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家里的刷马桶者。幼承庭训,母言:马桶乃家里最腌臢处,不可使男人近之,不可使幼童近之。(这与男人不进产房恐生血光之灾是一个道理。我妈妈重男轻女自轻自贱的思想由此可见一斑)那么,唯一能近马桶者,便是女人。或是老妈子,或是女主人。没有老妈子,便只能是女主人。我家里没有老妈子,刷马桶这副重担自然就落在了我肩上。(纵然有二奶至八奶九奶愿意替我刷,我也是不愿意的。)
我甚厌烦做家务,然而不得不做。家里可以凌乱无序,书遍地是,花四处开,毯子揉成团,但不能脏。家里最藏污纳垢不外乎是厨房,厕所。只要这两处清爽干净,别的地方即便脏也有个限度,至多多些灰尘,不至于使人生出厌世的心理。
我懒惰但绝不能容忍肮脏,虽然不能像刷牙一样日日刷马桶,(据说勤快的主妇中有人能做到的。我猜我的波兰邻居就能做到。)但一旦看见了经过三个男人糟蹋过的污渍斑斑的马桶就一定立刻戴好塑胶手套,喷好清洁液,拿起马桶刷奋力刷洗起来,务必使马桶回复光亮洁白的容颜。
这不是容易办到的事。不是你一两刷子下去就能大功告成的。需要你气沉丹田,运用腰力臂力,手眼配合,或横擦或纵刷或磨蹭,辗转回旋。马桶的上水处,下水处,广阔处狭窄处,沟沟槽槽均要顾及到。尤其是下水处,我谓之深喉处,深喉深处的污垢不是显而易见的,如果马虎将就,其实是完全可以装作没看见的,因为一般人是注意不到的。纵然忽略这一处,招待客人已是足够诚心了。可是我火眼金睛,并且吹毛求疵,不刷到马桶光彩照人无一丝污渍不肯罢休。清理这一处的要诀唯一个杵字。来来回回地杵,反反复复地杵,好像这是世界上你唯一热爱唯一愿意倾尽心力去做的事。
里面好了还有外面,外面需用消毒湿纸巾细细抹拭,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要面面俱到。底部也不能忽视,尤其是与瓷砖连接处,异味常常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我刷马桶直刷得千回百转柔肠寸断。据说全世界日本人刷马桶的境界最高,高到马桶里的水可以直接舀起来喝。我显然还达不到这样的要求,只能老老实实做中国人。但是经过我的清洗,马桶里里外外,方方面面都焕发出它的新生,仿佛是刚刚从店里运来的模样,骄傲而谦卑地等着人去亲近它。
外子刷过的马桶就不是这个样。他偶尔刷一次,潦潦草草,我去检验,不是内部斑驳就是外壁还留有毛发。我只好再重刷一次。
我刷了这二十年马桶,深知这是项艰巨的任务,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做好的。有许多人便是如外子一般,刷过的马桶依旧一副使人厌恶的张狂模样。倘若把马桶比作事业,那么有我的精神和毅力,以及技巧,何事不成呢?如果把马桶比作国家,那么谁人是刷马桶者?如今马桶如此腌臜,谁人能如我这般手艺超群并且认认真真兢兢业业?
我没生出女儿,将来儿媳未必听话,这一身绝学就只好失传。哀叹之余,特撰文铭记,以遣悲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