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革命?野蛮?(4-6)
四》
两派武斗大约进行了几个月,因为红旗派的迅速撤离——据他们说,就像当年撤离延安 一般——另建根据地,竟未有一人因武斗而死亡。据说,这在全国堪称奇迹。后来成立革命 委员会,军队支持红旗派,井冈山派因为没有军队支持,一个个垂头丧气如蔫茄子一般。即 使如总司令马卫东,也锐气顿消,全没了往日那不可一世的威风。县革命委员会给了马卫东 一个委员的头衔,却从未叫他开过会,商量过事情。后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在一片红旗和 锣鼓声中,马卫东们全下到农村,那委员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丢了。刘璞因为出 身好,根子正,没有大错误,又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洗礼,被结合到领导班子里担任 革命委员会副主任。不久,又派工人阶级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简称工宣队进驻学校。工宣对 进校后仍然搞的是忆苦思甜,阶级控诉那一套。不过这次诉的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苦, 诉到痛苦处声泪俱下。诉到感激处,拿出毛主席像亲,解开衣服纽扣,露出胸膛肌肉,把像 章别在肌肉上。人们看见慢慢渗出来的鲜血,不由得都严肃紧张起来。“不忘阶级苦,牢记 血泪仇!”“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等等的口号 声久久不息地回响在校园上空。
工宣队的指导员李向东把牛鬼蛇神召集起来讲话。他念了几十条毛主席语录后,宣布了 监督改造阶级敌人的几条决定.其中有一条是,必须早上五点钟起床,晚上十点才能休息。 他最后警告牛鬼蛇神们说:“你们必须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听着,你们的一举一动,是老 实是捣蛋,我们敬爱的江青同志,在电视里,把你们都看得一清二楚!”打从工宣队进校后, 牛鬼们不能再像两派武斗时作壁上观,逍遥地坐视恶虎相斗了。从早上五点到晚上十点,除 了吃饭,尽管你能磨就磨,能蹭就蹭,你还是感到疲惫不堪。单调无聊的生活,有时也让人 们想说句笑话来解闷。然而在那个说话动辄得咎的年代,即便是句笑话,说不定什么时候, 就变成给你罗织罪名的根据。就像那活崩乱跳疯天疯地的猴儿,正高兴得意,冷不丁从天外 飞来一条绳索,把那活脱脱的猴儿,死死地吊起来,那出人意外的焦惧惊骇就别说了。因此, 有人心里想了一个笑话儿,实在憋不住都到嘴边了,可是琢磨琢磨,又咽回到肚子里去,心 里遗憾,不能说出来与大家共享快乐。当牛鬼蛇神们,手里拿着一株草,屁股坐在地上不动, 假装干活,实际上却偷着空儿歇息时,柏逢时面孔严肃,低声学着李向东的腔调:“听着, 谁不好好干活,坐在地上偷懒,我们敬爱的江青同志,在电视里,把你们一个一个,都看得 清清楚楚的。”大家听了,都不由得抿着嘴笑,却不敢出声,也不加评论。不过心里觉得还 是柏逢时胆大,敢说笑话。在内心里,也就感谢他在枯燥无聊的日子里,给大家带来一点快 乐。每当腰疼腿酸精神疲惫得难以忍受时,柏逢时就及时地来一句:“听着,我们敬爱的江 青同志,在电视里,正把你,看得清清楚楚的。”这句话虽百听却不厌,且常听常新,每次 听来,都能引得人们有抿嘴一笑的乐趣。这也算是单调乏味疲劳困顿的生活中,难有的精神 安慰了。
牛棚里有一个现行反革命叫张宗诚。柏逢时打心眼里瞧不起他。别人到牛棚是迫不得已, 只有这个张宗诚是自投罗网。这话是从何说起?原来有一次,红卫兵围斗一位老生物教师。 红卫兵用棍子皮带,把这位生物教师打得满地乱滚。这时刚好张宗诚路过看见了,就不由得 停下来嘴唇哆嗦着,在胸前划着十字。偏巧,一个红卫兵看见了,立时就揪出来质问。他立 刻承认画十字,他是在向上帝祈祷。就这样,他就以反对文化大革命的反革命罪,被关到牛 棚来了。柏逢时想,你看见红卫兵打人,你远远绕开走不就得了。你绕不开,你就装你没看 见,不就得了,你还画十字干什么。你画了也就画了,红卫兵问你,你死不承认,他又能把 你怎样,你这不是,自寻着去投罗网,去遭这份罪么。再说,你还是大学物理系毕业的,现 在又教着物理,难道你都不知道有没有上帝?柏逢时认为他愚蠢,打心眼里瞧他不起,平常 也就不怎么理他。
有一次偏巧派柏逢时和张宗诚去农场干活儿,在路上,柏逢时没心思搭理他。可走着走
着,柏逢时还是耐不住有点打趣调侃地问: “现在还信你的上帝?”那言外之意是,你不是天天祈祷上帝么,可你的上帝怎么不来
保护你,你的上帝在哪里?张宗诚沉默不语。柏逢时认为自己只一句话就问倒了张宗诚,心 里十分得意。
两个人一直就这么走着,沉默不语。一直走到一个山梁上,张宗诚望着远方,好久,自 言自语地叹息着说:
“尼采说,上帝死了。上帝会真的死了么?”就这么一句话,柏逢时再也不敢小瞧他了。显然,他心目中的上帝并非偶像。柏逢时在 心里埋怨自己,自己从前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可是柏逢时仍不甘心,就接着问:
“你是学物理的,难道地球不是绕着太阳转吗?宇宙是依据自己的法则,不是上帝的法 则。这不是早已被牛顿和爱因斯坦证明了吗?”
