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非虎的博客
作者的亲身经历
一、
一号，放风！周所长一声喊，钥匙打开牢门，号子里所有的人就都涌到门口，排最前面的是今天轮值的，弓着腰，两手端着马桶，只等黄大炮把牢门外边的铁栓一拉开，最先出去是马桶。后面的人跟着马桶一涌而出，在门口各人趿上自己的鞋子，慌慌张张一窝蜂地向厕所里跑。
整个看守所就一间厕所，而每个号子放风时间规定只有十五分钟，所以只要听到隔壁号子在放风，本号所有的人就都蹲在各自的铺位上作拉屎状，咬牙鼓眼脸红筋胀地把肠子里的大便挤到肛门口上，只等号子门一开，就夹紧屁眼飞快地奔向厕所，往便池口上一蹲，憋在肛门口上的粪便就哧溜一声飚了出来，由于事先准备了充足的提前量，整个大便时间一般都不超过两分钟。还剩下十三分钟，从厕所出来后先要赶到水池边的唯一龙头上，先用霸缸接水涮口，再把手巾放到到公用池子里面打湿后洗脸，然后洗衣，所谓洗衣也就是把衣服丢到公用池子的洗脸水里面，让衣服喝点水，打湿后搓几下，拧干，拧出来的水往下滴，同时也就冲了赤着的脚，再就赶紧跑到看守所地坪当中几排拉直了的铁丝上，把衣服晾上去。等到这一系列动作完成，刚好十五分钟。收风哨声一响，所有人都赶紧跑回到自己的号子，有迟到落后的，屁股上就少不了让黄大炮给揣上一脚。
每个号子开门放风，所长都拿个本子站在一边，按本子上的数字核点出来的人头，犯人们回号子时也要点一遍，防止有人藏在厕所里不出来或是进错了号子。今天周所长开门后对着一号监房一点数，不对，周所长就问时老头，怎么少出来一个人，是不是有人病了？时老头想都不想就让一连串山东口音在地坪里响起：孙悟空，你个奶奶的，你给老子赶紧出来屙屎，不许你又在马桶里拉粪臭大家。却不见有人出来。
周所长就亲自走到牢房门口，刚往里一探头，就听到一声喊，威武——升堂！
孙悟空戴了一顶报纸扎成的戏台上的官帽，两边脸用墙上石灰涂成白色，白底上用号子里写检查用的墨水涂了黑眼眶，又用被面上染的红颜料把鼻尖抹成小丑的红鼻子，再把上身衣服四个口袋加上裤子两边的口袋全部翻出来吊在外面当铠甲，嘴里哐斯得斯、哐斯得斯地打着锣鼓点子，迈着八字步，两手叉腰一步一摇地走了出来。一见时老头，就一声大喝，老小子，本王命你把大王的金箍棒取来。时老头气不打一处来，就抢上前一把扯去他头上的官帽，发什么疯，还不赶快去拉屎？
周所长见此，先是捂着嘴躲在一边笑，后来见孙悟空依然光着头闭了眼睛在地坪当中迈着方步左晃右晃，就拉下脸，走到他面前，孙五红，你敢在这里捣乱，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孙悟空就从鼻尖里哼出一句长腔短调的戏文，这里是本王的花果山也。
放屁！周所长火了，一声吼，我再问你，这里是什么地方？
孙悟空这才睁眼停步，报告政府，这里是看守所。
你还晓得这里是看守所。周所长接着厉声问，看守所是干什么的？
孙悟空就两脚一并，举手敬了一个礼，声音洪亮，报告政府，看守所就是看到，守到，锁到。
周所长一怔，鼻腔里就忍不住孔隆一笑，又马上回过头去喊，黄大炮，到办公室去把老子的铐子拿来。孙悟空一听，厕所也不上了，车过身就朝号子里跑，被黄大炮赶上两步一把拧住了耳朵，还想跑？就揪着他朝办公室走。
哎哟哎哟，孙悟空放声叫，小马营长就在一边喊，你个哈性伢子还不赶紧跑。孙悟空就说，狗日的揪住了我的耳朵，马营长就喊，揪到耳朵怕什么，只莫把给鼻子揪到了。黄大炮一听，放开耳朵就去揪鼻子，鼻子又尖又滑，刚逮到手就让孙悟空一低头给甩开了。然后就打起飞脚向号子里跑。周所长见此也不再追问了，拿着本子接着往下喊，二号放风，黄大炮就赶紧去开二号的门。
牢门咣当一关，时老头就说，今天这个监规会一定要开，这小子太不像话了。孙悟空没等他说完就主动站出来，你把本王的官帽弄到那里去了，我还没找你算账，你还敢找我的麻烦不成。
时老头却不管孙悟空如何说，而是面对大家问，上午放风他不去拉屎，吃过中饭就把屎屙到马桶里，回回这样，臭了一号子人，大家说说，对这种家伙该如何办？
小马营长就马上喊，违反监规，按规矩，顶马桶。就立刻走过去把刚涮洗过了的马桶举起来，要放到孙悟空的头上。
时老头就对他说，慢，回转身对孙悟空，你不是要我还你的官帽吗，今天不顶马桶了，小马，把马桶翻过来，扣到他头上去还他的官帽，让他长点记性。
小马就翻马桶，一看，桶子里还有好些没倒干净的粪水，一翻过来会淋他一头，就望着时老头，这回就只让他顶到头上算了。
时老头就说，那就不顶了，改罚跪两个小时，大家同意不？
同意，所有人一致通过，有人在喊，看你还把屎屙到马桶里臭大家啵！
孙悟空一看没有一个帮他说话，就只好向时老头讨价还价，跪两个小时？一个小时行不？
三个小时。时老头闭着眼睛加码。
半个小时，孙悟空顶回来。
那就交给周所长处置，本来他今天就要上你的手铐的。就探头向号子外面喊，报告周所长！
你还来真的了，孙悟空一下子急了，一把端起马桶就要朝时老头头上扣，老子就索性再犯一回，拼到戴手铐了。
正闹着，听到周所长在门外喊，换报纸，把昨天的旧报纸拿出来。孙悟空就赶紧向前，报告所长，昨天的旧报纸让人给撕了，报纸上面有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照片。
周所长不由得眉头一皱，厉声问，真有此事，撕毁毛主席像？那个家伙敢狗胆包天！
时老头就咧了咧嘴角，上牙抵下牙动了半天后才出声，报告所长，是这小子把昨天的报纸折成了官帽戴在头上，让我给撕了，我不晓得上面有毛主席的照片，我请罪，我向毛主席他老人家请罪。
一听是时老头的声音，周所长马上想起早上放风时扯帽子的事，就拿钥匙开了门，你给我出来。
时老头一走，老邵就说，小孙你太过分了，为了大家不闻你的屎臭，他只是要教训你一下，一片好心，你怎么给他扣了个要杀头的罪名呢？撕了毛主席的像在外面都可以杀头，何况是在这里。
你们放心，我只是要吓唬死老头一下，其实上面没有毛主席像的。小吴，昨天是你读报，你说说，上面有毛主席像吗？
吴天一想，真的没有。要是有，我也跑不了的，官帽是我折的，拿毛主席像折官帽，我这个罪名也小不了。
午饭过后，时老头才回来。小马把留下来的饭菜递上，他却没有接，而是扑通一声自己跪在号子里，毛主席，我对不起你老人家，我革命几十年，竟然犯了天大的罪恶，我不该撕毁你老人家的宝像，我该死，该死！说着就使劲抽自己的耳光。我要向你老人家请罪，我要向号子里所有人认罪。
孙悟空就赶紧向前，时老头，你没有罪，你撕的报纸上没有毛主席像，是我乱说的。我记得很清楚，没有毛主席像的，不信你问吴天。
