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个世界
一
我虚十六岁生辰时父母为我大肆庆祝了一番,邀延了众多亲戚朋友,我收到了许多的礼物。有金银珠宝,有衣衫,有脂粉,有书籍。最使我钟爱的是我的长兄送给我的一套上下两卷本的诗海。
我的长兄大我七岁。他性情柔和,待人宽厚,与我的二兄不同。我的二兄天生争强好胜,处处锋芒毕露,事事喜为人先,对我也不肯有半分相让,故而我虽然年龄与二兄相近,自小却是与长兄亲厚,与二兄并不和睦。幼年时我常是跟随在长兄的身边,祖父母过世后父母有事外出时,多是长兄照看我,带我玩耍,煮饭给我吃,念书给我听。我长大到虚十六岁时,时至一九八九年,是我初中最后一年,长兄正要大学毕业。长兄从高中住校离家起,实际我与长兄已分别了几年,一年中唯有寒暑假能够相聚几日,但长兄待我的情谊从未稍减,他最是知道我的性情和喜好。我珍而重之地把他新给我的书排放在以前历年来他买给我的骑鹅旅行记,安徒生童话,海底两万里,环游地球八十天的旁边。
我们家里各人有各人的书柜,但我十六岁时早已不满足于看专门为我订阅的儿童书籍,常常要去父兄的柜子里找书看。父亲的藏书多是中国的经史子集,地理游记,诗文小说。长兄的书博杂得多,其中又以西方书籍居多。我看完了父亲书架上的唐人传奇宋人话本明清小说就去找长兄书柜里找外国小说看。长兄的书柜也是无限开放的,不像父亲,三言二拍金瓶梅是锁在另外的小书柜的。
我看书有个习惯。看了一本喜欢的书,知道了一个作者,不愿意一知半解,总要按图索骥想方设法找齐了他的书来看,最好再有旁人写的人物传记,我好能触摸、感知他的灵魂。我自从认识了一些英国人法国人甚至意大利人西班牙人看过几本他们的书后,就一发而不可收拾迷上了这个新奇的世界。王尔德、狄更斯、哈代、笛福、萧伯纳、奥威尔、莫泊桑,卢梭、大仲马、小仲马、福楼拜一个个一本本看过去。有一日翻出十日谈来看,长兄笑笑也不说什么。但是他要我去读约翰克里斯多夫、红与黑、巴黎圣母院、人间喜剧,要我多了解罗曼罗兰、巴尔扎克、雨果、司汤达,他说这才是伟大的文学和文学家。在这一点上,我与长兄有一些分歧。相比于现实主义,我更爱浪漫主义。诗人里他推崇杜甫,辛弃疾,惠特曼,而我倒不大爱。我更爱念李白李后主和晏殊纳兰词,更爱雪莱济慈。我更爱忏悔录,蒙田随笔。他喜爱看康德,我更爱尼采的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更爱理想国,更爱叔本华。
然而,毋庸置疑的是,我的成长里,如果说父亲教会了我欣赏中国文化,那么长兄则为我打开了西方文化的大门,使我拥有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八九年的夏天闹哄哄的,长兄暑假放得早,我们正好迁了新居。依照惯例父母带着我住在后院,长兄和二兄住在前院。正房他们各自做了卧房,东西厢房用来做了书房和客房。二兄那时候迷上植物学,除了不知从何处搬回来的盆栽的奇花异草,还在檐下种了葫芦。也许是院墙高的缘故,那一年没有蜜蜂蝴蝶飞进来授粉,他只好架了梯子自己辛苦拿着一朵花对着别的花点来点去。但是结果还是不好。他畅想中的铁拐李的大葫芦并没有结出来,到七月所结葫芦皆是婴儿拳大小的袖珍葫芦。窗前风景倒是好看,风吹过如碧波涌动,无风时像绿瀑悬于窗前。大家都称赞他,猫和狗也爱趴在藤下睡觉玩耍。
长兄有两位至交好友,一位是文彦兄,是典型中国书生的模样,苍白瘦削。一位是海清兄,卷卷的黑头发,肤色也偏黑,双目炯炯的总含着笑意,身体健壮有些洋人气。他们都不住城区,因此暑假常来我们家盘桓小住几日。他们来时母亲常遣我送瓜果,我一去便不复返。深夜被母亲喊回,隔一会儿觑着他们睡熟了我再偷偷溜过去,看他们下围棋下象棋,听他们在一起彻夜谈论他们的理想,诗歌,爱情,和心爱的姑娘。我甚是早慧,其时他们的话题我已经能插嘴进去。他们谈到舒婷北岛顾城的诗,我说舒婷名噪一时的惠安女子远不如戴望舒的村姑。我不大看得起这些现代诗和当代的诗人。他们听崔健的摇滚,我第一次接触那样吵杂嘶喊的音乐,对崔健写的词倒是很赞赏的,十分有意义也工整无语病。他们最多谈的是鲁迅,说到鲁迅时又激昂又沉痛,对鲁迅的杂文推崇至极。鲁迅文集里我最爱的却是故事新编,最爱看的故事是嫦娥抱怨后裔让她天天吃乌鸦的炸酱面。
