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谷之关

此博主是一位在中国内地教书育人四十余年的刘应同先生。受刘先生的授权和委托,我们把他的长篇小说,《柏逢时的七十年1919―1989》,在此发表。
正文

柏逢时的七十年1919——1989 第三章 (4-6节)

(2019-01-31 07:28:55) 下一个

(4-6))

 

《四》

1962年的春节到了。剧团里的人,都买好年货,准备回家。只有少数人,还留在剧团里。那时,回家能带上一个猪头,是有能耐有本事有地位有脸面的一种象征。赵永全走后门买了一个,晚上,在灶房里,用烧红的铁棍烙着猪头的长毛。猪头在烧红的铁棍的烙烧下,发出丝丝的响声,冒出一股股青烟。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焦臭味。柏逢时过来时,猪毛已经烫掉,猪头已烙的金黄金黄的。

“哟,简直是一件艺术品!”柏逢时说。

“毕加索的黄杨木雕。你看,多神气!竖起它的双耳,翘起它的嘴头,眯起它的眼睛,俨然一幅帝王气象!”

“好一个比喻。”柏逢时说。“你们都有家,有一个家真好。”柏逢时叹息了。

“你也快有家了呀。假期可是个好机会,抓紧。二亩水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农民的天堂,懂吗?唉,现在私人是没有地了,也没有牛了。可老婆那点儿水地还在,我还有一条犍牛。那水地也荒得太久,这牛也圈得太死啦。喂,老柏,说句实话,有时候想老婆,真都要把裤子顶绷了呢!你不想女人?”赵永全说罢哈哈大笑。他为回家与妻子团聚而快乐。柏逢时更感到自己的寂寞了。他需要一个家,一个能给自己温暖与归宿的家。一个有着妻子的温柔体贴,与孩子的哭声与笑声的家。柏拉图说,真正的爱人所渴望的,就是灵魂与肉体,跟另外半边,合成一个真正的整体。生命,原本就是在强烈的饥渴中互相吸引而猛烈结合中,产生,发展,进化的。柏逢时觉得需要另一半了,感到自己没有另一半,那饥渴,那缺憾了。

腊月二十以前,该回家的都回家了。剧团大院,一下子显得空荡荡的。冰冷的太阳,压在山头,天空暗了下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知道芮琴也没有回家。但他仍然被自己的政治问题、经济状况,困扰着。他痛苦地自卑地萎缩自己,他没有勇气再向前跨步,甚至半步也不敢。

晚上,他打开书,可是又怎么能读进去呢?他勉强打开,是“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他又翻开一页,是“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他把书仍在一旁,心绪无着。他只好无可奈何地拿起二胡,了无心绪地拉起刘天华的《良宵》。凄婉的琴声,从柏逢时屋子里飞出来,飘在剧团空荡荡的院子里,也飘进芮琴的屋子里。芮琴屏气凝神,静听那如泣如诉、哀怨婉转的琴声,在自己的心里回荡。她在心里呼唤着柏逢时,希望他能过来跟她在一起。她多么需要一个人,使这间凄凉冷静的房子,充实起来,快乐起来。可是,仍然只有那琴声,在寂静的空荡荡的大院里,凄婉地回旋飘荡。芮琴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了。她心里烦乱,狠狠地揪着辫梢儿,咬着嘴唇,终于下了决心。她走到院子中间,却犹豫了,踌躇了。她的心剧烈跳动着。她站在那里,望着柏逢时的房间,望着房间窗帘后的灯光。她的眼睛湿润了。她能够从那琴声里感觉出柏逢时紊乱不宁的心绪。但她仍然没有勇气去敲那一扇她多么想进去的门。琴声嘎然而止,黝黑的夜空骤然之间显得格外寂静。柏逢时没有办法,让自己不堪忍受的烦恼和强烈的骚动不安,平息下来。到芮琴那里去!柏逢时下了决心。他拉开门,看见芮琴急急往自己的房间走去。柏逢时尾随芮琴进到她的房间。芮琴站在屋子里,望着柏逢时,欣喜的眼睛已是湿泪盈盈的了。

“春节不回家看看?”柏逢时问。话一出口,他就感到虚伪。因为他多么渴望跟芮琴在一起。

“你为什么不回家?”芮琴生气了。难道你不需要我吗?难道你不懂我是因为你才留了下来吗?难道你不知道我也没有家吗?芮琴狠狠地望着柏逢时。柏逢时张皇失措了。他不敢再看芮琴,他的心跳着,怦怦怦地跳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好让这紧张尴尬的气氛缓和下来。

“其实,其实,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我还知道,我还知道,你爸,他不是反革命。”

“怎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芮琴吃惊得睁大了眼睛。

柏逢时这才稍微沉静下来。他终于可以打破这让人紧张的气氛,找到了可以共同谈论的话题。他俩坐下来,柏逢时告诉芮琴他听杨凡说的关于她爸爸的故事。

芮琴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会是这么凄惨地死去的。他也没有想到,柏逢时对她的家世,有这么清楚的了解。他们原本就已经有瓜葛的感情关系,一下子亲密无间了。芮琴用一双深情的眼睛望着柏逢时。两个人对视着,也不再回避。他们互相用眼睛抚摸对方的心灵,慰抚对方的伤口,激荡对方的情感。他们强烈地感觉到,他们之间有一股无形的强大的力量压迫着他们。屋子里很静很静,世界很静很静。十多年来,芮琴因为失恋,因为家庭,孤单一个人,曾经有过多少忧伤和悲哀!这些忧伤和悲哀,因为有了她眼前的这个男人全都可以涣然冰释了。她望着柏逢时,热泪流了下来,终于,她双手捂着脸呜咽起来。啊,芮琴,你为什么哭泣?啊,芮琴,请你千万不要哭泣!柏逢时在心里说。他走到芮琴面前,想安慰她,慰抚她。柏逢时把手搭在芮琴肩头,抚摸着芮琴因哭泣而不断抽动的肩背。芮琴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男人那手的让人震撼的力量。她感到自己像触电一样。是那一双手突然打开电源开关,让电流遍布全身,触摸她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让她的心灵燃烧起来。她全身颤栗着,抽搐着。她再也忍耐不住,猛然扑到柏逢时怀里,她喃喃地说:“今晚,我都是你的,我都是你的!我什么都给你,我什么都给你!”她抓住柏逢时的手,那冰冷冰冷的手,把它塞在自己的内衣下面。柏逢时立刻感觉到芮琴腰部皮肤肌肉的温暖,丰满,光滑和细腻。柏逢时吻着芮琴那白皙的脖子,耳朵,额头,脸颊,终于他们紧紧的吻在一起,吮吸在一起了。芮琴似乎要昏倒一般。他们倒在床上。人间的一切痛苦忧伤,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生命在燃烧,就像地壳里的岩浆,在奔突中燃烧,在滚动中燃烧一般。

芮琴闭着眼睛,迷醉在这生命燃烧的激情里。她渴望着,她要把她整个儿给他。她的腹部裸露出来了。强烈起伏的腹部平坦如雪。她的胸部裸露出来了,雪白的乳峰翘然而立。柏逢时把他的头深埋在那双乳之间……柏逢时突然清醒过来。

“我不能!”他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我不能!”尽管他的被激发的欲望,犹如雄狮在囚笼里怒吼,犹如汹涌的春潮,碰撞着山崖寻找出路。“我不能!”这个念头还是不断强烈地闪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把脸埋在那对乳房中哭泣了。这是一个生命被另外一个生命所感动的哭泣。另外一个生命由于对那一个生命的信任,就渴望着把自己的一切交付给那一个生命,并融入那一个生命之中。可是,“我不能!”柏逢时抬起头,含着眼泪,把芮琴的衣服拉下来,盖住那如润玉般柔滑,让人目眩神迷的胸部和腹部。毅然决然地站起来说:

“我走了。我不能!”

那是对于美的怜惜?抑或是对于别人的责任?