时老头一愣，没有？真的没有？吴天，你说说看，是真的没有？
吴天就保证，昨天是我读报，我保证没有，又说，你要不信，昨天的报纸其它号子里也有，可以找来对证的。你赶紧起来，你没有罪。就和孙悟空一齐过去把他扶了起来。
坐到铺位上后时老头一想，不对呀，就问吴天，按你说报纸上既然没有照片，那周所长怎么没看报纸，就要我回号子反省呢？还要我写一份深刻的认罪书交给他？
对啊，吴天也想不通，周所长一向都相信你这个老革命的，怎么今天要为难你？边说边把目光转问杨赐九。
所长不去看报纸，是因为他也不晓得报上有没有毛主席的像，杨赐九就替他们分析，万一要有呢，那他不就要定你时老头的杀头罪了。他可能念及你是老革命，不忍心让你落到这一步，就干脆不看，免了你的罪，也省了他的麻烦事。但一定要你好好反省自己罪行才行的。
哦，老杨头你说得对，时老头恍然大悟，周所长这样做是在为我着想，怕我犯死罪。还是革命同志好，还是共产党员的阶级感情深。
听时老头感恩，老邵就出来反驳，他要是真为你好，就不该要你写个什么认罪书，要晓得，这认罪书一写，不管报纸上有没有照片，都坐实了你侮辱了毛主席的罪名。你那个中共党员的阶级感情算个屁，我这个中国劳动党员告诉你，这个认罪书千万不能写，这是你的党内同志在加害你，晓得啵？
是啊，吴天也接上话，时老头你又不识几个字，这个认罪书肯定又要我来替你写，我也觉得写不得，老邵说得对，写了后假的也成真了。
那，如果所长找我要怎么办？
你就说报纸上没有毛主席的像，是小孙瞎说的。你本来就没罪。
对，你就说是我瞎说的，大不了让我去戴手铐就是了。小孙走拢来对时老头说，其实我也不是故意的。又回头对吴天，都是你惹的祸，你昨天不折这个屁官帽给我，我也不会出去显摆的，就没有今天这回事了。好了，祸由我起，我保证不再在马桶里屙屎臭大家了。从明天起，孙悟空大包大揽，罚我自己轮值一个星期，领饭菜，搞卫生，倒马桶都是我的事。
二、
说到做到，孙悟空一连几天主动担任轮值，每天倒一次马桶，擦两次地板。然后是一日三餐的饭菜从牢门洞口上接进来，等大家吃过后，又收集好所有的饭钵菜钵还有筷子，依次再从接送口送出去。每天的报纸进来后，不再和人争抢，按时老头的意思，老实地送到指定人的手中读给大家听。
但好了三天，名堂就来了。
粮食实在困难，全国人民的口粮都供应紧张，所里干部从所长起也都和囚犯一样，一天只有九两米的定量，每月还只有半斤油，少米寡油的日子，让人人个个饿得做鬼叫。这就逼得干部们理直气壮地从囚犯嘴里克扣囚粮来填充自己的肚皮了。再加上一打三反运动疯起，关押的犯人越来越多，而粮食局却总是不能及时拨转囚粮，这样分给号子里的犯人每天的九两囚粮就缩减到不到七两了。饿得脸色发青眼睛发绿的犯人们，每天最盼望的就是一日三餐开饭时听到饭钵子的响声了。
这磨子山看守所共有21个号子，正常情况下有三百多人吃饭。每餐蒸饭前都有轮值的干部监督伙房，严格按照当天核定的囚犯人数一人一钵，不多不少，点米下锅。米粒艰贵，每钵饭又都维系到囚犯的性命，所以在开饭这件事上从不让别人插手。都是由所长的亲属农村来的五十多岁的刘姓伙夫专职送饭。每次都是他挑着一担罗筐，里面放满了钵子饭，到每个号子门口他先问一声，好多人？待里面回答后就按数把饭递进去。在号子里，犯人除了提审就是吃饭，兹事体大，干部看管得紧，号子里从不敢乱报人数，刘伙夫按犯人们自报人数发饭，一直平安无事。
孙悟空却瞅准了这个空档，开始惹事了。
那天刚刚听到远处的钵子声响，小马营长就问时老头，你们北方人说旮旯是什么意思？时就答，俺们山东话就是角落。
还有其它的意思么？
没了。
不对，马营长反驳，还有其它的意思，这两个字分开，旮是九日，旯倒过来，是日九，这九天一日与一天九日，怎么会一样呢？你说说看，那不胀的胀死，饿的饿死？
时老头听着不对，就拉下脸，你个流氓犯，怎么一天到晚就想这些名堂？
小孙就凑过来对小马营长说，这死老头没结过婚，他不懂女人的，你问他还不如问马桶。
你个小混账，时老头就火了，你结过婚了，你就懂了？我咋就还不如你了？
那我问你，孙悟空就逼上来，女人一年最怕那一天？
时老头一怔，什么话，女人一年还怕那一天？
我晓得，小马连忙答，十二月一日。
为啥？时老头没转过筋来，为啥怕十二月一日？
孙悟空没理他，接着问，那男人呢，一年最怕哪一天？
一月三十日。小马又答。
时老头越听越糊涂，虽然没整明白却知道准没说好事，脾气就上来了，两个家伙一天到晚日来日去日不离口，你们都给我闭嘴。
看到时老头气得脸红筋胀的 样子，边上人就一阵哈哈笑。
就在笑声响起时刘伙夫在门外问，好多人？孙悟空就赶紧凑到门洞口答了一声，十七个。于是门洞里就递进来了十七钵饭。
按老规矩，他依次在每个人的面前摆上一钵饭，然后又把发进来的菜在每人面前摆上一钵，大家埋头各吃各的饭。饭毕，他又将所有饭钵菜钵和筷子都收拢来，递出去。然后擦干净地板。
听到午睡哨声一响，吴天就准备打开被子，小马却悄悄地走拢来说，你先去看看你的霸缸。吴天一看，自己霸缸里居然装有一团米饭，就问，这怎么回事？
你莫问，吃了就是。莫让别人看到了。
吴天就背过身去，三口两口把米饭吃了，再问，那里来的？
孙悟空就走过来，俺老孙拔毛一变就来也。又放低声音说，只要让我天天轮值，就能让你每天多吃一口饭。
怎么变来的？
这还要问，多报一个人的数不就能多领一钵饭进来。然后用手一指小马，有福共享，多领来的我们三个人分着吃。
多报一个人数？吴天不相信，时老头铺位就在门口，你多报一个就不怕他听到，你如何过他那一关？
所以呀，就要你和小马跟我配合，每次领饭时你们设法把死老头支开，不让他听到就行了。多领的饭就归咱三个人了。
你们刚才故意逗得老头发火，就是为了多领这钵饭？
对呀！小马一拍掌。
你就不怕被所长发现？这个里头粒米如金，一钵饭可不是小事情，追查起来怎么办？
你个死脑筋，孙悟空满不在乎，你想想，二十一个号子，就是发现了，就凭刘伙夫那个糊涂虫，他还能搞得清楚错到那个号子里了。
那我无功受禄，你又凭什么要分给我吃？
你以为让你白吃，就因为时老头最相信你，你容易把他引开，我才好搞事的。
吴天想想也对，就说，能多吃一口倒是好，只怕你搞不长的。
果然，到第二天中午要开饭了，孙悟空就使眼色让吴天把时老头支开，吴天就凑过去，还是用昨天的话头去套时老头，说，只差一个月就是九月九了，重阳节要来了，我想请你老猜个字谜，九九重阳，是两个什么字？
时老头就皱眉，好个小吴，你是欺我没读过书，和你们文化人打交道我总是要吃亏的。但也不一定，只要你跟我提个醒，我也认得不少字的。
