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龙 (小说)
飞李
阿龙是条棕色德国狼犬。牠的父亲、祖父,是历史上声名显赫的望族后裔。
据说,不知多少年前。在一场维护国家统一的爱国战争中,国王中了埋伏。军队溃败。他被打下马来,昏死过去,半埋在士兵的尸体堆里。阿龙祖先,是国王一条猎犬。牠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国王威廉。先用前爪扒去压在上面的尸体,再用嘴叼住国王的衣领,把他从尸体堆下慢慢拖出来。牠舔去威廉嘴鼻的淤血,衔来清水,洒在他脸上。威廉慢慢苏醒过来,得以死里逃生。回到皇宫,威廉先发表了一篇告全国同胞书。号召全国人民为维护国家统一,发扬不怕牺牲的爱国主义精神,完成神圣的祖国统一大业。当然,与此同时,对方(同是皇族)也发表了言词几乎完全一样的告全国同胞书。双方都把对方骂得狗血淋头。什么“专制独裁” 、“横征暴敛”等等。只有自己统一全国,才是爱国;他人统一,就是分裂、就是卖国。经过一次次的血战,威廉终于击败敌手。在一片尸骨堆上,完成了统一大业。为了表彰这位“救国王于危难,挽救国家、民族命运,完成祖国统一大业”的有功之臣(犬),阿龙祖先被敕封为阿伯拉雷勋爵。国王亲自为其建立族譜,代代相传,世袭其位。传至阿龙,已是七十三代孙。其实,阿龙的大名应该是“阿龙沙·阿伯拉雷” 。为了顺口,大家叫牠“阿龙” 。毫无疑问,阿龙是条有着贵族血统、純得不能再纯的纯种德国狼犬了。
当年,阿龙祖先声名显赫之时。王公贵族们都对牠们趋之若骛,为能拥有一条阿伯拉雷族名犬而费尽精力,不惜千金。拌名犬而来的是一本烫金的由朝廷颁发的出身证书。上面写着其父、祖父等祖先一长串名字,足有三页之多。以证明其种之纯,身价之高。主人也因牠而引以为荣,身价大增。所谓“人仗狗势”吧。在社交界,名流权贵聚在一起。狗的主人三言两语就会把话题引到他的阿伯拉雷望族纯种名犬上。那些不能拥有牠的客人,便相形失色,自惭形秽。只得沉默寡言,大有无地自容之感。
不料,偏偏有位不识时务的学者。他受过良好的教育,得过博士、硕士、研究生一大堆头衔。他治学严谨。在学问研究上,向来认认真真,一丝不苟,誓为科学事业献身。他经过多年研究,发表了一本很有份量的遗传学专著。他说:“世界上绝对纯种的狗是没有的。即使是那些在家族内部繁衍的‘呆头呆脑,弱不禁风’的狗,仍然不是纯的。”“严格来说,是杂种;不仅是狗,其他生物(包括人)无不例外。”“所谓‘七十几代孙’ 、‘八十几代孙’ ,什么‘正宗’ 、‘嫡传’ ,完全是自欺欺人。请问:通过繁复杂交,你身上还能保留‘你几十代祖先身上’的多少遗传因子?可说是微乎其微,少得可怜。所谓正宗、嫡传,完全是欺世盗名、招摇撞骗。”
此言论,如同地震,震动朝野。对那些“以名犬为荣”的王公贵族们,无疑是兜头一盆冷水,大煞风景。人人义愤填膺,怒不可遏。日理万机,昼夜操劳的国王,亲自领导和主持这场“事关国家、民族乃至人类命运”的重大讨伐和战斗。他对该科学家发出严正警告(也是宣判):这是伪科学。是对社会尊严、对整个人类的诽谤、污辱和攻击。这不是孤立的、偶然的事件,有其深厚的社会基础、历史基础、国际基础。
于是,一批“维护真理”的学术权威,闻风而动。为国王的话,引经据典,发表一篇又一篇振聋发聩的研究报告。批判该科学家荒谬、无知。很快,安全局又发布通告: 该科学家是披着科学家外衣的外国特务。国家机关报,连篇累牍登载了几大版安全局的资料。可谓罪行累累,证据确凿,铁证如山。
资料公布后,全国人民群情激奋。这位科学家先是被称为“杂种” ,继而便升级为“外国杂种” 、“外国特务” 、“民族败类” ……国王代表人民意愿,把他送上断头台。这位治学严谨、满腹经论、品德高尚的科学家总算达到了“为科学事业献身”的崇高目的。这是前话,暂不去管它。
再说我们的阿龙。牠虽然具有高贵的血统,却并不以此自傲。既不昂首阔步、沾沾自喜,也不到处张扬、夸耀。彷佛已经忘记“自己拥有的几十代孙”的高贵身份。牠似乎知道,牠只不过是一条狗。一条“察看主人眼色、配合主人旨意‘汪汪’吠叫”的狗。牠显得很平静,很有教养,默默地走进我们的家。老板把牠交给我,说:“这是只纯种德国狼犬,还不到一岁。每天早上和晚上你去遛牠。”。
我看了牠一眼,抚摸一下牠的头颈和脊背。牠的毛很长,很柔软,像厚厚的绒毯。牠用黑色晶亮的大眼睛注视着我,友好地摇动尾巴。仿佛在观察我:你会待我好吗?你会成为我的好朋友吗?
