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篇 马营长换妻(续)

(2020-07-01 02:26:11) 下一个

四、

看到马桶边上的新进来的麻子营长被人挤得没地方睡,离时牢头不远处的一个年轻犯人就招手要他到自己睡的地方来。他开始还气呼呼不动,直到武警战士巡查过来,见他仍然背壁而坐,就大喝一声“跪下!”他这才慌忙起来,插进年轻犯人与另一个老年犯人之间,两个人的地方睡三个人,大家就只能侧身相向了。

年轻犯人就侧在他的耳边悄声问:你从那里来,叫什么名字?

他小声细气背着说:我家离这里不远,是滨江茶场的。我叫283号,所长说这里不许叫名字的。

年轻人就轻轻一笑:那是看守所对犯人的编号,干部对犯人才这样称呼,在号子里每个人的姓名大家都晓得的。见他还是摇头不肯说名字,他就讲:你莫怕,我先讲我和其它人的名字,你再说好吗?就指着窗口说,睡在那边与你打架的伢子,编号139,大名孙五红,自称孙悟空,只要是新来的,进门时都要吃他老孙一棒的。睡在门口头铺的老头叫时胜彪,17号,是号子里的牢头。你侧边睡的老头名叫杨赐九,编号179。我是176号,吴天。

吴天,你是吴天?马营长一个激凌,侧身坐起,你老婆是不是叫师青?

是啊,望着他一张阴阳头下的麻脸,吴天满腹疑惑:你如何晓得我,还认得师青?

哎呀,你的大名在我们茶场无人不知,我与你老婆师青是在场部专政班认识的。因为专政班归我管。我叫马正乾,是茶场的民兵营长,师青下放的马家生产队也属我管。所以你的事还有你老婆的事我一本全知。

听他这么一说吴天就赶紧问,你一本全知,那我老婆师青和我女儿现在怎么样?

你想想,你进了看守所,她们母女还有好日子过吗?马营长刚开了头,又连忙止住,朝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说,这些话可以讲吗?

见吴天点头他就说,那你要保证我不再在号子里挨打,我才告诉你。

你放心,吴天拉着他睡下然后悄声说,我已关有一段时间了,虽然年轻,在这一号监房里就是时牢头也对我也是另眼相看的,我不会允许有人再打你了,更不允许有人敢抢你的饭吃了。

那好,只要不再挨打,我就告诉你。马营长讨好的眼光望着吴天,就将他晓得的事情一一道来。

我是从对你的批斗大会开始后才认识你老婆的。

你头天被捉进来,第二天与你同案的另外七个人就和师青一起关进了茶场的专政班。你带一帮人在冬修水利的工地上,借打夯喊号子机会,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事情在园艺场算作是头号大案。军管会要我们专政班组织对你的专门批判会肃清你的流毒。你的恶攻言论又和别人不一样,骂毛主席是祸害。这是要掉脑壳的事。所以让人一听难忘。临到要开会了,军管会又特地打电话通知,批斗发言时不许重复你辱骂毛主席的畜生般的语言,这就让原先我组织布置好了的批判发言无从开口,但批斗会又要我主持。我就只好把对你的批斗安排在最后,拿出两个和你一样恶毒攻击毛主席的反革命言行,先让别人进行批判。

这头一个是在茶场男厕所里发现的,不知是那位阶级弟兄无限热爱伟大领袖,就在蹲着拉屎时还不忘在茅坑的木头隔板上用元珠笔写了一句毛主席万岁。这种内容写在大粪池的上面虽然显得龌龊,但出于贫下中农朴实的阶级感情,也就一直没人当回事,也没有人去将字迹抹掉。却不晓得那里来了一位过路君子,他在这行字下面也用元珠笔添加了四个字,我怎么办?上下两行字连起来读,就成了特大反动标语,让人报告到军管会,这就让我这个民兵营长忙了个不赢,所有基干民兵都被我派出去到整个园艺场每个生产队,去比对每个人的笔迹,地毯式的排比搞了半个月却还是对不出号。这回的批判会任务之一就成了追查书写“我怎么办”的犯罪嫌疑人的举报动员会。因为没有笔迹证据,谁也不敢胡乱举报,为不让动员会冷场,就有人出来现场作分析,说这一定是刘少奇在搞鬼,因为他是党内二把手,只有他才最有可能说这个话。于是大家就一致喊打倒刘少奇的的口号。我晓得这种举报动员也只是应付军管会走走过场的,所以直到我关进来前,也还冒找到是谁的狗胆包天,敢和毛主席开这种玩笑。

