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女
补女,是个脸孔方方,嘴巴大大,皮肤白净,身材壮实的少女。她拉着桐大表叔的手,羞怯地站在我们家的中庭里,站在我的眼前,在我十五岁那年的夏七月。
我的父亲对他的母舅家怀有深厚的感情,执礼甚恭,每逢正月十五八月中秋必要备足礼物去探望舅舅们,尤其是大舅舅。舅爷们住在乡下,离城最近的一个庄子,尹家庄。尹家庄道路平直,交通便利,是城周边最富裕的村庄。舅爷家是尹家庄的大户,人丁兴旺,曾拥有良田千亩。祖母是尹家长女,她的母亲过世后父亲续娶继室孱弱不能理家,祖母常年帮着她的父亲管理家业,婚后也不能少停,因之父亲的少年时代大半在乡下度过,他的童年趣事也大半与舅家尹家庄相关。长大后他也时时要回他的伊甸园,一方面固然是看望舅舅,另一方面也是温他儿时的梦。父亲对农桑有天然的兴趣,也对田野保持了他的眷眷之心。他对我讲起他的童年趣事来,脸上的笑如小孩子一样的纯真。他说一个中午他和他同龄的四舅舅不睡觉一起下到地窖里偷油吃,结果打翻了一大桶芝麻香油。四舅舅挨了打,他平安无事。但是半夜开始拉肚子,拉了一夜,拉到天亮祖母慌了神,驾起马车往城里赶,他又被颠得吐得七荤八素,一条小命眼看着就去了半条。好了没几天,他又伙同他的四舅舅带着不怕狼的身形堪比小驴的大狗赛黄忠,躲过看他们的碎嘴的裹着小脚走路一摇三摆的三舅奶奶,大中午偷偷溜出去,在瓜地里捉绿蝈蝈时遇见了狼,险险就命丧狼口。多亏了狗的狂吠声惊醒了不远处睡在树下歇晌的长工们,大狗护在身前,长工们挥舞锄头围在身后,才一起救下了他们。回去三舅奶和他们被罚吃了半个月的粗粮,肉和细粮都给了恩人长工和狗。这条忠勇的狗也因此又一次为自己赢得了赫赫威名。据说一般的狗见了狼会吓得瑟瑟发抖,而赛黄忠是尹家庄唯一敢迎头而上的狗。
我自小跟着父亲四处探亲访友,但他却从不带我去尹家庄。只是走前对我说,他去请补女回来和我玩。回来又对我说,补女还是不肯来。我经常听父亲提到补女,知道她是大舅爷家的宝贝孙女,秉性内向羞涩,大我一岁,是我的表姐。我家里的姐妹,年长的多,同龄人却少 ,只有两个。一个是小姑姑家的雅珊,另一个便是补女表姐。但我不去乡下,她很少进城,长到十多岁,我们也没会过面。不像我和雅珊表妹,自小一处长着,熟悉得像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见天又打又闹没一刻消停的。
祖母活着的时候大舅爷常来我们家,我中午放学回家看见舅爷在祖母的房里坐着,父亲陪着,我和哥哥们向舅爷问好。舅爷笑眯眯向祖母称赞我们长得齐整。每一次都多看看我说,比补女高了。吃完饭,舅爷要趁着天黑前回家,祖母便把大包小包给舅爷塞过去,舅爷推辞着,终了自然是都带去了。母亲抱怨一两句,父亲叹口气,过去何至于此,倒是我们要舅舅家帮衬。一年春天,舅爷又来了,见了我吃了一惊,说,长得这么高了!以后不长也够了。补女倒是还不长个。祖母说,姑娘家不像小伙子,矮些也不打紧。祖母过世后,舅爷就不来了,年节前后换了表叔来,但仍然不见补女。
又一年春天我们迁了新居,收拾停当后父亲要宴宾客“暖房”,一天我正随着父亲在亭子里写请柬,突然朗朗的笑声响起,我抬头看去,是桐大表叔和一个女孩。我终于见着了补女!补女,是个脸孔方方,嘴巴大大,皮肤白净,身材壮实的少女。她拉着桐大表叔的手,羞怯地站在我们家的中庭里,站在我的眼前。桐大表叔带着她提早来庆贺我们家的乔迁之喜。铜大表叔衣衫褴褛,一副潦倒景象,但他站在院中用高昂而中气十足的调子对我们宣布了补女考上城区一中的喜讯。