从此,阿龙就成为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了。
说说我的老板。他长得高大魁梧,身高一米八左右。圆圆的脸,扁平的鼻子;紧闭的嘴唇,嘴角时常挂着轻蔑的笑。一对小而有神的眼睛,透过眼镜,不时打量着你。
几年前,他孤注一掷,倾家买下伊基克“十几个集装箱某品牌”的文化衫。机缘凑巧,圣地亚哥市场该品牌断货。他抢占市场,赚了几十万美金。四十多岁的他,志得意满,踌躇满志。
老板家与我家在上海是邻居。他哥哥与我年龄相仿。为人谦和、善良。不幸得了癌症。临终托付我“来智利帮帮他弟弟”。
我很把他的“临终托付”放在心上(后来才明白是自作多情)。再说,在国内封闭的环境里六十年,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于是,万里迢迢来到智利。
下飞机后,来到圣地亚哥老板家里。老板圆圆的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他说:“我们不是什么老板和打工者的关系,我们是兄弟。我吃什么,你也吃什么。住也一样。我们是一家人,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庆幸自己遇到了最体谅人、最尊重人的老板。我的内心,充满了温暖和感激。
吃饭的时候,我们用的都是小碗。我去盛第二碗时,老板那对小眼睛忽闪了几下,嘴角露出鄙夷的笑,说道;“这么能吃啊。你一个人的饭,都抵两个人的了。”
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尴尬地笑笑。我的手停了一下。想想还是盛吧,免得大家不自在。明天开始不再盛就是了。
第二天,我吃了一碗,不再盛。老板笑道:“要吃饱呀。”我说:“吃饱了。”
在店里上班时,感到有些饿。到对面店买个面包。刚咬了一口,不料,老板悄悄走来。他满脸不快,说:“怎么?我没让你吃饱吗?买面包吃。”我慌乱地藏起面包,连忙解释说:“不是,不是。新鲜面包又脆又香,吃着玩的。”
过了几天,老板又绷着脸对我说:“你早上九点之前,不要用厕所。抽水的声音,把我吵醒。想睡也睡不着了。”
可是,每天七点左右,天一亮,我就醒了。醒来后,小便很急。辗转反侧,憋不住。只得轻手轻脚,悄悄到厕所。坐在马桶上,尽量小声地小完便。(当然更不能冲水了)再悄悄回房。
想不到,老板又对我说:“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每天七点钟,都要去厕所小便,便后也不冲。多脏呀。跟你共用一个厕所,真倒霉死了。你再轻,我也听得见。我反而更睡不着了。”
老板肩负公司发展重任,日理万机。妨碍他休息,我很愧疚。我无言以对,只好沉默不语。
总算老天有眼,赐给我一个阿龙。
每天早上七点左右,我起身去院子里。阿龙早已急不可待,在我房门口焦急地转来转去。我赶快到狗窝旁,轻轻拿起链子(怕吵醒老板)。阿龙急急地跟在我后面,头抬起,等着我把链子往牠脖子上套。我套好链子,拿起长棍,把院门一开。阿龙就突然绷紧我手中的链子,向河边奔去。
