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薛晗是我在玩陶艺的地方偶然认识的小师弟,我们研究生毕业时,他才刚进大学。
他过来找我玩多是为了谈天。他读的是机械,却不像一般的理科生,对文史哲学充满了兴趣,小小年纪竟也是通今博古。他爱坐在我的身边听我讲笑话,也爱给我讲他的见闻。
他说起寒假里去沈阳的趣事。他们几个同学到了一家饭馆点菜。到了东北自然是吃炖菜,首先来个最有名的猪肉炖粉条,然后来个小鸡炖蘑菇,再听店家推荐来个垮炖鱼。看看菜单,一共四个人,平均一人一个菜,那么再来一个八大炖,虽是贵了些。服务员再三再四和他们确认,他们除了那三炖还再要个八大炖。菜上来了三个,他们瞪大了眼睛,那不是盘,那是盆。也不是四个,猪肉炖粉条就有两盆,小鸡炖蘑菇也是双份,服务生还接着一盆又一盆端上来,桌上都放不下了。他们问服务员,才明白他们最后点的一个八大炖原来是八个大炖菜。他说起这件糗事,我听得止不住的笑。然而他看着我笑,有些难为情了。
他来和我谈天,碰上我和泓出去玩,我们拉开车门进去,他就站在车边眼巴巴看着我们走,像一只被遗弃的可怜的大小狗。他诚恳对我请求,姐姐,能不能答应我,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让我知道?
我郑重答应了他。可是他忽然失去踪影了。
我和泓出国的事定下来,向朋友们一一辞行,我打电话去他的家里,才得到了他的新消息。他搬到校外的五道口住了。我去看望他时,他正好伤了脚,拄着两根拐杖,看见我去惊喜的像个傻瓜。他告诉我他转到中文系去了,我问他有没有想过转系的后果。他点点头,惨笑了,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他的父母把他的零用钱从800减到了300,他的日常开销拮据得很了,他都没钱去剧院看一场恋爱的犀牛。临别时他问我还会不会再去看他,说他哪里都不方便去闷得很。然而我第二次再去,他已经搬走了。那时候联系都是靠着地址和固定电话,我没有他的新地址又不想引起他父母的误会就又和他失联了。但我知道他转了系,这倒是好了,清华的话剧团有名得很,中文系的学生是主力,看到话剧团的演出通知后,晓瑜便陪着我去找他。我们去得晚了,礼堂里人山人海的,绕到入口一角看到一个剧团成员,我问他认不认得薛晗,请他转告有人找,住新斋。当真是马上相逢无指笔,凭君传语报宿舍。晚上十点多有人敲门了。我猜是薛晗得了信赶来了,打开门果然是。他手里拿着一大包茶和几本书,很快乐的样子。互相问候了几句,我说起他搬家失去联系的事,他急忙交代了他现在的住处,是离新斋不远的26号楼。他说茶是他爸爸的病人送的,是顶新鲜的新茶。也不知我想看什么书,就随意带了几本他读过的。他离开的时候,站在门口,沉默了一下,说道,姐姐,你来找我,我真高兴。演出前我正在后台搬道具,忽然有人跑进来,大喊,薛晗,有美女找!他说着笑起来,我也笑起来。
我们复有联系之后,他并不常来,偶尔造访,送来了许多流川枫的漫画,到我走时堆起来足有半人高了。我很早就看过的哈利波特也是他送来的。
我买好了机票,去向他辞行还书,谁知他却又已搬离了26号楼,他的室友也不知道他搬到哪里去了。他也没有来通知我。他不知道我离开的日期,我也无法给他留下我的新地址,我又一次与他失去了联系。我只能嘱托晓瑜,如果薛晗来了,请她务必把我的新号码给他,然而晓瑜说从我走后她再也没见过薛晗。
我终究没能履行我的诺言。记录他家庭地址电话的小本子我出国前留在北京泓的家里,已经遗失了。我到网上搜索他也没有结果 。我就怀疑他到底成了个落魄书生。
我的半生里没有遇到比薛晗更高大更细心的男孩子了。我无意中提起别林斯基,他隔几天就拿了一本过来。说起中国的丝绸纸艺,新年他就送了我一个外边包着白色绫缎里面有一朵立体纸花的大贺卡做礼物。他的脾气是极温和的,哪怕我把薛字和薜字错写了还固执己见,他也是温声对我说,薛是我的姓,我是不会错的。我向来自负不写白字,他只好拿来字典,一查才知道真是我错了。他的身高大约有一米九十,我站在他身边和他说话是仰望着他的。我喝过的最香浓的茉莉花茶是他送来的江西茉莉花。我冀望着有一天还能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