不料张宗诚平静而不无感慨地说:“牛顿正是用他的理论来证明上帝的存在。因为在牛 顿看来,没有上帝,宇宙间的星,球便不会如此有秩序的运转。爱因斯坦说过,当他自己知 道,那不可测知之神秘,确实存在。它以极高的智慧与最让人眩目的美,展现于自己眼前, 而自己只能迟顿地感知它,粗浅地理解它。面对那神秘,爱因斯坦就认为,他是最为虔诚的 宗教徒。牛顿、爱因斯坦的理论并不能让人更为幸福。佛陀、基督的教益,对于人类仍然重 要。”
张宗诚随手引证,让柏逢时口呆。柏逢时哑口无言,他感到了自己的浅薄。的确是,面 对世界与宇宙的神秘,无论任何人,都应该表现出最为虔诚的敬意。只有那浅薄或者是狂妄 的野心家,才敢于恬不知耻地宣称,只有自己才把握了所有真理。至于那偶像崇拜者,就更 是不足挂齿了。
后来,张宗诚对柏逢时讲了他自己皈依基督教的缘由和经过。他父亲是一个军人。在他 六岁那一年,父亲渡过黄河北上抗日。父亲没有能够从前线回来。他对父亲最深的记忆是, 有一次,他跟父亲出去散步,父亲双臂抱着他,尽力把他送上天空。当时,有两个感觉深深 留在他的记忆里。一个是缀满星星的天空,那一颗颗星星眨着眼睛,让他感到神秘。一个是 父亲结实有力的怀抱,让他感到安全和厚实。父亲阵亡后,母亲整天哭泣,他也跟着哭泣。 母亲不断咳嗽,他常常轻轻地为她捶背。长大以后,他才知道,母亲伤心哭泣,不仅仅是为 了父亲,母亲知道自己患了难治的结核病,丢心不下她唯一的儿子,才悲伤哭泣。母亲去世 后,他由外祖母抚养。舅家一家人都对他很好,一直供他上学到大学毕业。上学时老师也都 对他很好。外祖母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他常跟外祖母上教堂。他第一次去教堂,一眼看到神 父讲座上方,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就不由想起了母亲。耶稣那痛苦悲伤的面容,似乎 跟母亲的面容一模一样。这一刻间的印象,引起他心灵的震撼,让他终生难忘。教堂气氛宁 静肃穆,神父讲道,他当时不完全懂。长大后根据回忆,他才知道神父讲道时引用的话是来 自《圣经·哥林多前书》那话是:
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恩慈;爱是不嫉妒不自夸不张狂。不坚持已见。不轻易发怒;不喜 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恒止息。
他是从父亲母亲外祖母那里感受理解和亲近上帝的。圣经上说的这些话,永远留在他心 里。每当他心里有杂念,有恶念时,每当他心里矛盾,不能决断时,他就祈祷,他就用上边 那些话对照自己。他希望他做的事,对得起他的父亲母亲外祖母以及所有爱过他的人。他常 常感到他的软弱,所以他也就常常向冥冥中的上帝祈祷,希望上帝能帮助他。他忍受不了人 间人对人的残暴。他认为那是生物学法则,不应该是人类的法则。人类应该有能力遵从上帝 的法则,凭借爱而进入新的境界。他相信基督的博爱精神,终久会被人类接受而变成普遍法 则。爱与恨虽然共存于人性之中。然而,只有用爱来抗衡恨,才能有自己内心的和谐,那是 自我拯救的力量,那也是建设性力量。仇很,只能败坏自身,让人类变成禽兽。
柏逢时问:“这样说来,你看到红卫兵残暴地打那位老教师,你是绕不过去的了。“ 张宗诚点点头说:“看来,那就是命运。” “不,红卫兵揪住你质问你,你仍然可以像伽利略那样,骗骗他们,以免遭受皮肉之苦
嘛。”柏逢时说。 “当时我懵了。但是我不可能说我不相信上帝。如果我说了,那是对上帝的亵渎和背叛。
我若承认我不相信上帝,我的良知会让我这一辈子都感到不安。现在我虽然受苦,但我心里 踏实。”张宗诚说。
“当然,你对你也就没有什么可以后悔和愧疚的了。”柏逢时说。其实柏逢时自己心里 倒是十分愧疚的。
柏逢时想,一个人信仰什么总是跟他个人的经历和情感密切相关的。一个人难以改变 自己的信仰,有深层次即情感方面的原因。别人往往难以理喻。当一个人备受自称为革命者 的摧残与折磨,却仍然对人类抱有信心,这真让他感动。他不由得祈祷,若有上帝,但愿上 帝以他的爱保佑人类。