第二个恶攻事件倒是简单,茶场的马会计毛笔字写得不错,大家就都要他代写文革大字报,这就让他一天到晚因为写字而累得要死,一累就容易出错。每张大字报结尾时依照惯例,必须写一句毛主席万岁万万岁的口号。那天他要赶到别人家去吃喜酒,为了省事图快,匆忙中就将最后一句万岁的“万”字随笔一勾,让人看成了刀字,这下好,成了毛主席刀岁刀刀岁,岁又与碎同音,一贴出来当时就有人当成特大反标举报到了军管会,酒席还冒吃完就让我们民兵把他逮到了场部。

马会计这个人人缘好,又是贫下中农子弟,把他揪到台上批斗大家都晓得是冤枉了他,就没有人愿意上台发言,倒是有人提出要让举报人来亲自批斗,举报人一看情况不对头那还敢出头,就溜之乎也,也就只好由我带头喊了一阵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之类的口号,让马会计走个过场就下了台。

于是就轮到对你吴天的批斗了。三人当中你的恶攻最狠毒,但因为是你在打夯时带头唱号子发生的案件,这就牵涉到当时在场的七个贫下中农,这七个人又还都是我们马家生产队的,我就再狠也下不了手。你这个首犯又被关到看守所来了,我总不能把那七个自己屋场里的人押上台吧。于是有人就提出让你老婆师青代你站台,替换那七个人接受批斗。对你的批斗是军管会下达的任务,我还必须要认真执行,但我心里也更清楚,对你批斗得越狠就会对连带的其它七个人越不利。于是我就设了个法,开会时允许师青带上她的出生才一岁的女儿,这就让她抱了个细伢子站台。

因为军管会事先规定不许重复你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时用的畜生般的语言,别人原来准备好的发言稿也无法用,只好由我这个主持人亲自上台批斗了。我这个人搞阶级斗争从来立场坚定,但让我大会发言还真是逼倒妹子割鸡鸡,实在是出不来的事,我上台只说了句吴天吴天,无法无天,就无话可说了。只好带头喊打倒反革命分子吴天,强烈要求镇压反革命分子吴天的口号后就要匆匆收场。下面就有人不满,说我完全是应付,没有上纲上线进行批判,是我马正乾包庇了马家屋场的人。我就跟下面的人起了争吵,这个时候你老婆师青倒还真嬲怪,她使劲掐了一把女儿的屁股,掐得小家伙哇哇大叫,细伢子一哭我的发言就更进行不下去了。她这一手配合得及时,台下马家队的社员都不想自己队里人受批判,巴不得早点散场,就站起身来往外走。于是不等我宣布散会,对你吴天的批斗就草草收场了。

那以后呢,没有人再为难她们母女了吗?吴天赶急着问。

批斗大会散了就回到各自生产队开小会,大会都不成名堂,小会就只是走过场了。

就没有想捞稻草的积极分子,尤其是想要火线入党挖眼寻蛇打的民兵来为难她们母女?吴天想得细也问得细。

你的担心有道理也没道理。马营长就嘻嘻一笑,因为你不晓得我们的斗争策略,毛主席说,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所以革命首先要依靠贫农,但我们贫农又依靠什么呢?贫农第一贫是缺乏钱财,第二贫就是缺乏女人。我们贫农的革命行动,就主要针对阶级敌人中掌握钱财的男人,对于阶级敌人中的女人,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女人我们从来都是网开一面的。你想想,女人跳起脚来屙不了三尺高的尿,纵要反革命她又能反到那里去?

女人只要年轻漂亮到那里都逗人喜欢,你老婆因为长得好就吃不了蛮多亏的,就连军管会搞你专案调查的公安干警张一明,还是个科长,一见到师青我看他一身都软了。就在我进来的前几天,他来滨江茶场调查你的案子,我看到他对师青就特别客气,好像想要巴结她的样子,比对待队上另外七个贫下中农凶神恶煞的样子要好得多。临走时还要我尽量给她以照看。我就觉得这个张科长很邪,想用调查和判决你的手中权力,压迫师青服从他,他是存心在打你老婆的主意?