从大门向东不远,是长长的麦布河。河水湍急,翻滚着白色浪花。远远就能听到“哗哗”的水声。河岸上有一排高大挺拔的柏树和杨树。我和阿龙越过河堤,走入堤后的树丛中。身后的大路和成片的屋舍,便遮蔽不见了。我悠然放松憋了一夜的尿,阿龙也在一旁小解和大解。我们的尿流声,和着河水的“哗哗”声,交相鸣奏,融汇成一首和谐动人的交响曲。
我和阿龙,方便过后,混身轻松。我们沿着河堤向北走去。我边走边清嗓子。从低音“阿”慢慢升到高音“伊” 。然后,一面走,一面唱京剧或民歌。阿龙初则一惊,两眼注视着我,慢慢就习惯了,不再惊异。倒是有些去上班的智利人,不解地看着我。只得“我行我素,不于理会”。
穿过几棵桃树和柳树,我们来到一片翡翠似的草地。草地宽阔、平坦,像一条巨大的绿色绒毯。草地东边是大公路,汽车、公交车、货车、集装箱车川流不息。见到草地,阿龙把链子绷得紧紧的。嘴里发出焦急的“吱吱”叫声。我看周围没有狗,就把阿龙项上的链子解开。阿龙便像脱缰的野马,向草地跑去。牠一面奔跑,一面还不时回头看我。嘴里发出欢快的叫声。见我停下,牠就立刻回头,箭一样向我这里飞奔过来……
太阳升起了。圆圆的太阳射出一片耀眼的金红色光芒。天是金红色的,云是金红色的。远处的雪山,像在朝霞中燃烧、溶化。每一棵树木、每一株小草,都被镶上了金边。阿龙两眼炯炯有神,双耳直竖,前脚撑起,后腿紧绷。全身笼罩着耀眼的金红色光芒。仿佛是一只“发现猎物后跃跃欲扑”的神勇的猛虎。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青草味的新鲜空气。两腿微蹲,双眼半合,把气灌入丹田,开始做气功。阿龙则静静地伏在我身旁,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像。
气功做完。我拿起长棍,阿龙马上站起身,凑过头来,让我把链子套上。牵牠回家。严格地说,并不是我牵着牠,而是牠拉着我往家里走去。
有时,我把手中的长棍舞一番。阿龙会停在旁边,耐心地看着。我拿长棍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保护阿龙,而是保护别的狗。不让别的狗靠近,免得阿龙伤害牠们。
离我们大约二十米,有位太太带着一条黑色杜宾狗。那只好斗的杜宾狗,没戴链子。发现阿龙,就一面吠叫,一面飞奔而来。阿龙也咆哮起来,想挣脱我手中的链子。那天,我没带长棍(不知谁把长棍拿走了,一时找不到。)。我一面拉着链子,一面对阿龙说“no,no”。一面驱赶那只奔来的狗。那只杜宾狗毫不理会我,也不理睬后面呼叫和追赶的女主人。很快,那只狗就向阿龙扑过来。我来不及解开链子,只得把手一松。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阿龙不顾项上链子的妨碍,身子一闪。趁对方扑空之际,回身一口咬住对方的脸,死死不放。女主人见势不好,转身大声呼叫自己的丈夫。她家就在旁边。丈夫听见后,赶快跑过来。他抱住黑狗的腰,我抱住阿龙的腰。任凭我们像拔河一样,用力拉,也拉不开。最后,他和我一面用尽全身力气拉,一面用脚撑着对方狗的脸。猛一用力,才把牠们分开了。那只狗,脸被阿龙咬伤,发出一连串的惨叫,随主人匆匆而去了。
不久,阿龙就能听懂中文了。休息天,我坐在椅子上看书。门没关严,阿龙轻轻用嘴拱开。牠钻到我两腿间,一面看着我,一面用脸撒娇似地擦我的大腿。我用眼瞪牠:“阿龙,坐下。”牠极不情愿地低头走到我身旁坐下,一动不动。有时,我喊“过来” 。牠就飞快地向我跑来。我说“回家” 。牠马上抬头伸脖,让我套上链子,牵牠回家。