柏逢时为自己的无知和浅薄,感到愧疚。张宗诚看到了人间的恶,但他也感到自己心中 有恶,以及自己面对这恶的软弱,他才常常默默地向上帝祈祷。这比把善只归于自己,把恶 统统归于别人,在认识上,在道德上,无疑有天壤之别。他物就在自身,恶处于神圣之中。 认为他人是地狱,把自己心中的阴影投向外物,那外物不论是与自己对立的个人,是与自己 对立的阶级,是与自己不同的种族和信仰,或是与自己利益冲突的国家,都是一种浅薄与幼 稚。你还没有认识到,善与恶同处于你与我的心中。你指责他人淫荡,你心中已有淫荡之性; 你指责他人贪财,你心中必有贪财之念。你念念不忘所指责的所咒骂的,往往就是你心中常 常所想所念,而挥之不去的。你只不过想通过指责咒骂,来表达或压制你潜意识里所想要, 而不能,或不敢要的。柏逢时理解基督徒的祈祷了。基督徒想通过上帝的帮助来清除自己心 中的恶念,以获得自己的救赎,以获得自己心灵的复活与新生。这种心灵的复活与新生,是 对现实中自我的超越。面对至善的上帝,祈祷至善的上帝,不断帮助自己,使自己不断与至 善的上帝亲近,这个过程就是,个人心灵不断得到净化,不断地从过去向未来超越的过程。 这个过程,也是个人心灵不断创新的过程。心灵创新,必将带来世界的创新。那么工业化和 崇尚个人自由这个新世界,由基督徒创造出来,难道是偶然的吗?当然,古今中外的一切圣 哲,都在教导我们不断超越自我的道理。只要能够启迪我们,使我们能够超越,何必一定要 辩华夏与夷狄,何必一定要分东方与西方。我们应该有气度面对人类创造的所有文明,才能 避免偏狭与自我蒙蔽。柏逢时想到这里,突然感到一种豁然贯通的快乐。他似乎攀上了人生 一个新的制高点,人间的一切都在他的俯视之下。他似乎感到内心有一种和谐,他似乎进入 了一个澄明清澈的人生之境。............
柏逢时体验到了思考的快乐。思考,为他创造了心灵里的天堂。思考,让他从许多观念 中解放出来。思考,比怀里的女人,杯中的美酒更为永恒。感官享受固然也有快乐,但稍纵 即逝。自由的思考,让他进入持久的和谐的快乐王国。他从内心感谢张宗诚,感谢古今中外 的一切圣哲们。
世界的万事万物没有不变的。诞生已经意味着死亡,繁荣也就孕育着衰败。由盛到衰, 必定会引起已习惯生活于其中的人们的不安。牛棚的消亡,竟然也引起牛鬼们一阵阵感情的 骚动。解放了的因终逃劫难,喜气洋洋;受处理的,心上又压一块磨盘石,顿觉愁苦沉重, 茫茫苦海,难达彼岸;那未处理的,牛棚待命,度日如年,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焦急难耐, 反不如牛棚建立后的轻松。牛棚的消失,尚且如此,其它重大事物,消失时引起的混沌迷茫, 就可想而知了。牛棚虽然从现实中消失,但是牛棚肯定将永载史册,成为人类历史不可磨灭 的一页。
《五》柏逢时又回到农场。又只有柏逢时一个人了。农场有一只黑狗,很快成为柏逢时的朋友。这只黑狗让他回忆起他的童年时代。童年时 代,是父亲的威严,老师的板子;现在,则是悬在头顶的那一把达摩克里斯利剑。不同的是, 他现在已不能如儿时那样,跟狗亲密无间地玩耍嬉闹了。黑狗安静地躺在他的身旁,不时用 一双忧郁的眼睛看看柏逢时。柏逢时不明白,为什么连狗也都竟然变得忧郁起来了。
柏逢时背着锄头,站在有四十亩规模农场的庄稼地旁,他想,要让画家来画,我不是也 像陶渊明吗?然而,他知道自己不是。他不愿意到农场来,他也就没有陶渊明那种心境。他 好像听人说过,对后代影响最大的诗人,是陶渊明杜甫和苏轼。柏逢时感到奇怪,那么屈原 呢?李白呢?他经历了人生的种种坎坷,才领悟了其中的道理。像屈原那种泥而不污,宁可
葬身鱼腹,也决不随波逐流与世俗沉浮的品格,口头上说说还可以,要真的去做,实在很难。 像李白那样,傲啸王侯,蔑视权贵,绝无半点奴颜婢骨,人们虽然心实向往,实际上却是不 敢学的。杜甫虽然饱尝残杯冷炙的辛酸,感叹儒冠误身,但仍然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向权贵干求。虽有牢骚,发为诗文,却也温柔敦厚,无过或不及之病,大有儒者中庸之风, 并且终于求得一官半职。后来虽然失意,却有豪门权贵接济救助,这又有什么不愿学的呢? 万一在仕途中饱受倾轧挫折,自己一肚子学问而不合时宜,口含鸡肋,虽觉无味,却难舍弃, 就自己解脱。能知足,想得开,看得透。挥洒自如于山川水月,寄性情于诗画琴书佛道,让 辛酸的人生充满情趣,虽然难能,苏轼这样的人生却也是人们希望学的。万一官场倾轧,难 以立足,不得已而弃官居家。穷居野处,升高远望,或树下借荫,或钓水怡情。虽无厚利重 权,却也悠然自得。免去许多患得患失荣辱沉浮的无谓烦恼,少些刑罚加身的诸多恐惧,多 一些回复自然、陶然忘机、适情悠闲的宁静,陶渊明也是可以学的。然而柏逢时谁也不能学。 他每当夜静人寂,倾听着田野里的蛙声、虫声、风声、雨声,水流声,和狗吠声,望着深邃 苍穹里的灿烂星斗和一弯孤月,总感到一种无所事事,生命虚掷的酸楚。人的生命是如此唯 一独特,而又如此短促易逝,为什么不能说他想说的,做他想做的呢?每一个人的自由选择 与自由创造,难道不是意味着,社会的繁荣昌盛与文明的发展吗?你掐掉花园里每一棵花枝 上的蓓蕾,花园里还有什么?你窒息着社会中一个个个人的创造力,那社会会是什么?我自 己的生命被白白戕害与消耗,仅仅是我一个人的悲剧吗......