讲到这里,小马营长忽然觉得吴天眼睛贼亮,露出一股凶气,就赶紧声明:你莫这样看我,我不是张一明,我对你老婆从来没有起过歪心,我是真正出于对她们母女的一番同情才让批斗会走过场的。我虽然是流氓犯罪,但我从不打知青的主意,因为我晓得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何况你老婆人漂亮,我又还一脸麻子。要不是文革批斗会,我们这些土包子民兵与她们这些漂亮知青妹子连说话的机会都难得有的。

话说到这里,就听到一阵瞿瞿哨音响起,两个小时过去,到了午睡起床的时间了,所有的人都规规矩矩地坐了起来,唯独吴天还睡着不动。值班武警战士小麦过来,就一声喝令“那是谁,给我坐起来!”门口的时牢头就说:“报告政府,他病了。”

犯人因为心情恶化不吃不睡不守监规的事情时有发生,但只要不在号子里乱吵乱闹,看守员一般也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大家也都晓得吴天没病,但见他双眼圆睁、脸色寡白,就习惯性地谁都不去招惹他,让他睡在地铺上去自思自想、自说自话。

 

五、

我何曾是病呢?吴天自问自答:晓得她们母女俩的情况后,我心乱如麻,平常所说的心如刀绞的滋味我是实实在在地尝到了。

两个多月前我接到搬运社民兵送来的军管会通知,要我马上自带行李去南区革委会办的学习班报到。我知道凡出身不好的人上学习班肯定不是好事,但在文革中也是常见的事;我把通知给师青看了一眼,随便地说了声那我就去报到了,拿了床被子就走,谁知走出的当天,我就被送进了岳阳地区军管会专门为我一个人开办的特别专政班。特别专政班配有两个军管会干部轮流审案,四个民兵两人一班日夜看守。

半个月后的一九七〇年三月十八日,天粉粉亮,我就被特别专政班的民兵叫醒,要我将衣物被子捆绑打包;我不解地问,是让我回家吗?

被问的民兵不置可否地对我笑了笑,答所非问地说,你家里看来也很困难,一时用不着的东西也可以不拿走,我们通知你家里人来拿回去。我看了看自己的东西后说,就这几件,你说那样可以不要呢?

这么好的绸缎被面,结婚用的吧,带去可惜了,一年的布票也不就够买这床被单的么?他仍然在唠叨。我却没有听出来其实他话中有话,自管自顾地把所有的东西打成了一个大包。

刚打完包,就来了一位绿军装配四个口袋的军官,对我说要去东风广场开大会,马上就走。和他同来的人就从身上掏出来一根崭新的白麻绳,年轻军官看了我一眼后说,算了,我们有八个人,还怕他跑了不成,又回过头来对我说,吴天,今天开会你一定要老实,莫让我对你不客气。然后四个民兵执四根木棒,组成一个方框,让我站在当中,军官走在方框的前面,两个民兵抬着我的包走在后面,一行人就从专政班里走了出来。

尽管才早上六点多钟,大街上却尽是人,这些人大都排着队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对于我们这种方框形的奇怪队列,有人驻足观看,却并没有引起好奇。走过了几条街道后,人流密集起来,就看见一队队胸前戴有白条的专政班的人员,被臂上缠着红袖箍的民兵们押送着,走在我们的前面或是后面,而我们这些人的两边又都是排好了队伍的革命群众与我们夹道而行。随着乱哄哄的人流,我们来到了东风广场,这里是岳阳城里最大的公众集会广场。

广场上已经是万头攒动。人声浪浪,红旗猎猎,高音喇叭里正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今天是岳阳地区军事管制委员会成立后召开的第一次公判公捕大会,这里是主会场,果然阵势就不同凡响;十六个人抬的硕大无比的毛主席巨幅画像屹立在主席台的正面,主席台两边白纸黑字上大书,左面是,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右面是,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成队的解放军战士手执钢枪排成两行站立在主席台的前侧,而头顶钢盔臂戴红袖章的民兵们更是把我们这些专政对象围了个内外三层,会场最前面用石灰粉画地为牢地圈出了一块地方,地富反坏牛鬼蛇神们一个个灰头土脸鱼贯而入,鳞次栉比地蹲在各人被指定的位置上不敢抬头。

军事管制果然神效,还不到八点钟,就宣布大会开始了;从城区各单位各居委会各学校,还有天未亮就动身从城郊赶来的各国营大企业的职工、郊区的农民们,在天刚亮后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内,足足聚集了三万多人,不但让号称万人大会的会场里的弯头角脑都麻麻匝匝地站了个密不透风,那些后来的队伍又将会场外两面进口处的街道上也挤了个水泄不通。

