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灾专家话火灾：让废墟开口

让废墟开口

2009-03-24 


火灾专家沿着天工艺苑烧焦的外墙一圈走下来，就对我们说：“火是从第三楼开始烧的。”

 
 十几年来，我调查过200多起疑难火灾。

  疑难火灾就是那些证据不足，以为从此就真的石沉大海了的案子。一些人以为，大火烧过还能看到什么？就可以瞒天过海，从此门背后拉屎再也无人知晓。其实人过留痕，雁过留声，天底下的事情哪有不留痕迹的道理。

  我本来是个消防兵，真正参与火灾鉴定是从天工艺苑那场大火之后。当时省内还没有权威的火灾调查专家，天工艺苑发生火灾，原因一时无法查明。两天后北京公安部派来了一位著名的火灾调查专家。

  我有幸跟着专家在火灾现场转，那真的是长见识。他沿着天工艺苑烧焦的外墙一圈走下来，就对我们说：“火是从第三楼开始烧的。”我很惊讶。在这之前，我们都走了好几圈，也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怎么专家人都还没进火场就晓得火是从三楼开始烧的呢？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专家调查火灾，也是第一次看到一个职业火灾调查专家的风范。从那时起我对这个专业发生了兴趣。那是1994年。我30岁，那年我从战士转成了干部。

  这里我插点个人经历，我当过4年消防兵。1987年我从临安消防中队调入杭州公安消防支队宣传科工作。为什么到宣传科？说起来这是火灾之外的话，我从18岁当兵后就开始练习书法，在多次书法比赛中得奖，因此受到了领导的关注。天工艺苑发生火灾时，我还在宣传科，是去拍照片的。

  天工艺苑这场大火过去了15年，相信杭州人不会忘记，而我更是经常要拿天工艺苑说事，我以为天工艺苑的教训，连普通家庭都可以引以为戒。人离开不关电源，这是比较危险的，说不定家里的哪件电器线路出故障，或者是电源电压不稳，就很容易引发火灾。

  天工艺苑就是因为营业结束，人离开没关灯，吸顶灯线路发生故障，熔珠掉在销售的床上用品上，而引发火灾的。

  火灾现场的勘查是件蛮苦蛮累的活儿。火场里充斥着的化纤、木材、金属有时还有尸体的焦味混合在一起，那种焦味都能把人熏倒。现场飘浮着的烟尘都是有毒的，我国第一批12人的火灾调查专业委员会专家，有4个都是得了呼吸道疾病走的。

  更难熬的是热，冬天都会闷得汗水淋漓。夏天，废墟上散发的热是立体的，来自四面八方，温度一点不比炼钢炉边低。所以我们这个行当也是个拼命的职业。

 

大部分人不是故意放火，但人有惧怕心理，一般都不敢主动承担。人会撒谎，火场不会。

  2005年10月8日晚上，富阳王家宕村一个两层楼的木结构出租房中发生火灾。烧死一对母子，住在楼下的老汉成功逃生。

  这幢楼里住着两户人家，楼上住着夫妇俩和一个儿子。楼下住着老汉和儿子媳妇。起火这天，只有老汉和楼上母子在楼中。

  从大火中逃生的老汉说，他看到火从二楼烧起来。而我的勘查结果恰好相反，从墙面上烟熏的痕迹和烧损程度，我大致判定火是从一楼厨房先烧起来的。

  厨房由两户人家共用，两只煤气灶，靠北的归老汉一家用，靠南的是楼上人家的。

  我由南向北开始清理火场，从两只烧毁的塑料桶残骸流淌的方向来看，都是靠向南边的液化气瓶。按常理判断，这只气瓶就是火源。如果这一判断成立，那么是楼上住户用火不慎造成的，责任就在楼上住户。

  这个结论我没有轻易说出口，多年来已经养成习惯，非得要到证据确凿，再下定论。此时火场只清理了一部分，谁也不能判定接下来会发现什么？记得那天闷热异常，虽说已是十月了，气温很高，一点风都没有，废墟就像一只烤箱。这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除了塑料桶残骸的流向之外，其余物品毁损之后倒塌的方向又纷纷指向北面的液化气瓶，好像北面的气瓶才是起火点。

  我警觉起来，这是不多见的现象。于是将注意点放到两只气瓶和煤气灶上，在进行了比较后，发现南面的气瓶金属变色均匀，阀门、金属全部烧熔，煤气灶和锅烧损变形不大。而北面的气瓶瓶阀较完整，阀口的瓶体金属发青，变色明显，瓶体上部黏附着许多炭化物。检查了气阀后，发现气瓶也处于使用状态。

