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进城,找至秦钟家下看视秦钟,不意被秦业知觉,将智能逐出,将秦钟打了一顿,自己气的老病发作,三五日光景呜呼死了。秦钟本自怯弱,又带病未愈,受了笞杖,今见老父气死,此时悔痛无及,更又添了许多症候。因此宝玉心中怅然如有所失。虽闻得元春晋封之事,亦未解得愁闷。贾母等如何谢恩,如何回家,亲朋如何来庆贺,宁荣两处近日如何热闹,众人如何得意,独他一个皆视有如无,毫不曾介意。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
且喜贾琏与黛玉回来,先遣人来报信,明日就可到家,宝玉听了,方略有些喜意。细问原由,方知贾雨村亦进京陛见,皆由王子腾累上保本,此来后补京缺,与贾琏是同宗弟兄,又与黛玉有师从之谊,故同路作伴而来。林如海已葬入祖坟了,诸事停妥,贾琏方进京的。本该出月到家,因闻得元春喜信,遂昼夜兼程而进,一路俱各平安。宝玉只问得黛玉“平安”二字,余者也就不在意了。”
议:
这是说书。
话本和小说隔着,可以说要多远有多远。
神话,志异,笔记,话本里,长不出小说。因为小说,不是“小说云者”,不是“街头巷尾之说”;不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不是“今年庄上送来了什么皮几张,什么菇几斤,...”,不是“但见那...”“这正是”。
中国“小说云者”里的“小”,是由大变来的,被压小,贬小的。把历代的正书之外的野史笔记扒拉扒拉,几乎无不可以在正书的图表里归档的。
鲁迅有帮忙帮闲的识破。中国的“小”说,帮闲得很忙,《窦娥冤》那般的哭喊天地中,仍是不忘对世道清平的一瞻;《三言两拍》嘿嘿里,不忘抖抖除暴安良的正经。总之,朝野一心奔小康。
小说怎么产生?直至五四前后,读到希腊三大悲喜剧,《十日谈》里的情也私,性也自,.......一直等到五四前后。
“好容易盼至明日午错,果报:“琏二爷和林姑娘进府了。”见面时彼此悲喜交接,未免又大哭一阵,后又致喜庆之词。宝玉心中品度黛玉,越发出落的超逸了。黛玉又带了许多书籍来,忙着打扫卧室,安插器具,又将些纸笔等物分送宝钗,迎春,宝玉等人。宝玉又将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珍重取出来,转赠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遂掷而不取。宝玉只得收回,暂且无话。
且说贾琏自回家参见过众人,回至房中。正值凤姐近日多事之时,无片刻闲暇之工,见贾琏远路归来,少不得拨冗接待,房内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一面平儿与众丫鬟参拜毕,献茶。贾琏遂问别后家中的诸事,又谢凤姐的操持劳碌。凤姐道:“我那里照管得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作‘针’。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况且又没经历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吓的我连觉也睡不着了。我苦辞了几回,太太又不容辞,倒反说我图受用,不肯习学了。殊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报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况且我年纪轻,头等不压众,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更可笑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辞,太太断不依,只得从命。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哥还抱怨后悔呢。你这一来了,明儿你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他的。”
议:
到了这儿,挤出点个人,有星点小说意味。
“宝玉心中品度黛玉,越发出落的超逸了。”
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
可,一晃就被淹没了。接下的凤姐一大段话,便是评书腔了。
小说是私下的嘀咕,要人领会的是“什么臭男人拿过的”的小女孩尖戳小性子,小男孩“越发出落得超逸了”的好色之心和要犯“天下男人都犯的错误”之欲。话本则是“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作‘针’。.......”叭叭叭叭地排比,炫酷,说给听众,和心里想的不怎搭界。
有道是,这里正写出凤姐的性格。是的,但,是塑造,用啥材料,盯着读者呢!
