爱和敬仰。
阿什兰安葬在皇后区的一个墓地,离她的父亲不远。
看着阿什兰的棺柩渐渐深入地下,墨蕊荌有些恍惚,这个场景她好像已经看到过好多次,多得她有些怀疑这是不是真的。
回到家里,大概是晚上7点多钟,墨蕊荌感觉十分困倦,她脱去外罩,没有洗漱,便躺在床上睡着了。艾瑞克帮她脱去袜子和裤子,又给她盖好毛毯,她全然不知。
凌晨墨蕊荌醒来,发现艾瑞克不在身边,她一看表,才5点多种。她以为艾瑞克在卫生间,但她抬眼望去,卫生间那边黑乎乎的,她叫了一声艾瑞克,没有回应。
墨蕊荌起身,打开灯,发现通向洗漱间的门上有张字条。
“亲爱的,我走了。在我回来之前,露西会照顾你。请原谅我没有事先告诉你,但我实在没有办法再这样撑下去。我一定要在我们孩子出世之前,见到我的母亲,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告诉她我的科研成果。请相信我,我很快就会回来。我到那里后,立即给你打电话或发信息。爱你!艾瑞克。”
墨蕊荌眼前一黑,差点栽到在地上。一时间她感觉天旋地转。
墨蕊荌知道,是自己母亲的死刺激到了艾瑞克。她能理解艾瑞克,她也不埋怨艾瑞克,但她一直牢记着岛瑞斯临终时说过的话,对艾瑞克的希腊之行充满了恐惧。
墨蕊荌设法把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尽力往好的方向想——艾瑞克不会有事儿的!他很快就会回来!也许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的母亲塔利亚和他的弟弟亚历山大!
七点钟, 露西按时来了。她是一位亚裔专门照顾孕妇的保姆,看着精明能干,是他们最近刚雇来的,在艾瑞克忙时,来帮忙的。
“你先生的心真的好细,他不仅把我需要做的事情列的详详细细,还电话里足足给我交代了20分钟。”露西用有着口音的英文说着,把她给墨蕊荌准备好的早饭端到墨蕊荌床前。
墨蕊荌哪有心思吃饭,她勉强吃了一个鸡蛋,吃了几块香肠,便打发了早餐。
露西见她这样,笑着说:“老公不在了,应该多吃点才对。 我怀孕时,我老公总是和我抢饭吃。”
墨蕊荌想着她是在开玩笑,所以也笑了一下,没再说话。
这天墨蕊荌在家办公,一整天她都没有离开过她的手机,她时时期盼着,能收到艾瑞克的来电或者他发的信息。
但到了晚上,墨蕊荌也没有收到一点信息。她试着拨打艾瑞克的电话,一直显示对方无法接通。
墨蕊荌给岛若打了个电话,岛若也吓了一跳,但她知道墨蕊荌的情况,一直安慰墨蕊荌,说艾瑞克不会有事儿。
最后墨蕊荌报了警,但警方说,像这种涉及其他国家的案例,至少要超过三天才能立案。
又有两天过去了,还是一点信息也没有。纽约警方最终立了案,并联系到了希腊警方。根据希腊警方提供的信息,艾瑞克到达雅典飞机场时是下午1点多,从飞机场出来之后,他们便再无其他更多的关于艾瑞克的行踪。
一天一天,一星期一星期过去了,依然没有一点艾瑞克的消息。
冬天的夜晚又长又冷,墨蕊荌一个一个地煎熬着。
已是二月底,但纽约没有一点春的迹象。
这天墨蕊荌早上醒来,才凌晨4点多钟,室内和窗外都漆黑一片,她再也睡不着。她挺着8个月的肚子,起身打开了灯。
卧室里的一切一下子被照得通亮。
墨蕊荌去了趟厕所,又去厨房里接了一杯水,坐在卧室里的沙发上。宽敞的卧室只有她一个人,她感觉有点像是又回到了八年以前。只是她腹中的胎动令她清楚地意识到这八年里发生的一切。
墨蕊荌喝了几口水,打开电视,搜到国际新闻频道。自从艾瑞克走后,墨蕊荌常常收看这个频道,她总是希望着能在这里,看到关于艾瑞克的新闻。
电视里播出的是中东的混乱局势、英国皇室的动态、南非的大地震... ...正当墨蕊荌感觉无聊,想关掉电视时,一则新闻却令她心头一颤。
“意大利皇室成员、美国著名房地产大亨奥尔夫家族的继承人之一里昂在洛杉矶一次赛车比赛中死亡,年仅26岁。”
一位穿着红色风衣的女记者不紧不慢地解说着。一个镜头是燃烧着的赛车,另一个镜头是哭得像泪人一样的弗洛伦萨和卡斯帕夫妻。他们夫妻都面容憔悴、仪容邋遢,再也找不出一点王子和王妃的架势。
此时,在拉斯维加斯即饮家的豪宅里,东京一个人正坐在宽大的客厅里,得意地笑着。
“爹地,妈咪,巴黎,羽玄,你们在天堂里安息吧!我要让害死你们的人活着,生不如死地活着!”
她的笑声阴森恐怖,听着令人脊骨发凉。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她的两根肉色的仿真硅胶手指和一杯红色的香槟,在豪华吊灯的照耀下,在明镜一样的桌面上投射出一个怪影,像是一只泣血的怪兽。
想到东京,墨蕊荌的心像被针扎着,酸楚难受。
墨蕊荌穿着为孕妇特制的睡衣,走出卧室,走在空空的公寓里。她沿着客厅里的楼梯来到上层的大客厅。
这个客厅的东墙上有一扇窗户。墨蕊荌来到窗边,拉开窗帘。
东方的天空有几片硕大的乌云,在紫蓝色微微发亮的天际上飘动,看着令人压抑。
墨蕊荌刚叹了口气,却见紫蓝色的天际闪烁出几道红光,那几片乌云好像是被镶上了金边,又像是被烧着了火。
很快,东方的天际便云蒸霞蔚起来。绛紫、墨蓝、橘黄和火红掺和在一起,煞是壮观!
朝霞透过玻璃窗照在墙上墨蕊荌的一幅肖像画。
在霞光里,墨蕊荌明艳、高贵、目光坚毅。
在东方的天空里,火红和金黄渐渐成了主色调,一轮朝阳升了起来,带着万道金光。那几片乌云好像已被燃尽,成了灰烬,被风吹散,再也找不见踪影。
一阵强烈的胎动,墨蕊荌感到了自己体内一股强大的生命力。她看着火球一样的朝阳,知道春天就要来了。
墨蕊荌回头凝望着笼罩在朝阳里的墙上的艾瑞克的放大的照片,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个强大的信念:艾瑞克还活着!他是一个好丈夫,也会是一个好父亲!他会回到自己身边,和她一起把孩子抚养成人,并会继续和她一起探索他们钟爱的边缘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