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总让我想起小时候院子里的槐树,还有树上垂下的吊死鬼(注)。它们会在我转头之间,忽然诡异地悬在眼前,让我惊愕得只能发出尖叫。我的尖叫持续到十二岁那年,就嘎然而止了。
我当时应该已经转过头来,并且看见了垂到眼皮前的那只蠕动的吊死鬼,而且尖叫已经从喉咙里出发,却猛地被二单元二楼凉台窗里发出的一声歇斯底里的哀嚎堵在了途中。哀嚎之后是绵延不断的哭声从那间窗里发出,到晚上才停下来。
之后几日,凉台窗内一片死寂,像一个空洞豁然开在楼中间。那家凉台从来都没有安静过,这样突然的静默,让我感觉自己的听力出现了问题。
那个带凉台的单元住着一家山西人,那家姥姥的嗓音接近乌鸦的呱噪。晚饭前,山西姥姥照例会站在凉台上抄着浓重的口音喊外孙回家:小便,小便,引得满院孩子此起彼伏的学舌:小便,小便,仿佛遍地乌鸦叫。后来听山西姥姥讲话多了,我才明白,她的外孙叫小斌。
居委会就在凉台下那个单元。山西姥姥喜欢站在凉台上跟楼下居委会大妈们家长里短。聊得最多的是她的小女儿,小斌他姨。小斌他姨嫁了个外交官,每两年才与丈夫团聚一次。外交官回国的那年,小斌他姨务必到居委会申请计划生育的名额。四年里占用了两次名额,都没怀上。今年刚入春,就听见山西姥姥在凉台上向邻居们求告偏方,正规军打不赢的仗,只能指望游击队了。偏方吃了几个月,只见小斌他姨整个人浮肿起来,好像被彻夜浸泡在中药里。那会儿,她一出门,满院子都闻见她皮肤里散发出来的药味。
总算没白吞那些苦水,外交官回来不久,小斌他姨就怀孕了。山西姥姥终日在凉台上呱噪着,高声向居委会大妈们通报女儿鸡毛蒜皮的怀孕细节,连带着我也在院子里懵懂地听了些许男女情事。
可是,就连最能扑风捉影的居委会大妈们都没有料到,这历尽艰辛的怀孕竟是小斌他姨厄运的开始。
我开始感觉事情有些蹊跷时,山西姥姥家可能已经内战一阵子了。安静的夏夜,就是关上窗,也挡不住山西姥姥的高喉大嗓穿墙而出。隔着墙,那山西口音更如不着调的胡语,可我还是从楼下围观邻居的交头接耳中听到了只言片语,揣测到内战与盗窃有关。
就在外交官回国的前几天,山西姥姥家被盗了。小偷掐好了山西姥姥上街买菜的时间入室,却正赶上小斌他姨身体微恙卧床休息。结果是小斌他姨与小偷周旋了一番,令盗贼无功而返。
这原本平淡无奇的故事,突然变得有些耐人寻味起来,源于派出所派人到山西姥姥家做了一次调查。有人怀疑山西姥姥家的窃贼,就是去年楼里盗窃案的案犯。
去年被盗的单元就是我家楼下的单间,住着母女二人。当时,妈妈出门了,七岁的女儿一个人在家。听居委会大妈说,女儿向警察讲述小偷撬锁,开门,拿走东西的过程像回顾一部电影。她仿佛影院里静静观赏的观众,一语未发。警察刚走,我就听见妈妈在房间里大哭,一边哭一边打女孩。慢慢地,有消息从派出所那边传出,小偷逃走前猥亵了女孩。我那时还不懂猥亵的意思,就在脑海里勾勒了一幅成群的吊死鬼突然降临的画面,那已经令我作呕。
再不久,母女两人就搬家了。
外交官是在隔壁听到小斌他姨与警察的对话时,才知道原来小斌他姨的那番周旋并不像当初告知的那么无伤大雅。再联想到小斌他姨此次过于顺畅的怀孕,外交官不由得怀疑妻子肚子里孩子的来历。
显然小斌他姨从未打算对丈夫和盘托出那日的遭遇,所以对他的质询总想三言两语地搪塞尔过,如此的敷衍非但未能答疑解惑,反而像漏洞百出的谎言,越分辨越让丈夫感觉是在欲盖弥彰。于是,两人的争吵越演越烈,火爆的场面,透过凉台的纱窗,给大院安静的傍晚带来了一场难得一闻的闹剧。晚上乘凉的人群,越来越多地聚在院子里,山西姥姥家喧嚣一起,院子里立刻安静下来,人们像一只只警觉的鹿,屏息竖耳。
其实,我直到现在也没弄清楚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等我忙不迭地把那只恐怖的吊死鬼从脸前弹开,凉台的纱窗里只剩下了哭声。我对哭有着天然的不屑,因为我时常目睹表妹用驾轻就熟的哭泣消磨她爸妈的意志。
但最终我也没见到小斌他姨挺起肚子来。居委会大妈说她们看见小斌他姨被丈夫带去医院,像一个被押解的罪犯。以后,她一如既往地每年申请计划生育的名额。可不记得什么开始,外交官就不出现了。
我大学毕业回家,还常看见小斌他姨坐在院里看邻居小孩打闹。偶尔有小孩撞到她,她非但不恼,反而一把紧紧抱住。久而久之,小孩见她都像见了鬼,躲得远远的。
再后来,她就只出现在凉台上了,还是每日看院子里孩子们打闹。
注:吊死鬼,学名尺蠖,无脊椎动物,昆虫纲,鳞翅目,尺蛾科昆虫。幼虫身体细长,行动时一屈一伸像个拱桥,休息时,身体能斜向伸直如枝状。尺蠖平常是呆在树上的,未老熟前不能吐丝。但是到能吐丝了以后,它们并不立即钻入土中化蛹,还会在树上呆一段时间,这时它们一旦受惊就会采取自我保护的措施——吐丝把自己悬在空中,脱离树枝。
1,那小偷不是小偷,而是和外交官的老婆有一手的。
2,那小偷不是小偷,是被雇来入种的。
3,小偷是真小偷,见了女人一时兴起,劫钱又劫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