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薛霸
我们一次又一次地相聚,
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别离。
在过去的数世里在今生,
我们是朋友我们是兄弟。
跋 - 相忘
浮生匆匆。
今天是他四十五岁的生日,转眼间他已离开九个月。回首细思,距离我们头次打架也已经快三十年了。如果记忆没有欺骗我的话,相识以来我们从未为彼此庆过生,以后也不再有机会。久居海外,加之生性疏懒,这些年来我们只见过寥寥数次,屈指可计。且每次都是行色匆匆,浅谈辄止。本以为来日方长,依旧有大把时间像旧日一样来挥霍,谁知事与愿违,他选择与我们分道扬镳,先做了远行人。
多年来他的种种经历我浅略知晓一些,至于他灵魂的彷徨,却只能管窥,不得全豹。我猜想每个人都是一座孤独的山,每个人的心思都只有自己能懂,我不想去尝试明白他,我觉得我也不能明白他。我猜想他恐惧的只是孤独,他需要的只是陪伴。他没留下只言片语,可能是他的执拗,我的人生我作主,无需向人解释,亦可能是他的洒脱,大家相忘于江湖,何必多言。无论何种解释,都不再与他相关,他已脱离这俗世。而我辈尚留在这尘世,仍要面对诸多无可奈何的人和事,仍要面对诸多无法逃避的悲欢离合。他算是幸运的,身后有友朋诚挚地追忆悼念他,而大多数的人就如暮鼓响过,无人在意,没有余音,不留一丝痕迹。
我的幼子是他的义子 ,他常常问我,干爹去哪了,怎么不跟我微信了。我告诉他,“你干爹去非洲了,那里有最美丽的景色,那里有最善良的姑娘,那里有最自由的天地,但是那里没有网络”。 年前去探望他,他现今的居所很逼仄,只是一个盖着红布的小盒子,名字也没有,唯一能见的只是门牌号,号码是 299。他距离我们宿舍300,仅一号之差,却阴阳相隔。然而我十分确定,他不在那里。也许他在乞力马扎罗山上,寻找那只冻僵的豹子,也许他在加勒比海垂钓,正试图捉到一条大马林鱼。最有可能的是,他隐居在一个既安静又热闹的小镇,家中有个聪慧宽容体贴的姑娘相伴,卧室里有一张非常舒适的床,餐桌上有各式精致的点心,书房里有满架的书,也有许多好莱坞大片。他每日悠然自得地消磨时光。
他转身离去,我们彼此相忘。
引子
呯,尖锐的冰裂声向远方蔓延,像闪电般撕裂了暗夜的幕帘。
我仿佛从悬浮的空中坠落,重重摔落猛然惊醒,环顾四下,皎洁的月光依旧洒在窗前,远方的虫蛙依旧聒噪。恍惚间叹了口气,又将是一个无眠之夜。伸手习惯地去摸搁在床头的水碗,一摸却什么也没摸到。不知从何时起,我经常被这样惊醒。仰面躺着,盯着黢黑的房顶,似睡非睡间消磨着黑夜。窗台上放着的泥偶,面目幼稚可爱,是我义子送于我的。记得当日他趴在我耳边,用稚嫩的小手拢住小嘴附在我的耳边说:“干爹,这是我从大相国寺庙前买来的,是一对,一个我随身带,一个留给你。日后你想我时,就对你这个娃娃说话,我这个娃娃就会告诉我。我也会对我的娃娃说话,将有趣事讲于你听,这样你就不会寂寞了”。我不由伸手拿过泥人,放在耳边听了听,什么也没听到。又把泥人放在嘴边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无声地抿了几下嘴,复放了泥人回去。翻身躺下,静待着天明。
许久,报更的声音传来,五更天了。
升堂
梳洗停当后,穿上皂服,戴好差帽,直奔开封府衙而去。路上在曹家婆婆处叫个肉饼,喝碗胡麻汤。边吃边习惯地和路人打招呼,可总觉隐然若失。以前每逢早值,都是和薛霸一同在这曹婆婆家说说笑笑,如今也不知这厮身在在何处过得如何。