补女到城里读书后,母亲常请她来,偶尔有事补女也自己来,我们常能见着了,但我和她脾性并不相投,做不成朋友。我们不亲近,也无来往,见了面只是打个招呼,只能算是点头之交。然而暑假来临补女竟邀我去她家玩,她告诉我她家新添了一头小驴,而且小驴可以摸可以骑。一向拘着我的父亲竟然也欣然同意。我略略迟疑便跟着补女上路了。同行的还有她的同学,出了城后走上了乡间的路,她们叽叽喳喳的像两只麻雀。我一路听着她们的谈话议论,兴趣索然。好在入目有青山,有田野,有各色野花,有庄稼。我们是午后出发的,走走停停,走了四个多小时,到黄昏时补女说我们进村了。她和女同学分开后,又走了片刻到了舅爷家。
舅爷家在尹家庄的中心,对面是家供销社,门前的土路宽宽的,种着一行杨树,一排青砖窑洞背对着路,右首连着一扇大门,外面看气气派派,进去院子里干干净净,进了门家具摆放得齐齐整整。舅爷像尊弥勒佛似的坐在炕上,舅奶见了我们惊喜地下了地,叫着,快上来,快上来,快歇着。我和补女脱了鞋上了炕,补女就依偎在舅奶怀里。桐大表叔从外头赶回来快活地大笑着,招呼着女儿和我。喝了一盏茶后,补女跳下炕带着我去驴圈看小驴。晚上吃饭三舅奶一家也过来了,三舅爷去得早,留下三舅奶和四个儿子,他们对侄女补女也是亲亲热热。慈爱的舅爷舅奶拿出他们最好的东西招待我,大家热热闹闹吃了一餐饭。晚上睡觉,我和补女舅爷舅奶一铺炕。舅奶拿出干净被褥,我见被褥单薄,颜色陈旧,睡下来身下硬硬的,和姑姑家不一样。姑姑家冬有厚厚的擀毡垫着,夏有滑滑的竹片凉席衬着,人躺上去是舒服的。但补女浑然不觉,挨着爷爷搂着奶奶满足地睡了。我想起来哥哥说过的舅爷的一件事,大舅爷年轻时曾一脚把个儿子踹出门外踹死了。舅爷对着儿子是凶神恶煞,对着孙女却是菩萨。
睡到半夜我痒醒来,就着月光,举起胳膊看到连串的大包。抓挠了半天刚朦胧入睡,立刻又感奇痒难耐。我一个人悉悉索索地折腾着,他们都安静睡着,发出香甜的鼾声。虫子仿佛是舅爷家豢养的宠物,只咬我,不咬他们。我辗转翻着身,后来坐起来,看着天光一点点亮,苦苦挨了一夜。早上舅奶起身看我睁着眼,对我说,多睡会儿,还早。我只得躺回去假装再睡。等听到院子里响起了鸡叫狗叫驴叫声,我不顾舅奶的再次劝阻执意起来,找到喂驴的松二表叔请求他送我回家。松二表叔是个矿工,井下发生瓦斯爆炸事故盲了一只眼,他是有名的热心肠爽快人,见舅爷舅奶苦留不住我,推出自行车骑上带着我一路疾驰,我仓惶逃命一般回到家时是上午十点多钟,母亲正在收拾餐桌。我一进门母亲连声惊叫起来,引得父亲哥哥们也都来观瞻。母亲细细查看我,我在他们严肃的神色里知道了那一夜我被咬得体无完肤,全身上下布满了大大小小又红又紫的包,脸上也未能幸免,眼睛耳朵也红肿了起来,真真是惨不忍睹。父亲断定不是蚊子也不是跳蚤咬的,而是一种叫土鱼的小生物。土鱼两个字突然唤起了我久远的记忆,我似乎记得我坐在土堆上,天上月光亮亮的,周围人声吵杂,我们一家端端正正坐着看着戏台上的人物咿咿呀呀地唱,我忽然扭动起来,月光下父亲伸手试图抓住一条小虫,小虫却迅速游走了,滑溜溜的像能在土里游动。那晚我也是遍体鳞伤,那也是在舅爷家。我询问父亲是不是我做的梦。父亲自责道,不是梦,那是头一次。是我大意了,我不该让你去,但我想你长大了………原来那竟不是梦,是真实的惨痛经历。尹家庄逢七月半唱社戏,我们被舅爷邀请去看戏。我还想起来一个心高气傲的小姑娘在看戏前带着我四处见她的伙伴,她在她们中是前呼后拥的。那个尹家庄的小姑娘也是天之娇女,是尹家庄的大小姐,可不就是补女。