在一阵高亢的革命是暴动的乐曲声过后,就听见高音喇叭里一声大喝,将反革命罪犯押上台来!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就从主席台后面两人提一个,推出了被五花大绑的今日要被宣判死刑的囚犯,十几个死囚一字般地排在台前,跪好后又让人给往下死摁住头。

只听见台上高音喇叭里一个一个地在宣布这些人的罪状,每个人在罪行宣读完后,末了一句无一例外的都是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并且立刻就被人在背上插上一块长剑形的木标,上面用朱笔批有枪决死刑犯××× 几个大字;插上木标后就马上从台上连拖带提地拎到了后台口上,这里早已准备了十几辆汽车,每辆车上都有两块木牌,分别写有刑车两个大字,被拎上车的死刑犯就夹在这两个大字当中,无产阶级专政给予这些人临终前最后的礼遇是每个死囚都有自己单独的刑车。

然后,开道的警车从会场外面过道上的人群中强行冲出了一条行车道,十几辆刑车就在呜呜怪叫的警笛声中缓缓地驶出会场,离开会场后那些刑车就一辆接一辆射箭般地驶往城郊的三眼桥,那里有青山绿水,但却是这些死囚们命归泉台的刑场。

就在台上跪着的死刑犯一个一个被拉下台去时,突然高音喇叭中响起了:将现行反革命分子吴天押上台来的一声断喝,我猝不及防地只觉得双臂一紧,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站在了我身后的两个民兵一下子就把我提了起来,几乎脚不点地就让人给揪上了台,并且被人从背后重重一脚,就身不由己地扑通一声跪在了台上,马上就有人又从身后一把就剥去了身上的棉袄,然后上来两个人将我双臂拉开,用麻绳往手臂上各缠上几道绳索,再向后反剪然后使劲往上一提,像捆粽子样的把我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就在绑我的时候,喇叭声里又接连不断地在点着名字,在我之后又有一串串的人随着被点名后接二连三地被民兵们拎上台来了,这么些人以我为首地在台上足足地跪满了三排;然后就上来了一个队列的军管会的专干,他们每人手里拿了一张准备宣读的罪状,那位押我来的年轻军官站在队列的首位;就从我开始,依次宣讲,宣读完后也和那些死囚们的程序一样,宣毕一个就拉一个下台去,于是我就成了第一个现场逮捕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第一个送到看守所报到。

看守所里早已作好了接纳大批犯人的准备,我进去后,只是简单地问了一下姓名年龄,就被收去了身上所有的钱和粮票,解下了身上的鞋带裤带,衣服上全部的口袋都被翻了个底朝天,不许留下任何只纸片字;然后就被告知,入狱后,一是不许互通案情,二是要老实反省罪行;并且每个人进去后不再有名字,我的编号是 176,这就是我今后的姓名。

随着牢门在我身后咣当一声爆响,我被关进了一号监房。

 

六、

关了两个多月,好容易对监狱生活基本适应了,但今天这位马营长一来,对我说了那么多师青母女受苦遭难的事情后,心底如火山般爆发的悲伤,让全身如同在炭火上烧烤,我从地板上嚯地坐起,也不知什么缘故,脑海里一片空白,倒是响起一段熟悉的文字: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苏轼的这段留候论反复在心里回响,挥之不去。只好自己问自己,今天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纠缠到这段文字里出不来呢?然后再自我告诫:面对老婆孩子在外遭罪受辱,你无力搭救也就罢了,还自欺欺人地背什么留候论,还想自比张良?你这不过是心虚胆颤,无可奈何之际想托古人之力来为自己打气,能有用吗?

