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消息并不总像突如其来的炸弹,不是把你炸得粉身碎骨,就是让你躲在掩体后面半天缓不过劲儿来。其实,在执意回大陆度过整个七月长假之前,我心里多少有点儿预感。两个月之后,就像一再拒领的解雇通知书,最终还是不得不领命接过,书面三个大字:乳腺癌。挂了电话,我趕到学校接小孩放学。心里想的是如何尽量让生活保持常态,而不让日子变成一出活报剧,管它是悲是喜。
然而,我真是大错特错了。先是一位女友从我支支吾吾的对话中猜出了端倪,于是消息就以傳播明星大腕儿绯闻的速度在朋友圈传开。紧接着问候就像文革时期红卫兵大串联,从各地蜂拥而至。虽然我明白,每个问候毋庸置疑都是对我诚挚的关心。可是,如此每日十遍以上的坦白交代,真活生生把我那点儿感激折磨成烦恼。所以,我曾一度认真考虑过举行记者招待会以昭告天下。問題是我应该如何宣布呢?
“大家好,感谢各位在百忙之中前来。今天我要正式向大家公佈一个消息,本人得了癌症。”
“下面是問答階段,大家可以举手提问。”
“那位女士。我為什麼没有早一点儿发现肿瘤?这个问题提得好。是呀,直径四厘米如此相当可观的肿瘤居然没能及早发现确实是一个教训,那只能怪我自摸得不够,老公也没怎么帮忙。”
癌症,听起来实在像是部恐怖片,但它也可以相当喜剧。
癌症的恐怖之处在于悬念。由於醫生不能確定患病過程的長短,患者就無從了解死亡究竟何時降临。你說這死亡是吹声口哨就要带我走呢?还是拖泥带水,像某些乏善可陈的相声一样没完没了地铺垫,包袱死活抖不出来呢?
癌症的喜剧效果就在于,得了病你才发现自己原来朋友遍天下。有些人可能潜伏数年都没消息了,这会儿都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热情地与我重续前缘。似乎每个人都急于与我联络,渴望敞开心扉,并分享他们不能说的秘密。说实在的,这还真让我有点费解。怎么突然间我就变为所有人的闺密了呢?而且显然已成为众所周知的最佳守密者。难不成,这帮人都寻思着反正我也没几天活头了,那些秘密很快就都进了万无一失的“地下有知”保险柜了?
我得癌的消息一传出,治疗方案自然也成为公开的辩论话题。颇有点儿福克斯电视台政治评论节目的味道,每个人都对方案有獨到見解。一位女友甚至专程从旧金山飞下来除了对我表示关切还不失时机地阐述了她对我手术的观点。
“你绝对应该做全乳切除手术。”
“可是,我还是早期。。。”
“甭管那个”她打断我说 “只有全切才可以避免癌症的复发。”
“那可说不准。就是全切了,癌症还是可能在另一边复发。”
“干脆把那边也切了。”
我看了一眼她紫色的刺头,和一马平川的前胸,心想幸亏她不是演员,否则我一定以为她在给自己物色替身呢。
她仿佛看出我的心思,语重心长地教育了我一番,然后拍拍我的肩膀“美女,你现在首先考慮的可不是所谓的女性魅力,和那点可有可无的性欲,你首先要保的是你的小命,懂吗?!”
不知道为什么,这位身材过于纤长,颇有点儿像“行走的豆芽菜”嘴里吐出的话,感觉比任何一位“希望之城”医生的劝告都更具说服力。
“就是两边都切了,也没有百分之百的保证癌症不会在身体其他部位复发。”
“那就切!切!切!全切了!保命要紧呀!”
她一边说,手一边在空中削着,活像个功夫高手。每削一下,我就感觉一把無形的刀在我身上“噌”地一下剔除了某個部位。
令大家失望的是,我最终没有博采众议做全乳切除手术。歸根結底,我自己的身体还是得自己作主。手术加六周的放射线治疗之后,我感觉除了胸前轻了几盎司之外, 跟從前并无二至。
完成了最后一次放射线治疗的那天,我到商店买了一包钟愛的陈皮梅。陈皮梅是以上等李子为原料,佐以砂糖,甘草,生姜,橘皮,柠檬皮,五香粉,丁香粉等腌制而成。我撥開包裝紙放一枚进嘴,想起一档电视节目。男主持人對着一队鱼贯上场搔首弄姿的年轻女孩恭维道:“哎呀呀,真是出水芙蓉,艳若桃李。”另一位中年女主持人,也在一旁作态道:“那我呢,也艳若桃李?”男主持人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调侃道: “您就是枚李子,也早被歲月醃成陈皮梅了。”
啊,陈皮梅,它不就是一个人生写照吗?
細想,生活之於我們就像一只腌缸。我们都曾经是一枚新鲜的果实,饱满(嘿嘿,虽然不是所有的人都如此),鲜嫩而多汁,富含清纯的香甜。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像熟过了头的果实开始发蔫出褶。生活中每一次重大事件都如一种香料加入缸中腌制我们獨特的人生。原来清纯的香甜漸漸失去,取而代之的是中和了甜酸苦辣各種滋味的人生。就像製作陳皮梅,有一絲甘酸來自柠檬,一點辛辣來自生姜,還会一些苦澀來自橘皮。而我的疾病也为我的人生增加了一点儿意想不到的刺激,就好像辣椒面?
待我駕鶴西去,我的后代或朋友們追憶我的人生,希望他們能把我想像成一枚滋味豐富的陈皮梅。也许他们会讚歎地说:味道真不错。但也保不齐一口噴出:我呸,这是什麼怪味儿呀? 甘草加辣椒面儿? 我則会在四維空間裡前仰後合地回應:总比淡而无味强多了,是巴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