好，我就提个醒，我的字谜指的是北方话，当中又有两个九。
北方话，当中又有两个九？时老头仔细想想，哦，我晓得了，这还不简单，重阳应该是两个太阳，就是两个日，加两个九，又还是北方话，那不就是昨天那两个家伙讲的旮旯。
哟，想不到时老头你这么厉害？吴天就大声嚷，一猜就准。小马就赶紧凑过来，他怎么厉害了？
九九重阳，你猜得出来是什么意思么？
小马就作思考状，然后说，我想不出来，未必时老头能猜得出来。
我当然猜是出来，我是北方人。时老头就得意了，你看人家小吴多有水平，同样的旮旯两个字讲得好文雅，九九重阳。那像你们张口就是日，三句话离不开流氓本性。
就在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时，孙悟空就把中饭领进来了。
可刚准备吃饭，就听到钥匙响，周所长开门进来了：饭都不许动，点数。号子里十六个人，每人面前摆着一钵饭，所长一看，就叫刘伙夫进来，你来看看，每人一钵，没有多的啊。刘伙夫走进来一数，说，我明明记得号子里报的是十七个人，我递进来的也是十七钵饭，怎么就不对呢？
总是你记错了。
这昨天就少了一钵饭，我开始也怕是自己记错了，今天就特意留了心，把每个号子报的数都用笔记了下来，这里是一号，尤其记得死。不会错的呀。肯定是这里多领了一钵饭。
你肯定？
肯定。
那好，周所长回身命令，所有人都给我站起来，把自己的衣服，被子全部打开，时胜彪，你帮我查！
于是每个人都老老实实地打开自己的东西，让时老头逐一检查，周所长盯着看完后，没有看到要找的饭，就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牢门哐当一响，就听到周所长在外面埋怨：还是你错了。又听到刘伙夫的声音，我记得清清楚楚，真没错。
吃过饭后，吴天就小声问，我就晓得搞不长的，今天怎么回事？
孙悟空就嘻嘻一笑，用嘴向墙上一努，你看墙上。
墙上挂了顶帽子，吴天过去一揭，一钵饭反扣在墙上挂帽子的木楔上。饭在墙上？吴天一声惊讶，就赶紧把帽子扣了回去。
嗨，你真绝了，吴天对孙悟空大拇指一跷，周所长把号子翻高了，也想不到饭还能钉在墙上。
三个人就赶紧把饭分掉吃了。
已经让刘伙夫给盯上了，以后再也不能多领饭了。小马不无遗憾地说，不过我们好在多了个钵子。
空钵子又能有什么用？吴天不明白。
总会有用的。孙悟空接着小马的话。
三、
第二天，孙悟空问小马，昨天周所长翻号子时，我看到你被子里有一双女人穿的丝光袜，能给我么？
小马眼睛一翻白，那是专门为我的相好买的，出去了以后我还要送给她，连老婆我都舍不得，就一直带在身上，还好没让周所长搜走，怎么能给你呢？
你个小气鬼，孙悟空骂了一句，又问，要是我出钱买你呢？
出钱买？小马就笑，进来时每个人身上都搜得干干净净，尤其对你这种盗窃犯更加搜查得严，你还能有钱？
要是我有钱又如何？
只要你拿出钱来让我看看，我的袜子就白送给你。
吴天也不相信地摇头，除非你会变魔术。
你们都不信？那好，孙猴子七十二变 ，我就变给你们看看。小吴你替我作证。说完就走到窗台上从自己的霸缸里拿出半截牙膏，把原来挤空牙膏后下半截卷起的牙膏皮一点一点地抖开，再把牙膏底部扯开，一小卷滚得紧紧的绿色钞票就露了出来。
吴天一见就连声称奇，啧啧，你真了不起，连周所长都给骗过了。
要不我咋叫孙悟空呢？你以为俺老孙真的是吃干饭的？就把卷紧的票子在小马面前晃了晃，看清楚，看明白。
我讲话算数，小马也爽快地应承，丝光袜子就白送给你了。好了，你把钞票放回去，莫让别人晓得了。不过你要告诉我，你要袜子干什么用？
俺老孙自有妙用。你明天就会晓得的。
第二天，孙悟空拿出一团丝线对小马说，这就是你的丝光袜子，我只拆了一只，剩下一只还给你。
这么好的东西让你给糟蹋了，你拆一只干什么用呢？
孙悟空却不回答他而对吴天说，中午听到钵子响你就找个理由和死老头说话，引开他的注意我就好办事。再回转身来对小马，你也要配合我做事。
做什么，怎么做？
现在莫问，到时候就晓得了的。
过了一阵，听到孙悟空一声欢叫，钵子响了。吴天就立马走过去对时老头说，你没读过书，可比我们读过书的水平还高，昨天我就见识了你的厉害。我今天还让你猜几个字，想再看看你老的本事。
好呀，高帽子一戴，时老头欣然应承，只是我认字不多。
那听好，吴天就开口，昨天说的旮旯，这两个字都是九和日相接，如果不是九日，改成一日，你说是个什么字？
一日？时老头稍微想想就回答，这一和日连起来，横着是旦，竖着是旧，对不？
厉害，吴天称赞，就接着来，那两日呢？
昌，
三日呢？
晶。
四日呢？
四日，你等等，时老头皱了会眉头，应当是田，对不对？
那我问你，小马见状也赶紧凑了上来，九和日联起来，除了叫旮旯还能叫什么？
叫旭。你以为我连旭也不认得？
呀呀呸！一见时老头对答如流，小马就来了神，我就不信还考你不倒了。九日叫旭，那十日叫什么，十一日叫什么？
十日不就是早嘛，十一日加一横是旱。时老头根本难不住。
那上往下日叫什么，下往上日叫什么，日穿了叫什么，日不穿叫什么？小马就连珠发炮。
时老头一怔，半天想不出来，就老羞成怒，开口闭口就是个日，你个死流氓，老子不和你说了。
你也真是，吴天也抢白小马，那来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上日下日？
嘿嘿，连你也和他一样，认为我在乱说乱日，小马大不以为然了，我告诉你们，都给我听好，这都是正儿八经的字，上往下日叫由，下往上日叫甲，日穿了叫申，日不穿叫田。你们还想教训我？我还有你们根本想不到的，小马干脆竹筒里面倒豆子一口气往下说，日弯了叫电，日软了叫巴，日不进去叫假日，慢点日叫节日，马上日叫今日，当面日叫明日，背后日叫后日，七天一日叫星期日，生日快乐叫深日快乐，男人最怕一月三十日，女人最怕十二月一日。
慢点慢点，吴天要小马打住，你这些东西都从那里学来的，还从来没听讲过？
这是我们民兵营政治学习时，大家一起自发研究出来的。你说那一点有错？
闭嘴，时老头越听越气，严加指斥，你们这那里是学习政治，你们是在制造散布封资修，在放毒！
小马毫不退让，严词反驳，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他老人家还两三说过要发挥人民群众的聪明才智。我们是遵照最高指示才发挥创造了这些聪明才智的。死老头，你前几天撕毁主席像还没找你算账，今天你又敢说毛主席错了？
一提到毛主席时老头就秧了劲，哑了喉，不再作声。
