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父亲节都想写写父亲。很多年前写过一篇散文「回家」,然后再不知如何下笔。
成长的阶段与父亲聚少离多。父母都是外交官,两个人多年派驻海外。当时的政策驻外人员不可以带家属,所以大家都是抛家别子地出国工作,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我和哥哥就只能一会儿被送到福建跟奶奶过,一会儿又回到北京跟外婆过。
在福建的两年里,哥哥得了哮喘。那时还没有扩张气管的药物,夏天的晚上他只要发病,就整晚整晚坐在黑暗里,大声地痛苦地喘息,听得让我心惊肉跳,深怕他一口气没喘上来就死在我面前。
爷爷在我未出生的时候就过世了。奶奶没有工作,全靠爸爸寄钱回去养家。爸爸是家里的老大,工作以后一直把自己工资的一半寄回去养家。奶奶很节省,从来不用电灯,晚上都是用一盏油灯照亮。我和哥哥除了做作业的时间可以使用油灯,其他时间就只能在黑暗里坐着。好在福建大部分的老房子都是门板房,奶奶家门口恰好有一个路灯,从门板透进一些光斑。我和哥哥就借着那些光斑看书。
哥哥发病的晚上,我吓得睡不着觉,更是把自己沉浸在那些故事书里不愿意出来。
因为哥哥的哮喘病总不见好,父母只好把我们带回北京,把母亲的继母接来照顾我们。一回到北方,哥哥的哮喘竟奇迹般地好了。
那些年跟国外的通信基本是禁止的。外交人员的家属跟驻外人员的通信使用的是外交通道。我们每个月把信寄到外交部信使队,再由信使队的叔叔们放进免检的外交邮包坐飞机亲自送到驻外领使馆。从小学三年级一直到上大学,我跟父母之间的关系就是靠这每月一封的书信往来维系的。每两年父母才可以回国度假一个月。回来的时候家里人来人往,进进出出的都是他们的朋友,和外交部的同事,也少有时间跟我们独处。
父亲不苟言笑,以至于到今天哥哥跟父亲的交往都是客客气气的。只有我少不更事,可以在父亲面前各种耍赖,捣蛋。有一次恶作剧躲在门后等父亲进门时跳出来吓他,结果真的把父亲吓了一大跳。那张一向严肃的脸被惊骇到扭曲,令我爆笑不已,却看见父亲生气地把门「砰」的一声关在我面前。母亲跑过来责怪地说「你爸爸有心脏病。你会把他吓得心脏病发作的。」其实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心脏病到底意味着什么,可第一次看见父亲这样的反应,委屈地大哭了一场。
跟父母相聚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然后又要分离两年。很小的时候我们还会到机场送行,后来干脆直接在楼下送行了。有几次连楼下都不让我去了,因为我会一直拉着爸爸的衣服不让走。每当这个时候,妈妈会很不耐烦,怕外交部派来送机的司机等得太久,而父亲则会花时间好言好语地哄我,耐心地等到我情绪平复一些再走。
高中毕业的暑假,闺蜜谈恋爱,我家成为接头地点。一来二往的,父母以为我在跟院里的社会青年谈恋爱。三令五申不许我跟他来往,我却依然故我,结果一次被父母撞见他在我家等闺蜜。这下捅了马蜂窝,被我妈训了整整一晚,我就跟父亲说我要去买安眠药。父亲愣住了,突然哽咽道:孩子,你可不能做傻事呀!我看着父亲悲伤的表情,突然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我十六岁上大学,第一年就得了急性肝炎被病退回家。那时候,父母正好在国内工作。父亲每天中午坐公车回家给我做猪肝吃。他曾得意洋洋地对母亲说,他怎么在两个小时的午休时间里,乘车回家,先去买猪肝,再跑回家十几分钟搞定我的午餐,再赶回去上班。
我大学毕业很久以后,父母才调任回国。下班回家,不管多晚,一进门父亲就跑进厨房帮我热饭。因为家里都是父亲做饭,所以我对做饭从不热衷,没觉得那应该是女孩子该做的事儿。
从小就知道父亲最疼我,其实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像传统的东方男人一样,他寡言少语,从不说我爱你之类的话,但是我可以从他所做的点点滴滴里体会到他对我的宠爱。在他的身边,总有的一种温暖的感觉。
今年父亲节,《洛城诗刊》刊登父亲节专辑,我写下一首《世界上最爱我的人,老了! 》算是父亲节送给父亲的礼物。
后来这首诗被《海外文学》收录进海外十人诗选。
【世界上最爱我的人,老了!】
像一只年迈的飞禽
蜷缩在枝头
不再犀利的眼神
偶然抬眼审视往来的人群
像打量一段浑浊的记忆
曾经细密的毛羽
一如他清醒的时刻,愈发零落
振翅的日子
和风一起荡远了
剩下被清空的蓝天
他甚至不再出巢
只在我靠近的时候
把稀疏的翅
搭上我的肩头
试图替我遮挡刺眼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