到了府衙,会了众兄弟,准备等大人升堂。身为捕快,我本不必做此等杂事,可州府韩大人非令我早值,说我面相威武,定会叫奸佞之徒心生畏惧,不敢欺瞒搅事。大人端坐堂上,我辈执杀威棒分呈两列,一脸凝重,高唱“肃静,升堂”。大人在上审犯断案,原告被告犯人证人讼师如同走马花灯好个喧闹。堂外是人生,堂上亦是人生。数年目睹各色人等,听闻各种匪夷所思之事,为名利财色,众人不惮礼义廉耻,无所不尽其能,令人叹为观止。我始终不解,人何以不堪至斯。心下不禁黯然,仿佛离了魂,堂上各色声音,叱喝声,哭诉声,有如蚊蚋,渐不可知。恍惚间看到薛霸站立对面。
曾听成鉴大师讲经道,“世间芸芸众生,不知何所来何所去,为贪嗔痴所困,恨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有如水中月,镜中花,终是一场空。” 我不甚解,问于大师,“何所来,我不知;何所去,我亦不知。堂堂男儿行人世间,但求一个真字,无愧于天地,安不足乎?” 大师道,汝固有慧根而锦衣夜行。大师又令我详解,我无法自证其说,颓然而归。此诘问萦绕于心,反复琢磨,终不明了。
几个时辰散了堂,众兄弟们如往常收了监后,约了同去喝酒耍钱。我孓然一人,无甚牵挂,或同去玩耍,或独自闲逛,或去父母家请安,或去家姐处哄逗小侄女。最喜去大相国寺和上清观恭听高僧道长的讲经说法,虽不尽能领悟,也能解不少疑惑。常想当年私塾时,一众伙伴自作聪明相互狡辩,往往各执一词争个昏天黑地。虽懵懂幼稚,赤诚之心令人感怀。
私塾
说到私塾,不得不提薛霸。私塾头一日便遇到同来的薛霸,不知何故我与他颇有抵触。一日彼此起了龌龊,撕打起来,倒打了个势均力敌。两人浑身泥土,气喘吁吁,都脱了气力。嘴上却都不退让,定要约了再战,都道要将对方打得心服口服。可惜这架终没再成,我们却不打不相识从此混在了一起。
读书之事乏善可陈,无非是背书写字,写字背书,几年下来,也算小有所成。授课的胡夫子年逾五旬,身形高大为人风趣,颇有仙风道骨。记得他说文章三境界:了然于心,了然于口,了然于手。彼时年少,并不知晓,成年后才得领会,单是于心一途就属不易,观今之文字多无真心,犹如无面目之人,只以脂粉浓涂之。夫子又道,文如其人,我以为然。我从小好问,夫子讲书,凡有不明处,总追个究竟。夫子脾气好,也不为忤,反有嘉许。道做人之道,先要心智健全,次要明辨是非。可我多有不明,诸多释仿若自说自话,即便先贤文章,也多有抵触。究竟何为健全,何为是非。年岁日长,心中困惑也日增。
私塾几年,结识一众伙伴,大腚,老爵,神棍,白腿龙,康师傅,杨大,胖墩,翟飘,衙内,懵懂顽童,百年好合。吾等顽童群聚一处,散了课后一起四处恣意玩耍呼啸山林。夏日上山捕鸟,下河捉鱼,冬日打雪仗,堆雪人。有时又分帮结派,互相角力,摔跤,鞠蹴。虽玩的不亦乐乎还全没耽误了功课,也算奇事。书都读得尚可,却无一人去博功名。夫子也不在意,只是嘱咐大家行端立正,勿要污了师名。
彼时年少轻狂,读了不少英雄侠客之书,好行侠义之举。常为朋友打抱不平,惹了不少麻烦。曾遇一同龄,彼读书尚可,人品着实不堪。类若沐猴而冠,不知羞耻,自以为是,嘴中污言秽语不断。别人都远之,我几番忍让,终不可忍,将其教训一番。惹了祸后,只好到薛霸处避风头。事后想来,着实悔恨,竟与此等小人相斗,实有辱自己。痛定思痛,自知性子暴烈,便尽力按捺脾气,但时常仍不能自已。
白驹过隙,离私塾时,夫子语重心长告诫我,侠义之事,可敬不可学,莫要意气用事,莫要心思太重。
众兄弟从此四散各方,后虽有相聚,也再无那时赤诚。叹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押解