柏逢时想用读书来打发苦闷无聊而孤独的生活,可是没有书读。学校给农场订了一份报, 报上文章反复重复的话是:权权权,命相连,最大的幸福,就是掌权的幸福,最大的痛苦, 就是丧权的痛苦。在那辛酸的旧社会,我们工人阶级贫下中农,为什么吃不饱穿不暖?为什 么受苦,受压迫,受剥削?就是因为我们没有权。到了新社会,我们工人贫下中农为什么过 上了比蜜还甜的幸福生活?这是因为我们工人贫下中农手里有了权。地主资本家人还在,心 不死,刘少奇邓小平就是他们在我们党内的代理人,时刻准备,要复辟,要变天,要夺权。 要是让他们的阴谋得逞掌了权,那时人头就要落地,血流就会成河,我们工人贫下中农就会 吃二茬苦,受二茬罪。不,我们一定要把无产阶级的印把子牢牢掌握在我们工人贫下中农的 手心里。我们工人贫下中农,一定要认识掌权的重要性。有了权,就有了一切,没有权,就 没有一切。我们一定要为工人阶级贫下中农掌好权,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闹革命,把毛主席 思想的伟大红旗,插遍全世界,解放全人类,让全世界人民,都过上幸福生活。我们一定要 完成无产阶级伟大的历史使命。
既然权如此重要,革命委员会成立后,就进行了多次大规模的镇压行动,以巩固政权。 一位生产队长,因为把发下的毛选卷烟吃,判了七年徒刑。一位老汉,买一个毛主席石膏像, 因为天冷,用麻绳一头拴石膏像,一头拴酱油瓶搭在脖子上,判五年徒刑。一位家属,贴毛 主席像墙不平,就在像上按了图钉,有人揭发了,吓得上吊自杀。谁如果攻击毛主席林彪江 青,往往要遭到枪决。一打三反以后,宣判大会处决反革命骤然增多。
在开逮捕大会时,先有人上台声讨,然后那人,在呼喊声中,被揪到台前,宣布逮捕名 单后,早已做好准备的彪形大汉,顺手把那要逮捕的人踢翻在地,捆人如捆干柴一般,台前 顿时发出惨烈的哭叫声。参加大会的群众,谁能不惊惶恐惧,木然而立?据说,这种捆法, 不能超过一定时间,不然,肌肉就会坏死。松绑时,也只能一点点地松,不然血液突然回流, 会胀破血管。在枪决政治犯时,那被枪决者,脖子勒一条绳子,往往嘴里泛着白沫,脸色铁 青,你可以想象出,他们从牢房走向刑场时,那生命所进行的最后的挣扎,是多么地艰难与 悲怆。
柏逢时常常被押着参加这样的大会。心里想,常常以五千年文明而自豪的中国人,可能 不知道,一千多年前,在古老的罗马法庭上,就已经有了辩护律师,律师们常以精彩的法庭 辩护,来维护个人的合法权利,同时也炫耀着法律的尊严与骄傲。我们现在却只有用绳子勒 紧脖子,把个人五花大绑起来的宣判。没有人辩护,不准自己辨白。如果一个国家没有确立 法律的尊严,可以肯定的说,一些人会成为强盗,成为刽子手,一些人必将成为任人宰割的 牲畜。我们曾有过真正的法律文明吗?
柏逢时想,中世纪的欧洲,处死异教徒,是以上帝的名义,我们现在处死反革命,是以 革命的名义。名义都是神圣的。十八世纪的拉巴尔,因折断一个耶稣受难像,被判斩首,还
被焚尸;过了二百年的中国,往往因为说了一句,对领袖不恭的话,就要被判重刑或处死刑。 然而,十八世纪的欧洲,还有一个伏尔泰,敢于为拉巴尔伸冤,在挤满人口的中国土地上, 却不能有一个公开的声音。因赞成合二而一而被枪决,更是罕见的血腥。用血腥恐怖维护权 力,当然是卑鄙无耻的。然而,只有心灵懦弱的民族,才会孕育和容忍这种卑鄙无耻。人类 历史的前行,曾经伴随着酷刑与鲜血,面对这酷刑与鲜血,应该有深沉的思考。通过这思考, 去理解自己的命运,去理解民族的命运,也去理解人类的命运。你只有理解了人类的命运, 民族的命运,才能更深刻地理解你个人的命运。思考会让你成为你命运的主人,思考会使人 们成为社会的立法者。为个人自由立法,为社会的公平正义立法,为维护个人权利立法,为 建立和谐的社会秩序立法。人类只有通过思考,才能避免那盲目的命运。正因为如此,人类 历史上的统治者,才要无情地斩杀自由独立的思考者;正因为如此,我们更要无畏地去独立 思考。
农场离生产队很近,到了玉米灌浆后能吃的时候,柏逢时就不敢怠慢了。周围的社员不 断有人来偷。到了晚上,柏逢时只好带着黑狗不停地巡逻。还好,黑狗似乎很善解人意,柏 逢时休息时,黑狗就围着玉米地不停的转圈。一天晚上,柏逢时巡逻过后躺在床上休息,突 然听见黑狗狂声高叫,就急忙跳下床,左手拿着手电筒,右手掂了一根木棍,循着狗叫声搜 寻过去。黑狗看见主人,更加凶恶,柏逢时大声问:
“谁?”