  再勘查厨房里的电气线路，也没发现问题。为了慎重，我提取了气瓶上和锅内的炭化物进行了技术鉴定，后来鉴定结论与我认定相符——火是由老汉家所用的煤气灶开始烧的。

  老汉起初死不承认，说煤气不在使用中。在大量的事实面前，他才不得不说出了事实真相。

  原来事发当晚7点左右，老汉在熬猪油，熬着熬着，人打起了瞌睡，烫醒后，发现大火已无法扑救，老汉只身逃出。害怕承担责任，老汉讲了假话。

  后来老汉以失火罪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并附带民事经济赔偿。

  我时常感到压力就是这个道理，火灾鉴定牵涉到刑事和经济责任，尤其牵涉到百姓，再小的火灾也不是小事。这中间大部分人都不是故意放火，而是失火，但人都有惧怕心理，失火后，一般都不敢主动地站出来承担责任。这时就需要我们来主持公道，还原真相，分清责任。

  曾经碰到过这样一件事，一居民住户家发生火灾，并殃及了多户居民和一家小旅馆。辖区大队勘查后，认为是楼下民宅的炉灶引起火灾。如果这一结论成立，这户居民将承担相应的民事赔偿责任。

  我去看了后，发现火是从屋顶蔓延开去，再殃及楼下居民的厨房。而肇事的祸首，却是一个被扔到屋顶的烟蒂。原因是小旅馆经常把垃圾扔到楼下的屋顶，结果堆积的垃圾被小旅馆扔出来的烟蒂引燃。也就是说，前面的结论成立，那么受害人反而变成了责任人。这就关乎一个人的一生，甚至是一个家庭。

  我一直认为：人会撒谎，火场不会。

 
消毒柜电热丝上的不燃构件基本完整，排除了消毒柜起火的可能。想嫁祸于人吗？很难。

 
  前年9月，杭州一高层住宅12楼住户家中发生火灾，时间是凌晨。

  我去火场调查的时候，只听到围观群众正七嘴八舌地议论：“原来消毒柜也会烧起来的啊！嘎危险，以后哪个还敢用？”“听说，他收藏的字画也烧掉了耶？”原来户主已将火灾原因公布，同时已与消毒柜生产厂家联系，提出了巨额赔偿要求。

  而我只相信事实。这里我借用胡适先生最著名的话：“拿证据来！”

  我将重点放在厨房，厨房通常是火源点。只见煤气灶、消毒柜、油烟机都被烧得塌了下来，电器的插头都还插在插座上。电饭煲里的锅严重熔化，厨房外面的阳台也烧得非常惨。

  但油烟机的线路，没有问题。在煤气灶的一只灶眼上龟裂严重，说明当时这里温度相当的高，上面有铝熔化后的黏合物，另一灶眼则没有这种残留物。再清理勘查下面，煤气灶下的木柜门面没有完全烧掉，倒在地上，但木门内侧烧损得比较严重。木门和煤气灶上黏附了许多消毒柜熔化后的高分子材料。根据这些情况，我初步断定，火是从木门里面开始烧，再烧到外面的。如果是消毒柜先烧起来，高分子材料熔化后应流淌到地面，而不是流到煤气灶下的木柜门上。

  细节是最容易被疏忽的，有时偏偏就是疏忽了一个细节，最后导致结论的大相径庭。为了证明我的判断，我又仔细看了消毒柜的电热丝，发现电热丝还比较完整，电热丝上的不燃构件基本完整，这样就排除了消毒柜起火的可能。

  我拿了一根铁丝去捅管道煤气阀的阀门，结果证明阀门是开着的。原来当时，户主正用铝锅之类的炊具烧东西，后来水烧干了，锅底烧穿熔化，引燃周围可燃物起火，煤气管被烧破导致煤气泄漏，引发大火。

  想嫁祸于人吗？很难。

  在这里我要提醒大家，在扑救管道煤气引发的火灾时一定要先关阀门，再灭火。燃气灶具着火，首先也要关闭煤气阀门，关阀门时应用湿毛巾保护好手，油锅起火可盖上锅盖灭火。万一煤气泄漏，家里有煤气味，千万不要开灯或开换气扇，以免产生电火花引发爆炸。

 
事情做得好像天衣无缝，哪里会不留下蛛丝马迹？放火要负法律责任，玩火者必自焚。

  去年，有关部门请我去鉴定一辆自燃的汽车。

  看遍了前后上下，唯独在靠近汽车后轮胎的地方，发现有一小块烟熏的地方。这种汽车在出厂时，是没有报警系统的，因此这个部位无电路通过，第一反应是这个地方怎么可能起火？顺便问了车主，有没有为汽车安装过安全报警装置，车主回答，没有。我心里就有数了，可以排除电路引发起火。

