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谷之关

此博主是一位在中国内地教书育人四十余年的刘应同先生。受刘先生的授权和委托,我们把他的长篇小说,《柏逢时的七十年1919―1989》,在此发表。
正文

柏逢时的七十年1919——1989 第五章:革命?野蛮?(4-6)

(2019-02-18 14:30:38) 下一个

第五章:革命?野蛮?(4-6)

四》

两派武斗大约进行了几个月,因为红旗派的迅速撤离——据他们说,就像当年撤离延安 一般——另建根据地,竟未有一人因武斗而死亡。据说,这在全国堪称奇迹。后来成立革命 委员会,军队支持红旗派,井冈山派因为没有军队支持,一个个垂头丧气如蔫茄子一般。即 使如总司令马卫东,也锐气顿消,全没了往日那不可一世的威风。县革命委员会给了马卫东 一个委员的头衔,却从未叫他开过会,商量过事情。后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在一片红旗和 锣鼓声中,马卫东们全下到农村,那委员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丢了。刘璞因为出 身好,根子正,没有大错误,又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洗礼,被结合到领导班子里担任 革命委员会副主任。不久,又派工人阶级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简称工宣队进驻学校。工宣对 进校后仍然搞的是忆苦思甜,阶级控诉那一套。不过这次诉的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苦, 诉到痛苦处声泪俱下。诉到感激处,拿出毛主席像亲,解开衣服纽扣,露出胸膛肌肉,把像 章别在肌肉上。人们看见慢慢渗出来的鲜血,不由得都严肃紧张起来。“不忘阶级苦,牢记 血泪仇!”“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等等的口号 声久久不息地回响在校园上空。

工宣队的指导员李向东把牛鬼蛇神召集起来讲话。他念了几十条毛主席语录后,宣布了 监督改造阶级敌人的几条决定.其中有一条是,必须早上五点钟起床,晚上十点才能休息。 他最后警告牛鬼蛇神们说:“你们必须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听着,你们的一举一动,是老 实是捣蛋,我们敬爱的江青同志,在电视里,把你们都看得一清二楚!”打从工宣队进校后, 牛鬼们不能再像两派武斗时作壁上观,逍遥地坐视恶虎相斗了。从早上五点到晚上十点,除 了吃饭,尽管你能磨就磨,能蹭就蹭,你还是感到疲惫不堪。单调无聊的生活,有时也让人 们想说句笑话来解闷。然而在那个说话动辄得咎的年代,即便是句笑话,说不定什么时候, 就变成给你罗织罪名的根据。就像那活崩乱跳疯天疯地的猴儿,正高兴得意,冷不丁从天外 飞来一条绳索,把那活脱脱的猴儿,死死地吊起来,那出人意外的焦惧惊骇就别说了。因此, 有人心里想了一个笑话儿,实在憋不住都到嘴边了,可是琢磨琢磨,又咽回到肚子里去,心 里遗憾,不能说出来与大家共享快乐。当牛鬼蛇神们,手里拿着一株草,屁股坐在地上不动, 假装干活,实际上却偷着空儿歇息时,柏逢时面孔严肃,低声学着李向东的腔调:“听着, 谁不好好干活,坐在地上偷懒,我们敬爱的江青同志,在电视里,把你们一个一个,都看得 清清楚楚的。”大家听了,都不由得抿着嘴笑,却不敢出声,也不加评论。不过心里觉得还 是柏逢时胆大,敢说笑话。在内心里,也就感谢他在枯燥无聊的日子里,给大家带来一点快 乐。每当腰疼腿酸精神疲惫得难以忍受时,柏逢时就及时地来一句:“听着,我们敬爱的江 青同志,在电视里,正把你,看得清清楚楚的。”这句话虽百听却不厌,且常听常新,每次 听来,都能引得人们有抿嘴一笑的乐趣。这也算是单调乏味疲劳困顿的生活中,难有的精神 安慰了。

牛棚里有一个现行反革命叫张宗诚。柏逢时打心眼里瞧不起他。别人到牛棚是迫不得已, 只有这个张宗诚是自投罗网。这话是从何说起?原来有一次,红卫兵围斗一位老生物教师。 红卫兵用棍子皮带,把这位生物教师打得满地乱滚。这时刚好张宗诚路过看见了,就不由得 停下来嘴唇哆嗦着,在胸前划着十字。偏巧,一个红卫兵看见了,立时就揪出来质问。他立 刻承认画十字,他是在向上帝祈祷。就这样,他就以反对文化大革命的反革命罪,被关到牛 棚来了。柏逢时想,你看见红卫兵打人,你远远绕开走不就得了。你绕不开,你就装你没看 见,不就得了,你还画十字干什么。你画了也就画了,红卫兵问你,你死不承认,他又能把 你怎样,你这不是,自寻着去投罗网,去遭这份罪么。再说,你还是大学物理系毕业的,现 在又教着物理,难道你都不知道有没有上帝?柏逢时认为他愚蠢,打心眼里瞧他不起,平常 也就不怎么理他。