“我。”一个女人胆怯的声音。 柏逢时走近打开手电,光圈里躺着一个身上沾了许多泥土的女人。当时,她碰到狗咬,
慌忙逃跑,跌倒在地上,狗扑上来,她只好坐在地上不敢乱动,两只手拿着玉米棒做武器。 “噢,是张大嫂。快起来。”柏逢时喝住黑狗。张大嫂是邻村人。男人前几年修水利时,
出事故死了。一个女人拉扯着三个孩子,艰难度日。柏逢时知道现在农村生活的艰难,一个 女人三个娃,那日子就更艰难。柏逢时对那些穷苦农民怀着同情,但作为农场看守人,他只 能装得铁面无情。附近人都知道,农场有一条大黑狗,心存戒备,谁也不敢随便来偷。柏逢 时不知道张大嫂为什么竟这么胆大。柏逢时一见,心就软下来。张大嫂一见柏逢时,还没等 柏逢时说什么,先就求情告饶地说:
“柏场长,我就这一回。”
柏逢时想,金钱固然可以腐蚀人,贫穷却也能扭曲人。人常说,与其当个饿死鬼,不如 当个撑死鬼。撑死比饿死好。金洋到底胜过穷蛋。土豆烧牛肉,怎么说,也比整天喝稀汤好。 贫下中农的张大嫂,竟然巴结我柏逢时来了。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说:
“以后再不要来了。——快走吧。”
张大嫂坐在地上不起来,柏逢时这才看清楚张大嫂背后那一包袱玉米穗。张大嫂犹豫着, 害怕柏逢时没收玉米穗还有她的包袱。柏逢时走上去拉张大嫂起来,提起包袱,挂在张大嫂 肩上,弯腰把掉在地上的玉米穗插在包袱里。催着张大嫂:
“快走,快走,以后千万别来。”
黑狗像理解主人的意思似的,用鼻头去嗅张大嫂的腿和脚,张大嫂却吓得举起胳膊,不 敢动弹。柏逢时说:
“没事,它是在认人呢。”说罢,喝过黑狗,黑狗摇摆尾巴退回来,蹲在柏逢时旁边。 张大嫂很快消失在黑夜里。柏逢时想,如果认为只有平均分配,才能实现“均贫富”“等贵 贱”的伟大理想,那实行的结果,将是更残酷的贫穷。平均分配,取消了竞争,也就取消了 劳动的积极性。这种屠夫式的分配,犹如杀鸡取卵杀牛取子一般,残酷地屠宰着人的活力。 洪秀全的太平天国,让平民部下把收入送进圣库,让男女分屋而居,对自己的亲属,则封王 加爵,天王自己也是嫔妃成群,享受唯恐不周。他的失败,难道仅仅是因为曾国藩、洋枪队 吗?柏逢时曾感到自己的痛苦。不过现在,他感到自己的痛苦,是中国历史痛苦的一部分。 他的痛苦,远远小于那些,被关押判刑处死的政治犯,也远远小于挣扎在贫困线上的亿万农 民。
柏逢时巡转在农场的田埂上。秋天真是美丽。早晨的空气,清新而潮湿。远方的山峦,在青白色的天幕上,显出它清 晰的黑色剪影。当太阳,从山峦那边,跃出的霎那间,造型峻峭的山峰,变幻着形态的云朵, 在金色的阳光里,骤然变得辉煌而绚丽。秋天的天空湛蓝而又深邃,空旷而又温柔。太阳逐
渐隐去她初升少女般的羞怯,恰像慈祥的母亲,温厚地俯视着地球上,她孕育的所有生命。 她一定为地球上生命的多彩多姿,而欣慰,而快乐。有时,白云驾着清风,带着雨点,像仙 女,从天空飘然而过,碧绿青翠的大地,便光洁明亮得像涂了一层薄油一般,真让人爽心悦 目。雨后日出,一匹彩虹,横空跨立在广阔的原野里,像一座瑰丽的七彩天桥。你真想走上 那天桥,走到另一个美丽的世界里去。当夕阳压在山头,把西方天空,染成鲜血一般,烧成 火焰一般,你就觉得生命不在长短,而在于它瞬间的耀眼夺目,光彩照人。夜幕降临,神秘 的天空里缀满了星斗。看银河倾泻,望牵牛织女。一颗流星向你飞来,划出一条弧线,忽然 又渺然无迹,无处寻觅。这既令人怅然沉思,也让人内心感到哀伤,人生是多么短促,犹如 这流星一般。
柏逢时忆起,儿时第一次拿起万花筒,看到小小的万花筒里,不断变幻着从来也不会雷 同的图案和花朵,真令人惊异不已。在中学时,当他第一次,透过三棱镜观照世界,啊!一 切的,所有的,全部的外物,都被围上彩色光带。白色的墙壁,蓝色的瓦楞,灰色的屋顶, 黑色的石头,绿色的树林......都在彩色光带中,展现出不同凡响的姿态。世界是多么神奇!
