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前的65年间,我从未当过官。无论在哪个国家,哪个单位,我从来只是一介布衣,打工族,每天做着别人要我做的事情,并且也没觉得有什么窝囊的, 因为我相信,自己不是当官的料。当然,若仔细回想,我还是有过一个带“长”的称号的 : 室长。那是1978年初-1982年初,四年大学期间。我住的大学宿舍,10平米,中间一走道,两侧头尾顺接,各放两张双层单人床。室友最多时8个(四张双层单人床,上下全睡满),最少时6个(空一张床,放大家的饭盒、脸盆、牙缸牙刷,各种杂物)。不知何故,刚进大学,班主任就宣布我为室长。虽然在班上,我年龄排第五,算高龄,但在我宿舍,我年龄算中等,因为有两个室友是老高三,年长我5、6岁。那一室之内,怎么就轮到我这样一个年龄和学习成绩都中不溜的人当室长?我至今不明白。此外,身为那个拥挤不堪,汗臭、鞋臭经常不可闻的寝室的室长,我有什么职权?要管些什么?我现在一点印象没有了。有印象的,就是连饭票都不是经我手发给室友。发饭票是生活委员的事情。所以,那个所谓的室长,完全是个虚职,类似于我高中两年当过的所谓学习委员。我之所以还记得,是因为当时睡我下铺的同学,是我安徽老乡,言必称我室长,40年后的今天,微信里,还叫我室长。
然而,生死由命,当官在天,一辈子没当过官的我,退休后竟无端当起了比利时列日中文学校校长。无端,因为不是我要当,是时任校长的老朋友请我当。我俩虽然相识30多年,但很多年里没联系。她能想起我,请我换她当校长,是因为我偶然想起她。我当时在考虑买一台意大利产的Delonghi全自动磨豆咖啡机。我知道她家用过这个牌子的咖啡机,便在我最早的电话号码簿里,找到她的宅电号码,打电话过去,问她那咖啡机好用不好用?20年前,我和她,还有另外三人,开过学校创办会,因此我也算创始人。只是创始之后,我其实没做过什么。因为这些历史原因,后来老校长开口相求,我自然难却。而且,退休后,我也确实感到寂寞,便答应了。于是,每逢周六上课日,我便忙碌整整一天,从早上6点起床,到傍晚6、7点离开学校,12、3小时内,每一分钟的心思,都在学校的事情上,真可谓心无旁骛。每次如此劳累一天,筋疲力尽,回到家时,心里都有些感叹,有些欣慰:一个奔七的老人,心智和体力竟然还能承受这样高强度的付出! 以前在工作单位,可是从未这样劳累过。
能这么忙的列日中文学校校长,当然就不是我当过的“室长”那种虚“长”,而是名副其实的“长”。该校现有一百多学生,二十多老师(包括代课老师)。我接手校长的两年半里,学校成功脱离了因新冠疫情严重,而面临散伙的险境,有序运转了五个学期,总计300学时。自2021年9月恢复实体课以来,学生人数每学期都在增长;老师们教课都充满热情,认真负责;我与所有老师相处融洽和谐;学校财务收支平衡。两年半的实践结果说明,我还是可以当官的。这令我自己感到惊讶。前面说过,我一直认为,我不适合当官。因为当官是要得罪人的,比如提职、涨薪而名额有限时,而我特别怕得罪人(我超级敏感,会比被得罪的人还要难受),不管是谁,上司还是下属,同学或同事,更不要说要我下令开坦克上街碾杀路人。
虽然我怕得罪人,但当校长的两年多里,我还是不得不做了几件得罪人的事情。驱赶过一个比利时老赖。他不但上了三次课,还没交学费,还有事没事纠缠我们的老师,还硬要陪着他女儿在课堂里坐,这直接违反了我校规定,便和他理论,吵将起来,吵到最后,他拉起女儿,摔门而去。这事令我心里难过了好几天,主要为他那无辜的女儿,次要为他。据说他是个另类艺术家,靠低保生活,不让女儿上学,自己在家里教她各门功课。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现代教育制度下,竟然还有这样的边缘人。据说比利时教育部设有专门机构,让私教的孩子通过特殊考试,获得同等学历——这是题外话。
我还和一个自称比利时列日大学的物理博士者吵过架。他看上去有50多岁,秃顶,占用一间他没有租约的教室办补习班,到了我们按租约该用那教室的时段,他赖着不走,耽误了我校学生上课。僵持20分钟后,他终于走了,因为他的学生都早已识趣地走了。事后,我没感到难过。可能是因为得罪人的事情,做上几次,人就麻木不仁。而且,在其位,谋其政。身为校长,我不入地狱,谁入?总得有人当恶人,不然我们学校就会受人欺负,不是吗?
