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母亲离世两周年祭日。
两年来我没有回去过, 到现在也不知道哪天才能无风险无负担的回去, 只为到母亲的墓前一拜。
往事不堪回首, 2019年, 真的是多事之秋。因为renewal 护照, 前一天刚寄出护照, 后一天就接到弟弟的电话, 说母亲走了。。。。。
那时候才真正知道什么叫束手无策, 什么叫欲哭无泪,什么叫肝胆欲碎。。。。
然后就是疫情的到来, 订了的飞机票一再被取消。。。。。
谁知道这一拖就是两年。
其实2019年初, 我和先生曾一同回国。那时母亲已经严重痴呆, 完全不认识我, 但是还会自己吃饭, 但不知饥饱, 给就吃, 不给也不要。
母亲尽管生活不能自理, 但因为弟弟弟妹的悉心照料,全身上下干净整洁, 再加上漂亮爱笑,乍看还真看不出母亲已经痴呆数年。
母亲的痴呆其实早有迹象, 只是被家人忽略了, 最初发现应该在她78岁那一年------2011年。
( 1 )
2011年, 我和先生回国过春节。
那一年, 家乡下了一场大雪, 雪后的城市到处都被厚厚的冰覆盖, 街道商铺前有人拿铁锹在刮冰, 或者说敲冰,刺耳的声音不绝于耳。
踩着鸭子步回到家里, 母亲很高兴, 但又忙不迭地说要出去, 说今天是银行最后一天开门, 她要去银行, 我说你要钱我给你, 最好不要出门, 她说你不懂的, 她的工资都在银行卡上, 她必须今天去办理什么事情。
我因为也是坐飞机,又辗转坐火车, 头晕晕乎乎的, 所以只叮嘱母亲走路小心, 自己找食物墊巴墊巴。
大约母亲离家半小时后, 有陌生人电话打来, 说他是路过者, 看到母亲跌倒在雪地里, 他将母亲扶起, 母亲说不清楚家里地址, 但记得家里电话, 就给了他, 他依此电话过来, 让我赶紧过去。
从小没有方向感, 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我, 急颤颤穿了外套就往外跑,连钱包都忘了带 。
一边跑, 一边心里暗自祷告, 千万不要摔倒, 不要还没有找到摔倒的母亲, 自己也摔得七仰八叉。
那一天, 如果风有记忆, 一定记得诺大的城市一个身着大衣, 脚穿长靴的女人在冰天雪地中狂奔, 还忙不迭地四下张望。
我依着好心人给我说的地方疯狂寻找, 但就是找不到母亲, 无奈中又往回跑, 想着如果好心人看不到我一定还会打电话, 果真, 还没有进门, 就听见电话声, 急匆匆接电话, 好心人再一次强调某地某段, 有某标记, 我再一次在冰中奔跑。
现在回想起来, 父亲那时什么也没有做, 就看着我来回奔跑, 那时的父亲一定也有痴呆迹象, 只是作为儿女的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而已。
终于在街角看到了母亲和热心的小伙子, 小伙子看到我过来, 就告诉我母亲摔得很重, 估计伤着骨头了, 然后又说帮我拦出租送老人家去医院。
冰天雪地拦出租, 难于上青天, 小伙子跟着每一辆从眼前驰过的出租奔跑,招手, 呼叫, 终于有了一辆空车, 我将口袋里仅有的500人民币塞到小伙子的口袋里,小伙子拒绝了, 说给老人家看病要紧。
小伙子没有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但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憨厚朴实的身影。
出租车送我们到骨科医院, 结果医院摔伤病人太多, 拒收。
那一年, 120 已经处于瘫痪状态, 电话根本打不进去。
我相信那一年摔伤, 车祸的病人肯定创市上最高纪录。
所幸后来弟弟, 父亲, 还有先生及先生的弟弟,侄子, 弟媳都从四面八方赶来了, 得亏先生的弟弟开得车大, 将母亲平躺着送到市里最大的医院。
经确诊 母亲股骨头摔坏, 需要更换人工股骨头。
而适逢春节, 医院所有员工放假, 不做手术, 母亲住在医院里等待春节结束后做手术。
就这样, 那一年, 我回国两周半的时间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
在医院照顾母亲的那两周半时间里, 是我一生中和母亲最亲近的时间。
母亲温和了许多, 也健谈了许多,还常常说一些我都没有听过的很土的地方话, 因为南方口音讲当地土话, 就觉得格外可笑和可爱。
然后就发现母亲很多东西记不住, 但过往几十年前的事情却记得格外清楚。比如同室的陪护人员问她你老伴是干什么的, 母亲说他在部队当干部。
母亲的认真回答惊得我下巴都合不拢, 父亲60年代末都转业到地方了。
弟弟告诉我母亲有一次走失, 她竟然从城市的东郊走到城市北郊, 找到30年前曾经住过的地方的派出所。
母亲的痴呆已经愈发显现, 但清醒时又格外让人动容。
有一天晚上我在母亲的床边睡着了, 然后迷迷糊糊中感觉母亲站在我的行军床边, 吓得我一咕噜爬了起来, 激动得吼道: 你要干什么, 不知道你腿不能走动吗?