宇宙间形态各异的万物,正是通过亮度不同的光线,几经周折,才进入我们眼球,再传 至大脑,我们才感知它。我们在感知它时,又因思想情景不同,又会有各种不同的感受和反 应。人类社会生活更是复杂。人,一个个从纷繁复杂的历史文化折射中走出来,又匆忙地投 入到急剧变化的、形形色色利益的涡流之中,其中的某一个人,又怎么能敢自夸,只有他一 个人,才准确地看到了世界真面目,并自诩,只有他才掌握了真理呢?茫茫宇宙,我们不知 道它的终极,微微粒子,我们难测它的极限。世界无涯,而个人有限,你能了解多少?
啊,生命,你的本质是什么?难道不是欲望吗?不是渴求吗?不是需要吗?如果人没有 了欲求,没有了渴望,没有了需要,这个世界还会是什么?伟人之所以是伟人,就是因为他 的欲望强烈,渴求强烈,需要强烈。他的强烈的生命意识,使他渴望在短暂有限的一生里, 成就光荣和尊严。为此,他们既有非凡的创造力,也会卑鄙地作恶。因为,他们也是人。牛 顿编造数据,二百五十年后才被揭穿;伽利略编造实验结果,四百年后才被揭穿;托密勒的 数据,抄自默默无闻的伊巴谷,历经一千九百年才被揭穿。请别为他们的作恶叹息。应该叹 息的是我们自己。因为我们太习惯于屈膝下跪,顶礼朝拜了。所以,与其我们感叹这世界上 有恶,不如自责我们自己胆小如鼠容忍着恶。当我们每一个人,站起来,理直气壮地找回自 己,勇敢地维护自己的自由权利,那恶,也许就会如光照中的黑暗,会悄然隐退。如果,我 们全都失去自己,希望救世主的降临,那就别埋怨救世主的暴虐,和世界里到处有恶。现在 的中国,缺少的,难道不是,有着自由独立个性的自己吗?勇敢地挺起自己的胸膛站起来, 去寻找那失去的“自己”,去追求去创造一个新的自己,使自己成为自己应该成为的那样, 你这偶然与唯一的人生,才不会有遗憾。一个民族中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那个民族, 也才不再会有,让人遗憾的大灾难了。......
柏逢时被自己的思想振奋起来,他感到自己内在的充实和力量。虽然,他处于困境中, 他却一点也不感到委靡颓废。他感受到,自己生命充沛的生机与活力了。他下决心,他一定 要成为他自己,为了不再愧悔,为了不再遗憾。他也知道,成为自己,也不仅仅是为了自己。 一个民族的强盛的基础,就是组成它的每一个人,都要有勇气成为他自己。
《六》
张大嫂的丈夫,是一个能干的泥水匠。一九六六年,他带领一班人马修水洞,安全措施 不好,在一次事故中洞塌身亡,给张大嫂留下三个儿子。张大嫂三十多岁,有一双有神的大 眼睛,一双黑老鸦般的长眉,一双干活麻利的手,一双走路如风的腿,一张不饶人的大嘴。 有人叫她张大嘴。其实长眉大眼,配上那一张薄嘴唇的大嘴巴,真是再俊俏不过了。丈夫死 了,家里没有劳力,三个儿子要养活,单靠生产队分粮,无论如何也不够吃。她再没别的法 子,那就到生产队里明拿暗偷。她去地里,不论干啥活,胳膊上老要挎个筐子。她从地边走 过,碰上玉米掰玉米,碰上谷穗掐谷穗,碰上豆角揪豆角。有时筐里也放几颗草遮人耳目。 如果真有人看见了,她也不在乎。男人为大家修水利丢了命,她吃亏都不知道吃了哪里了, 再说,她怎么能叫三个儿子饿着?这一天,看庄稼的徐老五刘五黑在路上检查,看见张大嫂 提着筐子正走过来。徐老五一见,就转身走到地边,蹲下来假装吃烟,先装了一锅,不断地 用火石打火,只等张大嫂过去。刘五黑急忙招呼徐老五:
“老五,快过来。张大嘴筐里肯定有东西,挡住她。”徐老五只装没听见,刘五黑就走
到徐老五跟前小声嘀咕:
“走,咱俩去挡住她。”
“挡她干啥?没事寻事?你还不知道她难缠的很?” “怕她?一个婆娘?你没挣生产队工分?” “一个女人三个娃,你不嫌她难过可怜?” “嗬,你情感是跟大嘴——”刘五黑说了半句,用两个指头勾了勾。 “看你说到那里去啦。人家男人不在啦,大队干部先就怯她三分。何况我们?不信,你
今儿去招惹招惹试试。”徐老五说。
“我不敢惹她?她是社员,我也是社员。” 张大嫂看见徐老五刘五黑蹲在地边,背对着她说话,却不知道他俩都说些什么。要是别
的女人,就趁机溜过去。可张大嫂,偏要高声吆喝: “老五哥,队里出工分让你俩看庄稼,你俩不立在路上,却只顾蹶起屁股吃烟说闲话儿,
你俩能看得住谁?”
