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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君与我指上听》(十一)

(2020-07-23 15:47:44) 下一个

落榜/实验师范

1965年七月的一天,我正上街走在路上,碰到秋秋迎面走来,一脸的严肃。他说:“还到哪里去?走走走,回去!”回到家,我搬了几个椅子,在院子里坐定。他才开口告诉我:“你没被录取,我也没录取!”和秋秋一起来的还有刘子汉,他是实验中学的,被某外地高校录取了。

秋秋把看暗榜的情况说了一下。全班47人,落榜的有11人,有谁谁谁。都是平时成绩不错的!我自己知道,我的高三成绩是全班第一(成绩单上语文77,代数93,几何94,俄语91,物理96,化学95,总平均91分)。关祥霁是第二,也在列,其他9位也都是名列前茅的!我很纳闷,怎么会是这样?我一贯谦虚礼让,本可以不道破、再忍让,但这历史得有人写,刻写在天地人间存真!我这次高考,是超水平发挥,考得非常好,考过以后,一直没发现有任何问题。现在所有的是非曲直、秩序规则、一切的公信,都变了,都藏匿起来,竟没有一个人出来解释,人都到哪里去了?良心何在?量也无人露脸,我当为天地立心!

一连几天我都闷在家里,头脑里一片空白,又不堪。直到几天后收到哥哥来信,他说:“我没等到你的来信,天天到南开大学新生接待站等你,你什么时候到。”我接到信,倒到床上。爸爸坐到床边,说:“儿啊,你就哭一场吧!”我爆发出一场痛哭,如同溃堤。

报高考志愿时,考虑到家庭出身问题,没报北京的高校。又因哥哥在天津,就报了南开大学物理系。当时想,我已经退一步了,很保守了,上南开理科专业是十拿九稳的。我没想到、哥哥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家里人为我难过,感同身受。爸爸老泪纵横,咎责是他害了我,切肤之痛比我更甚。

对学校和社会来说,一切正常,好像没发生任何事,即使发生了,也是该发生的。只有我和秋秋有共同的话题。这段时间我们常到长江边,思考和等待今后的命运。

学校开始动员上山下乡,支援边疆。在动员大会上,会到各个兄弟班的落榜者,跟我班的情况一样,也都是成绩优秀者。

这中间有不少十四中的铁杆。他们59年入读十四中初中,到初三就已经显山露水了。62年在填报升高中的志愿时,学校极力挽留这帮人报十四中,这帮人居然除个别人外,都报了本校高中。这对一直期望振兴的十四中来说,是值得珍惜的一片至诚,当时流传着一句讲义气的话:“谁报实验和华师一就是叛徒!” 进入高中后,他们仍然是各科学习的佼佼者,历次数学竞赛的优胜者,与实验和华师一成三足鼎立之势。

他们现在都坐在这里。当年他们曾那么孩子气又义气!那句掷地有声的话,以及当年曾经的豪气干云,今天已被践踏在地。而伸出的践踏之脚竟正是他们的母校,以及他们一腔热血准备报效的祖国。

当年企盼这些学子振兴的凤凰山,沦为落凤坡。教我们这几个班的物理老师向伯言到会去看了一下昔日的弟子,说:“这哪是落榜的人呢?这是群英会呀!”向老师已故去,今天说这话没关系,可是当时为这群孩子说一句公道话,是要正直又要有胆量的呀!

喇叭里天天在唱“咱们新疆是个好地方”“边疆处处赛江南”的歌曲。我们又面临着人生的选择,填报志愿。秋秋说:“我们一起远走高飞,到新疆去吧!”我这一次没有响应,主要是自己消沉,调动不起一点心情。我没有走的意思,家里也就没有什么意见。秋秋去新疆的想法很确定,这与他海阔天空的性格有关。我到武昌南站为他送行,一个专列把身穿绿军装的他们载走,前程也包装得好好的。

不记得是秋秋走之前还是之后,孙老师问我愿不愿意上 “师资培训班”,也透露出她已有这样的安排,要我别作它想,我当然接受了。这个学校的大背景是,65年高考贯彻阶级路线,武汉市有一大批成绩好的考生,因出身不好未予录取。巧遇武汉市中学教师青黄不接,于是教育局办了这个“师资培训班”,计划培训一年,分配到学校,充实教师队伍,解燃眉之急。这里有一个潜台词——他们心里相信,这帮人只需培训一年,就可以上岗!他们居然这么放心,让只有相当于中专学历的人去教中学!史上“成也萧何”在前,“败也萧何”在后,历史在我们身上重演,是倒置过来。成就了这帮人后来都分配到城里教书,客观上也支撑了武汉市中学教学数十年。