我的包经过了冷敷,涂抹草药,起大水泡,流黄水,结痂,渐渐平复。八月里有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个慌张张的客人,向父亲通报了一个噩耗,桐大表叔出事了。说是桐大表叔随着尹家庄的拉砖车进城,吃罢饭依惯例躺在车轮的阴影下歇晌,不想司机喝了酒忘了喊他,一倒车,他就成了车下亡魂了。报信的人得知父亲是尹桐的至亲,请父亲赶快去处理。父亲随着那人急匆匆出门了。母亲愣了一会儿,叹口气,这是怎么说。补女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桐大表叔个子高大,性格爽朗,能说会道,我想到再也不能见到他,不由低声啜泣起来。母亲说,你哭什么,补女不知道怎么哭呢。那天晚上从父亲和母亲的悄悄议论里我还知晓了一个秘密,原来补女不是尹家大表叔的血肉。大表婶嫁给表叔后嫌弃桐大表叔穷,生下女儿后就走了,留下的女儿也夭折了,桐大表叔便抱养了人家不要的孩子,补上自己女儿的位置,因此取名叫补女。补女的名字是这么来的。
随后父亲又去了尹家庄,他回来后说,桐大表叔后来的事倒也简单,按交通事故处理的。大家都是乡亲,司机也不是故意,赔了三万六千块钱私了了。虽说桐大表叔跟车进城躺车下睡觉是惯例,司机也确实喝了酒忘了表叔,但对公家只说不知道。毕竟哪个司机开车前要看车轮下有没有人呢。桐大表叔的死风平浪静地就过去了,唯一需要小心的事是瞒好舅爷舅奶,安排好补女的将来。父亲和表叔们商量好了,对舅爷舅奶说大儿子去口外的二舅爷家了,让补女好好照应爷爷奶奶,他要一年半载才回去。他本是浪荡子,舅爷舅奶抱怨了几句后随大表叔野去了。他们最信任的外甥我的父亲,那段日子还特地多跑了几趟乡下看望他们,日子平常过下去了。
补女升入高二了,成绩不错,有望考上大学。她选了理科,我选了文科,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土鱼打破了我对乡村的美好憧憬,补女和尹家庄在我心里又成了一个模糊的梦。
高考前她住到了我们家,我和她照旧没什么话讲,不是各自默默望着月亮就是一同绕城走圈放释压力。补女果然不负众望考进了大学,读的是煤炭专业,亲戚们都为她高兴。母亲感慨万千,偷偷告诉我,补女本是城里蔡家的多余的女儿,当时蔡家给出女儿时说好永不相认,也不知道女儿有了出息会不会来认,但补女那张脸一看就是蔡家人。原来是南城蔡家的女儿,我上小学总经过蔡家,蔡家的诵经声我隔着紧闭的大门都听得见的,蔡家人贫而慧,无怪乎补女能读书。
但开学没多久补女就闹着要退学,说离家遥远想念奶奶住不惯宿舍。舅奶慌忙托人来找母亲,母亲又去劝导她。母亲劝她,你守着奶奶过一辈子?你上了大学才有前程,以后日子才能好,你好了奶奶才放心,才能好。但补女就是不说话,执拗地让舅奶去陪读。
桐大表叔久不归家,舅爷的身体越来越差,脚上长了骨刺不能走动,颇苦痛了一段日子。幸运的是舅爷到死都不知道大儿子先他而去了。听说舅爷死时还发生了两件奇异的事,一是一头老驴在舅爷将死时奋力跑出圈站在舅爷的窗外,舅爷咽气时驴也跟着倒地一同死了。二是在丧礼上,桐大表叔的鬼魂附在来参加丧事的本家的一位婶婶身上大骂柏表叔黑心贪财,逼着柏表叔当场认了错,由父亲做主把他的卖命钱分成了三份。一份给舅奶养老,一份给补女上学,一份才是由柏表叔支配用作公中日常开销。补女哭成了泪人。
补女毕业后,分到了一家国营煤矿,大学毕了业前程似锦,依母亲的说法,终于可以找个城里的结婚,永远离开乡下了。当时人们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山里的嫁村里的,村里的嫁城里的。补女却反其道而行之,爱上了一个山里来的穷小子,执意要嫁给他。舅奶在舅爷走后没多久也过世了,松二表叔柏表叔当家,气闷地喜宴也没摆,来我们家抱怨过好几次。母亲劝解说,只要她日子过得舒心就好。你们养大了她,尽了责任,她的事让她自己做主。我赞同母亲的话,桐大表叔死了舅爷舅奶去后,补女如同无根的飘萍了。她也是娇养大的女子,哪个少女不怀春,那个男人一定是极合她心意的,否则她何以有那么大的决心。母亲叹口气说,少不更事,不知柴米油盐贵。