柏逢时离开芮琴的房间,却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他从剧团后门出去。后面是一条小河。柏逢时站在河边,迎着凛冽的寒风,让寒风,平息他心头的激情,平息他心头的欲望。他认为不能,为什么不能?是怕毁了她呢?那么,为什么就会毁了她呢?是怕她后悔吗?那么她为什么一定要后悔呢?河里的水流着,碰着冰冻的石头,好像在轻轻呜咽。苍穹上的无数颗星星在眨着眼睛,似乎在冷眼观看人世间的沧海桑田与风云变幻。柏逢时和芮琴所感受到的生命的激荡不安,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知道,谁也没有体验,谁也不能理解。那么,柏逢时,却宁愿站在凛冽的寒风里,冰冻的小河边,让凛肌刺骨的寒风,吹透他的衣服,钻进他的心胸里,以熄灭他火一般的激情。那理由是什么?那根据又是什么?

 

 

芮琴彻夜难眠。

她躺在床上回想体味着柏逢时那如醉如痴的拥抱,那激荡人心的抚摸,那狂风暴雨般的热吻。她渴望着。她渴望他那威猛闪电的一击,她渴望他那利箭般的穿透力。她仰面躺在那里,犹如干涸龟裂的大地。她渴望着,她等待着。她浑身颤栗地渴望与等待着那酣畅淋漓的天上甘霖,夹着风雹与雷电,如潮水般倾泻到她的身体里。然而,就在那一刻,他突然毅然决然地离去了。她顿时感到空虚与失望,转而,她又感到气愤与忧伤。也因为,她第一次在男人面前裸露自己而感到羞臊与难堪。当然,她也能理解他,他心疼她,是为她好。他是负责任的。

第二天早上,阳光斜射进房间,芮琴懒得起床,她全身困乏。还有,想起昨天晚上的事,还真有些难为情呢。她对自己过于主动感到羞赧不已。她躺在床上渴望柏逢时来。

“芮琴,还没有起床吗?”

听到柏逢时的声音,芮琴心跳起来。充满喜悦之情。但是,她又故意不理他。

“芮琴,太阳都晒着——”柏逢时忽然觉得下面的话不雅,就变个说法,“你也太懒了。”

女人需要自尊。尽管她心里想他,但她也要装得更加庄重与矜持。她要他求她,追她,在求她追她中,显示出自己的尊严与分量。人类总要依靠过去的经验来思考,总要依照习俗来思考。或许,这只是女人特有的一种本能。反正,芮琴拿定主意再不能那么主动,再不能那么轻易地表露自己了。她要让他站在那里祈求和等待,她要像罚站功课不好的学生那样,让他站在那里。不过,却竖起耳朵,静听动静。她听见柏逢时走开了,她由失望而生怨恨,就翻转身生气地噘着嘴,在心里说:“你走好了。你永远也别来,你永远也别来!”柏逢时心想芮琴不一定醒来,就回到自己房间。该干什么呢?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捅炉火,炉火通红通红的。他倒了一杯水,却并不想喝。他翻开一本书,什么也没有看见。他什么事也干不成,他只想着芮琴。他又去敲芮琴的门。他凭直觉知道芮琴已经醒来。他敲门,芮琴不应。她生气了吗?她后悔了吗?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一回芮琴担心柏逢时又走了。就轻轻咳嗽了一声。柏逢时就又敲了门:

“芮琴,开门。”

没有人答应,他又敲门:

“芮琴,开门。”

芮琴既希望柏逢时求他,不断地求她,又担心柏逢时没耐心走了,这才开门,装着一脸愠色地说:

“你走呀!我讨厌你!”

柏逢时懵啦。怎么自己突然变得讨厌起来啦?不过,柏逢时还是感觉出了芮琴愠怒的声音里含有的娇柔, 那坚决拒绝的话语里的亲昵。

“芮琴,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柏逢时边说,边往里进。芮琴趁机“砰”的一声,把柏逢时关在门外。却竖起耳朵仔细静听,心里却不断地埋怨:你还说什么呀?你敲门呀!你求呀!傻瓜!她希望柏逢时敲门,打门,不断求她,缠她,柏逢时轻轻地敲门说:

“芮琴,我求你,开门,你听我说。”

芮琴怕拿腔的时间太长,怕柏逢时真的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岂不是没戏可唱了么。就装做万分不耐烦的样子拉开门,无可奈何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

“我要一个人休息。别让我厌烦好不好?“

柏逢时硬是要往里挤,芮琴硬要关门,柏逢时装做被挤疼了,“啊哟”地轻叫了一声。芮琴急忙松手,柏逢时趁机挤进了房间。芮琴虽然觉得自己受骗了,却不让自己的喜悦表现出来。只装做生气地样子从屋里要出去。她想着要柏逢时堵在门口,强抱住她亲她。她会生气,她会拒绝,但她终久会迁就会屈就。但是没有。芮琴生气失望地走出房间,柏逢时跟在后面,说:

“芮琴,芮琴,你听我说。“

芮琴这一下可真的生气了。说,说,说什么呀,谁要你说呀。

柏逢时在后面追着。街上人很多很多。正是年前置办年货时日。熙熙攘攘的人群很是拥挤。他偶然碰见熟人,也顾不得打招呼。他一定要追上芮琴对她说,他爱她,真心爱她。可芮琴,不给柏逢时说话的机会。她知道他爱她,她不需要解释,她需要他的追求,锲而不舍的追求,急不可耐的追求,焦急发疯的追求。在柏逢时的追求中消除羞愧,获得补偿。芮琴穿过人群到街道那一边去了。柏逢时两眼盯着芮琴急忙从街道人群中穿过去,却不小心跟一个女人撞了一个满怀。那女人的男人劈胸揪住柏逢时扬起拳头骂道:

“你是想死了吧!你瞎了眼了吗?“

“对不起,对不起。“柏逢时一连声地道歉,眼睛却盯着前方,像在寻找什么。那男人看见柏逢时像真有急事,不是故意的,就松了手,猛推了柏逢时一把,狠狠地教训道:

“以后走路,别这么眼睛朝天,脚底下胡踩八踩的。“

柏逢时摆脱了那人的纠缠却不见了芮琴。他只好站在十字街口,眼睛四面八方地搜索。焦急地在街口转来转去。芮琴在一家商店里看得清清楚楚,却故意不出来。一直等了好大一会儿,她才从商店出来,没有想到,柏逢时在背后叫自己的名字:

“芮琴!“

芮琴还真冷不防地吃了一惊。心里高兴,却控制住自己,大声地问:

“你说,你想干什么呀?“

柏逢时看到周围那么多人用疑惑的眼光看着自己,好像自己是一个死皮白赖的流氓无赖一般,顿时感到自己的尊严大受损伤,就伤心而无奈地说:

“你根本就不懂!“

柏逢时说罢,扭头就走。芮琴看见柏逢时生气地走了。心里空荡荡的,再也没有心思在街上转悠。不过,她心里想,你心里也不好受是不是?气死你!活该!不过,她心里还是惦记着柏逢时,好没意思地,索然无味地转悠了一会儿就往回走。走到剧团门口,老远看见柏逢时在院子里焦急地转来转去,不由得心里高兴。她不想再难为柏逢时,但又不好意思主动搭讪。柏逢时从街上回来,心里伤心难过。可是他再伤心难过,他心里还是想着芮琴,就在院子里等芮琴回来。他看见芮琴回来了,就急忙迎上去。芮琴就扳起面孔,故意装出没有看见他,但是,柏逢时能观察出芮琴嘴角上那一丝笑意,就赶紧跑上去,尾随在芮琴身后。芮琴开门,装做要关门,却并没有关。柏逢时趁机侧身挤到屋里。芮琴坐在床沿上,头扭在一边,咬着嘴唇,低着头不理柏逢时,胸部却剧烈地起伏着。

柏逢时壮着胆子坐到芮琴身后,说:

“我爱你,真心的爱你,我现在只差一点儿没有把心掏出来让你看了。“

芮琴低头不语。柏逢时又给自己壮了壮胆,鼓起勇气,把手搭在芮琴肩头,芮琴推开柏逢时的手说:

“离我远一点儿。”不过那口气已经是柔柔的了。

“我不!”柏逢时猛地把芮琴紧紧抱住。芮琴装着要挣脱似的,转过脸问:“你不是走了么,你走呀!”柏逢时不再说什么,只是强着要吻。芮琴左躲右闪,左推右挡,最后,还是让柏逢时吻着了。她再也不动了。她沉醉在男人热情奔放的吻里。好久好久……柏逢时用双手捧住芮琴的脸说:

“我想你,昨天晚上,我一个人在河边冻了一夜,我怕你后悔。”

这是芮琴没有料到的。她紧紧依偎在柏逢时怀里,她轻轻地柔柔地说:“我不后悔,我要嫁给你了。我是你的了。”她心里很抱歉,她至少有点儿错怪了他。她没有想到他会冻了一个晚上。她心疼他。

白天,他们包饺子,也谈结婚的事。晚上,吃完了饺子,柏逢时拉二胡,芮琴哼唱了几段柏逢时爱听的唱腔,算是打发时光。其实,他俩都清楚对方心里想的什么。他们都感到自己的需要。昨天,当芮琴的欲望正沛然而兴 时,柏逢时却以道德理由离芮琴而去。其实,柏逢时总把女人神圣化。而神圣化跟污秽化只有一步之遥。神圣化,就会把性看做是纯洁是恩惠;污秽化,则把性看做是肮脏是玷污。这种隐含的性的不平等观念,常常会使相悦相契的性关系,缺乏肆无忌惮的酣畅淋漓。在压力重重的人生中,也就不会有真正的放松与宣泄。正因为如此,女人更喜欢的,不是五体投地的崇拜者,而是更喜欢,敢于挑逗她的唐璜式的人物;男人更动心的,也并非矜持贞洁的圣女,而是风情万钟回眸百媚的荡妇。如果思想根植于感觉之中,那么,性,就必然是通向对方心灵的通道。两相倾慕,两情相悦,没有观念额外负担,只依自然本性结合,只互相负责,那该是多么地令人心醉而神驰啊。可惜的是,人类历史把越来越多的观念包袱加诸自身,从而让人类的前行,变成是沉重而不堪重负的了。然而,欲望总要冲破不必要的束缚,卸下不合情理的负担,沿着它自己的方向前行。

芮琴边轻轻地展着被褥,边轻轻地说:

“你不是要走的吗?”说罢轻声按下开关。黑暗里,柏逢时听见芮琴脱衣服的悉碎声。柏逢时也脱掉衣服,就在他钻进被子的那一刻,芮琴绸子般光滑的身子就已经在柏逢时的怀抱里了。他们的嘴、胸部、腿、互相饥渴地搓摩,他们的手臂紧紧地把对方搂在怀里。在人生漫漫的坎坷路上,那挫折,那压抑,那心酸悲伤,全在这搓摸中释放出来,并体验着生命的快乐。当柏逢时俯在芮琴身上时,芮琴全身微颤并轻轻抽泣。柏逢时急忙打开电灯抱着芮琴问:

“你怎么啦?”

芮琴光采飞扬的脸上挂着泪珠,犹如梨花带雨一般。芮琴摇摇头笑着说:

“没有事!”她嫣然一笑,娇羞无限地说,“开着灯,多不好意思。”

“你这么漂亮,关了灯,岂不可惜!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柏逢时说罢,一丝不祥之感掠过脑际。这时,芮琴含情脉脉,娇羞怯怯地说:

“听说,------第一次,好疼的!”

“不会的。我会轻轻地,慢慢地,柔柔地,” 柏逢时亲了亲芮琴的额头说,“我们要一块儿快乐。”

芮琴在柏逢时的怀抱里感到沉醉。那种抚摸,那种温存,让她觉得骨头像要酥软了一样。她觉得她自己犹如一骨朵含苞待放的蓓蕾在摇曳,在等待在渴望着春雨降临。当柏逢时饱满的精液,喷薄有力地射出,芮琴感到分外地通畅与润泽。她因承受那沛然注入的精液而全身痉挛。她的每个细胞都感到充实,她的每根神经都感到慰贴舒展。有一个男人,真是美妙得不可言说。

第二天,一直到太阳出来好高好高。他们都相拥而卧。芮琴躺在柏逢时怀抱里,一头乌髪,一双醉眼,一脸胭红。柏逢时打量着自己怀里的这个女人想,我又有一个家了。我又有了一个我爱着的女人。芮琴闭着眼睛想,他真是一个温柔的男人,一个会体贴的男人,一个风情万种的男人。她爱他,非常非常爱他。她终于结束了孤单一人的凄凉的生活,找到了归宿。她终于有了她自己的男人,自己的家。她还会有孩子,她希望孩子像他一样。他终于是她的了,为她所有了。她好像怕得而复失一般,把她的男人抱得更紧更紧了。

 

在空寂的剧团大院里,柏逢时芮琴沉醉在爱情的欢乐里。

芮琴坐在柏逢时的怀里,闻着爱人身上特别好闻的气味,享受着爱人特别温柔的抚摸,似乎有说不完的甜言密语。柏逢时在芮琴脸上亲了一下说:“以前,我晚上想你,睡不着,就在心里给你写诗。一遍遍地写。一直到天亮。”“是吗?”芮琴黑亮黑亮的眼睛盯着柏逢时,比着嘴笑着说,“我才不信呢!” 柏逢时说:“你不信?我念其中一首,你听听。” 只听柏逢时吟诵:

夜晚,睡不着

我想你

我若是雪花该有多好?

飞舞陶醉在你的眼底

倏地,钻进你白晰的脖颈

在你的芳香里消融

 

芮琴把胭红的脸紧贴在柏逢时胸口,享受着柏逢时一次又一次栽在他脖颈上的热吻。他继续听柏逢时吟诵:

夜晚,睡不着

我想你

我若是轻风该有多好?

悄悄钻进你的衣襟

紧贴着你的芳心休憩

尽情享受你的温馨

 

芮琴全身似乎在慢慢融化着。柏逢时的手,伸到芮琴衣服下面,抚摸着芮琴背腰柔滑的肌肤,轻声吟诵:

夜晚,睡不着

我想你

我若是你的袜该有多好?

整天紧抱你的香足

踏着轻捷快意的节奏

那才叫一个幸福!

 

柏逢时火辣辣的抚摸,充满磁性的吟诵,让芮琴沉浸在浪漫的爱情里。正当青春年华的她,曾经有过多少次关于爱的梦幻啊。谁能料到,她今天竟然在她的爱人的怀里,享受那醉人的梦了。她啕醉在柏逢时的吟诵里:

 

夜晚,睡不着

我想你

我若是你的被该有多好?

紧紧抱着你的玉体

沉醉在你的香甜里

亲昵你的全身,啊------

 

柏逢时再也忍不住了。他的手猛地插进芮琴的内裤,抓住芮琴湿润的阴毛,喘着气说:“我要你,我想你!” 芮琴紧紧抱住柏逢时,轻声说:“我也是。我也想!”

 

 

柏逢时把芮琴放在床上。芮琴朦胧着双眼,任凭柏逢时解她带,宽她衣。她享受着男人替她宽衣解带的那种美妙的快感,真是有难以言说的快活。两个人赤裸裸地相吻,相抱,相互摩抚,释放浓浓的爱意。在喘息的间隙里,芮琴声音沙哑地调侃:

“难道做爱,你也有诗不成?”

“当然有!为了你!” 柏逢时俯视芮琴,欣赏他的美丽,她的活力,她的俊俏。她的脸在浓密如丝般的黑发的衬托中,如春风中的桃花般艳丽。柏逢时略有所思,即随口轻诵:

梦中

我紧紧抱你

甜甜亲你

啊,别急,别急

慢一点,慢一点

你,半推半就

亦嗔,亦羞,亦喜

我的芮琴

让我们神魂颠倒吧

亲密得如胶似漆

 

芮琴一听,猛地推开柏逢时,转身背对,脸埋在枕头里,假装生气地说:“谁半推半就啦?哪一次,不是你强着我!” 柏逢时从背后去摸芮琴的乳房,芮琴搡推开柏逢时的手,倾听柏逢时哄她求她的甜言蜜语。柏逢时说话时那微微的气息,吹着她的耳朵,她心里洋溢着幸福。柏逢时笑着继续轻诵 :

梦中

我紧紧抱你

柔柔舔你

啊,左一舔,右一舔

上一舔,下一舔

你,风情万钟

百娇千楣

我的芮琴 

让我们在爱里消魂

如春风摇春花一样美丽

 