徐老五听张大嫂说话,就转过脸说:
“我俩看庄稼,没人敢偷。”
刘五黑却用眼睛瞄着张大嫂说:
“大嘴,急什么,来坐一会儿。” “哎哟,你坐在那儿有工分,我哪有闲功夫坐?你三个小兄弟还等着吃饭,我得快点儿
回去哩。” 徐老五用手戳了戳刘五黑小声说:“看,自己寻着捣蚂蜂窝。怎么样?尝着那刺儿的味
道了吧?” 刘五黑不服气地大声报复说:“大嘴,你老五哥今儿不搜你,他的好处你可千万别忘了。” 张大嫂笑着说:“我娃儿到底是长大了,又多了一个眼眼儿,懂得了这人情世故。望着
八个眼儿到底伶俐些。”那“望八”是“王八”的谐音,张大嫂逮着骂人了。 徐老五一听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看看看,人人都叫她张大嘴,那嘴还是逮着骂人
的嘴。你看,张大嘴那张嘴,是你那张嘴?”
刘五黑把烟袋往腰里一别说:
“我今儿挡挡她,看她能把我怎么样?” “算啦,她男人死了都亏成啥啦,大队不找她,她还要三天两头寻大队。大队那些头儿,
哪一个见她不胆怯头痛?你就是抓住她又怎么样?生产队这么大的摊子,还在乎她拿的那一 星半点儿?再说,一个寡妇三个儿!”徐老五挡住刘五黑说。
刘五黑实际上也并不打算真的去挡张大嫂。只是在斗嘴时,张大嘴处处逮着骂人,自己 处处下风,心不甘说气话。也很难说完全是气,气也有一点,更多的则是,被张大嫂那利牙 利嘴,挑逗起来,感觉着的一种辣味儿。刘五黑盯着张大嫂那轻捷俊俏的背影,心想,他妈 的,逗得人心痒痒的,一身骚劲儿。
张大嫂是不会错过三秋天的。人常说,会抓的抓八月,不会抓的抓腊月。这八月,遍地 熟透的庄稼,到腊月,可就是只有寒风衰草了。照现在分红这情况,如果晚上不出去趁机抓 一点儿,死死的贴在家里,光凭自己挣的那几个工分,是养活不了三个儿的。到二三月,青 黄不接那日月,没有人会借给你一碗米半碗面的。即使有人借给你,四张嘴,能靠借来填饱 吗?何况家家都有困难,都吃粮紧张,你向谁借?就是能借来,以后用什么来还?拿今年的 肉补去年的疮,是个办法吗?张大嫂什么都想过了。她要活下去,除了明拿暗偷,她再也没 有别的办法了。
刘五黑自那天跟张大嫂斗了一翻嘴以后,总有一种异样感觉在心里,什么味儿说不出来。 但总那么让人七上八下,牵肠挂肚似的。他总不由得在心里品味着,琢磨着。那天刘五黑跟 张大嫂斗嘴传了出去,同辈人见了刘五黑,开玩笑说:“五黑,听说你认了个干妈,当了干 儿子?”或者故意问:“五黑,怎么忽然当起王八来了?”刘五黑悻悻地,心里痒痒地,着 实想报复张大嫂一下。那是爱与恨交织的报复。他知道张大嫂晚上会出来,就暗地里操着心。 果然,一天后半夜,张大嫂摘了一包袱棉花,匆匆往回走,刚好跟刘五黑碰个正着,刘五黑 嬉皮笑脸地说:
“大嘴,今儿个得软软的了吧。”
“啊!?”张大嫂吃了一惊,不由得求情地说,“原来是五黑兄弟,你嫂子就这么一回, 你还真的挡你嫂子不成?你放了你嫂子,你嫂子难道能忘了你的好处不成?”
“不忘?怎么个不忘?”刘五黑觉得今天晚上是个好机会。“..................”张大嫂知道刘五黑不怀好意。她讨厌五黑那贼眉鼠眼的样子。只是现 在不好发作。
“你怎么对老五那么好?你也叫你兄弟沾个光嘛。”刘五黑靠近张大嫂,张大嫂能闻出 刘五黑嘴里喷出来的那臭烟味儿。刘五黑见张大嫂不搭话,以为张大嘴软了,就喜上心来, 由不得自己伸手去摸张大嫂的脸蛋儿。其实张大嫂早已气得怒目圆睁,只是天黑看不见罢了。 五黑见张大嫂不动,以为上手了,就想抱着亲嘴摸屁股。黑暗里,只听啪啪两记响亮的耳光 声。刘五黑冷不防挨了张大嫂狠狠的两巴掌,不由得哎哟一声跳了起来。他眼里冒着金星, 两手握着腮帮子,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刘五黑稍微清醒了一点,舌头添着嘴角咸咸的,像 是有了血,正要大大发作起来,只听张大嫂高声大骂:
“瞎了你的狗眼!你娘养你就不是个好东西。”
刘五黑心想,我是看庄稼的,你是来偷的,我不信我就没理儿。再说,我摸她谁看见了? 万一她要说,我就说我挡她,她狗急跳墙,反咬一口。现在人赃俱在,我还怕什么?也就壮 气胆子大声嚷:
“不行,不行!上大队,上大队!”