以粗糙的窗帘裁缝成宽摆摆蛇腰腰的裙,穿在纤纤的好思嘉身上,这是作者独立原创的审美;林妹妹的弱而敏是江南女子的造型;大人们都说,“过日子得找薛宝钗”,说出曹雪芹的苦心:塑造典型。这可当作小说和话本的另一个区別。
官家和帮忙的孔孟们,造容德,烈女,岳飞,许云峰;在野的和帮闲的妆扮林黛玉子鹃史湘云....等来补充其灵动,“回眸一笑百媚生”。两下一合,罩住泱泱中华的情趣。要不是倔倔的信天游“面对面还想你”“紧紧抓住情郎哥哥的手”的吼,会以为这儿从来举行的是集体婚礼,男的是事业型,生活型,女的要贤妻良母型地生产。
“正说着,只听外间有人说话,凤姐便问:“是谁?”平儿进来回道:“姨太太打发了香菱妹子来问我一句话,我已经说了,打发他回去了。”贾琏笑道:“正是呢,方才我见姨妈去,不防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撞了个对面,生的好齐整模样。我疑惑咱家并无此人,说话时因问姨妈,谁知就是上京来买的那小丫头,名叫香菱的,竟与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的标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凤姐道:“嗳!往苏杭走了一趟回来,也该见些世面了,还是这么眼馋肚饱的。你要爱他,不值什么,我去拿平儿换了他来如何?那薛老大也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这一年来的光景,他为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妈打了多少饥荒。也因姨妈看着香菱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故此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过了没半月,也看的马棚风一般了,我倒心里可惜了的。”一语未了,二门上小厮传报:“老爷在大书房等二爷呢。”贾琏听了,忙忙整衣出去。
议:
贾琏说遇上香菱,一半是评书,和碰到的京贫一样一样;凤姐的反应,亦然。平时里谁这样说话?
这又露出话本的原形:编和造,且依照听众读者的口味。
作者有没有点个人的私藏呢?有,“嗳!往苏杭走了一趟回来,也该见些世面了,还是这么眼馋肚饱的。”算是。可往往藏得过深,不以为曹雪芹事后一下就能找到。他着意或许也得意处在“评书”般地说。以为。
“这里凤姐乃问平儿:“方才姨妈有什么事,巴巴打发了香菱来?”平儿笑道:“那里来的香菱,是我借他暂撒个谎。奶奶说说,旺儿嫂子越发连个承算也没了。”说着,又走至凤姐身边,悄悄的说道:“奶奶的那利钱银子,迟不送来,早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他且送这个来了。幸亏我在堂屋里撞见,不然时走了来回奶奶,二爷倘或问奶奶是什么利钱,奶奶自然不肯瞒二爷的,少不得照实告诉二爷。我们二爷那脾气,油锅里的钱还要找出来花呢,听见奶奶有了这个梯己,他还不放心的花了呢。所以我赶着接了过来,叫我说了他两句,谁知奶奶偏听见了问,我就撒谎说香菱来了。”凤姐听了笑道:“我说呢,姨妈知道你二爷来了,忽喇巴的反打发个房里人来了?原来你这蹄子肏鬼。”
议:
平儿在说评书。显出曹雪芹的文笔:显摆,显摆知识丰富,见识丰富,趣味丰富。因为是显摆,所以不免将并不熟知深知的拿来充数。
读《红》中议论和描述五句以上的,就看到这显摆。蛮烦的。曹雪芹这人,大约也是个京片子。
“原来你这蹄子肏鬼。”就这句精采。说出个活脱脱的凤丫头。
“说话时贾琏已进来,凤姐便命摆上酒馔来,夫妻对坐。凤姐虽善饮,却不敢任兴,只陪侍着贾琏。一时贾琏的乳母赵嬷嬷走来,贾琏凤姐忙让吃酒,令其上炕去。赵嬷嬷执意不肯。平儿等早于炕沿下设下一杌,又有一小脚踏,赵嬷嬷在脚踏上坐了。贾琏向桌上拣两盘肴馔与他放在杌上自吃。凤姐又道:“妈妈很嚼不动那个,倒没的矼了他的牙。”因向平儿道:“早起我说那一碗火腿炖肘子很烂,正好给妈妈吃,你怎么不拿了去赶着叫他们热来?”又道:“妈妈,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赵嬷嬷道:“我喝呢,奶奶也喝一盅,怕什么?只不要过多了就是了。我这会子跑了来,倒也不为饮酒,倒有一件正经事,奶奶好歹记在心里,疼顾我些罢。我们这爷,只是嘴里说的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们。幸亏我从小儿奶了你这么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两个儿子,你就另眼照看他们些,别人也不敢呲牙儿的。我还再四的求了你几遍,你答应的倒好,到如今还是燥屎。这如今又从天上跑出这一件大喜事来,那里用不着人?所以倒是来和奶奶来说是正经,靠着我们爷,只怕我还饿死了呢。”
议:
这对话,很安排,很话剧,很表演。这也是话本的特征。
生怕看客读者见闻不到或见闻不齐,所以往周到里设置;生怕误解,所以把所有细节掰辟了扯;扯多了又怕见闻的不待见,再加上些噱头。总之,码字,注重的是见闻者看清了没有、看懂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