芮琴全身暖痒痒的。她忍不住,反转身子贴在柏逢时怀里,咽着唾沫,用食指点着柏逢时的鼻尖说:“你哪一次是柔柔的了?” 芮琴水灵灵的眼里,闪动着彩霞般的灿烂,飞扬着火焰般情意。芮琴嫩红的舌尖,从细玉 般的牙齿中伸出来 ,轻轻舔着似乎干裂的双唇。柏逢时把嘴唇贴在芮琴的嘴唇上,用手摸着,捏着芮琴背、腰、臀部那柔软的、充满弹性与生气的 肌肤,说:

梦中

我紧紧抱你

掐你,捏你,拧你

啊,轻轻的,重重的

狠狠的,疼疼的

你的,妖冶桃红

我的,心醉神迷

我的芮琴

让爱如火山喷射一般炽烈

让我们享受欢爱中的颤栗

 

“你就那么地美吗?” 芮琴不由舒展身子,带着急促的呻吟迎着他的爱人。她要把自己的爱人整个儿吸纳到她的身体里,灵魂里。柏逢时柔柔地插进那湿润甜美的最深处,两个人合二为一地、互相缠绕着、紧抱着 对 方。柏逢时轻轻咬着芮琴的肩头、抓着芮琴的乳头,小声喊:

梦中

我紧紧抱你

恨恨咬你

啊,浅一点,深一点

快一点,猛一点

我的天崩

你的地裂

芮琴,芮琴,芮琴

太阳如死亡,死亡如太阳

带着它眩目的辉煌

滚来,滚来,滚来,------

 

芮琴的身体在柏逢时身体下面,迎合着,宛转着,享受着。她的身子似乎要飞飘起来。 突然,她瘫晕在床上。有好一会儿,这才半睁双目,极轻柔地问:“是谁说的,爱如死一般坚强?” 由这一问,柏逢时不由想起杨俊逸。他想,爱很脆弱很脆弱。它就像一方玻璃容易破碎,就像一片彩云容易飞散,就像一朵春花,在一瞬间,就已经凋落憔悴。正在胡思乱想间,芮琴在他的脸上轻轻拧了一下说:“你让人家都快要疯死了呢!” 听着芮琴对自己的夸讲,柏逢时更感到的是,对自己不确定命运的忧惧,对自己志趣难酬  的痛苦。 他在心里想:祖国啊,你究竟要走向哪里?没有你的每个儿女个性与志趣的充分发展,你的繁荣又在哪里?

五                                                                                                                                                                                                                                                                                                                                                                                                                                                                                                                                                                                 过了春节后,柏逢时和芮琴的关系公开。剧团的陈团长要主动当红娘。人们开玩笑说,陈团长无功受禄,不花力气,却要吃猪头

陈团长从小爱唱戏。后来边务农边参加戏班搭台唱戏。土改时参加农会,后来参干,到剧团工作当团长一直到现在。陈团长质朴,不拿架子,对人随和,一心扑在工作上。他干起工作,实实在在,说一件,干一件。从不打干雷。他很得人缘。陈团长唱的是三花脸,他说话,如登台唱戏,幽默诙谐,逗人发笑。中年以后,身体发福,胖墩墩的。他见了人,总是眯着眼睛笑,慈眉善眼的,从不大发脾气,大家叫他陈佛爷。五八年那时节,上面不断下指标,下面不断胡吹乱冒。陈团长有时也吹。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是万不得已。被逼得实在不行了,才吹一下。为了这,挨了不少批评。但是他也知道保护自己,运动来了,他也能适应那形势,走走形式,走走过场,或者也动真格的。

陈团长听到芮琴和柏逢时谈恋爱时,就眯起眼睛笑着说:“很好嘛,才子配佳人。很好,很好。”有人说柏逢时比芮琴大十几岁,还犯过错误。陈团长说:“要是犯了错误老揪住不放,咋叫人工作?中央也不是这政策。至于年龄,那有啥?人常说,硬叫男大十,不叫女大一。我给你说,我爸就比我妈大十几岁。我这当儿子的看着,也挺合适的么。我就从来没见过,他老俩口高声说过一句话。后来我大哥娶了媳妇,听他媳妇说我妈这不好那不好,时间长了,耳朵根子慢慢就软了,也就跟上他媳妇的话来了。有一回,我大哥在我爸跟前说了我妈一大堆不是处。我爸听完,磕磕烟袋说,啊呀,好我的娃哩。我跟你妈过了一辈子,只见你妈的好处,没见过你妈的不好处。你妈养了你兄弟三个,屎一把,尿一把,把你从猫娃大,拉扯到这七尺来高。你小的时候,咋不说你妈不好呢。你成天吊在你妈奶奶上只是吃。你冷了往你妈怀里钻,乏了让你妈抱,你妈那时候可没嫌过你,是嫌你鼻涕脏了?是嫌你身上脏了?你妈可从来不嫌你!啊,你现在大了,有了媳妇了,翅膀稍子硬了,你一下子见着你妈的不是处了?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媳妇的意思?是你媳妇的意思,叫她来说个明白,真的说得有理也行嘛。现在你来说,还在我面前说,你的理在哪里?莫不是嫌我跟你妈好,来挑拨离间?我爸说完,再不说一句话。我大哥坐在那里,半天对不上一句。坐了会儿,没意思的也就走了。这找对象,叫我说,主要是两个人能合得来,能说到一块儿。脾气儿对了,就是癞蛤蟆,也像是抱了个金娃娃。脾气不对了,就是天仙女,也变成了乌眼鸡。你们说说,我说得对不对?”陈团长一番实话,说得大家笑着点头称是。陈团长还说,“芮琴这娃唱得好。真是为咱团出了不少力。你说,人家买票看戏,还就是图着看你台上的好角儿。像我,谁看?芮琴耽搁得这么大了,我嘴上没说,可心里老琢磨着给她找个合适的,现在找老柏,这就很合适。老柏这人工作踏实,又有文才。咱剧团也万万少不了这号人。现在,刚好,对上啦。对上了,我安心啦。这好比鸟有了窝,也就不胡飞啦。现在正月演出太忙,过了正二月,我主竿,给他们把喜事办了。到时候,少不了,要好好喝他们一顿的。”

柏逢时芮琴也为婚事做着准备。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圆。柏逢时现在是笑常挂在脸上,乐常存在心里,曲儿常哼在嘴上。他一心只想着请人,喝喜酒,办喜事,入洞房,做新郎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还会有好日子过。

 

 

人往往想独占自己所爱的人。因为害怕不能独占而心生嫉妒。芮琴跟柏逢时常为这些事吵嘴闹别扭。可俩个人的感情也在小吵小别扭中发展和深化。

有一回,剧团的俊兰对柏逢时说:

“哎呀,老柏,我看你那毛衣胳膊肘都快磨破了。还不赶快拆了重织,把常磨的地方换到不常磨的地方,这穿起来才省。要是磨破了,再换,就晚了。”

“谁给我拆?谁给我拆?”柏逢时叹息地说。

“啊呀,同志之间,谁还不帮谁个忙?你要是不嫌我织的不好,这事就交给我好了。”俊兰男人在外地工作,有些重活少不了让男人帮忙。乖巧的俊兰就主动帮男人做些活计,这样用着男人时,叫别人帮忙也就有理了。柏逢时当时也没有料到俊兰真会这么诚心。这事让芮琴知道了,不愿意了。柏逢时有事问芮琴,芮琴就气呼呼地不理他。柏逢时心里闷闷地,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招惹了芮琴,柏逢时到没有人处问芮琴:

“这几天,我看你不高兴?”柏逢时问;

“没有不高兴,谁说不高兴?高兴!”芮琴爱理不理地说。可她心里却希望柏逢时哄她逗她。柏逢时自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只好抱这闷葫芦瞎琢磨,自己怎么也琢磨不出问题出在那儿,芮琴见柏逢时不来哄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见了柏逢时就颐指气使地说:

“你是啥心也不操!这婚你说是结还是不结?”芮琴怒气冲冲地说。

“结呀!结呀!怎么能不结?”

“光说结,我借了几张棉花票。你也不说买,不说弹,难道是光着屁股睡不成?”芮琴刚说完最后一句,觉得说露了嘴,脸不由得先红起来。柏逢时一听,以为疙瘩原来在这儿,就茅塞顿开地说:

“好,好,原来就为这事生气?你为啥不早说?棉花票给我,今天就去买,买来就去弹。全包在我一个人身上,好不好?”

