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师的古诗课上完了,我们都觉得耳目一新,眼界大开。几乎所有人都视若畏途的古诗,她像玩似的,而且还能循循善诱,步步深入教会别人,真的天生就是作家和语文老师的料!
可是,我的“最后一课之后”怎么办?刚才语文课上觉得随随便便就能写一两篇可与周老师媲美的作文,但现在这个伟大的幻想早已烟消云散;再请教周老师?她已经不厌其烦给我们上了一堂古诗课,总不能再让她代写作文吧。没办法,只有自己慢慢憋了。。。
中学的作文课,给我留下的最大印象就是老师 - 每个语文老师 - 对“主题”的强调。一定要看到作文题目,就能准确地抓住主题,或中心思想!如果你这一步就错了,那这篇作文就完蛋了,不管你结构如何新颖,词藻如何华丽。那么主题或中心思想是什么?简单地说就是题目后面隐藏的命题人让你围绕开写的文章主旨。一般来说这不难,尤其是在那个时代;“寒假见闻”当然就是要对比家乡今天和几十年前,“对送礼和关系的看法”当然是要你痛骂拍马送礼拉关系,等等。大部分人都能准确抓住这个,但也有例外,比如精光兄弟他们俩就曾经闹过这方面的笑话,他们的大作被当作反面教材全班宣读呢 - 而且这还有个专门术语来描述,叫“走题”!
这个“最后一课之后”的主题,当然是要小弗朗士继续爱(法)国了。可是一个小学生该如何爱?明天继续来学校上德语课当然不对,从此辍学玩到大?这好像也政治不正确,那他该怎么办呢?真是难倒了就在半年前,还在小学里呼风唤雨的我了。
据说孙策曾交代孙权:“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不决问周瑜”,我现在也有一条原则:“诸事不决问孙” - 此孙不是别人,当然就是我温柔可爱的同桌孙雅娟了。
初中的孩子,调皮捣蛋,欺负幼小者有之,不守纪律,专业与老师作对者也有之;但毕竟还是孩子,本质天真没有更多的花花肠子,互相之间的同学关系还是很简单的。比如精光兄弟没过几天就和罗荣又玩到一起了,亲密无间;比如上次钱飞儿和丁军冲突了之后,反倒“不打不相识”,两人现在还能正常地说上几句话,女神好像也不像以前那么地俯视后者,后者也稍稍适应了一点女神那无形而可怕的威慑力了。
最能体现上面所述这个简单关系的,就是学生之间的问问题。大部分时间是单向的,成绩稍差的问好的,但也能经常看到几个人在一起热烈讨论的场面,最后是“差生”给出正确答案也时有发生;总之据我所知,从无谁藏着掖着不告诉别人,明明懂却装不知道的情况。
四班的三头大白鲨当然是问问题的最好对象,但三人的被问次数,和经常去问各位的人,倒也因各种原因有微妙的不同。
女神班长是四班和初一年级公认的头号学霸,颜值就更不用说了,我已经听到从精光兄弟等无聊男生那里吹来的风要封她为“县中有史以来第一美女”了;但这两样难得被同一个人拥有的品质叠加在一起,却造成了一种太阳的光芒太过耀眼,他人轻易不敢靠近的效果。而且女神个性高贵冷艳又不太有耐心,解释问题往往三言两语点到为止,不喜欢给你从头讲起,所以成绩差太远的也就不浪费时间,其他人没有大把握能跟上女神思路听懂的也不太敢,或者因为嫉妒(有些女生)或者害羞(男生,比如我自己有时候)不问。最后结果呢,倒也不是女神不肯帮忙,但问她的人反而少,而且都是班级稳定前十名那一批,有了相当把握才去麻烦她 (有个例外就是有时几个同学为了一个问题争执不下,一群人一起胆子就大了去找她做“裁判”的)。不过偶尔,女神也会就特别难一时吃不准的问题和别人讨论,大多数都是来找我的可爱同桌,每次那时,我和前后桌的同学如果对讨论的问题感兴趣又能跟上,倒是一次小小的领略女神风采兼提升学业的机会了。
男神冯一平,男生问得最多。男生之间问问题可没有任何该有的礼数,反而像是被问的人欠他似的:“哎,疯子,这道题目怎么做?”连人家的尊姓大名都不称呼。不过被问者也不是省油的灯,回头就是“傻瓜,我昨天不是才跟你讲过吗?蠢死了你!看,这里作一条辅助线。。。”整个问答过程就是这么在毫不含煳的互相嘲讽讥刺中进行 - 这是当年男生之间习惯的交流方式,并无多少恶意,所以最后当问题讲明白了,双方所有的绰号也都被喊了个遍,没人有被伤害的感觉,反而皆大欢喜。
最后,我的同桌温柔鲨孙雅娟是最受女生,和很多男生欢迎的小老师了。温柔和气,耐心细致,豪无保留加各科全能,她身边课间和午休时总是有同学到访,络绎不绝,而且极少有能把她问倒的;如果有,她往往会带着那位同学一起去找另外两头大白鲨或其他她认为有希望的同学讨论 - 偶尔那会是我,都让我好好受宠若惊一回呢。
所以这次我问她关于作文的问题,她一如往常没有半点吃惊,拿出了自己的作文本,微微一笑递给我:“我写好了,你自己看吧!” - 那时的我们,不, 全中国都是没有知识产权观念的,所以这样做是一件挺正常的好事,没有剽窃之嫌。
我翻开了她的作文本,一页一页的字迹干净整齐,清清楚楚,竟然没有哪怕一个老师画在一页右边竖空框里让你订正错别字的小红框。四班公认女神和周老师两位的硬笔字体最好看而且还很像,然后我的字也能和她们两位一比,至少我自己这么认为;孙雅娟这方面略有不如,但人家也清爽整洁,真是字如其人。
但此时此刻真不是我感叹这些的时候,我赶紧翻到了最后一篇,就是孙雅娟版的“最后一课之后”,迫不及待地看起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两秒钟之内,我就看到了两个词,两个令我茅塞顿开,豁然开朗的词 - 红旗,游击队。
“。。。第二天,小弗朗士没有去上学。他一直躺在床上。突然,大门上响起了打门的声音,接着,两个德国军官踢开了门,凶恶地问小弗朗士:“你为什么不去上学?!” 小弗朗士回答:“我病了。””
年轻漂亮的姐姐老师,也就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叶老师那悦耳的,字正腔圆的朗读声正在四班教室里回荡。这是几天后每周一次的语文作文课,照例老师会朗读一两篇上周的优秀学生作文,四班到目前为止这个荣誉都被周琳琳和三头大白鲨垄断了,但今天不是别人,正是我打破了这个记录!