阿龙吃的是超市买的大袋装狗食。狗食里面掺有大量鱼粉,有股浓浓的鱼腥味。再加老板总是选购那些过期处理的便宜狗食,浓浓的鱼腥味里,还夹杂着一点霉味。阿龙吃了两天,就不吃了。有时,兴趣来了,老板喂牠。塑料盆里的狗食,几乎不动。我便走过去。阿龙像撒娇的孩子,把头往我腿上蹭。我抚摸着牠的头,说;“阿龙乖,好好吃。”牠一面眼睛看着我,一面无可奈何地慢慢把盆里的狗食一点点吃光。那狗食看来是实在太难吃吧。有时,我一走开,牠就停止不吃。无奈,只好站在旁边,看牠吃完再离开。
每天早上和晚上,遛完后回来,再喂牠。每次用小塑料杯舀8杯狗食,再放一大盆清水在旁边。阿龙不在院子里大小便,牠的大小便一直憋到早晚两次遛牠时,在外面排泄。
有天晚上,老板突然兴之所致,喂了阿龙很多肉。第二天早上,阿龙憋不住,把大便拉在院子后面墙角。遛完回来,我发现了。我指着大便问阿龙:“谁拉的呀?要不要打呀?” 我把手扬起。阿龙用黒色晶亮的眼睛看着我,像犯错误的孩子,头低得几乎要贴着地面。我只是扬扬手,并不打牠。牠忙钻入我两腿间,向我身后躲去。
我正在清理狗粪,老板穿着拖鞋,怒冲冲跑过来。他拿起铁链,狠狠地抽打阿龙,骂道:“我叫你随便拉屎!我叫你随便拉屎!”阿龙卧在地上,既不躲闪,也不惨叫。牠默默地承受着。铁链打在牠身上,发出沉闷的“通通”声。随着抽打,牠痛苦地一下下颤抖着。我的心,也随之一下下震颤。
看老板气恨难消,没有停意。我连忙走到他与阿龙之间,半挡半劝:“昨天晚上,你喂那么多。牠怎么憋得住啊。” 他想起昨晚喂肉的事,气愤地把铁链一扔。回房去了。我抚摸着阿龙 的头颈(背和腹部被打伤,不能触摸。)。牠回过头,黑色晶亮的眼睛闪着泪光,默默地看着我。然后,伸出舌头舔我的手。
一天,下班后去遛狗。刚进院子,一只半大的像雪球一样白得耀眼的狗,朝我吠叫。身后传来老板外甥女的声音:“阿雪!不要叫。”
听到我的脚步声,阿龙焦急地用爪子扒门。打开狗窝门,阿龙立即窜出。牠向我拼命摇动尾巴,嘴里发出欢快的“唔唔”声。阿雪马上扑过去,半撒娇半骚扰地对阿龙乱抓乱咬。厌烦和恼怒的阿龙,大吼一声,把阿雪按在地上……我急忙阻止:“阿龙!no,no” 。
我赶快牵走阿龙,匆匆出门。恍惚中似乎看见外甥女愠怒的脸。
那外甥女长得人高马大。圆圆的脸,扁平的鼻子,一对小眼睛。长得与老板极像,仿佛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她脸色黝黑,凃着一层厚厚的增白霜。她刚从上海来智利念中学。她颐指气使,盛气凌人,以“二老板”自居。
第二天下班,我正要去遛阿龙。未进院子,就听到一阵“砰砰”声。进院一看,那外甥女正拿棍子在打阿龙。我站在他们之间,挡住阿龙,问:“为啥打牠?”
“我家养的狗,要打就打。不要你管!”她右手举棍,左手拉我,“走开!”
看到在不远处怯怯地注视我们的阿雪,我就明白了。
“好了,好了。打过算了。”我笑着劝道,“我要去遛牠了。”
她见我笑,怒火上升。这个“在上海对我以舅舅相称的”小女孩,竟然对我吼道:“滚!”。
我感到脸上一阵发冷。继而想想“她从小骄横惯了。毕竟是小孩,不能跟她吵。”回了句“真不讲理。”。准备牵着阿龙一走了事。
不料,她突然拦住我。怒不可遏:“我要打死牠!非打死牠不可!”