薛霸与我寻了个好差事,在汴京府当差做捕快,亦算是官门中人。当差不久尚不通关键,一众旧吏见薛霸和我新晋,且无根基,故将我二人荐于通判大人,言我二人机灵可靠,是押解犯人不二人选。我等不知押解之劳顿辛苦,欣然受之。待听闻犯人乃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林大人时,我俩相视苦笑,方知被欺。林大人受审,我等均在堂上,其中关键模糊知晓。林大人被诬,非我等庶民敢问。启程之日,再见林教头,不忍侧目。昔日身姿挺拔,英气薄发,今日形色枯槁,垂头丧气。我二人小心上前,请他上路。往沧州路途中,林教头终日郁郁少言寡语,叫其行则行,叫其住则住,一副了无生趣状。夜里常常呆坐,目直眼滞,口中念念过往之事,常常自责不识奸佞。他自言平素为人端正,多行善事,何以上苍如此不公。我们常劝慰他,此等境遇实属不幸,但大丈夫能屈能伸,忍过一时,自当海阔天空。
途经野猪林,不料鲁提辖已等候多时。他为人侠义,与林大人一向交好,故来相送一程。提辖可谓英雄豪杰,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嗓音洪亮,说起不平事,目瞪眼嗔,一句直娘贼,真如佛门狮子吼,胸中愤懑尽去。又真是个急性情,但遇不平事,一语未毕,拳脚已至。虽多有莽撞,却待人赤诚,令人敬佩。他二人,一静一动,一忧一躁。白日里,吾等为鲁提辖豪情所感,恣意纵行,笑骂任性,哪里还管那些破烂规矩,都一并打个稀烂。黑夜里,睹林教头郁郁黯然之形,闻其哀叹无望之声,我等感同身受。诸多苦痛困惑一并郁结于胸,仿佛万千蚁虫咬噬。又有如梦境,愈陷愈深而不自知。费了许多周折经了许多磨难交了差。
归来后,薛霸和我都很索然。不知怎地,我总念及林教头和鲁提辖。白日里是鲁提辖,自由自在无所拘束,恣意纵行惟从己心。黑夜里则是林教头,抑郁寡欢百无兴趣,孤独寂寥无人能懂。薛霸有道是: 提辖一转身忘了过往,教头却总活在过往里。
婚配
薛霸告了辞,说是在外找了个好差事,就匆匆携全家远迁。临别时我义子送我个泥娃娃,童言嘱我好生保护。送他们走后,我也告了辞,凭着先前的关系,和几个朋友干起些买卖。彼时,身边同伴纷纷成家,父母也催我婚配。平日里虽和许多姑娘家相熟捻,但真论及婚嫁,还颇为踌躇。我自知自己颇有些乖张,总思量怪力飘渺之事,常说些不和时宜之言,偶做些惊世骇俗之事,又不愿曲身告解,常惹误会缠身。且重侠义,轻私情,少体恤女儿心。加之性情耿直无持重耐心时有激愤之举,实非过日子之良家子。自己心知肚明,故于婚姻无太高期冀,但求家世清白,秉性良善,宽容大度,温婉贤淑即可。
筛来选去,择中城南一家殷实小户的姑娘,阿淑。汴京城风气不比寻常,颇遗唐风,礼法之事殊无大碍。我常携阿淑姑娘四下走动,庙会,灯节,花市等等无一错过。阿淑姑娘非聪慧伶俐之人,但几番相处下来,感其温婉体贴,安分守己,不惹事生非,自觉尚可。待双方父母首肯后,择定吉日,迎娶过门,好个热闹。
自知业已成家,当安下心来。婚后初时,诸事颇顺,虽不能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倒也过个平稳安生。可世事未能尽如人意。阿淑自觉有了名分,娇气渐生,于我拘束日进,不时娇情耍性。但有争执,其执拗不知进退,惹得众人侧目。经年累月,令我渐生倦怠。几番思量后,趁着尚无子嗣,执意休书一封。但念阿淑并无过失,身为男儿,只好尽力补偿罢了。事后,朋友或有问其缘由,我均避尔不答。其实我自知,“非不可忍,实不愿忍。忍一时可以,忍一世又为何?己生当由己。阿淑之后,又处过几家姑娘。或若两世中人,除俗物外并无相似,彼不知吾,吾不知彼。或是相互有意,却八字不合,性格相冲,彼此难有退让。岁月蹉跎,几番下来皆无果,自己也兴致缺缺。虽常感寂寥,也无可奈何。
云游