有一次偏巧派柏逢时和张宗诚去农场干活儿,在路上,柏逢时没心思搭理他。可走着走

着,柏逢时还是耐不住有点打趣调侃地问: “现在还信你的上帝?”那言外之意是,你不是天天祈祷上帝么,可你的上帝怎么不来

保护你,你的上帝在哪里?张宗诚沉默不语。柏逢时认为自己只一句话就问倒了张宗诚,心 里十分得意。

两个人一直就这么走着,沉默不语。一直走到一个山梁上,张宗诚望着远方,好久,自 言自语地叹息着说:

  “尼采说,上帝死了。上帝会真的死了么?”

就这么一句话,柏逢时再也不敢小瞧他了。显然,他心目中的上帝并非偶像。柏逢时在 心里埋怨自己,自己从前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可是柏逢时仍不甘心,就接着问:

“你是学物理的,难道地球不是绕着太阳转吗?宇宙是依据自己的法则,不是上帝的法 则。这不是早已被牛顿和爱因斯坦证明了吗?”

不料张宗诚平静而不无感慨地说:“牛顿正是用他的理论来证明上帝的存在。因为在牛 顿看来,没有上帝,宇宙间的星,球便不会如此有秩序的运转。爱因斯坦说过,当他自己知 道,那不可测知之神秘,确实存在。它以极高的智慧与最让人眩目的美,展现于自己眼前, 而自己只能迟顿地感知它,粗浅地理解它。面对那神秘,爱因斯坦就认为,他是最为虔诚的 宗教徒。牛顿、爱因斯坦的理论并不能让人更为幸福。佛陀、基督的教益,对于人类仍然重 要。”

张宗诚随手引证,让柏逢时口呆。柏逢时哑口无言,他感到了自己的浅薄。的确是,面 对世界与宇宙的神秘,无论任何人,都应该表现出最为虔诚的敬意。只有那浅薄或者是狂妄 的野心家,才敢于恬不知耻地宣称,只有自己才把握了所有真理。至于那偶像崇拜者,就更 是不足挂齿了。

后来,张宗诚对柏逢时讲了他自己皈依基督教的缘由和经过。他父亲是一个军人。在他 六岁那一年,父亲渡过黄河北上抗日。父亲没有能够从前线回来。他对父亲最深的记忆是, 有一次,他跟父亲出去散步,父亲双臂抱着他,尽力把他送上天空。当时,有两个感觉深深 留在他的记忆里。一个是缀满星星的天空,那一颗颗星星眨着眼睛,让他感到神秘。一个是 父亲结实有力的怀抱,让他感到安全和厚实。父亲阵亡后,母亲整天哭泣,他也跟着哭泣。 母亲不断咳嗽,他常常轻轻地为她捶背。长大以后,他才知道,母亲伤心哭泣,不仅仅是为 了父亲,母亲知道自己患了难治的结核病,丢心不下她唯一的儿子,才悲伤哭泣。母亲去世 后,他由外祖母抚养。舅家一家人都对他很好,一直供他上学到大学毕业。上学时老师也都 对他很好。外祖母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他常跟外祖母上教堂。他第一次去教堂,一眼看到神 父讲座上方,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就不由想起了母亲。耶稣那痛苦悲伤的面容,似乎 跟母亲的面容一模一样。这一刻间的印象,引起他心灵的震撼,让他终生难忘。教堂气氛宁 静肃穆,神父讲道,他当时不完全懂。长大后根据回忆,他才知道神父讲道时引用的话是来 自《圣经·哥林多前书》那话是:

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恩慈;爱是不嫉妒不自夸不张狂。不坚持已见。不轻易发怒;不喜 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恒止息。