过了一年多,松二表叔再一次进城来向母亲讨主意,他怒气冲冲的,说是补女生了个女儿,女婿动手打人,日子过得不好。补女前日红着眼眶回了娘家,松二表叔看见补女青紫的伤,气得暴跳如雷,要去和侄女婿拼命去。要侄女离婚,自己愿意当牛做马养着她们母女。母亲赶紧拦下,说女大不中留,儿大不由娘,何况你是个叔叔。离不离婚问补女自己的意思。毁人婚姻的事,不能做,谁都不能替当事人做主。补女也来见了母亲。母亲对她说,如果想好了要离婚就趁早离,趁着年轻。补女彷徨了两日,第三天偷偷走了。这回一走就进了山。母亲一边感叹山里的日子哪那么好过,可不是诗情画意,一边还是劝松二表叔放手不要干涉补女的决定。松二表叔又气愤说起补女婆家先前不给彩礼的混账事来。
自从补女进山后我不大听到她的事了。大家似乎刻意淡忘她。我不知道她后来的婚姻生活如何了,不知道她有没有认回自己的亲生父母。命运真是弄人,她本是城里的姑娘,却长在乡下,又嫁到了山里。如果说我的父亲偏宠着我,小姑父对表妹近乎溺爱,补女得到的父爱也丝毫不逊于我们,她更是得天独厚得到了整个尹家的关爱。因为特殊历史的原因大舅爷三舅爷两家的七个表叔,尹桐,尹松,尹柏,尹槐,尹椿,尹榆,尹桂,这七棵树都没能成材,也没能开枝散叶,几乎个个都打着光棍,只有一个柏三表叔一个桂表叔勉强算正经成了家。他们合力把补女当心肝宝贝养大了,还供养她读了书。桐大表叔出了意外,陪了钱要拿三分之一给她做读书费用,死了做了鬼还不忘给她谋前程。爸爸不在了,还有爷爷奶奶爱,二叔三叔疼,她有尹家庄一家人的关照,虽然穷一些,身份低一些,却不知比别人强出多少,她也是有福气的。就算长在蔡家又能如何,也许只是个被冷落不受待见的女儿。
补女是有大名的,我在她的作业本上看见过,好似还很文雅,不像她的叔叔姑姑们大多是就地取材。大舅爷家除了长子桐仔细斟酌过,——寄望他像梧桐一样能引凤凰来栖,其余就顺势而下,次子三子自然是松柏常青。当家人大舅爷既找到了简易起名法,尹家这一辈人便自然而然把北方常见树种叫了个遍。三舅爷的儿子们比二舅爷的生得早,三舅爷倒是多了机会挑拣,因为三舅奶小时候挨过饿,三舅爷家选了槐椿榆桂,槐花桂花榆钱椿叶都是能入口吃的。二舅爷和四舅爷出了口外娶亲晚,二舅爷家两个表叔占了桦榉,轮到四舅爷剩下的就只有杨柳了。他们两家的女孩儿更不费心,就是最普通的梨桃李杏。尹家表叔们没有大排行,各家归各家,我们大表叔二表叔就有四个。为了好区别,我们就连名叫,桐大表叔,杨大表叔,椿二表叔,榆三表叔,桂表叔,李表姑,梨表姑,桃表姑……外人听了不明所以,以为我们在说笑话,表叔表姑还有金银铜铁贵贱里外之别,还分瓜果鱼虾牛羊。我却很喜欢这种叫法,爱表姑表叔们具有天然意趣的名字,补女文雅的大名反而忘记了,我只记得她的小名,我们一家人的记忆里也只有补女。
去国离乡二十载,故乡的消息我都借由母亲得来,很长一段时间母亲再没有提到补女,我确乎忘记她了。不知怎么,前些日我竟突然想起她来,她浮现在我的脑海,永远是初见时她少女的姿态。她脸孔方方,嘴巴大大,皮肤白净,身材壮实,拉着桐大表叔的手,羞怯地站在我们家的中庭里,站在我的面前。她留在我的记忆里的事也只有这么几件。说到底,我是不了解真正的她的。我希望她也像我一样,能过着平淡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