她脸色紫涨。凃着增白霜的脸,像深秋挂霜的茄子。她指着我的脸,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你想想,你吃的是谁的?住的是谁的?是谁把你弄到智利来的?”
我全身的血一下子涌上来。我把狗链往地上一扔:“好啊。你打死牠吧!”我也指着她的脸,“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这样说话?我要告诉你:我来智利,是和老板签有合同的。我靠我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我吃的是我自己的。不像有的人——我不是寄生虫!”
老板闻声过来,说了句“她是小孩”,把狗链放在我手中。几个工人把我半拉半推送到门外。
自此,只要外甥女在。不管阿雪如何又抓又咬,百般骚扰。阿龙总是默默忍受着。一旦她不在,只要阿龙怒吼一声,阿雪便乖乖地走开了。
一天,老板对我说:“现在人多了,你在这里也拘束。我在附近租了一套房。你和两个工人,明天搬过去。”
从此,我每天早上8点去老板家遛狗。10点到下午8点,在商店工作。下班后先去老板家遛狗。遛完狗,再到老板的饭店帮忙。半夜1点多饭店关门,我再背一大包桌布回住处洗(这里租房。煤气、电每月照单付。用水免费。)。洗衣机一次洗不完。每天两次,要洗到3点多。早上8点再把湿桌布背到老板家。
半夜回家,时常碰到中国人。他们很想与我接近。我尽量与他们少说话。随便打个招呼,就离开了。因为老板时常提醒我:这里的中国人都很坏。尤其上海人,没一个好人。很容易上当。后来慢慢知道。很多人都是从老板那里出来的。这使人不免产生疑问:老板为什么与他们都有矛盾?后来,从我自身的经历和遭遇上,渐渐弄明白了这些事。
不久,老板对我说:“现在生意不好。这么多人,每天费用很高。工资发不出。下月起,就发三万比索生活费。大家都苦点。请你体谅。”
可是,据我所知。两个商店营业额都很高。饭店也几乎天天客满。我感到茫然。
一天,我和工人送货回来,经过一家商店。商店老板招手叫我。我好奇地走进去。老板是上海人。他说:“我姓王。我是从他那里出来的。你要当心啊。”
我朝他笑笑。
他突然问道:“他给你减工资了吧?”
我感到惊异,回答道:“减了半年了。每月给三万比索生活费。”
“我们不是什么老板和打工者的关系,我们是兄弟。”他学着老板的声音、口吻,“我吃什么,你也吃什么。住也一样。我们是一家人,这里就是你的家。”说完,他又忍不住笑起来。我更惊异了。
“他给你办身份了?每个月给你交税吗?”他关心地问道。
“他说每个月都交的。”
“你不要上当啊——他的会计我认识。我帮你问一下。”
“真谢谢了。”我的心中感到温暖,又感到意外。
“不用谢。都是过来人,又都是上海人。——快回去吧。这傢伙很鬼。时间久了,他会起疑心的。”
后来,果然不出王老板所料。十个月来,老板没给我交过一个比索的税。王老板说,户口黑掉后,你在他那里打黑工。只要他不满意,随时随地,一封信去国际刑警局,立即遣送回国。
我心中,海浪般奔腾起伏。不能平静。
我找到老板,问他:“我每个月的税,你交了没有?”
他很不高兴:“你问这个干什么?”
“交了就是交了,没交就是没交。很简单。你说。”
他的小眼睛在眼镜后面闪动,不回答。
“你既然不说,那就是没交。——你不交税,我还能办身份吗?”我质问道。
“这个我自有安排。”他脸色严峻。
“什么安排?是遣送回国吗?”我气愤地问。
老板那对小眼睛跳了一下,沉下圆脸:“谁说的?造谣!”
“好吧。——你既然不需要我,我辞职。”我终于下了决心。
“辞职?!”他吃惊地看着我。
“是的,辞职!——你给我开张‘非尼给多’ (解除劳资关系证书)。我到别处打工去。”
“你是我办过来的。——你要么在我这里打工,要么回国。”
“那好。你把回国机票钱给我。我们签过合同的。”
“合同上是工作三年,你还差一年——没有。”他侧着圆脸,轻蔑地看着我。
“你不给我机票钱,又非要我回国。难道要我从太平洋里游回中国吗?”