就听到孙悟空在边上就一迭声地喊起来，开饭了，开饭了。然后就在每个人面前给放上了一份菜和一钵饭。争吵就停止，各人开始吃各人的饭菜。吴天几下子吃完，孙悟空悄悄地走过来，倒了小半钵菜在他的空饭钵里。
那来的？
你莫问只管吃就是。以后只要你能把时老头注意力引开，我就保证你经常能有多的菜吃。
果然，开饭时间一到，只要吴天随便找个话题与时老头交谈，引他不注意，就准能吃到孙悟空分给他多的一份菜。
这种好日子过了十来天，终于还是露馅了。
那天中午吃过饭，钵子刚送出去，就听到钥匙声响。周所长与刘伙夫一起进来了。
老实交待，上回你们多领了饭还没算账，这回你们又是谁多领了菜？所长进门就怒气冲天，又一声大喝，把领菜的钵子交出来。
见没人应承。所长就问时老头，这个号子你负责，你说是谁在捣蛋？时老头就涨红了脸，还有这种事，我没发现呀。
好，那就搜。这回是周所长带着刘伙夫自己动手了，把所有的被子衣物翻了个底朝天，却没有发现要找的钵子。
咦，周所长只好回转身问刘伙夫，只怕又是你搞错了，不在这个号子里吧？
这回绝对没错。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这个一号多了个打菜的钵子。刘伙夫急着申辩。
那钵子呢，周所长边说边拿了根棍子在马桶里搅。还是一无所获。这就嬲了怪，未必钵子也吃掉了？周所长自说自问。
实在找不到，所长只好说，走。
见所长离开，吴天就松了口气，端起自己的水杯喝了口水，把缸子里没喝完的水随手往窗户外面一倒，就听到窗户外面叭啦一声，有东西摔在地上的脆响。已经走出去了的周所长马上又打了转，妈的个B，这回抓到了，走，我们到窗户外边看看去。
只过了一小会，又是一连串的钥匙响，周所长气冲冲地返了回来，把从窗户外面捡到摔成三块的钵子破片往地板上使劲一砸，是谁？给老子承认。孙悟空就马上低头站了出来。
我就猜到只会是你。周所长一把揪住孙悟空的耳朵，你跟老子死到办公室去。孙悟空就哎哟哎哟叫着被所长揪走了。
孙悟空一走，杨赐九就直摇头，对吴天说，号子里就你们三个年纪最轻，他们两个一个盗窃犯一个流氓犯，你是政治犯，最好不要和他们搅到一起，事情久了总要穿包的。
穿包也没大事，不过是偷了点饭吃，违反监规加不了刑的。吴天不以为然。
万事相互关联，看起来区区小事却能引发大祸。杨赐九谆谆言教，提醒他说，一个月前的翁一之，不和你是铁肩担道义的好朋友吗，你俩之间为几个铜钱相识，就惹来了后来一连串的事情，最后是那样一个惨烈的结局。
提到翁一之，吴天就不再作声，半天才嘀咕了一句，我晓得了。
唉，杨赐九自管自地叹了口气，讲了句让他莫名其妙的话，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呀，结果其实早就在那里，只是你我不知道。既由不得我，也怪不得你的。
什么结果？吴天马上警觉起来，你又算了什么卦，又有什么凶险不成？
杨赐九却不再答理他。
四、
半个小时后，周所长押着孙悟空回来了，却没让他进号子。
给老子跪倒，周所长一声令喝，孙悟空就老老实实地跪到了地坪当中，手上还戴了一付亮锃锃的手铐。跪好，我不来就不许起来。又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咬牙切齿地说，今天就要晒死你个捣蛋鬼！说完，就回转身到办公室睡午觉去了。
看到孙悟空罚跪，一号监房犯人都起身朝外看，孙悟空就得意跪在地上朝大家扮鬼脸。小马就悄声对吴天说，都是你惹的祸。
怎么怪我？
你来看，小马把吴天带到窗户边，指着系在窗户铁栏杆上一截断了的丝线对他说，所长来查钵子，他就用丝线把钵子吊在窗户外边了，你这往窗外一倒水，刚好水落到钵子里，这陡然一加重，丝线太细一下子断了，钵子掉到地上叭啦一响，让周所长抓了个正着。
这我真的不晓得，怎么会碰得这么巧呢？
你当然不晓得，我们每次就是用这个办法，用丝袜拆的线做了个活套，把钵子从牢门上的洞口吊出去，摞在外面的菜钵上面，就能多套一份菜进来了。
哦，吴天想清楚了，我晓得了，每回打菜都是刘伙夫先按人数把空菜钵放在号子门口，全部号子放完菜钵后再回头来打菜。小孙就是钻了这个空子，只等发了菜钵后，就在摞好的钵子上多加了一个空钵，就能多领一钵菜了，对不对？
小马点头称是，这也多亏他想得出来。又问，你说他嬲怪不？
两人正说着，突然听到外面一声叫，哎哟，我肚子痛。吴天就赶紧跑到门边从洞口朝外一看，只见孙悟空跪在地上，一边大叫肚子痛，一边两眼四处乱看。叫了几声后，见没有人理，就翻倒在地，全身在地上滚来滚去，大声喊叫，我肚子痛，肚子好痛。就痛得在地上打滚。
吴天一见，就急忙连声喊，报告政府，报告政府。值班的武警从岗楼上跑下来，什么事？
他肚子痛得厉害，赶快放他进来。
武警班长朝地坪里看了一眼，每次都是他在捣乱，活该！痛死他！
那不行的，吴天赶紧说，中午太阳火辣，会让人中暑，会晒出人命来的，请班长赶紧叫所长来才行。
班长抬头看看阳光耀眼，就只好转身朝看守所大门口走去。不一会就听到周所长打着哈欠不耐烦的声音，老子一个午觉刚刚睡着，又让他给吵醒了，就走到一号监房门口，拿出钥匙，对着地坪里吼了声，你给老子死起来！打开牢门后又吼一声，滚进去！然后再是牢门咣当一响，周所长趿着拖鞋的脚步声走远了。
见孙悟空两手紧铐，进了门吴天就赶紧把他扶住，你肚子还痛吧，双脚都跪麻了吧？孙悟空却全不理会，把手铐一举，嘻嘻一笑，你看我手里是什么？
吴天一看，眼睛就一亮，竟然是满满的两手烟蒂把。
原来他跪在地坪当中时，四处一望，发现到处都是干部武警平时抽烟随处乱丢的烟头。不由得心中大喜，就一迭连声喊肚子痛，还痛得在地上翻身打滚，一边翻滚一边叫，一边把地上的烟头都抓到了手里，然后让周所长给送了回来。
看到他抓了满手的烟头，大家都吐舌头，就连时老头看到后，也不由得啧啧一声，所长也玩你不过，你这个小鬼头的点子太多了！
烟头一进来，小马就赶紧用自己的大霸缸装进去，再一个个地拆开，号子里就散开了烟丝的气味。小马一声感叹，好久没闻到烟的香味了，你们都来闻下，然后送到每个人面前，这怕是一号牢房从来没有过的香烟味了。送到时老头面前还特意让他多闻了一阵，直到老头子高兴地承认，我其实在外面也是个大烟鬼，关到这里，几年都没抽过烟了。这一闻就想要了。
是啊，小马也跟着感叹，这比想女人还厉害。我当民兵营长的好处一是抽烟不花自己的钱，所以烟瘾大。二是可以四处找相好，所以巴瘾也大。
隔了两天周所长把孙悟空叫出去，回来时手铐就没了。吴天问他怎么这么快就了事，他说，所长念及我是贫下中农出身的子弟，根正苗红，按照阶级路线应该以教育为主，我又只是犯了偷鸡摸狗的事，已经关了大半年了。只要我保证不再在号子里生事捣乱，就可以放我出去了。