母亲满脸委屈的说: 我看你累得不行, 不想打扰你, 想自己去厕所。
我的眼睛被泪水糊住, 声音沙哑地说: 我回来不就是照看你吗? 你如果再擅自行走, 会伤得更重的, 会让我更累的。
母亲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乖乖地重新躺回到床上。
伺候母亲睡着,看着静静躺着的母亲, 眼泪止不住地流, 辛勤操劳一辈子的母亲, 看上去那样瘦弱疲惫, 而作为女儿的我也是那样的无奈和无助。
两个半星期的住院陪护, 也没有等到做手术, 手术一推再推, 各种检查, 必要不必要的全都做, 说是利益均沾, 各科室能瓜分的都沾一瓢羹。
两个星期里记不清多少回我得推着母亲的带轱辘的病床, 楼上楼下, 在挤满人的楼道里穿行, 各种化验, 各个楼层, 没有陪护经历的人根本体会不到其中的苦和难, 心酸和委屈。
回美国后没有几天, 弟弟说母亲手术顺利, 还说真没有想到你一个人做了那么多事情, 他和弟妹俩人轮流值班都应付不过来,而 我一个人两个半星期全天24小时守候在医院, 没有任何人替换。
那一年, 母亲78岁, 做了左侧的股骨头人工置换。
母亲后来说她去银行是因为我回来,她想多取一些钱来, 她还说那天出去想给我买牙刷, 因为我说了一句我的洗漱用品放在了先生的行李箱里。
这就是母爱, 一点一滴, 涓涓细流, 每一点每一滴留存心中。
( 2 )
2015 年, 母亲82岁, 第二次摔坏股骨头, 又一次住进医院, 又一次手术更换股骨头, 这一次是右侧。
手术前弟弟电话说他和弟妹可以应付, 我不必回去, 大概手术三天后, 弟弟说母亲情况不好, 医院下了病危通知。
其时我婆婆刚好来到美国, 先生断然给我买了回国的机票, 我在两难中登上了回国的飞机。
如果说出国后刚开始回国探亲主要是探望亲朋好友, 那么随着时间的流逝, 父母亲的年龄增长, 回国守在家里的时间则越来越长, 跟朋友的来往倒是越来越少了。
母亲自从做完第一次股骨头置换手术后, 痴呆格外明显, 性格也完全变了, 从以前的永不停止的洗衣做饭变成痴痴地坐在那里, 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 不会织毛衣, 不会扫地, 什么都不会干的老太太。
但是母亲居然会撒娇了。
有一年回国, 因为先生父母的家与我父母的家是相邻的两个城市, 每次回国, 先生先回他父母家, 我则先守在自己父母家里。
有一次说好先生下午过来接我回他父母家, 结果母亲中午时分眼泪汪汪地说她胸口痛, 我下意识感觉母亲不是有病是求关注, 但又不愿意说穿, 就跟弟弟带着母亲去医院看病, 结果到医院母亲一直说不出到底哪里疼, 我们从内科转到外科, 又从外科转到肠胃科, 在医院里爬高就下, 楼里楼外的转, 弄得先生在门外苦苦等了4,5 个小时不见人影, 连一杯茶, 一个坐凳都没有。
母亲以前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痴呆了的母亲孩子气越发明显, 她会跛着一条腿跟着我从厨房到客厅, 再到侄子的房间, 我笑, 弟弟笑, 母亲也笑。
弟弟逗母亲, 你笑什么? 母亲说: 因为你们在笑。
我不想也不愿意去想第二次摔了的母亲状况有多糟。 弟弟说这次摔倒是在家里的卫生间里。 父亲大半夜打电话给弟弟, 弟弟赶到时母亲在地下已经躺了好几个小时。
母亲做完第二次手术后, 被弟弟接到他家里照顾伺候,我也就直接下飞机到了弟弟那里。