“这我不管。”他用眼扫了我一下,眼光里充满骄横霸道。
“我不跟你多说。你准备一下——三天后我过来,你把‘非尼给多’开好。”说完,我转身走出门去。任凭他再说什么,也不回头。
走出黑色大门,就像走出牢狱和坟墓。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我感到解脱。
然而,看到街上的狗。我的心被揪住了。阿龙,那里还有让我牵心动肺的阿龙啊。我要离开牠了。牠以后会怎么样呢。
三天后,我来到老板家。
“你不要听别人挑拨。”老板打起笑容,劝慰我,“不要上人家的当。你这样做,对大家都不好。让别人看笑话。”
我想到阿龙,问:“现在谁遛阿龙?”
“有时,加洛斯去遛。”他勉强答道。
“我去看看阿龙。”我一面说,一面朝院子走去。
听到我的脚步声,阿龙“汪汪”叫着,发疯似地扒着狗窝的门。我跑过去,打开门。阿龙迫不及待地冲出来。牠后脚站立,两只前爪搭在我手上。仿佛责怪似地“唔唔”叫着,一面伸出舌头,不停地舔我的手。我心中涌上一股酸楚,眼中湿润了……我犹豫起来:我的辞职,对阿龙来说是不是太残忍了?
“走就走了。还贱格格地回来看啥狗?”身后传来外甥女尖利的声音。
我刚要还言。只听老板对她喝道:“你给我走开!专门给我坏事!”
我回到屋里,坐下。心潮慢慢平静。
我对老板说:“在上海,我们两家是多年老邻居。你的妈妈,我的妈妈,我们都叫‘姆妈’的。我和你哥哥,几十年在一起。我们好聚好散。面子上也好看。大家还是兄弟,还是朋友。你叫会计过来,把‘非尼给多’开给我吧。”
“你还是要走?”他收敛起笑容,脸色变得灰暗、阴沉。
“是的。”我平静而坚定地回答。
“你也不问问,我是什么人?”他的小眼睛直视我的脸,眼光里充满恼怒和蛮横,“只有我抄别人的鱿鱼,……哼,我不会给你开的!”
“好吧。就算你开除我吧。”
“一定要走,你就走!”他悻悻地说,“看我们谁笑到最后!”
“你说错了。”我慢慢站起来,揶揄道,“你忘了?我们是兄弟呀。——我不想看谁的笑话。我希望你好!我希望你比我好!至于,你想看别人的笑话,那是你的事。”
我感到多说无益,转身离开他家。
为顾全上海多年邻居的面子,我不想诉诸法律。因为他不给我开“非尼给多”,是明显违法。官司肯定输。会判罚一笔数目很大的款子。他还要补还我一年的工资和回程机票。我不想让他丢了名誉,又损失钱。让他难堪。我又找了几个他多年的老朋友,去劝他。他仍固执己见。不肯开给我“非尼给多” 。
一个姓张的上海老板跟我说:“你不和新老板签工作合同是不能办身份的。可是,老板和‘没有“非尼给多”的工人’签合同,也是违法的。我移民局认识人,看有没有办法解决。”
我和他到移民局。他们对我很同情。说:“你们到劳工局,叫他们写个条子。证明一下,有这个情况。我们就给你办身份。”
到劳工局,把事情一说。他们都非常气愤,谴责老板无法无天。马上给我开好证明。还说,要保护工人权利,要立案让法庭审理。我也没在意。
拿着证明回到移民局,我和张老板签好工作合同。很快办好了各种手续。第二天,我就去他店里上班。
我想,我再也不会和原来老板有什么瓜葛和牵连了。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只是,有时会突然想起阿龙。心中便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楚和牵挂。
过了一个多月。张老板拿来一张劳工局法院的通知。他说:“我陪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到了劳工局才知道,他们已经立案审理原老板违反“劳工法”的案子了。并为我请好了免费律师。我对张老板说,我不想打官司。不想要他的钱。
原老板收到传票,又惊又怕:“怎么办?怎么办?这回我输定了,输定了……”
在我的默许下。过了半年,官司不了了之……
在此期间。曾有人告诉我“原老板在饭店里对人说:‘这个没良心的。我把他从上海弄过来,不感激我。还要告我,想敲诈我的钱。好啦,现在他官司输了。’”
我找到他,把上面“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他竭力否认:“我没说过,我没说过。”我说:“你是知道的。看在你妈和你哥的面上,我不想打官司,也不想要你的什么钱。你收买、串通我的律师,造假证,我也知道。我希望这些话,不是你说的。如果再从你的饭店里传出这些话,就别怪我不客气。你应该知道,我如果现在就到劳工局法庭去,你会有什么后果!”