人在绝望时的无助原来是这样。用什么“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的文字来自宽自解,关在牢里的人,完全失去了自由,遇到无故加之的羞辱,除了不惊不怒又能如何呢?就像落水的人,无论抓到什么就死死不放。而我就抓住这一段文字当成了救命的稻草,死死不放。原来,这些文字都是为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准备的啊。想明白这层原因后,才觉得头脑清醒了些。

好容易强迫自已丢开纠缠难去的文字,脑海中却卷入一幅又一幅的图像。那是关进看守所后头一个晚上的情景,这些情景图像替代了留候论的文字,顽固地在眼前飘浮。

那是进到一号监房后头一个夜晚,通晚就没合过眼。心里空空落落也不知要想什么,只好苦面朝天地直直地望着天花板,而天花板正中的那盏昼夜不息的牢房电灯就像一只独眼,死死地盯着我看。我望它,它也看我,好在灯泡老旧灯光昏沉不怎么剌眼,昏黄的灯光映照着灯泡周边一个个的水迹印,看着看着忽然就开始在我的眼睛里烟阵阵、雾团团地湮化开来。

水印首先湮化在我眼睑中的竟然是家中那只黄狗,那是师青从园艺场乡下带给小弟养了两年的宠物,黄狗尾巴对着我摇啊摇地不知怎么就化为了一团乱草的狗窝,狗窝的乱草又变成一个个的大大小小圈圈,圈圈又都变成了大大小小的眼睛,那当中最大的眼睛的是三层眼皮的师青在上面呆呆地对着我看。她无神的大眼睛背后又现出了母亲的满面愁容,母亲的愁容一下子又变成了刚出生的女儿在呀呀地哭,新生的女儿竟然和六十多岁的老娘一样脸上尽是一层层的皱纹……我就这样隔日连夜、半睡半醒,恍兮惚兮地看了一个月的天花板,那第一天晚上看到的景像印象最深,也就翻来覆去总也觉得看不够。

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心里一动,今天刚好是关押进来满一年的日子了,也是女儿满岁的日子。刚才小马营长对我说了这么多,我也该对我的亲人们回点什么话了,我能回点什么呢?明知回了也没用,师青又听不到,但我还是觉得要回。脑海中就回响起苏轼名作“江城子“里记述的那段凄婉之景伉丽之情,心底的悲怆喷涌而出:

死别原来不心伤,生死离,最凄怆,

少年夫妻,生生各一方,

愿得当初曾不识,纵相识,梦一场。  

多情自古瘦红妆,泪如雨,色如霜,

娇儿小小,声声哭断肠,

最是凄然不忍想,白发娘,倚门望。      

江城子——在狱思亲,女儿周岁于磨子山看守所。

 

七、

正当吴天在心里反复默念自己思亲的词句,睡在他身边的杨赐九忽然问,你在说什么,口中念念有词?

吴天赶紧摇头,见他紧盯不放,又点了点头。

念的什么词,能说与我听听吗?

唉,吴天一声叹,哀莫大于心死,关在这里,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走投无路的亡命之词还是不说的好。

同是天涯沦落人,五百年修来的同船渡,你但说来听听也无妨啊,说了后你心里就会好受一些的。

那好,我当你是忘年交了。吴天听信了他的话,我想好了一首词,词名叫做在狱思亲,是讲我心底的苦痛,写得好不好我也不管那么多了。于是就逐字逐句将词句对他念了一遍。

你再念一遍。让我记清楚。吴天就按他要求又再念了一遍。

你这首词写得不错,但依我看是脱胎于东坡先生的那首忆梦,是不是?杨赐九听完后小声问。

对呀,一句话让吴天眼中飘浮的图像忽然消失,觉得牢房遇到知音了,心底的苦闷一下子去掉了不少,就转移了思绪,说,苏轼有四首江城子,我最欣赏的就是这首忆梦。想不到你也和我一样喜欢东坡先生的诗词。在这个让我走投无路的地方结识了你这位忘年交,让我在这里碰到了一个好老师。

杨赐九笑了笑,去掉那个好字,我倒是愿意当一回你的老师。你与刚才进来的小马的谈话,我全都听到了。依我看,小马说的那些,对你其实是件好事,你莫要心焦。

好事?老婆孩子为我牵连受累还成了好事?愁苦立马又回到吴天的脸上,你没听小马说,那个什么军管会的张干部正想打我老婆的主意,我人关在这里,明知她有难却无为能力,能不心焦?

嘿嘿,杨赐九一声冷笑,祸福相倚你懂不懂?万事相互关联,你见到正在发生的祸事,多半还有一个与之相反的福事也在同步发生,你信不信?

你什么意思?