为了照顾方便,弟弟在他的楼层下租了一套房子给父母住, 房子两室一厅, 不大, 但足够老人住, 我直接就跟母亲住在一起。
母亲的情况比想象得要好, 尽管已经不认识我, 但态度和蔼地对弟弟说: 厂领导来看望我了, 快请领导坐。
弟弟跟着打趣: 这位领导刚从美国来, 还要和你同住一屋, 体验生活一段时间呢。
母亲似乎又茫然了, 只是呵呵的笑,然后就迷迷糊糊睡了。
我也想睡。从飞机下来, 脑子一直空空的, 耳朵嗡嗡的, 眼皮子打架但就是睡不着。
环顾四周, 房间收拾得很干净,弟弟爱干净, 时不时过来擦一下桌子, 扫一下地,洗一洗被单, 做一下饭。房间简洁且温馨, 但就是有一股异味散布在房间各个角落。
那是因为母亲用不了弟弟专门为她买的护理病床, 那种床病人躺着不用起来就可以直接如厕, 但母亲恨死了那个中间挖了一个洞的床, 说有人故意要害她, 不让她睡觉, 然后就和小孩子一样, 总是尿在床上, 所以不管弟弟洗得再勤, 都赶不上母亲弄脏床单的速度。
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根除异味。
脑袋瓜生疼, 羡慕母亲睡得好好。但是白天可着劲儿睡的母亲, 晚上还能这么安详的睡吗?
弟妹告诉我母亲有便秘, 给她一直吃着蕃泻叶,十多天了, 没有效果。
我暗自祷告, 千万不要像上一次一样, 第一天回去母亲摔倒送医院, 在医院里也是因为吃蕃泻叶十多天不见效, 而我一会去就立竿见影,折腾的医院的厕所都被堵了。
就在我迷迷糊糊, 意识朦胧时, 母亲叫我: 师傅, 师傅, 你过来一下。
母亲从我回来就一直叫我师傅。
闻着满房子驱散不去的味道, 我知道该来的总要来的, 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每年回国最不堪其扰的就是倒时差, 那一年, 我都不知道什么叫倒时差, 而母亲却在做着我本该做的事情, 白天呼呼大睡, 晚上清醒异常。
从晚上10点开始清洗一直到清晨, 眼睛没有闭过, 脑子也没有闲过, 一直在想怎么才能叫傻娘学会用护理床。
早晨弟弟过来送早餐, 看我忙了一晚上心里不落忍, 赶紧把他自己的洗衣机送了过来。
我对弟弟说, 洗衣服不是问题, 问题是怎样让傻娘尽快学会用护理病床。
谈话间眼睛扫到屋角的一个油漆桶, 弟弟说那是租房后刷房时买的。
我说我有主意了, 你把桶盖中间挖掉, 然后用舒适柔软的布料将边缘缠裹, 做一个简易马桶,既然傻娘不愿意用护理病床, 那 我就来训练傻娘用马桶, 傻娘对新的东西不接受, 那就用她曾经用过的东西刺激她。
玩一把逆向思维, 反正又不存在风险投资。
傻娘不是什么时候都糊涂的, 清醒的时候,她会聊天, 给我讲她最爱吃的东西是虾和鸡腿。我只知道她爱吃鱼, 什么时候改成鸡腿和虾了?
且不管是真是假, 反正感觉意识清楚, 表达明白时,就不停提醒她如果想上厕所告诉我, 咱不用那害人的挖了坑的床。
母亲说好, 我就不喜欢那个床。
静静观察母亲, 伤口还没有愈合, 她知道走路会痛, 所以多都躺在床上, 一刻不闲地翻弄着她触手可及的东西, 比如撕床单, 撕被褥, 撕衣服等等。
我不再阻挠她撕东西, 就是默默看着她, 间或 问一声要不要去厕所。
母亲很忙, 忙着撕各种衣物。弟弟为了让母亲不撕床单被褥, 专门捡了许多旧衣物给她撕, 母亲撕得没有时间搭理我。
终于有一次说好。
我就搀扶着母亲, 将马桶放在一下床就能碰触到的地方, 母亲很顺从很配合的听着我的指挥。
以后每每如此, 只要母亲说上厕所, 我就搀扶着她,让她就坐马桶, 几天后根本不告诉我, 自己下床如厕。
没想到如此顺利!