他是从父亲母亲外祖母那里感受理解和亲近上帝的。圣经上说的这些话,永远留在他心 里。每当他心里有杂念,有恶念时,每当他心里矛盾,不能决断时,他就祈祷,他就用上边 那些话对照自己。他希望他做的事,对得起他的父亲母亲外祖母以及所有爱过他的人。他常 常感到他的软弱,所以他也就常常向冥冥中的上帝祈祷,希望上帝能帮助他。他忍受不了人 间人对人的残暴。他认为那是生物学法则,不应该是人类的法则。人类应该有能力遵从上帝 的法则,凭借爱而进入新的境界。他相信基督的博爱精神,终久会被人类接受而变成普遍法 则。爱与恨虽然共存于人性之中。然而,只有用爱来抗衡恨,才能有自己内心的和谐,那是 自我拯救的力量,那也是建设性力量。仇很,只能败坏自身,让人类变成禽兽。

柏逢时问:“这样说来,你看到红卫兵残暴地打那位老教师,你是绕不过去的了。“ 张宗诚点点头说:“看来,那就是命运。” “不,红卫兵揪住你质问你,你仍然可以像伽利略那样,骗骗他们,以免遭受皮肉之苦

嘛。”柏逢时说。 “当时我懵了。但是我不可能说我不相信上帝。如果我说了,那是对上帝的亵渎和背叛。

我若承认我不相信上帝,我的良知会让我这一辈子都感到不安。现在我虽然受苦,但我心里 踏实。”张宗诚说。

“当然,你对你也就没有什么可以后悔和愧疚的了。”柏逢时说。其实柏逢时自己心里 倒是十分愧疚的。

柏逢时想,一个人信仰什么总是跟他个人的经历和情感密切相关的。一个人难以改变 自己的信仰,有深层次即情感方面的原因。别人往往难以理喻。当一个人备受自称为革命者 的摧残与折磨,却仍然对人类抱有信心,这真让他感动。他不由得祈祷,若有上帝,但愿上 帝以他的爱保佑人类。

柏逢时为自己的无知和浅薄,感到愧疚。张宗诚看到了人间的恶,但他也感到自己心中 有恶,以及自己面对这恶的软弱,他才常常默默地向上帝祈祷。这比把善只归于自己,把恶 统统归于别人,在认识上,在道德上,无疑有天壤之别。他物就在自身,恶处于神圣之中。 认为他人是地狱,把自己心中的阴影投向外物,那外物不论是与自己对立的个人,是与自己 对立的阶级,是与自己不同的种族和信仰,或是与自己利益冲突的国家,都是一种浅薄与幼 稚。你还没有认识到,善与恶同处于你与我的心中。你指责他人淫荡,你心中已有淫荡之性; 你指责他人贪财,你心中必有贪财之念。你念念不忘所指责的所咒骂的,往往就是你心中常 常所想所念,而挥之不去的。你只不过想通过指责咒骂,来表达或压制你潜意识里所想要, 而不能,或不敢要的。柏逢时理解基督徒的祈祷了。基督徒想通过上帝的帮助来清除自己心 中的恶念,以获得自己的救赎,以获得自己心灵的复活与新生。这种心灵的复活与新生,是 对现实中自我的超越。面对至善的上帝,祈祷至善的上帝,不断帮助自己,使自己不断与至 善的上帝亲近,这个过程就是,个人心灵不断得到净化,不断地从过去向未来超越的过程。 这个过程,也是个人心灵不断创新的过程。心灵创新,必将带来世界的创新。那么工业化和 崇尚个人自由这个新世界,由基督徒创造出来,难道是偶然的吗?当然,古今中外的一切圣 哲,都在教导我们不断超越自我的道理。只要能够启迪我们,使我们能够超越,何必一定要 辩华夏与夷狄,何必一定要分东方与西方。我们应该有气度面对人类创造的所有文明,才能 避免偏狭与自我蒙蔽。柏逢时想到这里,突然感到一种豁然贯通的快乐。他似乎攀上了人生 一个新的制高点,人间的一切都在他的俯视之下。他似乎感到内心有一种和谐,他似乎进入 了一个澄明清澈的人生之境。............

柏逢时体验到了思考的快乐。思考,为他创造了心灵里的天堂。思考,让他从许多观念 中解放出来。思考,比怀里的女人,杯中的美酒更为永恒。感官享受固然也有快乐,但稍纵 即逝。自由的思考,让他进入持久的和谐的快乐王国。他从内心感谢张宗诚,感谢古今中外 的一切圣哲们。

世界的万事万物没有不变的。诞生已经意味着死亡,繁荣也就孕育着衰败。由盛到衰, 必定会引起已习惯生活于其中的人们的不安。牛棚的消亡,竟然也引起牛鬼们一阵阵感情的 骚动。解放了的因终逃劫难,喜气洋洋;受处理的,心上又压一块磨盘石,顿觉愁苦沉重, 茫茫苦海,难达彼岸;那未处理的,牛棚待命,度日如年,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焦急难耐, 反不如牛棚建立后的轻松。牛棚的消失,尚且如此,其它重大事物,消失时引起的混沌迷茫, 就可想而知了。牛棚虽然从现实中消失,但是牛棚肯定将永载史册,成为人类历史不可磨灭 的一页。