芮琴听了想笑,不由得赶紧板着脸说:

“不要忘了跟俊兰一起去。”

“什么?”柏逢时不明白地问;

“什么的什么?没听清算了。”芮琴一扭头走了。柏逢时听了一呆,忽地猛然醒悟过来,就追上去说:

“这几天怄气,原来就为的这!值吗?”

“我当然不值,可你值的很呢。”芮琴狠狠的瞪了柏逢时说。柏逢时气得牙痒痒地,可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晚上若不演出,没有事,几个人在一起打打扑克,有一次柏逢时芮琴几个人正打着。俊兰走来站在柏逢时背后,给柏逢时说牌,芮琴心里不由得不自在起来。心里不自在,却不好发作。外表上没表现出来,心却不专了。因为神不守舍,接连出错了两张牌,心里一气,不打了。芮琴不打,俊兰就坐在芮琴的位置上。芮琴不玩,柏逢时也没心思玩,又不好意思马上就走,就耐着性子打了两圈,借故要上厕所,叫别人替他打。柏逢时走了,有人就说,这芮琴一走,老柏的尿也来了,屎也来了,说不定这会儿连屁也来了呢。大家都笑了。刚好赵永全走过,心想,我去看看,还不知道这两个人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呢。

原来柏逢时想,芮琴说不定去排练室了。推门进去,芮琴果然在那里轻轻弹琴吊着嗓子。芮琴见柏逢时来了,心里自是高兴,却装做没有看见。柏逢时立在一个暗角落里,故意装做吃惊的样子说,芮琴,快过来,你看,这是怎么啦。芮琴急忙走过去,被柏逢时一把抱在怀里。芮琴问,刚才你说什么怎么啦。柏逢时亲了芮琴一下说,就是这个怎么啦。芮琴用手推开柏逢时小声说:“你也学坏。”心里却高兴柏逢时把她抱得紧紧的。就这么抱着亲了一会儿,芮琴不放心地说,小心有人来。柏逢时说,不会的,这个地方暗暗的,没有人会看见的,要是有人来,咱就能看见。两个人这才又紧紧地抱着如醉如痴,如胶似膝地亲起来。

赵永全爬在窗外往里仔细瞧了一会儿,听见布景背后好像有点儿动静,就轻轻推门进去,果然见柏逢时芮琴抱在一起,他立在那儿看见两个人陶醉入神的样子,就轻轻咳嗽了两声,吓得两个人急忙分开,芮琴背转身低着头,不断地用手背擦嘴,柏逢时小声急问:

“你来这儿干什么?”

“干什么?兴你来,不兴我来?照个像,你能管得着?”

赵永全说罢,用手比成照相机得样子,对准柏逢时和芮琴说,“不要动,咔嚓,好,一张出来啦,茶壶嘴对酒壶嘴。”

“赵老兄,别开玩笑。出去可不能乱说。”柏逢时心里忐忑不安地说。

“怎么?现在还保密?”赵永全问。三个人从排练室出来,柏逢时不放心交待:

“永全,这可确实不是开玩笑,你要是乱说,你试试。”

“嗬,不说来个软的,还来硬的,试试又怎么样?”

柏逢时一想,也还真的没辙儿,就说:

“你要是不说,我给你买二斤芝麻糖。”

赵永全听柏逢时这么说,就暗暗发笑说:

“行,全当是给我发的保密津贴。”

第二天一早,芮琴就催着柏逢时给赵永全去买芝麻糖,还埋怨柏逢时说,我说有人来,你说没事,看有事没事!柏逢时没法子,就买了二斤芝麻糖,趁没有人,给赵永全送去。赵永全把那一包芝麻糖掂在手里笑着说:“这是一天的?好,今天保密。明天不发芝麻糖,明天可就要泄密了。怕什么呀?你没有看外国电影?看看人家,走到那里亲到那里,多自然,多轻松!那里像你,偷偷摸摸,还要钻到布景背后去!难道这不是正大光明的事?还要保密?”

“啊呀,那是外国,这是中国!”柏逢时心事重重地说,“你没有看,最近报上批判资产阶级思想的文章又多起来么。”

赵永全一听,也真是。他脸色也慢慢严肃起来,心里想,为什么一定要把人,变得表面上一套,暗地里又是一套,才好呢。又一想,鲁迅说的瞒与骗,难道不是这么来的吗?

 

 

柏逢时跟芮琴心里快乐,有一个人心里不快乐,这就是唱大花脸的胡大脸。胡大脸是外号,他的名字叫胡天道。因为他脸大,又是唱大花脸的,大家就叫他大脸。这么,你叫大脸,他叫大脸的,叫惯了,他自己也默认了。胡大脸有一幅好嗓子。就是在露天舞台上,没有扩音器,他那宽广的音域,厚重的音质,听起来也如洪钟一般,很是气派。胡大脸在舞台上扮帝王将相,英雄豪杰,气宇轩昂,满口豪气,真是不同凡响。他也算是黄原县剧团的一位名角。可是一下台,常成为人们奚落的对象。大家以为他小气,跟人总是,锱铢必较,分毫不爽。人们也就在心里,小看他,轻看他。比如,他计划着一盒烟抽一个星期,每天三根,每一顿饭后一根。人常说,饭后一根烟,活神仙。可是,一盒烟每天三根,一星期七天,三七二十一,差一根怎么办,星期天休息,抽烟也休息。星期天晚饭后休息一次。所以他抽烟从来不让人,这让那些烟鬼们特别瞧不起他。有人有时就故意逼着胡大脸给他一根,打乱他这计划。胡大脸不愿委屈自己,事后总要变着法子要回来。比如,在你正要从烟盒里抽出一根要抽的时候,他的手突然伸到你面前说:“烟!”,那架势是非给不可。有人就是故意不给,那好,当你拿着,叼在嘴上要抽时,他就从你嘴上猛地再叼过去。乘其不备,攻其不意,他总能成功。他那理直气壮的神态包涵着一句潜台词:抽过我一根,难道就忘了?你忘了,我可没忘!赖着不还, 行吗?当然胡大脸抽了别人的烟,权当是额外收获和享受,心里从来没有想着要还。有人故意逗胡大脸,要讨他的烟帐。胡大脸的办法是,脸嬉笑着一声不坑。那时,任你奚落他,挖苦他,讽刺他,他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由着你去。大脸要攒钱,一分一分地攒,一分一分的抠。

胡大脸有一块心病,这就是他心里暗暗恋着芮琴。他知道他配不上芮琴,可是他想,芮琴要是真的找不到合适的,说不定,有一天就会将就着下嫁他胡大脸。女人年龄越大,身价就越低。他巴望芮琴嫁给他的那一天,那时候,就是他最幸福的时候。他要为那时候的到来攒钱。他不能让她受一点点儿委屈。谁知道,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冷不防地,在他和芮琴中间插了一杠子。胡大脸的美梦,顷刻间化为乌有。这比天上突然开了个洞下砖头,还叫人意外的事,让大脸伤心透了。他唉声叹气,他愁眉苦脸,他在台上唱戏,底气明显不足,记性也差多了。他正唱着唱着,就突然忘了台词,忘了台词就翻着白眼痴不愣愣地瞪在台上。有人给他提一句,他唱一句,若不提台词,就仍然瞪在那儿。真让人又生气又可笑。因为这,常常招来台下笑声、骂声,喝倒彩的掌声。大家批评,埋怨,指责,全无济于事。胡大脸也恨自己,可是没法儿。他神不守舍,不,他的神儿全让柏逢时跟芮琴给吊去了。后来,他自己想了个法子,要是记不起词,就嘴里胡乌拉起来。台下观众有时倒不像在听戏,倒像是听在用嘴吹喇巴一般,虽然莫名其妙,却再也不冷场,让人难堪。胡大脸这种嘴里胡呜里哇啦地哼着的办法,到底气恼了陈团长,索性把他撤下来,让他跑龙套,这样一来,胡大脸更蔫了。

有一天剧团的副团长任好全问胡大脸:

“大脸,一天萎靡不振,心里都想的什么?”

