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大家茶余饭后爱谈民国范儿,让我想起童年时接触过的几位长辈。小时候只觉得这几个老太太不同凡响,现在按图索骥,发现她们的风度气质,谈吐修养正是所谓的“民国范儿“。民国范儿不只存在于名门望族的小姐贵妇身上,衣食无忧的普通人家的姑娘主妇也是一样的举止优雅,进退有度。
一、我奶奶
我奶奶出身乡绅家庭,是家里长女。从小聪明伶俐,女红远近闻名,深得她父亲喜爱,在弟弟妹妹中威信很高。即使如此,女孩还是不能上学读书的。我奶奶记忆力极好,虽然不识字,但听过的东西过耳不忘,一部《名贤集》不但倒背如流,还应用得炉火纯青。收音机里听来的新名词新形势也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奶奶语言能力强,擅长说古论今。出生在所有东西都凭票供应的年代,我最爱听奶奶绘声绘色地讲述过去的生活细节。从傍晚走街串巷卖零食的小贩们的吆喝,到饭馆戏园子的热手巾,盖碗茶,店小二招呼客人悠长的京腔;寒冷的冬天,她父亲用大手帕买回现炒的花生仁,纸袋里是热腾腾的糖炒栗子,奶奶的回忆带着岁月的神韵,让我跟着她神游在一个遥远而神秘的世界。这个世界仿佛一座闪着七彩光又披着薄纱的舞台,台上的每一幕都让我神往。
奶奶的生母早逝,只留下她和一个妹妹。父亲再娶是征得奶奶这个长女同意的,可见我的老姥爷还是有点开明意识的。更为罕见的是,为了女儿一结婚就能当家,不受婆婆掣肘,老姥爷选女婿也颇为独特。爷爷的母亲已经故去,爷爷家当时只有爷爷和他父亲两个人,人丁不旺,家境也大不如奶奶家。奶奶她娘家很长时间要在经济上支持她小家,用奶奶的话说是“年供柴,月供米”。奶奶的嫁妆也是丰厚的。我小时候家里还用着奶奶陪嫁的八仙桌,大条案,太师椅等老式雕花家具,厚重结实。几个文革后期匆匆处理的掸瓶和大棕罐,工艺考究画面精美。家里的簸箕,手提式煤油灯都是德国货,还有银制的鞋拔子,小银汤勺等精致的小物件,都是奶奶带来的嫁妆。
奶奶生活讲究,每天早点即使只有一片烤馒头片,也得沏上一碗茶,正正经经地坐在桌前细嚼慢咽。茶碗必得小巧,镶着金边带花卉图案。如果招待客人喝茶,一定得用盖碗。饭桌上的规矩就更多了,吃饭不能张嘴嚼,嘴里有饭绝对不能说话,喝汤不能出声,先吃完要离开饭桌得说让大家慢吃,绝不能自己站起来就走等等。日常生活中也有好多“能”与“不能“,比如扫地不能一下下“掘“(实在不知道是哪个字),关门不能砰的一声猛关,要轻轻带上,从哪拿的东西用完马上放回原处,各种细节都有规定。现在回头看看,就是文明生活方式的启蒙大全。
奶奶一头银发,总是梳的整整齐齐,用素色发网箍住发髻。衣服一定要烫的平平整整,黑鞋白袜一尘不染。奶奶年轻时是个美人,七十多岁了还能看得出清秀的轮廓。她身材细长,走起路来颇有弱柳扶风之态。说话时面带微笑,轻声细语,用词考究。奶奶的泼辣只用在爷爷身上,爷爷虽然后来做了持“干股“的账房先生,但终身都是奶奶的教育对象,一举一动都能挑出毛病来。有趣的是,好几次奶奶正训爷爷时家里有客人来,奶奶飞快地转成待客模式,连对爷爷的语气也变得温柔起来,秒变夫唱妇随的贤妻。
小时候隐约觉得奶奶和妈妈不是那么亲密无间,但这一对高情商的“天敌”都尽力保持着和谐的关系,从来没有爆发过公开冲突。奶奶深知我妈是家里的顶梁柱,对各方的亲戚总是大力称赞我妈的能干和贤惠,尤其对我妈的娘家亲戚,更是礼数周全,树立我妈的一家之主形象。不得不说,一个旧时代过来的老太太能做到这些,没有审时度势的见地是不可能的。
奶奶和妈妈都是少见的宽松型家长,我们姐妹仨人每天有固定零花钱,虽然数目不大,但在那个时代的普通工薪阶层里是很少见的。这个政策大概是奶奶和妈的共同决定。记得奶奶当时常说,女孩子要有见识,不能手里没钱,人穷志短。
奶奶享年八十岁,在当时属于长寿老人了。奶奶已经故去四十年了,但时不时的,她说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坐定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