我由衷地喜爱着和兄长们共度的时光,那也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他们喜爱着我,我也喜爱着他们。我与长兄友爱甚笃,经过文彦兄和海清兄的传颂,似乎天下人人都知道长兄有个小妹妹,待兄长情如春水,浩浩荡荡。
那一年于他们真是不寻常。他们在我们家住得格外长。长兄和海清兄直到八月还站在窗前渐渐变色的葫芦藤下谈话,海清兄随手摘了一个玲珑葫芦下来用手指甲刻画出眉目,俨然一个个小娃娃。我也照做一个眉目更精致的,得意地拿给他们看。长兄说,模仿是容易的,难的是开创。文彦兄毕业没拿到毕业证,七月底回家去预备工作的事了。九月初他寄信来说只好暂时回到乡下教书。但是很快娶了亲。海清兄工作没着落一直耽搁到九月才走,九月我也离家去上学了。长兄听从父亲的意见决定闲散一年再做打算,我长兄意气飞扬的青春似乎就结束了。
文彦兄婚后也还到我们家来,寒假文大嫂还跟着来过,是个面孔很明艳漂亮的姑娘。后来我很久不再见他。我高二的暑假八月中回学校上补习班,收到他六月初寄出的一封信询问我有没有收到他寄给我的书,他买了我一直想要的戴望舒的诗集给我。我写了回信给他告知他我没有收到,但许久也没收到他的回信。我十月中秋回去见了长兄问起,长兄沉默了许久,才对我说,文彦兄已魂归大海自杀身亡。我惊痛之下泣不成声。原来是他美丽的妻子公然与上司私通款曲,他不堪其辱,彷徨了几日就寻了一棵老树自缢了。这样惨烈的事似乎令我的长兄更消沉了。他的恋爱也不顺利,由着爹娘替他娶了家境富裕的嫂子。我为他的妥协生了他的气。他没娶到他心爱的姑娘我心里认定的嫂子,我伤心愤懑到无以复加,我的新嫂子绝不使我敬佩喜爱。她没有宜人的风姿,她不会用流丽婉转的曲调对我说,劳驾,我找唐师庄。海清兄来贺喜,他们俩见了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对坐着喝酒。我长兄不善饮酒,先醉了。海清兄也喝醉了,都吐得昏天黑地。这一醉便是他们的终席。听说海清兄进了政府做了秘书,很快就学会了写官样文章,和长兄也渐渐少了来往。
从此我的长兄是有了家室的人,但嫂子和他志趣不同,他便一个人下棋,一个人临贴,一个人看书,和我也显得生疏,但是他买了猪头肉,还是会挑一小碟子端给我。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出来,我在北京风入松买了拿回家给他。他隔了几日对我说,这写法新颖,文字功夫也好,有太史公遗风,好书。长兄是学历史的,主攻明史,但他爱研究希腊史。他抄书是端正小楷,实际上爱写狂草飞白。他的象棋下得比围棋好,得自于棋痴三伯父的亲传,拿过好些奖。他教我特别的跳棋玩法,用的是象棋的棋盘棋子。只有他和我对坐,红绿双方各执十六子,楚河汉界对角线摆开,他让我三子且让我先行,依旧杀得我落花流水。我输了几局后,他再一一复盘操演一遍,教我走一字长蛇阵,打梅花桩,教我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教我借东风,互为借势,不可一味围追堵截。他的记忆力堪比张松,真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他教我的几乎和父亲一般多,当得起长兄如父这四个字。