“上北京见毛主席我也不怕!走,现在就走!”张大嫂说着就把棉花包袱扔在地上,扑 上去,要用手去抓刘五黑的脸。刘五黑没防着,脸上被抓了一把,急忙用手去挡,已经晚了 半拍子,脸上只觉辣辣地痛起来。但也顾不得了,就一边挡,一边后退,嘴里嚷:
“你要干啥?你要干啥?你偷,你还有理?你偷,你还有理?”张大嫂把郁积在心里的愤恨,变成咒骂发泄出来:“你撒泡尿照照你那猴儿相!给你明 说,要是你老娘看上你,不用你来找。你老娘给你摊煎饼,炒鸡蛋,让你吃得饱饱的,在屋 里热炕上,我脱光了,叫你自自在在的日,痛痛快快的日。你想怎么日就怎么日,一下子叫 你日个够。你刘五黑这个屎橛子,看着都叫人恶心!你还想往你老娘身上沾!给你明说,甭 说碰上你刘五黑,就是大队长大队书记又怎么着?叫他们还我那口子回来。我那口子站在那 儿,是没有谁排场,还是没有谁有本事?你刘五黑算个什么东西?”
徐老五老远听得人吵,就跑过来问:
“怎么啦?怎么啦?” “老五哥,张大嘴偷队里的棉花,我挡她,她还撒泼骂人!”刘五黑说。 “甭说骂你!看我扇你!刘五黑,你着是爱别人家的婆娘,来,你有种,裤子脱了,来!”
张大嫂说着,就要扑上去,抓刘五黑的裤子。刘五黑急忙一手抓住裤带,一手护住下身,他 怕张大嫂万一揪住他的那个东西,狠狠地一捏怎么办。他急急地往后退,慌张地嚷:“老五 哥,你看,你看!”
徐老五已猜出几分,不过,这时,他只能站在看庄稼人的立场上说话,就挡住张大嫂说:
“不论怎么说,你拿队里的棉花,这总不对。你知道,这棉花是国家统购物资,是毛主 席亲手抓的。这不管啥事,只要是人家毛主席亲自来抓,那就不是耍的。谁敢动一根毛,那 都是不得了的。”徐老五讲得大道理头头是道。
“就是!这棉花是毛主席亲自抓的,你也敢偷!你说,你说!”刘五黑劲来了。徐老五 心里想,我这么说,只是用大话,来吓唬吓唬这不怕天不怕地的张大嘴,你刘五黑,倒顺着 竿子爬上来了。也就不听刘五黑的,继续说:
“我不挡你,责任没尽到;我要挡你,你男人为公殉职,你孤儿寡母也怪可怜的。这也 没有多少棉花。还不快背上悄悄回去,还只管在这里大声嚷嚷,是怕人不知道怎么的?”
“哼,不是老五哥说......”张大嫂把包袱背上,好像还不想罢休。“算了,算了。还不快点走!要是让人知道了,谁也脱不了干系!”徐老五催张大嫂快 走。
刘五黑嘴上说还要挡,不能就这么的让她走了,可是也软软的没有真挡。等张大嫂走远 了,徐老五问:
“怎么,没沾上边儿?” “干脆以后谁也别挡好了。为了大家的事倒反惹自己一身不是!”刘五黑说。话里有为
自己辩解的意思。 “看你说的,怎么能不管呢?这得看情况。世事就是这。走,往北转转,看有情况没 有?”
刘五黑跟在徐老五后面没精打采。他边走边用手擦嘴,边吐唾沫,觉得腮帮子好像胀胀 的,脸上觉得有两道印子,用手抚摸着有点儿痛。心里想着,要是老婆见了,就说,在地里 转悠,天太黑,没看清路,蹶了一跤,碰的。还要趁天不明就回去,省的老婆看见。明天白 天要蒙头睡一天,就说,天凉得了感冒伤风了。今晚,还要摘些棉花回去,让老婆看见了高 兴。最不放心的就是徐老五,要是由这个徐老五嘴说出去,别人又当笑话说。心想,让徐老 五压住口,可是又想,这么一来不是不打自招么。想来想去,想不出个不让人知道的好办法。 早上天没明,就在地里摘了些棉花,揣在怀里,急忙回家掏在老婆能一眼见到的显眼处,就 蒙头睡觉去了。等老婆上地劳动后,急忙偷偷吃一点儿,老婆回来做的饭,他不吃不喝蒙头 睡着。老婆要叫大夫,他头埋在被子里嗡声嗡气地急忙说,他出了些汗,已经好多了,千万 不要叫大夫,吃那白花钱的药。
张大嫂回到家里,气得眼泪汪汪。她想,要是自己男人在,谁还敢欺侮她?哪里还会受 这种窝囊气?再说,生产队里谁怎么样,还不一清二楚在自己心里搁着。看庄稼的哪一个不 偷?不偷少的!队长会计,那一个不是得着空儿就往自己口袋里装?可社员要是动一点点儿, 不是罚你,就是要斗你。你有啥办法?想着想着,突然想起柏逢时来,柏逢时不但没有挡她, 还把掉的玉米穗塞给她。老柏可真是一个大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