好事呀，你马上就能自由了。吴天为他高兴。
好个屁，我无父无母无家，生产队里我就一个人，没人给我做饭吃，要我出工只能和妇女一样计六分，一天累得要死才一角五分钱。我怕吃苦受累，真不想过这种日子。关到这里来你看几多好，不要我出工出力，每顿都吃现成饭，还给送到手里。我在队里偷鸡摸狗，抓到了少不得要挨打。这里顶多给我上付手铐，比在外面遭绳子捆好多了，而且只戴两天就会给我下了，我才不想出去。
人家都想能够放出去，你倒还不愿意？
我真的不想出去，见吴天不相信，他就再加解释，公社里又有哪个干部能够保证我每天有九两米，这里好歹也能吃到七两多，生产队里半斤米也不能保证的，就凭吃饭，还是这里好。
正说着，钥匙响，周所长喊，孙五红出来，跟我上街去。
上街？孙悟空喜出望外，这好的事！乐颠颠地赶忙就出去了，直到晚上才回来。
如何？今天所长带你上街，一定不错吧？见他回来后吴天就问。
累死我了，孙悟空进来就朝铺位上一倒，我还以为真的是上街，他是让我给他搬家挑东西。上午一趟下午一趟，我生来是个溜肩膀，肩膀一压又红又痛，在生产队里就连队长派工也从来不让我挑东西的。狗日的周所长，要我挑了满罗筐的东西走在他前面，他在后面押着我，边走还边吃东西，我帮他搬家累了一天，他吃的东西不但连看都不让我看，就连中饭也没给我吃，直到刚才回到所里才许我中饭晚饭一起，吃了两钵牢饭，明天他再要我去打死都不去了。
听他这么一说，吴天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想起革命现代歌剧红岩里的情节来了，重庆渣滓洞看守所绰号叫狗熊的所长，就经常带犯人华子良上街，总是华子良挑了东西在前面走，狗熊跟在后面押送。就问孙悟空，真是这样，你在前面挑担罗筐，他跟在你后面？
这还有假？从街上穿过时好多人都跟着我们看，我一身破衣挑担东西在前面走，他一身军装挎支手枪跟在后面来。
嗬哟，吴天禁不住一声叫，那不成了狗熊所长与华子良一起在台上演出了。越想越像，就吭吭吭地笑出了声。
我累得要死你还笑个屁？
我笑你是华子良？
华子良是谁？孙悟空不明白。吴天就把现代革命歌剧红岩里面有关华子良的故事一点点说给他听。
没让吴天多加解释，孙悟空就自己总结出来了：照你说是解放前在重庆，渣滓洞看守所一个叫狗熊的所长，带了一个叫华子良的革命战士，和我一样替他挑东西在前面走，狗熊在后面跟，对不？
对呀，猴子果然聪明。
那好，明天如果他再想要我去，我就有办法了。
第二天早饭刚完，周所长又来开了门。孙悟空走出一号监房就大声喊，我是华子良，我是华子良。喊到第三声，周所长停住脚，你说你是什么？我是华子良！孙悟空声气更足，华子良！
这人人都必看的革命现代戏剧所长岂能不知，他一下子反映过来就厉声问，你是华子良，那我成了什么，你是说我是狗熊所长？
我没说你是狗熊，反正我是华子良。
滚回去，所长勃然大怒，太不识好歹了，让你出来搞点劳动，你倒成了华子良了。
牢门咣当一响，孙悟空滚了回来。
没有空钵子搞不到饭菜了，孙悟空也没了劲。回到号子后看到烟头就对吴天说，要有办法弄到火柴就能抽烟了。
不允许的，时老头就警告，莫说周所长，就是我也不允许号子里有火柴，这是监规上明文规定了的。不过，时老头口气回转了一下，只要不违反监规，要想取火抽烟，也还有其它办法的。
聚光取火？吴天马上想到，又自己否定，号子里每天下午倒是有阳光照进来，可这里那来的凹凸聚光镜呢？
钻木取火？吴天又想，就顺口说了出来，古代的燧人氏族。根据摩擦生热的原理用木棍尖端去钻木头。木质粗糙，在摩擦钻木时，会产生热量，加之木材本身就是易燃物，所以就会生出火来。号子里都是木地板，倒不妨试试看。
那用什么钻木呢？
每天吃饭都有筷子进来，木尖没有筷子尖应当是可以的。吴天自作聪明。
绝对不允许的。时牢头又赶紧阻止，每天进来几双筷子就必须出去几双，一根都不能少的，还能让你用筷子钻火？再说如果让你把牢里的木地板钻出火来，那周所长就该坐进来了。
这不成那不成，小马营长突然醒悟地说了一句，时老头你个老烟鬼，肯定你早就有办法了，还在这里考我们，就别卖关子了，如何才能取火，说给大家听听吧。
对，十麻九怪，麻子脑壳灵光，小孙接着补上一句，他说得对，你个老革命一定会有办法的。
时老头惹得大家都来求他，就得意了，就慢条斯理地说，我们原来闹革命打游击时在山沟沟里都是用火连打火，尤其外出打埋伏时，有时候要用火可又没带火连，就采用土办法，把棉袄里的棉花扯出来，裹上子弹壳里的火药，用两片石头片夹着使劲搓，就是小吴讲的，钻木取火时的摩擦生热，用力摩擦，时间长一点，就能磨得火药发烧，生出火花来的。
可这里没有石头片更没有火药又怎么办？
那倒可以有替代，小孙就笑嘻嘻地把马桶盖抓到手里，用它替代石头片，压在门框的水泥地上，我就不信摩不出热来。只是时老头你说的火药到那里去找，那是关键物。
没有火药棉花里面裹油也行。我们当年都用过。时老头说。
这里又那来的油呢？
有呀，这肥皂里不就含得有油脂么？老邵突然开了口。
那就让我试试看。小孙整个都兴奋了，让我来玩个戏法变出火来。
就从自己被子里扯了点棉花出来，把肥皂裹在当中，做成棉条，放到水泥地板上后压上马桶盖就使劲搓。可搓了半天，马桶盖和棉花都开始发热，尤其是棉条越搓越热，却怎么也不见起火花。
老邵在一边看了半天就说，是你那个棉花有问题。用我的准行。我一床被子在牢里已经盖了六年了，旧棉絮应当比新的好。说着就从自己被子里扯了一绺棉花出来，又将少许肥皂夹到旧棉条当中，然后对小孙说，你再试试看。
小孙一阵使力，只到满头大汗，对老邵说我不行了，再用力，我吃得消马桶盖吃不消了。老邵就走过来，把搓得滚烫的棉条抓在手里仔细看了看，对小孙说，让我来。就将棉条重新放在水泥地上一阵猛搓，停下来将搓得已经滚烫发黑的棉条轻轻扯断，再将扯断的两截棉条在空气中来回甩动，就见发黑的棉条开始冒烟，他对着冒烟的地方轻轻用嘴一吹气，老旧的棉絮条就像刚点燃的烟头，现出了红点。
有火了，小孙一声大叫。随着老邵手里的红点在空气中摆动幅度越来越大，他手里的棉条终于轰地一响，火光燃烧起来。
五、
所里发给囚犯解手的草纸加上烟蒂剥出的烟丝，卷成的喇叭筒点着后在每个人的嘴里传来传去。吴天从来不抽烟，也被卷入其中猛抽了几口，毕竟这是全号子人共同努力的成果，不抽对不起人似的。尤其是时老头这个老烟鬼，他的提醒让所有人都同意他能比其它人多抽几口，让这个老鬼解点馋。
有了烟，话就比平时多，时老头就问，小孙，听小吴说所长要放你出去，你还不肯走，有这事吗？
有呀，我在生产队里，一天累得要死只有六分工，才一角多钱。又没有人给我做饭吃，有上顿没下顿的，还不如这里每餐靠得住。