大脸猛地一惊,就急忙吃吃地说:“我,我没有想什么呀。”

“没想什么?对别人不老实,难道对领导对组织也不老实?”任好全拿起领导的架势质问胡大脸。在西方,做了错事向神父忏悔。神父只管天上,管精神,现在,在中国你有事要向领导汇报,这领导天上地上,现在未来,精神王国物质王国他全管,他全想知道。你若有思想问题不向他汇报,就是对他不忠,就是对组织不不忠,他就是组织,组织就是他。每个人都被编到这个组织的大网之中,动弹不得。如果你桀骜不驯,或者认为你桀骜不驯,这个组织,这个组织的领导,就可以给你穿小鞋,上夹板,揪尾巴,戴帽子,把你变成另类。一个人,以另类的方式存在,是可以让人们胆颤心惊的。不论你心里想什么,你必须装得很驯服,很忠诚,很老实,很听话。这是被逼成这样的,是万不得已的,因此上,那内心里,就更加不驯服,不忠诚,不老实,不听话,不服从领导。就这么互相瞒着,哄着,骗着。就这么明里一套,暗里一套。因为人人都这么着,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谁也不戳破,没有机会则已,一有机会,就必然全都山洪暴发般地倾泻出来。造成社会的大动乱,大破坏。人常说,中国人一盘散沙,岂不知这一盘散沙,也就是说人的精神的沙漠化,正是强权无限扩张的恶果。且说现在胡大脸见任副团长这么说他,心里也就慌张起来,口气软软地说:

“我,我真的,没胡想什么。”

“没胡想什么?”任好全咄咄逼人地反问,两眼盯着胡大脸。胡大脸心里突突突地跳着。他不知道领导,到底抓住了他的什么把柄,就不敢正眼看着领导。他低着头想,好凶啊,那眼好像都能看到人的心底。他心里正惶惶不安,只听任好全说:“你心里只怕想着芮琴吧。你别不老实。芮琴走路,你眼睛老偷偷地盯着她。嗯?你想哄谁?”任好全提高声调反问。

胡大脸冷不防任好全的话一下子戳到他的痛处,头一下子嗡地响了起来,心怦怦地跳起来,脸紫红起来。他不由得蹲在地上,两手抱住头。过了一会儿,竟然伤心地哭起来。一个月来,他感到的悲伤、孤独、失落、羞愧、幻灭、愤怒,一下子全都化作眼泪流淌出来。任好全让胡大脸哭了一阵子,用关心的口气说:

“哭什么,没有出息!以后好好学习,提高认识,靠拢组织,有什么困难,及时给组织汇报,组织会给你解决的。起来,起来!”

胡大脸站起来,任好全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给胡大脸。胡大脸感激地用双手把烟接过去,好像受到了极大的恩惠。任好全递给胡大脸一张报纸说:

“凡是重要的地方,我都用红笔划了杠杠,好好看看,最重要的是,要联系实际。理论要联系实际嘛。你先看,看完了咱们再谈。”

胡大脸回去翻开报纸,那划了红杠杠的地方,都是讲阶级斗争的,讲政治挂帅,讲政治是灵魂的。胡大脸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是茫然不解。

 

 

剧团跟全国各个单位一模一样,根据上级指示,在政治学习时要讨论阶级斗争,认清阶级斗争的新形势。报纸上关于阶级斗争的文章越来越多。几千年来的专制,已经压碎了人们的脊梁骨。人们似乎养成了唯上不唯实的习惯。谁官大,谁就势大,谁的话才算数。人要活,你就只能看形势随大流。报上天天登阶级斗争,开会时,人人说阶级斗争,很快就由人们自己造成了一种气候,似乎到处都有阶级斗争。那些业务不怎么好,出身贫农的人,则更喜欢闭口阶级斗争,开口阶级斗争。就这样,上面反复强调,下面有人鼓噪。就这样,你这么说说,我这么说说,大家都这么说。开头时,固然觉得你不说不行,不过觉得好像跟自己的切身利益也没有多大的关系。就连柏逢时自己发言时,也得说说阶级斗争来敷衍,尽管敷衍却也说的是阶级斗争。很快就只有一个声音,没有不同意见,不准有不同意见,也不敢有不同意见。那时,再整谁,就给谁戴上需要戴的帽子就是了。即使你是老虎,你也是陷阱里的老虎;你是雄鹰,也是笼子里的雄鹰。要逮你,要杀你,要宰你,你就是有牙,也不能咬了;你就是翅膀再硬,也不能飞的了。

有一天,在讨论会上,胡大脸说:

“我看我们剧团也有阶级斗争。”大家一听面面相觑,不知道胡大脸要说谁,要说什么。“右派分子柏逢时拉咱们演员下水,我认为这就就是阶级斗争。”

大家一听心里一松,心想这也叫阶级斗争?这胡大脸也真是吃醋吃得头脑发晕了吧。不过,却没有人敢说什么,都一本正经地听着,大家虽然知道柏逢时已摘了右派帽子,但是摘了帽子的右派还是右派呀。地富反坏右都是敌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凡事还是少表态为妙。至于胡大脸说的对不对,他说了不算数,最后还是上头说了才算数。

讨论会结束,任好全说,学习就要联系实际,像胡大脸就敢于联系实际。陈团长说,联系实际是对的,但一定要实事求是,不能把什么都看成阶级斗争。大家一听,两个领导说的侧重点明显不同。再不同,也还是强调要谈阶级斗争。再说,陈团长也没有说胡大脸说的不对呀。

会后,任好全把胡大脸叫到他住室里,对胡大脸说,柏逢时和芮琴的问题,不能说是一个拉一个下水。很明显,两个人的阶级立场都有问题。柏逢时不用说了,芮琴十几年来,这个不找,那个不找,柏逢时一个右派来了,才几天,对上了?可是,你跟芮琴多长时间了?她怎么心里就没有你?你可是贫农出身的呀?根子正出身红的她不要,一个右派,比她大那么多,还离过婚,她却亲的不得了。臭味相投嘛,思想一致嘛,阶级立场相同嘛。要知道,芮琴是地主出身,父亲还被镇压了嘛。这就一点也不奇怪了嘛。所以我们一定要提高警惕,他们人还在,心不死,毛主席他老人家伟大就伟大在这里。

任好全这么说,胡大脸心里却不完全这么想。他认为柏逢时是柏逢时,芮琴是芮琴,两个人到底不同。任好全一眼就看出胡大脸的心思,就开导他:我知道你心里恋着芮琴,可是你要知道,你只有狠狠的批判她,她才能转过弯子来。才能逼着她跟柏逢时划清界限,一刀两断,到那时,组织再做做工作,你不是就有门了嘛。不然,他俩个好好的,你能插进去?任好全看见胡大脸微微点头,这才放下心。胡大脸微微点头不错,但他仍然在想,柏逢时跟芮琴还是不同的。对柏逢时要狠心那是没说的,可是你对芮琴狠心,她能高兴你?胡大脸前思后想,有了自己的主意。在会上对芮琴要严,在会下对芮琴要宽要亲,关键的地方漏点风,说说自己不得已的苦衷,说说上面的意图,让芮琴转过来,将来再靠任团长一说合岂不更好?胡大脸盘算好了,以后到了会上再发表意见,凡是涉及到柏逢时的地方就声色俱厉,凡是涉及到芮琴的地方,声厉色不厉。开罢会,总要赶快找机会对芮琴笑笑,搭讪几句,以便缓解紧张关系。

 

《六》

有人把柏逢时芮琴的事调点盐加点醋,汇报给了县委书记,同时,把陈团长要给她俩当红娘的事也汇报了。县委书记做报告讲话,正少有阶级斗争的典型材料,一听汇报,正中下怀,也不管真实不真实,就用了上去。县委书记说,不能放着贫下中农不依靠,而只依靠剥削阶级出身的,不但不依靠,还跟右派分子打的火热,还自动当什么红娘,要知道,毛主席说过“依靠贫农就是依靠革命,打击贫农就是打击革命”嘛,县委书记这么一说后,剧团形势骤然起了变化。胡大脸的形象骤然高大起来。再也没有人敢奚落他了。有时还递上一根烟,拉拉关系。陈团长的脸却拉长了,眉眼却苦愁着了。柏逢时跟芮琴明显地感到人们异样的眼神,有冷淡的,有特意回避的,有幸灾乐祸的,有同病相怜的,有惶惶不安的。有些过去唱不了主角的,现在觉得时候到了,出头的机会到了,就积极地站在人为挑逗起来的阶级斗争的前沿冲锋陷阵。总之,1961年那轻松的空气,一变而为严峻滞重的了。

县委书记不点名批判柏逢时芮琴的事,传到了芮琴的哥哥芮凤奇的耳朵里。这特别让芮凤奇坐卧不宁,就找到芮琴问:

“咱那怕不嫁人,也不能嫁右派分子这号人呀。有多少人不能找,偏找他?要知道,咱们屁股上的屎,还擦都擦不干净呢!又给脸上抹灰?你都不看看,现在这是啥社会,现在这是啥形势?”