从此房间再无异味, 弟弟也不必将床单和被子中间剪了窟窿去铺垫护理病床。
简易马桶轻松战胜近万把块钱的护理病床!
我骄傲, 回家三天就解决了最棘手的问题。
弟弟高兴到疯, 他说他已经做好最坏打算, 准备连续六个月清洗被褥的。
母亲的伤恢复得很快, 大概不到一个 星期她就开始白天睡觉, 晚上折腾。
母亲的轮椅是母亲晚上工作的重要器具, 每天晚上推着轮椅从大门口到厨房门口是十步, 从厨房门口到大门口还是十步, 母亲就这样每天晚上不辞辛苦地测量着房间距离。
弟弟在轮椅上绑了无数条绳子, 打了无数的结, 缠了无数的布条。
母亲每天夜幕降临就开始解绳扣, 一条一条, 一个疙瘩一个疙瘩, 特别有耐心地解放着她的轮椅, 遇到特别难以解开的扣, 糊涂时叫我师傅, 半糊涂时叫我小姐姐, 下意识时叫我乳名,寻找我的帮助。
四个星期看护母亲, 最遗憾的是没有将母亲的昼夜颠倒过来。 我回到美国后,弟弟电话说母亲依旧每日推着轮椅踱步, 大有小车不倒一直推的气势。
四个星期看护母亲中, 母亲下意识的叫了我三次乳名, 那时候她是清醒的, 清醒的时候她会爬到我的床上, 脸贴得我非常近的说: 小女子, 我喜欢你。
我眼含泪水地问她: 你真的知道我是谁吗?母亲说: 你是我的小女子呀。
我说: 小女子好不好?
母亲说: 小女子最好, 从小懂事, 听话, 最不让人操心。
我当时真的是泪如泉涌,差点嚎啕大哭。 一辈子没有听到母亲对我如此评价。
母亲心里有我。
这就足够了。
( 3 )
从2015年到2019年, 每年都回去,几乎 每次回国都跟鬼子进村一样, 悄无声息, 不和任何朋友见面, 就守在家里, 守在母亲身边。
母亲喜欢出去, 我就推着轮椅带着她到处遛弯。
因为母亲说爱吃虾和鸡腿, 每次出去就买一堆回来做给母亲吃。后来我走后这两个菜弟弟给母亲做了四年, 每天不是鸡腿就是虾, 当然还有别的。
母亲除了虾和鸡腿还特别爱吃香蕉, 每次出去都给她买一把香蕉, 母亲一手抱着香蕉, 另一只手把香蕉往嘴里送, 不时还要和过往的人打招呼。
母亲的幸福好简单。
母亲的确是幸福的, 弟弟弟妹在她生病的四,五年时间里, 没有睡过安稳觉, 没有出去旅游过, 每天像上了弦一样准时送饭, 洗衣, 清理家务。
母亲也是有烦恼的。
母亲清醒时说过真不想连累我和弟弟弟妹, 真的好想去死。。。。。
想起最近看的一部电影,Still Alicia, 讲述的就是主人公患上老年痴呆的故事。女主人公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教授, 正值事业顶峰时期, 结果发现开始痴呆,很早年龄的, 大概应该在60岁左右,当她知道自己的状况后,非常痛苦, 但也极为理智, 为了防止自己将来什么都不知道, 她每天清醒时录像, 把自己想要做的和准备做的都用录像机记录下来。
最为震惊的是她给自己录了怎样吃安眠药自杀的录像, 有一天她清醒时按照录像说的找到桌子抽屉里的药, 刚准备服用时家人回来了。。。。
母亲多亏糊涂得厉害, 也多亏母亲不会玩手机, 录像机。。。。。。
母亲走得很安详, 静静的, 一直躺着就没有再醒过来。
也许这样的走也是母亲最希望的吧。
愿母亲在天国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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