你咋会没家呢？时老头关心他。
我爸生来有家传的肺痨病，逢上六0年大饥荒，没饭吃缺营养就病死了，我当时才六岁，家里穷得拉稀，我妈怕饿死，就跟别的男人跑了新疆，我就成了孤儿。生产队里就轮流给我派饭，我吃百家饭长到十二岁，区里的社教工作组一来就说我要自食其力。从此不再派饭，我就只能一个人在家吃了上餐没下餐的饿得半死不活。只等到前年我们队里来了一伙下放知青，知青点集体开伙，队长为让我有个地方吃饭，就说是照顾我，派我去食堂帮厨。城里来的知青们真好，比我们自己孙家屋场的人好多了。我和他们混熟了，他们教我认字、唱歌，我就想办法帮他们改善伙食。
吴天听到就好笑，你替他们改善伙食？那让我猜猜看。你个盗窃犯，那一定是你偷鸡摸狗的本事大显神通才行。
是啊，孙悟空一脸自豪，你一猜就对，就凭我偷鸡摸狗的本事，他们都说我是梁山好汉时迁。
住嘴，时迁是俺山东时姓人的祖先，也是你能比的？时老头大大地不满了。
是啊，你有什么本事自比时迁呢？吴天问。
那就说来话长了。
六八年春节刚过，生产队来了十几个下放知青，队长安排孙五红到知青点帮厨，做饭的知青叫叶小青，才15岁。队里交待小孙帮厨的任务只是负责挑水，打柴，与做饭做菜无关。但小青太小，十几个人的饭菜经常让她搞得饭不依时，孙五红这个从不做饭的人也就只好出手给她帮忙了。小青妹崽初中都没毕业，因为家庭成份高，收入来源少，家里吃饭人又多，虽然不到知青下放年龄，却自动要求下放，就分到了孙家生产队。
有天上午，小青的哥来了，说她的父亲在医院开了刀，病后急需营养补助，而家里却拿不出一分钱。小孙听到后就说，我们乡下开刀后的营养补助就是桂鱼汤。他哥哥一听就说，对呀，医生正好也是这样对我们讲的。
这好办，你跟我来，我帮你抓桂鱼。
正是寒冬腊月数九天，两人一齐来到队里的水库，小孙脱掉外裤就要下水，哥哥一把拉住，这么冷池塘边上都冻出冰碴子了，把人冻病怎么办，何况你赤手空拳又如何抓鱼？
小孙就耐心解释，这桂鱼是沉脚鱼，生在水底部，以吃螺丝小虾为生，平时都不到水面来，不是能钓得到或是网得来的。尤其是冬天鱼都处于半休眠状态，更是无法捕捞得到的。唯一办法只有下水用手捉。边说边脱下衣裤，只着一条短裤一件背心，走到齐腰深的水里后就站住不动。过了一会，弯腰下去，双手顺着自己大腿探入水中，只一下子，就从水底摸出一条桂鱼。使劲往岸上一丢，哥哥就赶紧抓住装在带来的网兜里，紧接着又是两条桂鱼给抛上了岸。冻得浑身打抖的孙五红实在坚持不住了，就赶紧上岸穿上衣裤，两个人拿着三条鱼回到知青点。
小青早就在家里烧起了一堆火，烘烤时她发现孙五红的手掌上淌了几条血口子，惊问这是如何搞的？小孙就告诉她，冬天抓桂鱼都是这样的，冬天水冷，人赤脚站进水里，桂鱼感觉到人的体温，就自动地游到你的腿边上来，你伸手去捉，手掌也是热的，鱼抓在手里根本就不动，但桂鱼只要一出水，全身的鳍翅就自动张开，就会剌得手掌流血。
看到他双手流血，小青心疼，就把知青点里的纱布都拿出来要给他包扎，小孙就缩回手，说，你们城里人这套对我没有用的，我有我的办法。说完张开嘴，把手掌上的血口子放在嘴里吮吸得叽叽响，对她说，桂鱼剌有毒，但只要吸出来就没事了。小青就要帮着吸，小孙坚决不肯，说，从我妈走后，就从来没有女人碰过我的手。
那天，她哥连中饭也没吃，拿着三条桂鱼赶紧返回家里救她老爸的命去了。
自这以后，小青就给孙五红洗衣物，她小，要叫他五红哥，但孙五红不肯什么哥啊妹的叫，要小青叫他孙悟空，因为孙悟空有七十二变的本事，他名字的发音还又正好和孙悟空差不多。
小青不信他的什么七十二变，就说，那你变样东西给我看。
你想要我变什么？
小青想了想，我和我爸一样贫血，只想吃点补血的东西。
那好，我再去给你变两条桂鱼来。
不行不行，那太苦了你，小青连忙阻止，既挨冻还出血，我吃不下去。
那就变只鸡来好吗？
那来的鸡，鸡还能变得来？
我说的变就是，孙五红手一伸出去再又缩回来，知道了么？
那是偷鸡，不行的。小青连忙摇头。
孙五红却不管她如何说，只问她，对门王婆婆的那只鸡如何？
你说的是那只大芦花鸡，淘米时它都能把头伸到我的桌上来啄米的，那起码有四五斤重。说完又使劲地摇头，在队里人家都喊王婆婆叫阎王的外婆，人人都怕她，那个敢动她的东西。
就因为仗着她有个崽伢在区里当干部，她就成了老虎交猪嬲的，又哈又恶，连队长都怕她，我这次就偏要惹她一回。又说，好容易偷一回就要选大的偷，你说的芦花鸡正好，不偷她的偷谁的？你刚才还说那只鸡喜欢啄米，那就更好了。
第二天，小孙拿了一把米，对小青说，你跟我来看我变鸡。就把米撒成一条线，一直撒到队里的牛栏里，那只大芦花鸡平时就和王婆婆一样总有点欺人的架势，见人总是昂着头，但一见米却低了头，顺着米粒线一路啄进了牛栏，小孙把牛栏门一关，人就赶紧跑了出来，和小青一起守在牛栏出粪的口子边上。牛栏没窗口，门一关里面黑古隆冬，只有出粪口有亮，那只大芦花鸡在牛栏里转了一圈，找不到出路，就只好把头从有亮的口子里往外探，头一次，小孙没理，第二次头就伸得长了，小孙就一把逮住鸡的脖子，两手紧紧卡死，一溜烟往村外的小树林里跑。
小青紧随其后，鸡都让你给卡死了，你干嘛还跑这么远？
你回去拿口锅来在这里煮。
怎么要在这里煮？
你在家里煮，四周都闻香，对面的王婆不正好找过来，还有这一地鸡毛你又怎么办？
小青就回去取了锅，地上柴火现成就有，两个人就在树林里煮鸡。当晚，知青们睡下后，下半夜又被他叫起来，把从树林里端回来的一大锅鸡，大家围在一起连骨头带汤吃个一干二净。
第二天一早，就听到王婆婆在骂：那个剁千刀的偷了老娘的鸡，吃了不得好死 。就有知青边走边唱：王妈妈的鸡，是有名的，不跑东，不跑西，跑到孙悟空的手心里……
冬至那天，队里杀了猪，只有社员才有肉分，知青们没得份，大家就都睡在床上不起来，步调一致地罢工。小孙把分给他的那份肉拿来和大家打了平伙，肉少人多，他就对大家说，明天我请你们吃顿饱肉。又从锅里夹了三小它肉留下来说，看我把小肉变大肉。
第二天，等知青们都出工了，他又走到牛栏门口，把肉放在地上，拖长声音对着四周叫了几声哦，哦，哦！
狗虽不懂人语，却天生晓得人和狗一样饿了就要吃，所以一听到哦，就知道是有吃的，一下子来了几条。小孙把手里的棍子一扬，吓走了两条老的，剩下一只又肥又壮不醒事的少狗子，闻到肉香舍不得走。就是它了，小孙边说边把手中的肉放一它在牛栏门口。自己进了牛栏门，进门后再放一它肉在门边上，吃了头块肉后的少狗子顺着香味跟了过来，闻了闻又接着把门边的第二块也吞了，这时又发现门里边还有第三块肉，想进去接着吃又有点不放心，就伏下身子，伸出前爪往前探了探第三块肉，见没什么动静，这才放心下来进了牛栏门，张嘴就去咬肉，可刚等到肉到嘴里，牛栏门就哗啦一下关紧了，四周一片黑暗，连出牛粪的口子也给堵死了。只有牛栏门透了一 条缝，有亮光透进来。狗围着牛栏打了一圈，没有出路，就只好回到门口伏在地上，瞅着门缝透进来的亮光，盼着有人开门进来时好趁机溜出去。