我出国后的这些年和长兄变得隔膜。他忙着他的儿女,我忙着我的儿女,二十年里只见了屈指可数的几面,见面也只说说家常,微信里也只谈父母亲的病。如今我们完完全全分属于两个家庭。也许从他结婚后,我们已不再是一家人,我的长兄的情感已转移倾注到他的家人身上。当年我一想他对我的爱渐渐转淡便感到伤心难过。后来我自己有了家,我才能了解他的感受。他爱他的小女儿如珍宝,如同我父亲爱我一样,他也是个慈爱的父亲。然而,他的心声我再也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他和父亲一样成了佛教徒,有一年我回国我们一起去白塔寺闲逛,他捐香火钱的样子我看了诧异。他说他开始尝试吃素。他曾是我们家的大馋人,最爱吃卤羊肺,那种软软的有白色孔洞的凉食。
我的兄长,他不知道,在我心里,他永远是我温和宽厚的兄长。还有文彦兄,我永远记得他,记得他苍白瘦弱的模样。
二
前几日和人闲聊聊到中药,忽然谈到方舟子。因为说到他是反中医的。我忽然想到很多年前我看过的他的半篇文字。记得是写得极诚恳平实的,很有才子格调大家风范。便起了兴致去搜他的文章来看。想不到一看之下如少年时看西方小说一样又一发而不可收拾,看了大半大惊失色。
原来方舟子竟是如此了得的一个人。
我对他的记忆始于2002年初,我初到北美,上的第一个网站是新语丝。知道他们主办了一场网文赛,一等奖的奖金是3000块,被一个写了一篇描述人性冷漠麻木的作者所得。
后来听说他回国,做了打假斗士。他揭露了许多学术腐败,然后被报复再回美国。我的记忆就停留在那里。他之于我,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然而,看了他的一半书后,我仿佛又看到了我的长兄,他在我眼前一下子亲切熟悉起来。
他生于67年,肖羊。他和我的兄长同龄,他们读过相同的书,说过相同的话,走过相同的路。他和我的兄长不同的是,如果说我的兄长早已沉默着做了羊圈里的一只绵羊,他却是一只一直长着角的山羊。当同时代的别人都像晨星黯淡下去,销声匿迹,只有他,只有他一个人,以鲁迅为师,一直前行,终于行到别人再无法企及的高度。他如一颗启明星,如一只高高站在悬崖峭壁上的山羊,在这个群魔乱舞小鬼当道的时代,像传说里的张天师钟馗一样,以一己之力降妖服魔捉鬼。当代中国除王小波外,他几乎是我所知的唯一的一个清醒的勇士。然而他和他的前辈鲁迅一样,却被无数人以无数种方式诟病。
方舟子的写作庞大而博杂,以科普文章为多为重。前期散文随笔写得清新可爱,后来的论战文章刀光剑影,直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不亦乐乎,让人击节赞叹忍俊不禁,直叹如今世上竟还有这等妙人,话能说得如此明白清楚,又能这般妙趣横生。而他的诸多观点我大概都是很同意赞成的。雄哉方氏是民,壮哉方氏舟子,当得起才华横溢,当得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
真的勇士,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今年已是2020年。我决定去买他的我的两个世界收藏起来。原来许多年前我看过的半篇文章是他为他的散文集写的序:
“在互联网之前的时代,一个人掌握知识的多少,往往取决于家中藏书的多少。据说学习文史要靠童子功,但我并非出生于书香门第,藏书基本上是靠自己从小一本一本买下来的。购书的经费来自于自己打工所得,这倒和我的家庭背景有了关系:母亲在第二轻工业局工作,所以可以从下属工厂拿来糊纸盒、缝口袋之类的零活供子女挣零花钱,而我的零花钱几乎都用来买书。而且也有书可买,那是改革开放刚刚开始的时期,重印了大量的中外名著和文史读物。读书的另一个来源是图书馆。当时县城有一个文化馆承担着类似图书馆的角色,但藏书不算丰,而且长期不外借,堆在办公室中等待整理、登记。幸而我认识管理员,中学那几年的周末经常泡在那间杂乱地堆满图书的办公室,以帮助整理之名一本本地翻阅下去,很有点坐拥书城的气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