婚姻一事尘埃落定后,我继续着生意。那几年光景不错,收入颇丰。没了羁绊,每日里我呼朋唤友,寻欢作乐,好个逍遥快活。虽又结识不少良家姑娘,但均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父母反复催促无果,虽长吁短叹亦无可奈何。好在家姐嫁人生子,夫家又离娘家颇近,终日走动,倒替我挡了不少口舌。一家人其乐融融,欢声笑语不绝。
然古诗有云,人生不如意十事常八九。家父身体一向硬朗,不想竟骤然病故。逢此剧变,我不知所措。幸吾姐有父遗风,将诸事安排停当。我自幼顽劣多惹事端,父母为此甚多烦忧困扰,家父虽有责备却多有宽容。他甚少说教,惟身体力行。想我所悟之人生道理,自觉多从书中英雄侠客义士高人处得来,但细思后,诸多品行依然多源自家父言传身教。思及往事,历历如昨。如烟如雾,如梦如幻,时隐时现,时消时长。仿佛触手可得,转瞬又隐没不见。情思郁结于胸,心灰意懒,整日恹恹无精神,终日里浑浑噩噩,举手投足皆携着困顿之气。秋去春来,时日久了,才添了几分生气,恢复了一点气力。重开局面,又与朋友寻个新生意。凡事物新生,朝气丰盈,大家齐心协力,生意节节攀升。然人心多变,世事难料。凡有利害,立见人品。挑头大哥食言,我等皆为其所欺,所获甚薄。虽世事沉浮亦已久,此等反复已见怪不怪,但仍多有唏嘘。罢了此事,心神疲惫意兴阑珊,再无意俗事,便起了隐遁之意。天下之大,不若云游四方。为俗事所困,岂不悲哉。遂别家人,独自信游远方。薛霸久无音信,途中或可偶遇。
这一游就是三万里,三万里山川,三万里云月。
我穿行熙攘街市之中
我夜卧荒凉沙漠之边,
我独步无垠荒原之上,
我驻立巍峨高山之巅,
我踯躅险峻峡谷之底,
我蹒跚冰封海面之上,
我逡巡狂暴飓风之缘,
我徜徉原始森林之间,
我走遍了千山万水。
我环顾光怪的人群,
我凝视无边的黑夜,
我放眼广袤的海洋,
我仰望深邃的星空,
我细观飞逝的流星,
我遥看惊悚的雷电,
我看尽了大千世界。
终于有一天,
我累了,倦了。
我知道
我已到达了我的边界。
冰裂
云游归来,复回府衙当差。重操旧业,平淡无奇。不知觉间,四季已变换数番。
冬日午后,散了当值,约了几个兄弟,到了金鱼池畔的李记酒家。大家沽了几壶烧酒,要了些小菜,闲聊些奇闻怪案,倒也一个热闹。我边喝边附和,心里总感淡淡寂寥。酒壶不知空了几次,忽见窗外鹅毛大雪。见此情景,我叫小二道,难得今日兄弟们尽兴,记在我账上”,说罢和大伙拱手散了。此时喝得身上正暖,想想孤家寡人回去也无趣,不如顺着湖畔散散酒气。走着走着,见许多孩童在湖上打雪仗,堆雪人。回想起当年和发小们也是这般玩耍。不由踏上湖面,往湖中信步走去。
雪越下越大,孩童的嬉笑声渐渐隐去,岸边的楼阁也慢慢淡去,只剩四下弥漫的飘雪。周遭寂静异常,没有人声,没有风声,耳边隐约落雪的沙沙声。环顾四周,仿佛置身无边的雪原,连身后的脚印都不可辨。上面落着白,下面铺满白,四围环绕着白,我失去方向,不知身在何处。索性放身躺下,雪花渐渐将我淹没,五感尽失,仿佛悬浮起来。竟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松弛。似乎我已和这冰雪化为一体,和这天地融为一体。忽然,只听“呯” 的一声,冰底崩裂,由远及近仿若利刃,劈开我的身躯,劈开我的意识,我被劈开震碎,化成了无数的碎片。我没有些许慌乱,就这样平静地任由自己慢慢地散开。不知是化成了冰,还是化成了雪。
后记
自去年夏末知悉他的离去,往昔旧事如冬雪消融,始如泪珠点点滴滴,后如春溪潺潺不断,又犹如清冷雾霭,摸不到躲不开,萦绕周身。心绪难平,故写下一篇短文,非悼非忆,亦实亦虚,为他也为己。大约只是痴人梦语罢了。
前次给家人扫墓,赫然在左近看到另一高中同学的墓碑,去了已经近二十年了。在过去的十几年中,我擦肩而过竟然从无觉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