  “把车子吊起来看看。”一看底部，很清晰，相应的部位有燃烧痕，这是人为放火，我甚至都能看出，他用的是什么东西助燃的。

  有人称我“活辞海”，其实有点过奖，无非就是工作做得细点。每次火灾现场回来，我都会把各种痕迹进行梳理分析归类，把一些有特点的火灾案例制作成多媒体幻灯资料片，和同行交流，大家就给了我这么个称号。

  后来事情很快就弄清了，原来车主为了骗保，是自己放的火。半年前，这个车主已经用同样的手段骗过一次保，保险公司赔了他一辆车，时隔半年，因为资金周转不灵，他又故伎重演。

  为了骗保纵火的还真是五花八门。

  余杭，一个小工厂的老板，因为经济陷入窘境，无法偿还债务，想要骗得保险金。他以为晚上月黑风高，烧了自己的厂，就再也不会有人晓得，于是用汽油放火烧了厂房。

  我赶到时，厂房早已坍塌，小老板一脸无辜的样子。清查火场时，我找到了助燃剂的痕迹。这下偷鸡不着蚀把米。事情做得好像天衣无缝，哪里会不留下蛛丝马迹？应了这句话：玩火者必自焚。

  还有一起火灾记忆深刻，发生在余杭的一座民宅。

  一般家庭起火，厨房是勘查重点，但在那家厨房我们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一点点清理过去，初步断定火是从大衣柜里烧起来的。大衣柜不会无故自燃，是人为纵火。

  万万想不到，是一个8岁男孩放的火。起火的是男孩父亲的家。这么小不点的人没有深仇大恨，怎么会放火？原来是母亲教唆的。

  这是一个离异家庭，事情的起因是，当母亲去向孩子的父亲要抚养费时，男方很不情愿地将钱扔到了女方的脸上。这一扔，就扔出了一场火灾。不仅孩子的母亲要坐牢，孩子内心受到的伤害也将是终身的。

缺乏逃生意识者最易丧生。上初中的儿子没做任何防护直接想从楼梯下，倒在了楼梯口。

  接到电话是清晨，说是萧山一个加工场起火。吞噬4条性命。怀疑有人放火。

  我马上赶到。这是一对中年夫妇，开了一个将废塑料加工成塑料粒子的加工场，一楼有加工机器，同时兼仓库，二楼以上住人。这就是我最痛恨的是“三合一”场所。这种火灾往往有人性命搭进去。

  “三合一”就是生产、住宿、仓库都放在同一栋建筑的场所。早几年政府已明令禁止，但在农村、城郊，“三合一”场所还不时冒出来。

  失火那晚是周末，读初中的儿子和读高中的女儿都回到了家中。

  我看到，那个男的就倒在二楼距门口几步的地方。二楼上，母亲和女儿倒在厨房，而儿子倒在楼梯口。虽然职业已使得我慢慢习惯了这种场面，但内心不免难受。我一直记得第一次看到火场尸体的感觉，真是一连好几天恶心得连饭都咽不下。

  根据火烧的痕迹，基本确定火是从一楼烧起的。一楼靠近楼梯的边上是堆放塑料粒子的仓库，在那面墙边我发现了电源插头烧损后滴下的熔珠，从墙上烧痕和起火部位的层次感来看地面、碳化物、坍塌物、瓦砾墙灰从下到上都很分明。大致可以判断这个插座就是罪魁祸首了，而不像村民怀疑的是人为纵火。

  让我不能释怀的是，本来在楼上的母子仨应该可以成功逃生。但因为缺乏逃生意识，而丧生火海。读初中的儿子没有做任何防护直接想从楼梯下，结果倒在了楼梯口。如果他能退到厨房，从后窗跳下，下面是农田而且窗户比一般的低。这其实是一条难得的逃生通道，但母子3人都没有利用。

  防护缺失也是他们死亡的主要原因。现代装修材料都含有化学成分，故而燃烧时烟雾中含有毒素。尤其是塑料粒子燃烧产生的烟雾，只要吸入几口就会引起窒息。怎么办？用湿毛巾捂住嘴巴和鼻子，快速逃生。逃生时保持低姿势前进，呼吸要小而浅。越靠地面的地方，烟雾的浓度越低。

  我曾经问过几个一起吃饭的人，有没有看过这里的安全通道，没有一个人回答是看过的。其中有个人说，“这用得着我们自己看吗？要服务员做什么？”我不是表扬日本人，他们的安全意识就比我们强得多。

  1985年发生在哈尔滨天鹅饭店的那场火灾，死10人，伤7人，其中有两个日本人安全逃生。日本人每到一处，必定会先观察安全通道，一旦发生灾难时，他们能够在第一时间找到逃生通道。