催学生家长交学费,有时也要硬着头皮,不怕得罪人。有两个学生的家长,去年下学期快结束了,还没交学费。我打电话询问,她说,上学期交了学费,孩子没来上几次课,因为疫情。她的意思是,上学期的学费抵这学期的,所以她没再交。我反复考虑后,没同意。因为我们的实体课在开,她孩子不来上课,没跟我们打招呼,等于旷课。这学期不交学费,也没跟我们商量。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 如果给她减免学费,我们如何面对其他学生家长,疫情期间,规规矩矩交了学费的?为官之道,最基本的就是一碗水端平,不然的话,何以服众? 以上这些,算是令我挠头的大事,两年半里没出几件。
当校长令我忙碌的,除了经常要找老师代课,还有许多鸡毛蒜皮事,例如帮老师们复印、打印,放学后把打印机,三个投影仪搬到楼上柜子里放好,收拾有六张球台的乒乓球厅。此外,我还教一个学生二胡,还带着一个班,教中文程度最好的几个孩子写作文,给他们讲中国历史,从四万年前智人离开非洲谈起,假期里带他们出游,看北京猿人,一战中国劳工墓。 可以说,退休后当列日中文学校校长,让我发现了我还是有一点儿当官的潜质的,和我以前对自己的成见不同。当然,这里的官必须要加个定语:列日中文学校校长这种“官”。换做其它的官,例如国内单位里的科长、处长、局长,我肯定还是不适合,即使到了65岁。因为列日中文学校校长,与世人趋之若鹜的官相比,有相同点—— 要考虑相同的问题 : 何事需做?何人能做?但特别是,还有两个不同点:做事多于下属,升官不发财。
先说相同点。到了校长的位置,我没有分身术,不可能同时教十多个班的课,包揽所有需要做的事情,必须依靠别人也就是老师们做事。因此我必须转变一辈子当打工族形成的思维定势,遇事不能先想我自己去做,而是先想到别人,谁可以上?就像韩信奉承刘邦那样 , “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若把学生看作韩信说的兵,把老师看作将,当校长的工作,就是要善于将老师,发挥老师的特长,而避免事必亲躬,否则不但会累死自己,还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再说不同点,升官不发财。列日中文学校是非盈利组织,工作人员包括我,都是义工,其年收入,按比利时法律规定,不得超过1473欧元/人。按一学年上课十个月计算,平均也就是约150欧元/月。这点钱,只够一家3、4口人,到中餐馆吃上一顿中等档次的饭。那么,能不能私下里给老师们多发点儿钱呢?不能。因为收入就那么多,付了课时费和房租,买些必要的文具,就没钱了。列日中文学校是个真正的清水衙门,所以适合当校长者,须不爱财,须有些公益心。试想,如果当校长的,但凡为学校做一点儿事,就从财务支取相应报酬,那学校只能破产。
当然,不是所有的海外中文学校都像列日中文学校这样寒酸。我听说,在德国和西班牙,有的中文学校拥有自己的教学楼,与老师们签的是工作合同,按月发工资,缴纳所得税。我希望,有一天,列日中文学校也能达到这个境界,从而有稳定的师资队伍。但怎样达到?我不知道。在比利时,中小学生的中文教育,没有纳入政府资助的教育体系,因此23年来,列日中文学校主要靠学费维持,一直在温饱生存线上挣扎,没有自己的固定资产。所幸的是,一方面,多数老师把中文教育当作一个神圣的事业,非常敬业,不在乎报酬微薄,另一方面,列日地区华人的生育率保持在人口正常更替水平,我认识的华人家庭一般都有2、3个孩子,个别的有4个孩子,从而保证了生源。因此,在可预见的未来,列日中文学校一定能存在下去。
当列日中文学校校长以来,每逢周六上课日,我都观察到老师们教中文的认真和敬业,家长们送孩子来学中文的执着和耐心。我经常为此感动,想其中的原因。我从未观察到,听说过,其它语种有这个现象,例如越南语(在比利时的越南人不比华人少)、土耳其语、阿拉伯语。列日有没有越南语学校?土耳其语学校 ? 阿拉伯语学校?我没听说过。为什么只有中文有专门的学校?为什么我认识的所有华人都认为孩子应该识汉字?是为了使用吗?列日中文学校开办23年来,总数上千的孩子曾来校学习,其中有几个孩子,17、8岁“毕业”离开学校之后,能够用所学汉字,获得什么实际用处的?特别是用来挣饭吃的?不能说完全没有,但绝对是凤毛麟角。这类似于学音乐:一千个孩子学音乐,其中后来能当饭吃的不会超过千分之一。绝大多数孩子学音乐,最终不过是得一些音乐素养而已。不仅这些华二代、华三代孩子们,就以我这个改革开放后出国的华一代为例,在国外工作和生活的40多年里,我在中国学习和使用了27年的中文,何曾给我带来过值得一提的收入?或什么世俗的好处?那我为什么也坚持认为,也希望,孩子会中文 ? 我想,最根本的原因,是中文所承载的悠久文化,老子孔子、唐诗宋词、李白杜甫、周瑜孔明、晁盖宋江、孙悟空林黛玉、丝绸之路、万里长城、二泉映月、赛马听松、高山流水、春江花月夜、孔乙己、阿Q正传、黄金时代、潘先生在难中 ……一定是老师和家长们都认为,这个文化值得传承下去,孩子们能从其中吸取一些营养,西方文化里所没有的。我想,这也就是海外中文学校能够办下去的最根本的动力。
以下图片展示列日中文学校2023年6月10日学年结束典礼的部分活动
注 : 部分学生缺席
我们学校一个老师,以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最近谈了她亲身经历,喜欢-不喜欢-又因喜欢而来教中文。“又因喜欢”,是她自己做了妈妈后,忽然想跟她妈妈亲近,才发现她不懂她妈妈关心的问题,于是又拿起了中文,看中文视频,历史频道。她的经历,启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