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香根与谭鱼头
朋友种的长豇豆送了我一些。我放了几天,准备要吃的时候发觉不太新鲜了。不愿辜负朋友的盛情,想了想决定腌了做成酸豆角。下这样的决心对我是极不容易的,因为于厨房的事我实在懒惰得很。腌豆角的过程也是极其繁杂的。先要洗干净腌菜坛子,菜也要洗了晾着,再需烧了开水放凉,等上一两个时辰,水里加了足够分量的盐粒儿化开,再把豆角一根根放入,再加白醋,水要完全没过豆角,最后盖了盖子,放一些水在盖子周边封了口,这样基本算大功告成。等三五天就可以切了炒肉末吃了,是很下饭的一道湖南土菜。
我第一次吃是二十年前在北京的一家应该是叫菜香根的湘菜馆里。当时一位湖南籍的朋友请的客,点了许多有名的湘菜,我现在记得的有瓦罐炖的金黄色的土鸡汤,一人有一盅。覆了厚厚的鲜红色泡椒的一大盘剁椒鱼头,炸的深紫的一碟湖南辣炒茄子,一小碗配着碧绿的烧辣椒的棕黑的皮蛋,还有就是酸豆角炒肉末了。米饭是用钵子蒸的,雪白的一粒粒的晶莹剔透。我原是不大吃米饭的,但那一天就着豆角连吃了两碗。因为太辣还喝了许多汽水,晚上回去肚子胀鼓鼓的,再三地漱了口,嘴里也还是感觉刺激得很。湘菜的辣不同于川菜,首先辣在口腔,不喝水是受不住的,然而回口却香,让人忍不住又继续吃。这一次使我记住了湘菜的滋味,后来每到一家馆子只要看见酸豆角炒肉末都要点来吃。然而做得好的地道的却并不多,不是太咸了就是辣的不够。我抱怨得多了就想自己来试,居然很成功。有一次腌好了还兴冲冲送了一位朋友一半,她是很善于腌菜的四川人,吃了也很是赞美。我得意之下特意跑去一家店找到一个不用委屈豆角折腰的高大的玻璃密封瓶,每逢腌了菜还可以放置着装饰厨房。然而事不过三,做多了也就吃腻了,吃腻了也就忘记了。
去年朋友回国,留了一个漂亮的青花小瓷坛给我,我一直放在水池边当花瓶摆着,有了它又有了豆角,我终于又腌了一次酸豆角,距离上一次至少也有七八年了。腌好了取出来又在冰箱放了几天,晚上突然想起来,剁了肉末拿来炒了,像是回味了一个久远的梦。
我总奇怪有人会对做饭乐此不疲,我看来是繁琐又劳累的事,我只是偶尔体会到乐趣,像今天的晚上。或者,当我在朋友家的厨房里一个人心无旁骛地安静地炖着汤的时候。朋友家的厨房,四面墙都开有落地窗,还加了天窗,朝南的门窗连着有树林掩映的高高的露台,露台下有小溪潺潺,我默默洗菜的时候,虫子在午后温暖的纱窗上爬着,松鼠时不时跑过来捡着橡果,正是清秋时节。朋友家,今年自春后我很久没去造访了。想起去年,一年又过去了。也许我该去他家再腌一次豆角,他虽然是江浙人,也许也爱吃下饭的湘菜,他那里真是适宜煮菜做饭呢!
我此生有幸,遇到一些人,便做了大半生的朋友,有了为难的事,从不觉得自己是孤立无援的。甚至借钱,都可以轻易地讲出口而不必再三踌躇。外子出国去后,我独自在国内又过了五个多月,却无半分孤独之感,身边有友朋照拂陪伴,是我人生中又一段无忧的时光。生活费是一位受了外子嘱托的朋友按月送去的。有一个月他要外出便一齐给了我两个月的,我闲逛时不幸被小偷偷去了钱包,顿时变成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师弟知道了立刻送了他仅有的存有八百块的存折给我,同宿舍的朋友慷慨解囊已先借了我五百块。等朋友回来我向他讲起时,他安慰我说,不必在意,小偷比你更需要钱。随后又给了我一笔钱,还嘱咐我不用节约。我也出国后,欠的债就搁置了。直到十多年后外子回国,他问我为何不一同回去,我开玩笑说,因为我不敢见你,怕你向我讨债。他笑着说,给你债务免除。我一向以为他薪资丰厚便真不在意,谁知道他也有落魄的时候,最艰难时口袋里只剩了几百元,却不曾向我们开口提过一句。我们常在一起吃饭,一般总是他做东,我们也从不和他争抢。他点的菜总是又贵又难吃。现今回去一起吃饭也还是旧情景,只是他点菜的水平提高了。我曾对我已远行的朋友说,朋友是最宝贵的财富。这位朋友大笑说,你深愔这句格言的精髓,朋友确实是你的财富啊!
做学生时我常相处的是另一位朋友,他在外子外出时负责照顾我的生活,包括带我去食堂吃饭,跨越整个北京城从北到南护送我去外子家。我们租了自行车他骑,我自然地坐在后座,他一边奋力蹬车一边痛斥我,都是你,害得我连个女朋友都找不到。后来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地追求女朋友,追回国来我们一起吃饭,另一对朋友夫妇定了一家叫谭鱼头的馆子,席间他问说为什么要叫这样的名字。我促狭回答他,老板姓谭,卖的又是鱼头,故而就叫谭鱼头。好比你将来开了店,你姓刘,假如你卖狗头,店名就叫刘狗头。他听了恨得牙根儿都痒痒,众目睽睽下也只能瞪着我不说话。我和他常常争执,外子就只好常常在中间打圆场,当然常常是偏向着我的。我是爱说玩笑话的人,有时候不经意就得罪了人,虽然从来并无恶意,然而近年来的经历也使我明白,个性相合原来不只是夫妇之间重要,朋友间亦然。我才明白待我如兄长一样的朋友素来对我是如何地宽容忍让。我们常在一起吃饭,我点一道菜点到他忍无可忍,他请求说,你能不能换一换?我又说,这正体现了你我不同的品质,我这叫专一,可见你是个花心大佬猪八戒。他怒道,我这是多样变通,你那叫死心眼儿。他是汽车系的,却需要考马克思主义原理,我看他愁眉苦脸背书背得可怜,就启发他,知不知道八股文三段论的做法,他生气地回答,不知道。还请我滚远点儿,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我就偏坐在他身边看笑话。他不通诗文,我决意教他对对子,看见宿舍楼下的一行柳树出题说,一行绿柳八棵树,他应声对出半行绿柳四棵树。这样的名句,使人哭笑不得又叹为观止。我们为了谁更适合做朋友的女朋友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令朋友捧腹大笑。冷眼比较,他的聪明是伶俐,外子的是乖巧,异曲而同工。我们三个人曾一起度过了一段青春时光,如今二十年不见了,他在北欧,我们在北美,偶尔微信聊几句,还是相似的情形。我的朋友们,是如手足一般地可以信赖依靠,我们之间的情谊不足为外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