“我觉得他心好。”芮琴说。

“光心好有啥用?现在不能看心好,要看政治,看出身!你连这一点都不懂?政治上好了,啥都不用愁了。政治上不好,麻烦多着呢。你难道连这一点也不明白?”

“我耽搁的这么大,好容易找一个,你们就怕给你惹麻烦,那你们为什么不早一点给我找一个。你们怕受牵连,那以后咱们断绝关系好不好?”芮琴埋怨着说。

“唉,谁叫咱是地主出身?谁叫咱老子被镇压了?”芮凤奇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也是为你好呀。”

“反正我不管。别人不能替我过日子。我只知道他是个好人。柏逢时说,他听杨凡说过,咱爸不是反革命,那说不准是一宗冤案呢。杨凡说的还会有错?反正,现在已经是这样的了。我只希望找一个合适的人,安安生生过日子就是了。”

芮凤奇一听,吃惊得睁大了眼睛。心里想,怪不得要反翻案风,下边就有这事么。他越想越觉得不对,越觉得事关重大,越觉得事情严重。芮凤奇压低了声音问:

“这话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芮凤奇不做声了。芮凤奇对他父亲也多少了解一些,他也听农民经常以感激的语气谈起他父亲,可是,他毕竟是被镇压了呀。正是由于这地主出身,这反革命家属身份,他这一辈子想尽了千方百计,也甩不掉背上这个黑锅。现在妹妹找个右派不说,再加上为反革命的父亲翻案,这罪名要是出来,可是了得!他为了兄妹之情,不得不继续劝说妹妹:

“唉,父亲死了十几年了。他跟谁过了?没跟任谁过日子!可是黑锅你能不背?你能没有麻烦?你能不受牵连?咱这社会现在就是这,咱这国家现在就是这,你能再有什么办法?我有了问题,你不能干连,你有了问题,我也不能干连。咱父亲明明是被政府镇压了的,柏逢时说是冤案,这事传出去,说有多严重就有多严重,你怎么还不明白?”

芮凤奇不论怎么劝说,芮琴是拿定了主意,非要跟柏逢时结婚不可。

陈团长听了县委书记的报告以后,心里整天价发怵。解放以后,他经过的运动多了,那一次运动,不打下去一批。只要一打下去,那就像掉进十八层地狱,想翻身比上天还难。现在,他要力争主动。他找那些出身贫农的,写个标语,出个黑板报,算是重用。在角色配置上,尽可能地让出身贫下中农的演主要角色,他在会上大讲特讲阶级斗争,排演阶级斗争的剧目。然后去找县上各位领导,汇报自己的工作和思想,一直汇报到县委书记。县上领导听了高兴,县上又多了一个抓阶级斗争的典型。再说,他出身好,根子正,社会关系纯,只要没有大问题,也不能随便扳倒他。

陈团长觉得自己在慢慢恢复元气。正在这时,芮凤奇向他反映说,柏逢时对芮琴说他父亲芮文华不是反革命。陈团长一听,立时睁大了眼睛。心想,幸亏这事反映给我,要是让别人知道,那岂不是背后又捅了自己一刀么。他想,这柏逢时胆也太大了,竟敢给已经被枪决了的反革命分子翻案。这人政治上太不可靠。就对芮凤奇说,先不要对别人说,以免对芮琴不利。然后就按自己的想法,一步一步地实行起来。

他先找柏逢时谈话,他口气很温和地,对柏逢时说了这事的来龙去脉。是芮琴对他哥说漏了嘴,是他哥芮凤奇来反映的。芮琴还没有说这事。这事,在目前,性质是很严重的。因为上面正反翻案风,既然事情已经出来了,谁想包庇也包庇不了的。要减轻处罚,只有主动检查。我尽可能减轻你的处分就是了。柏逢时一听很觉扫兴。心想,右派再加上给阶级敌人翻案,这不是自找的大麻烦么。但也没有什么法子,那些话,自己也确实说过,就如实写了一份检查,给陈团长。陈团长态度很温和。柏逢时十分紧张的心,算是放下了一分。

陈团长又找来芮琴,把柏逢时写的材料给芮琴看。芮琴大吃一惊。陈团长对芮琴说,柏逢时在检查上,已经承担全部责任。检查上说他对你说这话时,你是坚决反对的。可见你是没有多大问题的。现在,你可得就这个问题写个检举材料。柏逢时已经承认了嘛。事实已经摆在那里,谁想否认都否认不了嘛。写检举材料,说明你在这件事情上,早已跟反革命的父亲划清了界限,立场是坚定的,思想觉悟还是高的嘛。陈团长说的芮琴哑口无言。陈团长要保护芮琴,他深深知道,剧团里没有名角,就像人没有眼睛,就像春天牡丹园里没有花儿。芮琴回去气得哭了一场。她觉得是自己害了柏逢时。要不是自己说漏了嘴,哥哥怎么会知道?他既恨自己又恨哥哥。但再也没有什么办法,就去找柏逢时。柏逢时反来安慰芮琴,还按照陈团长要求,帮助芮琴写了一份检举材料。她想,结婚以后,她一定要更温柔更体贴,加倍地报答柏逢时。

陈团长有了两份材料,就找自己信得过的出身好的人开会。他对这些人说话的口气不再温和。他口气严厉地说,为反革命分子翻案,尤其是右派分子为反革命分子翻案,这是一件严重的阶级斗争事件。在这场严重的阶级斗争面前,每个人都必须立场坚定,旗帜鲜明。 这对每个人,都是一次考验。陈团长从历史运动的经验中知道,对被斗的人,你态度温和,尽量大事化小,他们心理上才少防备,他们才不死硬对抗。对斗争别人的人,你如果口气稀松,你还能指望他们,平白无故地去招惹别人,给自己树敌?因此,口气必须坚决。不能给参加批判的人留下后路。在批斗会上,他们只能向前冲锋陷阵,不能向后妥协退让。谁不积极,就是阶级立场不稳,就是政治上不坚定。不是同志就是敌人。一旦人们这么认识了,即使六亲他也不敢认了。你敢认六亲,那是自取灭亡;你积极斗争,前面才有光明。而那些心里不以为然的人,在大会上也往往越是高声呼叫,虚张声势,以掩盖自己的惶恐。

赵永全也是陈团长物色的积极分子。在会上,他听陈团长介绍情况后大吃一惊,心里不由得紧张发起怵来。如果斗争起柏逢时,柏逢时芝麻豆子一起倒,该如何是好?自己平常可是跟柏逢时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呀。他真后悔,自己平常多嘴爱说了。其实,自己也还是比较能控制自己的么,也不是跟任谁都乱说的么。可是为什么偏偏要对柏逢时说那么多的话呢。谁想得到61年说的看起来没多大问题,到63年竟会有这么多问题呢。晚上12点以后,他偷偷去见柏逢时,想去摸摸底,探探口风。柏逢时说,只有这一件事,其他任何事,一概不知。赵永全心里有了底,这才放心地去当他的积极分子。

 

 

陈团长方方面面的工作做好了,这才亲自去向县委书记汇报,而且连处分都定下来。一切都研究好了以后,陈团长这才回到剧团召集开会。在处理柏逢时的过程中,始终把任好全撇得远远的。不让他插手沾边,用这来证明,剧团的权还在他手里。他心里想,上次给县里反映他给右派当红娘,要不是姓任的才怪呢,他还真不是个玩艺儿呢。

在批判柏逢时的会上,人们争着发言。芮琴和赵永全也发了言。芮琴在发言中说,是陈团长教育她,帮助她,提高了思想觉悟,才能在大是大非前面擦亮眼睛,站稳立场。她要永远感谢领导,感谢组织,感谢党,对她的关怀和培养。赵永全发言的内容是,从这件事中可以看出阶级敌人就在我们身边,阶级斗争就在我们身边,我们一定不能麻痹大意,我们一定要提高警惕。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我们要从中吸取教训,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时时刻刻讲。其实,所有的发言稿子,都经过陈团长审阅修改。通过批判一个人,人们马上就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说了该说的,就能得益避祸,说了不该说的,就会受害得祸。人们很快,就在自己的心灵深处,自觉地安上一个警报器,时时警告自己。那警报器,时时警响,人们再也不敢乱想,乱说,乱动了。在一个社会里,人们连想都不敢随便想,更不能随便说,随便做,那社会的严酷也就可想而知了。那社会的停滞与缺乏生机也就不言而喻的了。即使老天真的有灵,不断地把人材降到这个社会里,又能怎么样呢?