小孙就拿了一把锄头，坐到狗的边上，借着门缝透进来的一点亮，先试着用锄头在狗的头上虚晃一下，狗就吓得赶紧起身躲开，可围着走了一圈后见没什么动静，就又回到门缝边的亮光处来，伏倒在地等人来开门，小孙又再用锄头对着虚晃一下，这回狗不再起身，只是把头一偏，躲开了，小孙再扬起锄头，狗又偏了一下头，到后来再举锄头时，狗干脆连头都懒得偏了。于是他站起身来，高高地举起锄头对准伏在地上的狗头猛力往下一击，狗连哼一声都来不及就稀里糊涂地成了堆肉。
当晚，这条壮狗让十几个年青人吃了个肚圆瓜饱。
那天公社武装部长来队里进行战备教育，事先放了场地道战的电影，后来开会时就说，养狗不好，你看电影里的狗一叫就招来了日本鬼子，暴露了民兵的埋伏地点。小孙一听，就带着一帮知青们起立鼓掌，部长讲得真好，不该养狗，为了战备，村里的狗就该打绝。
有了部长的话，打狗就能半公开地进行了。小孙就重新设计了个打狗的快捷方法，用铁丝做个套，束在竹竿上，晚上两人一组，先用手电照住正在睡觉的狗，用铁丝圈往狗头上一套，再用力一束，狗就跟着竹竿乖乖地往外走，叫都不敢叫一声。把狗牵到村外后，再把手里的铁丝顺手往树杈上一穿，死力一拉，狗连叫都来不及就蹬着脚死了。
狗打多了，去毛也是个麻烦，小孙就找当地杀猪匠学了一手剥皮的方法，狗打死后吊在树上，从狗头的鼻子处开剥后往下一剐，就能得到一张完好无损的狗皮。剥出的狗身子白白亮亮，就像一只刚生下来的猪崽。而狗皮又性热，冬天用来垫床或是做成狗皮背心，是城里人想都难得想到的好东西。
村里的狗越来越少，农户人家对这帮打狗的知青们也无可奈何，养的鸡就都关进笼子里不敢再放养在外了。这样一来要吃肉还得另想办法。
孙家队与临村队以一条水渠为界，冬天水渠干涸，小孙就对临村队里养的鹅打起了主意。鹅欺生，见了生人就要跟着赶，他就喊了两个知青一起，故意让鹅们跟着他们赶，一直赶到到水渠边后，三个人就突然转身，双手使劲往天上一掀，齐声高叫一声“哦嗬”！鹅们陡然受惊，就按着他们的手势方向，两翅一展往前飞，正好落到了水渠里，水渠有一米多深，又深又窄的沟渠里鹅们根本出不来，就只好在里面乱碰乱撞地来回跑，又尽量伸长脖子向外望，三个人每人伸手就抓了一只，一只就有十几斤重，抓回去一屋子人吃了三天。
知青们吃不饱，队长家的粮食却吃不完，队长的哈性婆娘还用吃不了的剩饭养了两只洋鸭。队里人都对队长老婆不满，这又让小孙找了个吃肉的理由。洋鸭生来性懒。吃饱了总是喜欢咪着眼在池塘的树下打瞌睡。小孙就设了个法。先用铁丝把一个大网兜的口张开，有如篮球架上的投篮口，到得晚间，用手电筒一照，洋鸭就呆在原地一动不动，篮球网兜的口子就很容易地把洋鸭套住了，背了回来饮酒吃肉带喝老鸭汤。
就这样变着法子伙同知青们过了一年多好吃好喝的神仙日子，但走多了夜路总要碰到鬼的，终于有一天，事情露馅，报应来了。
尽管武装部长宣讲战备时举张打狗，可是有一天，发现自己家的狗也被打了，老婆找他扯死皮，于是就当着老婆面找来公社的民兵营长，下令替他寻找敢在太岁爷上动土的家伙。当营长奉命微服私访到孙家队时，队长老婆正为自己家的洋鸭被偷在与队长干仗，队长就带着公社来的营级干部到知青点盘查，进门就看到墙上挂着几张狗肉吃尽后留下的狗皮。把几张缴获的狗皮带回公社，部长老婆一眼就凭独有的花纹认出是自家狗身上的皮。于是部长火冒三丈，一个命令，这回是派出所长上门调查偷窃案件，加上队长两口子又为洋鸭的事情一起举报，于是，小孙三代贫农的出身也无济于事，抓到公社武装部关了三天，就被送到了岳阳市军事管制委员会磨子山看守所一号监房。
被抓坐牢这件事，让孙悟空除了在叶小青面前觉得有点丢脸外，能离开生产队关进看守所，又不出工还有饭吃，对他来说甚至觉得还真是件美差。
六、
尽管周所长对孙悟空恼怒未已，但还是要认真贯彻执行党的依靠贫下中农的阶级路线，就及时通知孙家生产队来领人，把这个根正苗不红的贫农子弟领回老家去感受阶级感情的温暖。
但是队长不肯来领人，还巴不得送他去劳改农场一去不回才好，知青们就提议让与孙五红关系最好的叶小青代替队长来看守所领人。
早饭刚过，周所长就在牢门口喊，孙五红拿好自己东西，出来。
小孙一听就不肯，想要我走，没门，我不出去 ，就在这里。
所长就好笑，我还是头回见到还有坐在牢里不想走的家伙，快跟老子滚出来。又轻巧地补上一句，快出来，你的相好来看你来了。
我那来的相好，你骗人！孙悟空气呼呼地顶回去。
出来你就晓得了，所长非但不生气反而和颜悦色地说，她叫叶小青 。
啊！不但孙悟空一愣，就连小马营长听到名字后也一声惊叹，叶小青来了！那你快去快去。就一迭连声连推带搡地把他从号子里掀了出去。
吴天也喜形于色，这小青一来，就不怕他不走了。就赶紧为他收拾衣物被子。却听到杨赐九在一边自言自语了一句，福兮祸所伏，只怕不是好事。
吴天心里就一紧，尽管不愿相信他的话却还是抬头望着杨赐九，你又在发什么神经？
是啊，杨赐九一声叹，要是我是在发神经就好了。我刚才为他起了个卦，是天风垢卦，卦象不好。杨赐九一脸肃穆，对吴天解释，垢，就是男女相遇，邂逅的意思，卦中一阴对五阳，是女子壮。阴盛阳衰之卦。又逢四爻动，凶险。又兀自点头地重复一句，真的凶险。
我不明白你说些什么，你再怎么解释卦像我也不懂，吴天尽管在嘴里强迫自己不信，却又还是口不应心地问，我只想听你解释，怎么好事到你这里都成了坏事，还有凶险？
是啊，我也搞不清楚，杨赐九也现出困惑，你看这个卦象排的，所长要他走，他坚决不走，这女伢一来，阴盛阳衰，他就急于要走，但偏又是四爻动，走不出去。
你那是什么屁卦，要走，又出不去，那不是卡在牢门口了。
是啊，所以我才说有凶险。
只要他愿意走出牢门就是好事，他来了你千万莫再乱讲，他要听了你的屁话，又不肯走了，那你是要遭雷打的。吴天边说边把小孙的衣物打成了一个整包，只等他回来拿走。
过了一阵孙悟空眉开眼笑地回来了，小马一看就说，你先莫做声，让我猜，你这一脸福禄寿喜的，一定是你的相好跟你打了个啵才让你回来的。
小孙骤然收住笑脸，什么相好，人家十六岁还不到的小妹崽，不许你乱说。
那么小，小马更来劲 ，嫩得象根葱，一掐就出水。
孙悟空就急了，对着小马手一扬，你再敢说她试试？
见他真生气了，小马就住嘴，到一边嘀咕，你这样死死地护着她，还说不是相好。