培训班有数学、语文各六个班共600人,在武昌实验师范住读;英语、政治两科大概200人,在武汉市教师进修学院开办。

65年秋季入学。我在数学五班,同班同学有来自实验、华师一、武汉市一中、二中等重点学校的,除了个别同学出身好成绩差有掺沙子之嫌外,基本上都与我同样的境况。班主任詹老师没任何前兆,就在班上宣布了我当代数课代表,关祥霁担任代数实习课代表。奇怪之余,我想:这或许说明我高考的数学成绩非常好,即使在这个新班级里也会是突出的,要不然詹老师凭什么推举我担任课代表呢?另外,关祥霁与我都来自十四中。按一般的考虑,应该再挑一个其他学校的同学担任学习干部,是不是更周到呢?我作这一番讨论,并非要争一个虚荣,这已经毫无意义,我只是为了追究历史的真实。哪怕是蛛丝马迹的线索,我都会像犹太人追捕纳粹一样,逮到一个,伸张一次道义。

如果说在武大附中最后两年,我变了一个人,那么,刚到实验师范的时候,我的沉默寡言,已使人感到很异样。有同学说:“这个人看起来很面善,怎么就冷若冰霜、不结交人呢?”同班同学都很友善,相处中甚至感到有温馨的感觉。毕竟资质、教养较高,也有同是沦落人的原因,这段时间在一定的程度上平复了创伤。

师范的伙食是包的,非常丰富,吃得有点油腻,我去换了回民席,结果又感到蛋太多了。

班上有两个围棋高手,带动了男生都下棋。搞得都没有人玩了,我这个时候才参加进去。

教学用的是讲义,属初等数学范畴,比高中程度深一点。

我自己开始比较宽泛的看书。在街道口书店买到几本逻辑方面的书,其中胡曲园的《形式逻辑》对我的思维训练和以后的教书,大有帮助。张世英等人的《辩证逻辑》一直啃不动,直到我90年写硕士论文、95年写《教育是什么》的论著时,才搞懂并运用。《马卡连柯全集》、《教育诗》使我萌生理想教育的萌芽,对教育产生兴趣。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也是这个时候看的,开始对自由民主思想,有了意识。

65年底,有一段感觉很美好的日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出外教学实习,我在硚口区劳动里中学。

66年5月份进入文化革命,值得纪念的是串连,砸乱了思想枷锁,开阔了眼界。我甚至想,没有WG,我可能不会破茧而出,让蛾子自由的飞出。这茧可能是观念,迂腐,多半是书本。

67年12月我分配到井冈山中学。

以上几条,都有书写的意思,那将是我人生的枝丫,或许在下一个层次去展开。

分配到井冈山中学,大概5年后的一天,秋秋来报信,说胡天琪去世了。我和秋秋赶到她的家,灵车已开往汉口火葬场,等我们再赶到火葬场,她的遗体已火化,终未能见她一面,送她一程,想起来就万分抱歉!天琪65年去了新疆,一年后得了癌症回汉治疗,曾带信叫我去看她,她住的地方离井冈山中学很近,我上下班都会路过她那栋楼,我没及时去看望,以为有时间,至今内疚自责遗憾。

因为她生病和去世我都没见到,所以在我头脑里只有她最天真和最美丽的样子。初中时,她坐在我前面,黑黑的皮肤,更黑的头发和眼睫毛,见到人永远是笑。高中我们不同班,我在一班,她在二班,但都是物理课代表,每次我们到向老师那儿去拿仪器都会碰面。

无需查看她的高考成绩,不用怀疑,她是上北大清华的水平。但她因为父亲是国民党的军医而落第去了新疆。这种来自外界的强力,施加于我们是不公不义,施加于她则更是罪恶!他们扼杀了一个最善良、美好的生命!

她是凤凰涅磐中的那只火凤凰,浴火重生,从焚烧她的烈焰中冲天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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