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再也忍不住,马上打电话给秦立,问他现在可不可以回家,有紧要事和他商量。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家,凌云第一句话就是:“高毓民被双规了。”
秦立愣了一下,说:“这样啊,现在谁哪天起床被规了也不奇怪啊。”见凌云脸色凝重,问道:“是不是你的事跟着黄了?”
凌云说:“不止。”然后原原本本地把整件事跟他说了。
秦立越听脸色越沉,最后说:“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
凌云语无伦次地说:“我以为不算什么事……他一直说不会有事……”
秦立喝道:“他说不会有事就不会有事,他是纪委是公检法吗?”他气得不轻,没想到她犯这种糊涂,可是看她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只能先忍下,和她又过了一遍整个经过,分析道:“本来是没错的,和他们没有利益关系,法律上是抓不住什么的。只是,高毓民既然已经被双规了,就说明他不是干净的,或者他只是协助调查?还是另有其事?”
凌云呆望着他,无法回答。
秦立缓和了口气,接着说:“你确实是只做了一件业务,是不是?”他待要往下说,又停下来看着凌云,想她不会连这也瞒着我吧。见她连连点头,松了一口气:“那你没问题啊,急什么?除非,高毓民说什么……”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高毓民会说什么?
最后秦立翻着电话说:“我找律师聊一下。”
两天以后,总行就派了人来广州主持工作。是人事部李总陪同来的,又在那个大会议室开了全行中层干部会议,会上李总宣布了高毓民被省纪委双规,被免去行长职务,现在由尹行长代理,待报当地银监会批准后担任广州分行行长。
最后的侥幸破灭了,凌云端坐在那里,看着李总开合的嘴,脑子里空空的。她目不斜视不去看周围的任何人,她实在是怕看到别人的眼光,无论是同情的,探寻的,还是幸灾乐祸的。开完会李总走出去时,似乎看了她一眼,不过马上移开了,也许是她没看清楚。
一周后,凌云接到电话来到分行,办公室黄主任带着她到一个小房间,告诉她在那儿等,省纪委的同志要找她谈话。她注意到,还有信审部的郑义青,公司部的颜苓,信管部的区总也都在这一区域,不过是不同的房间。她心中有一丝放松,看来是一个拉网式问询,并不是针对她。
过了好久,黄主任推开门叫她,带她进了旁边的小会议室,介绍说这是高新支行的凌云行长。里面坐着两个人,一个40多岁的男人自称姓王,很客气地招呼她在对面坐下,对她说:“我们是广东省纪委的工作人员,正在办理高毓民的案子,今天找你是了解一些情况,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凌云很认真的回答了一声好,那个姓王科长就说:“广东瑞兴投资公司的15亿贷款,是你支行经办的吧?你说说整个经过吧。”
凌云从第一次接触刘正义谈项目需求,到后面和欧阳小何一起做尽调,到最后放款,一五一十地说了。她和欧阳小何在办公室一起回顾过整个项目经过,大家经手的事不完全相同,但关键点都是两三个人一起的,经过一次回顾,三人的记忆就一致了。回想起整个经过,支行的人真的是一手一脚的跟进的,高毓民对业务怎么办其实早就心中有数,但他并没有直接告诉凌云去怎么做,所以,外人看来,凌云他们完全是在按内控要求做一笔陌生的业务,包括担保条件、监管条件、收费标准都是他们按正常的业务要求谈出来的。当时凌云还不满意过,觉得高毓民明明什么都安排好了却不告诉她, 不知高毓民是怎么想的,反正现在看来是一件好事。在纪委的人看来,凌云欧阳真的是不知情,就是一头扎进去做了一笔业务,还觉得是一笔好业务。
王科长突然问:“你和永昌地产的陈建仁总很熟?”
凌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永昌,永昌在其中是什么角色呢?来不及细想,她如实答到:“以前完全没接触过,自从去年做他们的项目,才见过几次。日常主要是和财务部的人接触。”
王科长又问了一些和永昌地产的业务情况,凌云一边说,旁边那个女的一边做记录。
纪委当然已经查过所有经手人的银行账户和记名财产, 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交易。总行也查过所有相关业务,都是合规正常的。这也是为什么没有对他们任何一个采取措施的原因。
凌云出来后就打电话给曾律师,当晚和秦立三人一起吃晚饭,她把问题和回答全部复述给律师听,律师认为到目前为止,都是例行讯问,没发现什么问题。看来高毓民没有说什么指向他们的。
只是为什么关心永昌呢?曾律师说:“20亿到40亿,可能是前手卖价低了,也可能是后手买价高了呢?有可能是两头吃?”
