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岩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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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顺哀情:忆肖山

(2020-08-10 00:11:43) 下一个

每当我枯坐电脑屏幕前,无话可写的时候,就会起身打开音响,放进一盘CD,然后在屋子里转圈。音乐有整合心绪的作用,我的不少文章就是这样在屋子里边听音乐边转圈得来的。最常听的当然是“二泉映月”。可有的时候,心绪特别的烦乱,听完“二泉映月”后,仍然找不到感觉,就接着听点儿别的,如炸酱面般生猛、直露的那种,而且,还要尽量开大音量,好让全部脑细胞都被乐声的洪流裹挟而去。

这天放进音响的是不久前买的一张二胡CD盘,响起的乐声是“真的好想你”,然后是“潮湿的心”。可能是前些天刚写完《搭车记》,其中提到肖山的缘故吧?听“真的好想你”时,我想起的是他;而“潮湿的心”让我想到,他那颗心其实也是潮湿的,从而注定了他的人生悲剧。

肖山是我在广州外语学院法语培训班同学,时为1982年2月至10月。班上有十几个人,都是刚考上出国研究生的81届毕业生。除我而外,其余的都来自名牌大学,如北京大学、吉林大学、天津大学、上海交大、复旦、华中工学院、东北工学院等。和这些天之骄子的平方们在一起生活和学习,我感受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压力。但和肖山在一起时没有,因为我和他专业相同,都是采矿,有共同语言。肖山身高1.78米左右,皮肤白皙,面孔瘦削、轮廓分明,戴金丝眼镜,很斯文、很秀才的那种相貌。美中不足的,是他有些口吃,虽然不很显著,但对表达有些影响,说话时就容易急躁,常常脸红脖子粗,特别是在和人争论的时候。

由于种种原因,肖山比我晚来比利时一年。那一年里,他按期学完了法语课程,又回到他的母校做了一段时间的研究。

1984年秋天,我到抚顺露天煤矿实习(上图)。我在地质科的资料里,看到一张边坡稳定有限元计算网格图,上面签有肖山的名字。那时,他已经到比利时了,在蒙斯理工学院研究岩石力学。肖山的父母住在抚顺,我就顺便去了他父亲工作的电气实验室看望他父亲。其实并没有受到肖山的委托。他父亲是个典型的东北人,很热情,穿一身蓝卡其中山装,个子没有肖山那么高,相貌也没有肖山那么英俊。肖山可能更像她母亲,我想。

我所在的列日市距蒙斯150公里,这在比利时人的概念里,就是很远的距离了,就像东北到海南岛那么遥远。因此,平时我很少能与肖山联系,对他的生活和学习也就没有什么好回忆的。1985年暑假,肖山骑自行车来到列日。我们约好了,一同骑自行车到德国旅游。同行的,还有老李和我老婆。肖山管我老婆叫嫂子。东北人就好这样,非亲非故的,一开口就是哥、姐、叔、婶儿。

嫂子骑自行车不行,刚出列日18公里,就摔了一跤,皮开肉绽,我就和“嫂子”兵败回营了。肖山和老李继续前行。过了两天,我放心不下,到德国亚琛探望他们。下着雨,他们住在一个帐篷营地。泥里、水里的,老李受不了那份苦,不愿意再旅游下去了,要和我一起回来。我和肖山在亚琛分手前,我们在一个酒馆聊了一阵。他说了对研究工作的设想,对老板的意见,还说了他在日本留学的女朋友。他说,再过一年,按规定,可以回国探亲,打算那时结婚,八大件指标的东西在新房里怎么布置,也都画好了图,用传真发往日本了。喝完啤酒,我们分手。天阴沉着,空气湿得仿佛一把能攥出水来。肖山孤身单骑,往莱茵河方向游去,他说要去美茵兹,说那里很美丽。

深秋,我搭车去意大利开会(见《1985年搭顺风车游欧洲六国记》)。回来经过德国,按肖山的嘱咐,几经辗转,到一个小村子,取回了肖山的自行车。他去美茵兹途中,车子坏了,不会修理,就存在那村子一个老头家里。那车其实只是内胎坏了,我买个新的换上,骑一天一夜,回到比利时境内。彼时,我搭车出门已经二十天了,疲惫不堪,骑不动了,剩下的100公里,就改坐火车回到列日。

几个月后,肖山到列日出差,顺便取自行车,问该给我多少钱。我说,一条内胎,还有那100公里火车票。我心里的帐是这样的,假如不帮他取自行车的话,我可以直接搭车回来,一分钱也不花,还早到家几天。肖山要了我的银行账号,然后就骑车走了。我觉出,——也许是我的错觉,他的脸上有些不高兴。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也很少联系。钱,当然还是如数汇到了我的账号上。

1986年6月底,我去麻省理工学院开会,然后又乘灰狗周游美国,8月中旬才回来。刚进门,住隔壁的老李就过来了,压低嗓音说道:“肖,肖山,死,死,死,他,死啦!”老李说话,有时结巴得厉害。

综合来自各方面的消息,就在我周游美国的时候,肖山在蒙斯附近被火车轧成三截,警方认定是卧轨自杀。

后来,比利时铁路公司还曾致函中国大使馆索赔,因为肖山干扰了火车运行,造成了损失。结果不得而知,大概,最后,不了了之吧?谁赔?谁又赔得起?就凭他父母1986年时每月一、二百元的工资?更不要说,还承受着丧子之痛?!

关于肖山自杀的原因有多种解释。有的说,是和老板处不来;有的说,是自杀前几天在使馆教育处受了气;有的说,是研究搞不下去;有的说,是失恋;有的说,是性格孤僻、封闭。但他的父母亲都不相信。我也不相信。或者说,不全信。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是从这些荆棘中走过来的。我们仍然活着,尽管遍体鳞伤。那些人说的,每一条都有可能是那根最后压死骆驼的稻草。可是,没有理由怪那根稻草。是骆驼自己的原因。身心太疲惫了。肖山的死,有着更深层的原因,和他那颗潮湿的心有关。那样一颗心,热血澎湃,天之骄子,风华正茂,掉落在异国他乡的、孤独的、冷漠的、他人即地狱的人间沙漠里,迟早是要干枯的。

是什么淋湿了我的眼睛,看不清他远去的背影?
是什么冰冷了我的手心,握不住他从前的友情?
谁曾用爱烘干过他那颗潮湿的心,给过他一声问候,一点温情?
谁曾用心感受过他那份滴水的痴情, 给过他一缕晴空,一声叮咛?


这二胡的声音,听起来黏稠、潮湿,密不透风,就像那天阴霾的雨雾,在亚琛,我和肖山分手时。我在屋里转着圈,听着,忽然觉得,这音乐诉说的,其实也是肖山的故事。渐渐地,我的心也潮湿起来,隐隐作痛,为了34年前肖山的死;为了曾找他要火车票钱;为了人人都晓出国好! (2004年4月20日初稿,2020年8月10日文学城江岩声博客发表时修改,增加照片,二胡音频《潮湿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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