老话讲的,螳螂捕蝉岂知黄雀在后。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想奸人妻者,妻反被人奸。这句话你听到过吗?老天爷是公正的。你要相信我的话。

要我相信你的话,你倒说得轻巧,拿自己老婆去开玩笑,你愿意么?鬼才相信你的话。

信不信由你,但我决不是信口雌黄开玩笑,杨赐九脸色沉了下来,作古正经对吴天说,我讲是件好事,是有依据的,是我卜卦后的结果。这个结果正在发生,说不定明天就能兑现。

什么结果,是我老婆有危险?吴天一听后越发紧张了。

不是有危险而是有转机,明天就会出现转机。杨赐九肯定地说。

你凭什么这样讲?

凭什么,凭我卜出的卦象。按照小马所说,你担心老婆要被人欺负,我就此事为你卜了个卦,凭卜卦的看到的卦象是,一,小马进来是替你传递信息,完了后他会先你出狱。二、你老婆临机应变、有惊无险。三、转机在明天,四,年底你会出狱。

一二三四条,还有这种天大的好事?吴天根本不信。

你不想要?

当然想要,只是白日做梦,谢谢你的好意。

你是完全不相信我卜的卦?

我不懂什么卜卦,但是相信你说的又有个屁用,你的卜卦难道比判决书还厉害?这军管会的事都归你管了不成,难道一切由你的卦象说了算?

孺子不可教。告诉你,军管会能管我管你,但卦像管它,老天爷管卦像。事情结果既由不得你我,也由不得它。

你说老天爷管卦像,卦像管军管会,权且依你,但那老天爷的事情你又如何晓得?

问得好,看来孺子还能有教,杨赐九脸上现出一丝淡淡笑意,你听好,我慢慢对你说。世间万事,老天爷早有安排。人生父母养,命运却由天定。你还未出生,你的命局天已定。从生到死你都只能在老天爷定的命局中打圈圈,半点不由你自己,只是你不晓得而已。同样的道理,一件事情的发生、发展到结束,就像一个人从生到死的过程一样,都由老天爷先天预定。事情刚开始或者还冒开始,结果其实早就在那里了。只是老天爷不告诉你,你不晓得。如果你能明白这个道理,你就不会心急火燎地去为结果操劳。其实你急也好不急也好,结果都一样。

你说的这些,我听了半天还是默默懂,吴天打断他的话,姑且算你讲得有理。但我现在只关心我老婆孩子的安危,你凭什么晓得她们在外面是好是拐?

就凭对你说的卜卦呀。

卜卦?我原来倒是看见过求签卜卦的事,但那是在庙里用两个卦板或是三个铜钱才能行的,这里什么都没有,你如何能卜卦?

问得好。杨赐九满脸高兴再加赞许,你问到根源上来了。没有铜钱还有其它呀,告诉你一点点起卦的方法也无妨的。我为你起卦,是用你的姓名笔划数目。你叫吴天,吴字七划,天字四划,七划为山,四划为雷,山在前是上卦,雷在后是下卦,上下合一就成了山雷颐卦。你懂一点了么?

笔划倒是会数,但为什么七划是山,四划是雷,对我来说,那是高山滚鼓,卜通卜通——不懂不懂。吴天连连摇头。

不懂不要紧,你只要晓得结果就行,你往下再听就是。你老婆的消息来源于小马。马正乾姓马,取繁体字的马为十划,正乾二字加起来有十六划,上卦为泽,下卦为地,合起来是泽地萃卦。头个卦象卜的是你,第二个卦象卜的是你老婆。照此两个卦像,应当是你老婆师青与你都会逢凶化吉,有惊无险,当然,也会付出一点代价的,比如你要平白无故在此坐牢,你老婆在外要遭人欺负。但那个整你们的人,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不但会自酿苦果,甚至会有死无生。

对方是军管会,我们是砧板上的鱼肉,怎么反成了我们有惊无险,对方还有死无生了?你真是个天吊精,这个结果未必你也信?

老实说我也没有完全把握,杨赐九一口承认,却依然胸有成竹地说,但灵与不灵,看明天的动静就知分晓了。

动静,什么动静?什么意思?

