鏟雪的中國老頭儿

紐約又下了一場大雪，整整一天一夜，早上起床，目之所及己白茫茫一片。汽車有多半個輪子己埋在雪裡，雪花還在飛。隔著落地窗，我看見一位老者己經開出了一條道，從屋裡出來給住在前樓的房客清理積雪。這位老人住在我街對面，是位中國人，我們也算做過五年的街坊，但只說過一次話，後來有幾次路遇，不等我打招乎，他己經低頭而過，似乎有意不和我交目。其實他對任何人都一樣，包括隔壁的鄰居，倆個人同時出入大門，也從來不打招乎。人與人之間關係的定位取決第一次接觸。假如第一次相遇互道問候，今後也會有交流，如果當初有一方冷冷地掃了對方一眼，無話可說，今後兩家絕對是老死不相往來。這位老人家住的是一棟兩家庭的房子，寬敞明亮的主客房租給了一對年青的韓國夫婦，自己住一個小單元，由側面進出。這棟房子應該是老人家的兒子置的另一棟房產。疫情前他孫子住在這裡，每天上下學由老倆口接送。倆位老人不和兒子同住，單獨住在這裡，從中國人錢的角度看是很合算的。一是有大房出租，以房養房。二是小孩子可以在好學區上學，三是老人家獨立門戶，沒有經濟來源，可以享受老人各種福利。另外還有一個好處，是我後來發現的，那也是我們住街坊多年來唯一的一次接觸。有一天我突然發現他接送上學的孩子多了四五個，不用說，誰心裡都明白，他家成了日託中心，替朋友接送孩子上下學，老人閒著也是閒著，帶一個孩子也是帶，帶五個也是帶。就這樣，每天放學後孩子們先在屋裡做功課，然後他就像放羊似的帶他們上大街上玩，有的踢球，有的騎自行車在馬路上繞圈子。老倆口有分工，輪流值班，搬個小板凳坐在馬路沿上看孩子們玩。過了幾天，我覺得這樣太危險，思想鬥爭了好一會兒，最後決定告訴他這樣做是不可以的。我下樓，走過去告訴他孩子們在馬路上玩很危險，如果有鄰居投訴，會找來麻煩。聽了我的話，他並無作答，甚至沒看我一眼，就把孩子趕了回去。後來我們走對頭，我總是遠遠地堆起笑臉，準備和他打招乎，他卻裝不認識我，低頭而過，完全像陌生人相遇，不過電，不理睬。我認定他對我不一定有什麼敵意，只是不願意和外人接觸，這樣一位內向、緬典和有自我 保獲意識的老人，對外界敏感，也許我那次告戒傷害了他極強的自尊心。在國內他應該是一位老實巴交、仔細過好自己小日子的小人物。他決不會聚眾惹事，或扎堆下棋、打撲克捉王八、斗地主。這位中國老同志看上去也有七十多了，他老伴也是個不愛說話的人，倆個人很相配，有幾分夫妻像，走在大街上，一左一右或一前一後，不說一句話。

這不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為房客清理屋前積雪，上次紐約暴風雪，積雪達十八寸，這對韓國小倆口住在樓上就是不下樓，隔著窗子往外看看為他們掃雪的老人，又把頭縮了回去，始終不見他們下樓幫忙。

這次大雪下了一天一夜，老人家又來為房客鏟雪，鏟了將近一半的時候，他終於感動了小倆口，他們慌忙下樓幫忙。由於語言不通，他們擺擺手叫老人回去，老人又點頭又哈腰，離開了，轉身又去清理堵在汽車後面的積雪。小倆口相互對了一下眼神，不再說話，有點隨他去的意思。後來老人家開始用大鏟子清理房客車上的積雪。韓國小伙子慌了，大聲喊叫，不知說了什麼，還用手擺來擺去。我想一定是說"N0"的意思。請他不要用鐵鏟子刮他的車。老人家一定懂了，只見他丟下雪鏟，用雙臂像雨刷一樣抹掉車上的雪。小青年再次擺擺手，拍拍他肩，指指房門叫他回家休息，老人家明白了，但餘興末消，仍不肯回去，最後小伙子真急了，推他離開，嘴裡咕嚕了幾句，我想他一定在說，您這麼大年紀了，若摔倒，心臟出問題，誰負責任？這時韓國小女子也是一臉的不高興，老人家這才勉強回了屋。我很難理解這位老人。按常理房東只保証房屋安全，水氣電正常工作既可，秋天掃樹葉，冬天鏟雪全是房客自己的事。老房東這麼大年紀了，就是為自己家鏟雪也不應該，萬一出點事，還不把他兒子急死。他難道不懂這個道理？七十多歲的人了，還要替房客掃雪，而且連台階上，大門口的雪也都清理得幹幹淨淨。我為他感到不公。雪仃之後，陽光極好，老人家又繼續為房客清理餘下的殘雪。轉眼到了下午，只見老倆口從外面趕回家，在濕滑的雪地上一步步往家走。過了一會兒我在樓上看見老人家走上房客的台階，手裡拎著一個紙袋，他按了按門鈴，過了五分鐘，韓國小女子下樓，開門。老人家把東西送到了她手裡，那是一盒中國糕點，盒上燙著大紅福字。原來今天是中國小年。不知雙方都說了些什麼，只見他們互相點點頭，老人離去，小女子收下禮物，關門上樓。我在樓上看到這一切，腦子一下子反應不過來，這包做為感謝的禮物應該誰送給誰？老人家是房東，有主有次，也許在氣勢上佔了上峰，中國还有句老話'礼多人不怪'，還有'和氣生'，我不知他心裡裝的是那殺教誨。中國人的心太難以琢磨了，這種交際方式只有中國人懂。

在冥想中我突然想到一位作家說過的一句話，好像是賈平凹說的，大意是說有些老男人到後來越長越像個老太太。 我眼前的這位老爺子難道長得不像個老太太嗎？慈眉善目，溫良恭儉讓全叫他佔齊了，甚至謙卑得過分，有些站不穩。這位作家還說，他發現四十歲左右的農村婦女沾染了一切婦女所能有的各種缺點和毛病，例如自私、貪婪、忌妒，等等，可到了六十歲以後，各個又都變成了活菩薩。我想這位中國老爺子又往前多走了一步，從老太太又變成了活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