吴天高兴地迎上前拉着他的手，见到叶小青了，好久能走？
下午。孙悟空也一脸喜气地转阴为阳，等小青到所里办完手续，他哥再和她一起来接我，今晚先到她家里住一宿，明天一早和她回队。
你一走，少了个孙大圣。这号子里就不热闹了。吴天不无遗憾。
是啊，我本不打算走的，要走也得跟你吴哥一齐出去才好。但是今天与小青一见面，她开口头一句话就让我改变了主意。
一句话就让你改变了主意，她对你说什么了？
她说，五红，你瘦了好多，边说眼睛就边红了，从我记事开始，还没听到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尤其看到她眼红了，我这心里就五味乱翻了，什么也不想了，只一心想跟她走。也不晓得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的。
恭喜你，你们两个都是春情动了，好事呀，好事！吴天一迭连声为他高兴。
吴天哥，你也说是好事，那我想跟她回去是对的了？
当然对，这是天大的喜事，你这个牢坐得太值了。
两人正欢天喜地说着，值班的武警过来了，一见他们几个人挨在一起，就一声大喝，坐好，不许说话，各人回到自己铺位上反省自己的罪行。
吴天就低声说，武警的小麦班长走了，换来这个小米班长，这个河南侉侉比小老广凶多了也狠多了，算了，我们不跟他斗气赌狠。就停住说话，服从指挥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等米班长一离开，小马又围了上来，猴子，你就要走了，你真幸时。我还不晓得要在这里坐好久。我真想和你一样，现在就能出去。
小孙就拿出自己的牙膏说，这里面的钱就归你了，算是你的袜子钱。又对吴天悄悄说，下午我走的时候，穿你的胶鞋，你以后就穿我的那双塑料凉鞋。吴天就连忙点头，那行，到生产队里出工我的胶鞋比你的凉鞋实用，你就拿去吧。
小孙声音就更低，不是这个意思，是我没说清楚，我跟你换鞋，是要交你这个朋友。又附到吴天耳边上悄悄地说，我的塑料凉鞋还是新的，没怎么磨损，后跟的三个齿印槽都还很深，也和这支牙膏一样，我塞了钱在槽里面，外面糊得有泥巴壳，那是我特别用胶水糊上去的，不容易脱落。两个后跟槽里都有钱，都送给你了。
吴天当然不要，不行不行，我在城里拖板车，怎么也比你在乡下出工来钱多，我如何能要你的钱？
看看，你就是看人不起吧，孙悟空把脸一沉，那我问你，翁一之大侠的钱你怎么又肯收？
吴天不由心里一紧，你怎么晓得我要收翁一之的钱？
这个号子里，那样事情我孙悟空会不晓得？不管你要不要，下午我走时就穿你的胶鞋了。
那还是不行，在这里我有钱也用不上的，你这一出去首先就是要钱用的。吴天坚持不要。
两人正相互推来推去，就听到一声吼，不许讲话，给老子坐好。原来是小米班长顺着号子巡查了一遍后又转回来了。他朝门洞里仔细一看，怎么还是你们两个在捣乱？于是手就对着吴天一指，你给给老子跪到。见吴天根本没想动，又厉声重复一遍，跪到！
孙悟空一见就大声回话，报告班长，你弄错了，刚才讲话的不是他，是小米那个王八蛋。就用手向牢门的右角方向一指，他躲到那里去了。
小米？米班长一愣，这里面也有人敢姓米？就更加恼怒地一声大喝，王八蛋，给老子出来！
牢门两边的左右角落只能从门对面的窗户方向才能看得到，从门口往里看那里是个死角，看不到的盲区，米班长在外无法看到里面，只好侧过脸对着右边角落大声喊，老子命令你过来，跪到当中来。
小孙就向右边角落招手，出来呀，小米，听到没有，米班长命令你过来。你怎么不听你家大哥的话，过来啊！
没见到有人过来，这河南侉侉的脾气就上来了，你敢不听老子的命令，让我看看你个狗日的是谁。就取下身上的步枪，脱掉头上的军帽，把一个当兵的光脑袋从牢门递送饭菜的洞口里使劲往里钻，好容易钻进洞来，再扭头向右边的角落里一看，原来是一个马桶蹲在那里。
这下子米班长气得对小孙大骂，你个狗日的东西，敢戏弄老子，看我如何收拾你。就要把头从门洞里缩回去，可进来不易退回去更难，看到他的脖子卡在洞口上半天出不去，小孙就拍起手来哈哈笑，边笑边做猴子眨眼，俺老孙可不是好惹的。米班长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对着小孙，好你个狗日的！恼怒之下使力一挣，好歹把头缩了出去，下巴却在门洞上咔地一响瞌出了血。这一退回去，就听到米班长的河南腔在门洞外边一声大吼，你个奶奶的，老子今天拼了上军事法庭，也要打死你个狗日的小王八蛋！就听到外面枪栓哗啦一响，一梭子弹砰地一声对着门洞口射了进来，小孙头一偏，歪在吴天身上。
枪一响，所有人都吓呆了，谁都不再动，未了就听到时老头的声音，你们也闹得太过分了，惹得班长发这么大的火。话刚完，就听到吴天一阵喊，小孙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孙悟空歪在他身上，一缕血顺着脑门在往下流。小马营长一见血就赶紧喊，打死人了，打死人了。号子里所有人都围了上来。
牢房里枪声一响，所里的干部武警全部出动，就听到一阵急促的瞿瞿哨声，岗楼上的两挺机关枪就都张开了口，大白天，四支探照灯也一齐打亮，围墙上的高压线在呜呜作响。周所长提了支手枪跑在前面大声喝问，那里枪响？
看到站在一号牢门前口痴目呆的米班长，手里的步枪还没放下，所长就抢上来厉声问，是你放的枪？米班长没回答，只用手向号子里面一指。周所长就赶紧上前打开牢门，但已经晚了，米班长的子弹打在窗户铁柱上，杯口粗的铁柱让子弹头反弹回来，正好击中了孙五红的太阳穴。
抬出来，周所长一声命令，号子里的人好像都聋了，连时老头也耸拉着眼皮不抬头，没有人理睬他的话。
所长就向站在门口的米班长一指，你去。
一手捏着军帽一手提着步枪的小米班长呆若木鸡，光着头的娃娃脸上煞白，根本没听到所长在说什么。
周所长狠狠地一跺脚，跟我来。又大声重复一句，走啊。米班长才跟着转身走了。
忘了上锁，牢门洞开。
只一小会，周所长就一脸煞白赶了回来，黄大炮一溜小跑跟在后面，跑到门口，所长砰地一声把牢门关上，再又哗啦一声把牢门打开，黄大炮进来，二话不说抓起孙悟空的两只腿要往外拖，慢点，吴天就一下站起，走过去双手托起小孙的上身，和黄大炮一起抬着慢慢往外走。
走到门口，只听到小马营长带哭的一声长叹，这要叶小青怎么办啊！
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孙五红，就这样，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