此后,天下太平。再没听到类似的话。于是,官司也慢慢地不了了之了。
后来,我又给别的老板打工,又开过饭店、商店……又结识了很多朋友。原老板的印象,在我的记忆中渐渐淡忘。然而,只要看到街上的狗,我马上会想起阿龙。我只顾自己,把牠抛弃在像牢狱和坟墓一样的地方。我的心中涌起一丝自责和牵挂。
一天傍晚。下班后,我匆匆赶回家。
在路口等绿灯时,远远看见马路对面有一只棕色的狼犬。牠像磁石一样吸引我的目光,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牠。近了,……啊,原来是阿龙!
“阿龙!”我忍不住喊道。
只见牠先是一楞,随即抬起头,发现了我。牠猛地挣脱链子,不顾一切地穿过行驶的车辆,越过马路,箭一般朝我飞奔过来。
我忙迎上去。阿龙兴奋地后腿站起,两只前爪搭在我的手上。伸出舌头,不停地舔我的手。我像老朋友一样,弯腰把脸贴在牠的头部。牠嘴里发出焦急而欢快的“吱吱唔唔”叫声。牠用力摇动尾巴,拼命舔我的脸,舔我的脸……
加洛斯追过来。他朝我笑笑。
“你每天遛牠吗?”我站起身,问他。
“很少,很少遛。”他给阿龙套上链子。
我陪他和阿龙,向老板家走去。一面随意聊着。阿龙紧紧地靠在我身边,不停地用头碰我的腿。
他告诉我,老板把“他和安娜生的”女儿,带回家了。安娜要和老板结婚,老板不肯,怕瓜分他的财产。他给了她一笔钱。
外甥女对老板的女儿,充满醋意。她和老板一样,不想结婚。
“你过得好吗?”我问他。
他两手一摊,苦笑一下。他说,过几天要去南方,母亲年纪大,身体不好。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犹豫了一下,说:可能不再回圣地亚哥了。
到老板家了。我摸摸阿龙的头。可能预感到我们再也不会见面,阿龙突然站立起来。牠伸出舌头,舔我的手。嘴里“呜呜”叫着,仿佛是在告别,仿佛是在哭泣。我不由地俯下身去,把脸贴在牠头上。牠抬起头,用舌头拼命地舔我。我的脸上感到一股温热,一片湿潤,感到一阵急促而激动的喘息声……
加洛斯牵着阿龙走进大门。进门后,阿龙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着我。
铁门“砰”地一声关闭。这座像牢狱、又像坟墓的黑色铁门关闭了。它像一张巨大而可怕的黑色大口,把阿龙吞噬了。
我心中怅然若失,苦涩和酸楚涌上心头。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阿龙看不见了;眼前整个世界,是一片什么也分不清的朦朦胧胧的半透明的白色。
我在街上走着。鳞次栉比的商店,繁忙的行人,川流不息的车辆……我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仿佛什么都听不见。我的眼前只有阿龙,只有“嘴里发出‘呜呜’哭泣声,用力摇动尾巴,拼命舔我”的阿龙。
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入睡……
我梦见:我和阿龙,在一望无际的翡翠似的草地上奔跑、追逐、嬉戏。我们向着初升的太阳,向着耀眼的雪山跑去。跑着,跑着,我们便飞了起来。我们飞上了银雕玉琢的奇丽的冰峰雪岭。我们沐浴着金红色的朝霞。我们向着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另一个神秘而纯洁的世界飞去……
(小说情节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