  根据我对多年来伤亡火灾的调查分析，火灾伤亡事故往往发生在城乡接合部，火灾中伤亡人员大部分学历低，年龄大或小，逃生的能力差，同时也缺乏逃生的意识。

  前年在宁波象山，一家小吃店发生火灾。这是一幢多层的农民出租房，一楼为小吃店，店主在店内搭了一个10平方米的木阁楼，分了三间，住了11个人，而且为了方便，还在与楼梯间分隔的墙体上开了个小门。二楼是出租房，面积虽然不大，却用木板隔成五六间，连楼梯下都隔了一小间。这些房间租给外来民工。三楼以上是房东自己的用房。房东为了安全，在二楼三楼之间装了一道铁门。

  这次火灾教训十分深刻，火灾的起火部位在一楼阁楼，大火通过墙体上的小门，顺着楼梯迅速蔓延到二楼，而铁门的存在，使二楼的租户既无法下楼，又无法上楼，无处逃生，结果造成4人死亡，其中两人就倒在二楼和三楼间的铁门前。所幸火灾发生在晚上8点左右，二楼租户人不多，否则死亡的人将更多。

70岁老太太带着孩子们从正在燃烧的大门中冲出，成功逃生。唯独这个7岁男孩没有逃出。

  那是多年前的一场火灾。就是在今天看来，也是值得一提的。大火发生在杭州的一个老式大墙门中，房子砖木结构，中间隔着一个十多米的大天井，里面生活着十几户人家。正值暑假时节，除了正在上班的大人，大部分孩子和老人都在家中，老老小小20多人。

  其中一个70多岁的老太太，住在墙门的最里面，正在准备中午的饭菜。当她发现起火时，大火已经烧到了身后，她转身抱了才几个月大的一个女婴，爬到门口，发现大火已经封住了墙门的出口，邻家几个10来岁的孩子拖着一个不会走路的残疾妹妹也被大火逼到了天井中，此时火趁着风势正从南边的房子开始向北边的房子翻卷，眼看天井也要成火海了，老太太于是带着孩子们硬是从正在燃烧的大门中冲出，成功逃生。

  清理火场时，发现烧死了一个7岁男孩，男孩从小由外婆带大，外婆对他宠爱有加，但约束甚多，平时男孩不离外婆左右。起火后他跟着外婆逃出墙门，此时大火尚未烧到墙门。后来看到外婆返身进入墙门去取物品时，他也跟了进去，那外婆在慌乱中只拿了一领草席就转身逃出墙门，小外孙却没能跟出来。

  这次大火共烧掉了12户人家，连不会走路的残疾小孩和几个月大的婴儿都成功逃生，唯独这个7岁男孩没有逃出。

  还有几年前发生在南昌幼儿园的火灾，大火烧死了14个孩子。其中有一个叫如宏的4岁男孩成功逃生。

  当时如宏被烫醒后，看到有的小朋友趴在窗台上哭，有的坐在床上哭，如宏没有哭，也没有叫，而是赶快起身，连鞋子也没有穿，就光着脚丫往门外跑，这个孩子为啥能做出这么快的反应？原来如宏两岁时母亲病逝，没有了母亲呵护的如宏在平时就比其他孩子独立，他会自己穿衣，系鞋带，因此在面临重大事件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依靠自己，和前面的那个7岁男孩相比，两个孩子在同样面临灾难时的不同反应值得我们深思。

 
连跑步机、饮水机、充电器也会引起火灾。火灾隐患就包围在我们四周，不是危言耸听。

  如今的火灾隐患，的确比以前多了。我们小时候家里只有电灯，连电风扇都很少见，现在你数数家里有多少电器，大的家电不说，就从小家电说起，从暖脚、暖手、暖床到摆设性的金鱼缸都是带电的。仔细想想有时连自己都会吓一跳，我们的家几乎已成了电器展示室。火灾隐患就包围在我们四周，不是危言耸听。

  你有没有听到过连跑步机、饮水机、充电器也会引起火灾？

  上世纪80年代之前，一般民房失火都是用火不慎引起的，之后则是由小家电引发的火灾事故大幅攀升。近几年有权威部门统计，全国电气火灾在重特大火灾中所占的比例，已从30年前的8%，飙升到目前的40%。城市火灾事故中，因电气原因造成的火灾事故占第一位；农村火灾事故中，因电气原因造成的火灾事故占第二位。去年上海商学院女生宿舍的火灾，杭州各大媒体都作了报道，就是一只“热得快”引起的。

  类似这些小家电引发大火灾的报道，只要留心一下，会发现每天都在发生。怎么避免，很简单，我又要老话重提，离开前切断电源。 


（转自2009年3月24日杭州日报第B09版“倾听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