我已是心潮澎湃;骄傲,得意,惶恐,羞怯。。。各种心情交织着向我袭来。我的语文能力,阅读和作文水平从半年前在小学里独孤求败到上四班后迅速变为平淡无奇,但我一直不甘心!今天,我好像能凭这个“最后一课之后”打一个漂亮仗了!
“德国军官又问:“你的法语课本呢?” “我昨天就扔了。” 德国人没再问,抓住小弗朗士的书包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地上,没看见法语课本。两个人在屋子里野蛮地乱翻了一阵,也没看见。”
“突然,德国军官看见了屋角里的一堆垃圾,上面落满了灰尘。一个德国人拿起根棍子捅了几下,灰尘飞了起来,两个德国军官捂住鼻子,离开了。”
“小弗朗士跳下床,从那堆垃圾里翻出了他的法语课本,开始读:“法兰西万岁!””
“。。。小弗朗士爬上了山头,终于看见了远处的一面红旗,那是游击队!他冲下山去,他要参加游击队!”
“。。。德国人的子弹击中了小弗朗士的胸膛,他倒了下去,从胸口口袋里拿出了已经被鲜血染红的法语课本,交给一位战友,然后艰难地说出“法兰西万岁。。。”,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读到此处,叶老师的声调也有些高昂,似乎连她都被这个场景所打动;稍待几秒后,她恢复了平静,对全班说:“郑浩同学的作文就是这样的。大家说他写得好不好?”
“好!”
“很好!”
“耗子,你也能写几句嘛!”
全班的目光都向我看来,异口同声地发出称赞。这当然是因为叶老师明确的引导,但也有不少真心实意的夸奖,我用眼角偷瞟了两眼“我的她”,发现她也在对着我赞许地微笑点头,我的心猛地多跳了好几下。平心而论连我都觉得自己这篇作文写得非常之好,异常之好。尽管红旗和游击队是我“参考”了我可爱同桌的结果,但这两段情节我比孙雅娟添油加醋多写了不少细节,还自己想到了德国人来搜课本和我最得意的最后高潮桥段:小弗朗士的壮烈牺牲。交这篇作文的时候,我都有一点感觉自己突然开窍了,有希望能打个翻身仗呢, 我的预想,难得地准了一回。
可是,我作文里的红旗,游击队又是怎么回事?一支打着红旗的法国游击队武装抵抗家乡被割让给德国?无论法德,最近几个世纪的历史都没有用红旗作国旗或其它被国民普遍接受的象征,普法战争后阿尔萨斯和洛林被割让后也没有发生武装抵抗,德国人更没有无聊到冲进当地居民家里收缴法语书。法国方面,政府再不爽也只好认账吞下割地赔款的苦果,当地居民再不愿,对于这种完全符合国际法的国家间条约领土割让还是承认的。
其实,不过是孙雅娟,我,还有其他各位都没觉得有什么异样的四班同学,在潜意识里把那个革命年代的电影和故事里的鬼子和抗日游击队的形象来了个时空转换,原味嫁接。甚至连叶老师都没觉得有多少不对!
片刻之后,等全班对我竟然能在作文上放一个卫星的惊讶之情平息下来,叶老师说:“我还要读另一位同学的作文 - 其中精彩的几句。”大家的兴趣立刻又起来了,我也静等下面这篇应该比我的更好的大作,估计这回是周老师或者三头大白鲨中一个跑不了了。
“啊,红旗,你是那么的鲜艳,那么的伟大!红旗啊红旗,你代表了小弗朗士的爱国精神,你是被烈士的鲜血染红的!巴黎公社的红旗,和伟大的爱国主义精神,将指引着小弗朗士永远向着共产主义的伟大目标前进!”
叶老师读得慷慨激昂,但我们都迷惑不解,甚至还觉得这几句有些滑稽可笑。那个年代的我们多少知道法国有个巴黎公社,好像和那个普法战争有些关系,但“最后一课”的课文里已经写得非常明白了,它真的和巴黎公社,共产主义没关系啊,而且,写好作文也不是那么简单的,谁这么干喊几句口号就得到了全班宣读的表扬?叶老师及时解释了:“这是罗荣同学这次作文的最后几句,充满了感情和力量,比起他以前的作文有了很大进步,我要表扬罗荣同学!”
我突然明白了那天交完作文本后,罗荣在孙雅娟座位旁转来转去是干什么了,这小子肯定拿走了我的或者孙雅娟的作文本“参考”去了!我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这次作文,全班有这么多同学包括我自己在内都提到了旗,红旗,三色旗,各种各样的旗。。。都过去快两星期了,我们还没从周琳琳的那篇范文里走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