永昌后来从BC银行得到100亿授信额度,虽然不是所有银行中最大的,但通过一些业务创新,用私募股权、理财产品等多种形式,拿到了用银行贷款解决不了的资金需求,如果投桃报李的话,多花十亿八亿接手一块地,这投入绝对值得。
凌云想起过去一年,和总分行公司银行部的产品经理,兴致勃勃地钻研地产融资业务创新,和个人银行部的理财经理组织产品销售竞赛,为成功代销20亿地产私募股权基金欢欣鼓舞, 凌云和广州分行成为业务创新标兵, 这些业务一路绿灯,看来不是因为他们真的厉害才成了标兵?而是他们勇猛地冲锋替人做了想做之事?
凌云突然觉得那些业务成功的喜悦很可笑,她茫然地问了一句:“金融到底是干什么的?”
秦立知道她在想什么,说:“幻灭了?”
凌云心情低落得一塌糊涂,无精打采地低着头。那个妆容精致勇往直前的凌云不见了,她低垂着眼帘,睫毛的阴影投在脸上,眼妆也花了,显出一对熊猫眼。
曾律师安慰说:“别想那么多,在我们律师看来,法律是正义的底线,在这个之上一切皆可为,而且受法律保护。别的就不要想那么多了,理想毕竟是理想。”
他突然想起来,把头凑过来说:“我让公安厅一哥们查了一下兴瑞的大股东,你猜是谁?”
凌云抬起头睁大眼睛,她一直很想知道,可惜查不到他的资料。
他说:“汪东海的儿子,几年前拿了加拿大护照。这也太猖狂了吧,掩饰都不带掩饰的……”
秦立冷笑一声:“有些事看似很蠢,其实是他们太自信,觉得只手可以遮天,账永远不会算到自己头上。”
凌云想到高毓民,他一直说不会有事的,是太自信吗?她还记得灯光下他说Do the right thing , 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强大。他说这话时眼光是穿透她看到远方的,她觉得他心中的强大绝不会是钱。可是曾律师也说了,纪委能把他规了,肯定是抓到了共犯或者受贿的证据,不然不会贸然对一个厅级干部动手。这个证据只能是钱。难道,她从来没有看懂过高毓民?
三个月后,高毓民就被移送公安机关,正式刑事立案了。同时BC银行发布公告,何行长被中纪委双规。
凌云辞职了。秦立见她整天悄无声息,手机也跟哑了一样,提出和她一起去大理散散心。算起来,他们已经好多年没有两人一起出去度过假了。
大理的早春,暖暖的阳光,洱海边的民宿小院子里,火红的三角梅怒放着。毕竟是天还冷,人不多,整个院子里除了他俩,就只有另一对年轻情侣,挤挤挨挨地躺在吊床上,发出叽叽咕咕地轻笑声。
凌云忍不住看着他俩,秦立咳了一声,说你盯着人家干啥。凌云说,年轻真好。正在这时,花丛中的音箱传来久远的歌:
不知道努力向上闯不断
可否会冲开波折
步履没法歇止
失意又再开始
十个美梦哪里去追踪
温馨的爱哪日会落空
面对抉择背向了初衷
不知不觉世故已学懂
逝去日子,经过多少
逝去日子,打算是多么远
逝去日子,拥有多少
逝去日子,失去是否改变
凌云突然泪流满面。Beyond的歌,曾经陪伴他们度过喧嚣的年轻时代。那时卡拉OK必唱的是《海阔天空》、《光辉岁月》,没有多少人在意这《逝去日子》。青春的他们,有十个美梦要去实现,哪曾想今天,四十不惑的日子,却是完全迷失了。
秦立坐过来,把她的头揽到自己胸前,一下一下捋着她的头发。他说:“不如我们去打场球吧。”
秦立租了一辆车,开车来到苍海高尔夫球场。两人租了球具,凌云已经大半年没有下过场了,一杆开出去,球堪堪飞出一百码出头的样子,比秦立落后了太多。她说懒得去一杆一杆的赶他,要重开一个。秦立笑笑,由着她重新开了一个球。这次发力过猛,又下盘不稳,球一下飞到球道外的树林里了。
凌云懊恼地挥了一下球杆,秦立笑着问还要不要再开一个。她沮丧地说:“算了,再开也不一定好到哪去。”跟着秦立上了球车。
秦立开动车,偏过头问她要哪一个。她说随便。秦立就先带她去场上打了那个球,又带她去树林边找球。球童在林子的草里找了半天,才找到那个小白球。秦立拿着球说:“要罚一杆哦,肯定赶不上刚才那个球。你看,用力不一定好,方向比距离更重要。”
秦立拿着球,就这么站在阳光下,深深地看着她,她迎着光芒看不清他眼底的情愫,可是好像又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烦躁地说:“给我上课呢。”
秦立温和地说:“不是上课。打球,谁都有OB (界外) 的时候,OB了就接受罚杆呗。”他把球放在草上,叫她:“来,重新找准方向,总能进洞。”
凌云站在球边,站直身子,望出去,球道在树林之中转了个弯,还望不到果岭,不过方向就在那边。她调整好站姿,终于又挥起了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