灵不灵,看动静。动为吉,静为凶。易经的根本原理就是讲动与静,动静就是变化,就是变易,只要在变就是吉,不变就是凶。成语否极泰来你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当然晓得,否极泰来就是物极必反的意思。吴天连忙回答,说完又补上一句:这是连小学生都明白的道理。

可以这么讲,但主要不是这个意思。否即是停滞,黑暗、静止。泰即是通泰,光明、运动。八卦中最主要的是乾卦与坤卦。乾卦代表天,坤卦代表地。若是天在上,地在下,乾上坤下就是否卦。若是地在上,天在下,坤上乾下就是泰卦。为什么是这样呢?地本来就应该在下,天也本来应该在上,但为什么地在上天在下反而成为泰卦了呢?因为地若在上就一定要下降,天若在下就一定要上升,这一升一降之间就必然阴阳互动,导致天地变化、生机盎然。反过来若天在上地在下,各就其位,就是静止状态,则只能是生气停滞,死气沉沉了。这就是否卦与泰卦的区别,也是动与静的道理。

照你所说,天本来要在上,地本来要在下,各就其位就静止了,倒成了凶。要是倒过来地在上,天在下,位置反向了就要升降,后倒成了吉。这就让我搞不懂了,天和地还会倒转过来么?

天在上地在下是因为人夹在当中,是按照人的位置由人规定的上下,其实天地的本来位置不是能由人来决定的,不然的话,天上的北斗星到了南半球为什么成了南斗星呢?中国的夏天到了澳洲为何就成了冬天呢?

那又是谁把北斗变南斗,夏天变冬天的呢?

那我也说不清楚了,你就只能问天了。

要我问天?那就是说,我们眼睛看到的天和你要我问的天是两个不同的天了?

对于吴天的不停顿的提问,杨赐九眯着小眼睛既有不满又还高兴,你这个娃娃话还真多,不过你说得对,是两个不同的天。

那个管天的天又是谁呢,玉皇大帝吗?

好像应该是,又好像不该是,娃娃,我跟你说不清楚了。

我倒是觉得不该是,因为孙悟空大闹天宫,玉皇大帝拿他也没办法,可他只是一个猴子,猴子能够管天么,天要能归猴子管,我们不都成了猢狲了。

你的思路很活泛,让人招架不住。不过你倒是问到事物的源头上来了,这天地究竟是归谁在管,杨赐九也给问住了,我也说不好。

是谁呢?吴天就自问自答,只能是我们平时说的老天爷了,老天爷就是就是天外还有一个天,老天上面还有一个爷。就像我们都是人生父母养一样,这个爷就是天地的父母,父母生我们管我们,老天爷生了天地就管天地,你讲我说的对不对?

对呀,杨赐九猛然想起来,解放前我们村里来过一个洋和尚,他拿了一本谁都看不懂的洋书,名字叫做什么新旧约全书,上面说的就是有一个创造天地的主子,天地宇宙都要归他管。这个主子叫上帝,还有个洋名字叫爷和华。

那就对了,吴天高兴地说,洋人叫上帝,上帝创造天地,中国人喊老天爷,老天爷生天生地,不就是一个意思吗。还有,就连名字都相关,老天爷的爷和中华的华相联,不就该叫爷和华吗?

嗯,你的联想倒是有点像。杨赐九点点头,不过你也不能武断,洋人的上帝和中国人的老天爷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主子,还说不好的。

那我就不武断了,吴天突然一下就依了杨赐九,回到原来的话头,我听明白了你开头说的一点,就是你说的天地的动与静,决定卜卦的结果灵与不灵,我搞不清楚天地的动静是什么,我只求眼见为实,怎么才能看到你卦中的动与静呢?

简单,就看明天的动静。杨赐九斩钉截铁地说,

明天?吴天觉得有点好笑,我关在这里这么久了,你凭什么说就在明天呢?

因为我看到小马带来的消息让你心如炭烤,焦虑百倍,使你的意念高度集中,你意念高度集中散发出来的能量,让我进入了你的意念场,意念场让我心动,我这才心血来潮为你起卦的。我又为什么说时间应验在明天呢?是因为现在你的焦虑百倍,意念越强烈就应验得越快,若你现在不是百倍焦虑而只是十倍焦虑,应验就会慢一些。快与慢不由我定,处决于你的意念的强弱,你意念的强弱其实也不由你定。而在于事物本身进展的时间,是时间的快慢,决定了你意念的强弱。

说到这里,杨赐九话语突然一转,算了,这个道理和你一时也说不清的,你也莫多想了,今晚安心睡觉。如果明天没动静,你就当我放了个屁吧。

第二天早饭刚过,动静来了。只听到钥匙声一响,吴天,出来。周所长亲自开了号子门,把他送到审讯室。

吴天走进去就见到了小马营长说的那位地区军管会的政保科长张一明,坐在高高的审讯台上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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