柏逢时站在台上,听着人们慷慨激昂地批判,并不感到特别痛苦,也不十分恐惧。当他经过韩文的批判,清查胡风分子,反右斗争,峡石石料场的劳动改造,杨俊逸的离异与死亡体验,他的愤懑已变成悲哀。那悲哀是对自己,对别人,也是对社会,对民族。

柏逢时站在那儿,眯着眼睛,骄傲的目光掠过人群头顶,穿过会议室的玻璃窗,伸到蓝天白云处。他明白,在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敢做自己命运的主人,因为每个人,都心怀恐惧。可是人们为了逃避恐惧,却仍然天天生活在恐惧之中。他们并未逃避得了恐惧。他们要逃避的,最后仍然是他们得到的。他们得到的,仍然是他们原本要逃避的。恐惧使人说自己不愿说的话,恐惧逼使人们戴上面具,恐惧让人去做变色龙,恐惧让人们甘心去做工具,去做傀儡,去做奴隶。恐惧,让人们情愿失去自己,自己再也不是自己了。人们好可怜好可怜。

美国的海明威写了许多硬汉,跟命运搏斗,宁死也不后退的硬汉。中国没有。中国应该有。将来一定会有。在中国,牺牲不应该再是一种浪费。明哲保身,不应再是至高无上的至理名言。人们必须有勇气找回他们自己。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而是整个一代人。人们只有勇敢地找回自己,才能克服懦弱,摆脱恐惧。才能打破几千年来这个循环的怪圈,才能为自己为民族寻找出一条新生之道。

也许人类永远避免不了搏斗与交锋,阴谋与诡计,痛苦与欢乐。但这一切,不应再跟屈从与懦弱连在一起。一个由屈从与懦弱的人,组成社会,不会成为一个充满生机的社会,一个丢失了个人自由权利意识的民族,不会成为一个强大的民族。让万众一声,只喊出一个声音,让亿万人民,只屈从一个肆无忌惮的权力,不会是真正的强大。地球在旋转,历史在前进。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只是梦。是梦,总会醒来,一旦醒来,才知道那是梦。可是又有几人醒来,又有几人知道那是梦?柏逢时热泪盈眶,真想放声恸哭,他想伏在地上大声对着苍天高山,痛快淋漓地大哭一场,那不仅仅是为了自己。

批判完毕。陈团长宣布处分。大意是,原右派分子柏逢时,不服从改造,伺机为反革命分子芮文华翻案,性质严重。由于尚能承认其罪行,表示悔改自新,故而从轻处分。经研究决定开除公职,送农村交贫下中农监督劳动改造。陈团长处理完了这一件事,才放下心来。一是打发走了柏逢时,省得以后有人总把他跟柏逢时联系在一起。处理这一件事情过程中,他始终牢牢掌握着主动权,表明剧团还是他姓陈的说了算,权还在他手里。通过这件事,他把任好全放在一边,在县领导前面,也巩固了自己的地位和权力,真可以说是一举几得,不仅自己原来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心里还着实地洋洋得意了一阵子。西方人把精力放在谋画事业上,我们把精力集中在追逐权力的阴谋诡计上。

 

 

对柏逢时处分之重,大大出乎芮琴意料之外。她原以为批判批判也就罢了。万万没有想到,竟然开除了他的公职,把他送到农村去改造。陈团长告诉她,原来县上是要逮捕法办他的,考虑到他的态度比较老实,就从轻处分了。芮琴心里愧疚,如果不是自己,不是哥哥,柏逢时会落到如此下场吗?

柏逢时早有自知之明。从他写检查时起,他就不再跟芮琴来往了。处分以后,他更不理芮琴,自个儿做下乡准备。柏逢时尽量让自己处之泰然。不过,心里还是不由地泛起一种孤独与悲凉来。真是“将军百战身名裂,问何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还啼血。谁共我,醉明月?”李陵百战,终遭满门抄斩。荆柯入秦,功败身死燕亡。自己还不至于到那种悲惨的地步。仅仅地只不过有一点“谁共我,醉明月”的孤伤之感而已。与古人比,何足道哉!他更加坚信,人间的幸福社会,是不可能建立在对权力的恐惧之上的。社会不可能通过震慑而获得发展。因此,凭借恐吓与震慑,建立自己权力的人,不可能成为开创历史的伟人。柏逢时想,日本人为什么从明治维新以后,社会发展如离弦之箭?因为它不仅有西乡隆盛,大久保利通,木户孝允这样的实干家,它还有福泽谕吉这样富有远见卓识的思想家。福泽谕吉说过,国家要富强需要法律、经济和学术。这学术,当然是自由的学术,因为学术的自由争论,才能为国家寻找正确的道路。这经济,当然是自由的经济,经济的自由竞争,市场的自由选择,才能选优汰劣,才能使经济充满活力。自由的学术创造着精神文明,自由的经济创造着物质文明。法律给二者以保障以秩序。可是,现在这三者都没有。三者都没有的社会会发展吗?国家会富强吗?人民会幸福吗?

柏逢时离开剧团后,芮琴常常挂念他,也想去看他,但终于没去。她顾虑自己受牵连了。她顾虑自己跟他结合,有了孩子要受牵连了。切身之痛的经历,使她终于打消了去看柏逢时的念头。过了不久,陈团长把芮琴介绍给新近丧妻的副县长。陈团长觉得,这样既保住了剧团里的台柱子,又给自己找了一个后台,也就更加不把任好全放在眼里。有些事就故意不跟他商量,故意把他冷落在一旁。

谁知道,后来来了个文化大革命。任好全趁机拉了一帮人造反。把陈团长揪出来坐喷气式,戴纸高帽,还给他挂用铁丝穿着的装有铁砂的木牌子。那玩意挂在脖子上,让陈团长直想爬在地上,可是造反派扭着胳膊爬不成,只好背着胳膊弯着腰,真想让那脖子和腰不是自己的。可是没有办法,脖子、肩膀、腰杆还是自己的,分不出去,三点一线连起来痛,痛得你没有法子,一个劲儿地还是痛。后来出来两派斗,算是松了一阵子。没有想到,四人帮忽然倒了台,陈团长还是陈团长,陈团长趁着清理四种人,把任好全开除出党,打发到一个边远地方去当了一般干部。陈团长想,这一辈子我看你再翻?小王八四脚朝天,毕了!妄想!谁知道,任好全硬是要翻,要争这一口气。他一方面努力工作,他一定要干出成绩;他另一方面,利用他工作那地方出产的土特产,猴头木耳,核桃木材,拉关系,通关节。后来,竟然重新入党,调回县城。在干部四化中,还出人意料地成了文化局副局长。他原来抓过文化,对这一行熟悉嘛。陈团长万万没有想到,任好全还能再在自己头上来管自己。这真是山不转路转,三转两转,自己转到任好全手下了。陈团长心想,给他汇报吧,咽不下这口气。不理他吧,又担心任好全寻着鸡蛋缝儿下蛆,找个窟窿眼儿捏土。只要权在手,就会有人当喽啰。有人对任好全说,姓陈的在下面揭任局长文化大革命的底。任好全就想着法子免了陈团长的职务。任好全亲自去剧团宣布任免事项。他在会上说,要搞现代化,不能让那些不会吹竽的再吹下去了。那意思是,陈团长就属于那种不会吹竽的人。陈团长心里愤愤不平地骂,王八羔子,我从小搭唱戏,倒是不会吹竽的了,你干啥不懂啥,倒是会吹竽的了。可是大潮如此,再气也没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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