  《五》柏逢时又回到农场。又只有柏逢时一个人了。

农场有一只黑狗,很快成为柏逢时的朋友。这只黑狗让他回忆起他的童年时代。童年时 代,是父亲的威严,老师的板子;现在,则是悬在头顶的那一把达摩克里斯利剑。不同的是, 他现在已不能如儿时那样,跟狗亲密无间地玩耍嬉闹了。黑狗安静地躺在他的身旁,不时用 一双忧郁的眼睛看看柏逢时。柏逢时不明白,为什么连狗也都竟然变得忧郁起来了。

柏逢时背着锄头,站在有四十亩规模农场的庄稼地旁,他想,要让画家来画,我不是也 像陶渊明吗?然而,他知道自己不是。他不愿意到农场来,他也就没有陶渊明那种心境。他 好像听人说过,对后代影响最大的诗人,是陶渊明杜甫和苏轼。柏逢时感到奇怪,那么屈原 呢?李白呢?他经历了人生的种种坎坷,才领悟了其中的道理。像屈原那种泥而不污,宁可

葬身鱼腹,也决不随波逐流与世俗沉浮的品格,口头上说说还可以,要真的去做,实在很难。 像李白那样,傲啸王侯,蔑视权贵,绝无半点奴颜婢骨,人们虽然心实向往,实际上却是不 敢学的。杜甫虽然饱尝残杯冷炙的辛酸,感叹儒冠误身,但仍然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向权贵干求。虽有牢骚,发为诗文,却也温柔敦厚,无过或不及之病,大有儒者中庸之风, 并且终于求得一官半职。后来虽然失意,却有豪门权贵接济救助,这又有什么不愿学的呢? 万一在仕途中饱受倾轧挫折,自己一肚子学问而不合时宜,口含鸡肋,虽觉无味,却难舍弃, 就自己解脱。能知足,想得开,看得透。挥洒自如于山川水月,寄性情于诗画琴书佛道,让 辛酸的人生充满情趣,虽然难能,苏轼这样的人生却也是人们希望学的。万一官场倾轧,难 以立足,不得已而弃官居家。穷居野处,升高远望,或树下借荫,或钓水怡情。虽无厚利重 权,却也悠然自得。免去许多患得患失荣辱沉浮的无谓烦恼,少些刑罚加身的诸多恐惧,多 一些回复自然、陶然忘机、适情悠闲的宁静,陶渊明也是可以学的。然而柏逢时谁也不能学。 他每当夜静人寂,倾听着田野里的蛙声、虫声、风声、雨声,水流声,和狗吠声,望着深邃 苍穹里的灿烂星斗和一弯孤月,总感到一种无所事事,生命虚掷的酸楚。人的生命是如此唯 一独特,而又如此短促易逝,为什么不能说他想说的,做他想做的呢?每一个人的自由选择 与自由创造,难道不是意味着,社会的繁荣昌盛与文明的发展吗?你掐掉花园里每一棵花枝 上的蓓蕾,花园里还有什么?你窒息着社会中一个个个人的创造力,那社会会是什么?我自 己的生命被白白戕害与消耗,仅仅是我一个人的悲剧吗......

柏逢时想用读书来打发苦闷无聊而孤独的生活,可是没有书读。学校给农场订了一份报, 报上文章反复重复的话是:权权权,命相连,最大的幸福,就是掌权的幸福,最大的痛苦, 就是丧权的痛苦。在那辛酸的旧社会,我们工人阶级贫下中农,为什么吃不饱穿不暖?为什 么受苦,受压迫,受剥削?就是因为我们没有权。到了新社会,我们工人贫下中农为什么过 上了比蜜还甜的幸福生活?这是因为我们工人贫下中农手里有了权。地主资本家人还在,心 不死,刘少奇邓小平就是他们在我们党内的代理人,时刻准备,要复辟,要变天,要夺权。 要是让他们的阴谋得逞掌了权,那时人头就要落地,血流就会成河,我们工人贫下中农就会 吃二茬苦,受二茬罪。不,我们一定要把无产阶级的印把子牢牢掌握在我们工人贫下中农的 手心里。我们工人贫下中农,一定要认识掌权的重要性。有了权,就有了一切,没有权,就 没有一切。我们一定要为工人阶级贫下中农掌好权,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闹革命,把毛主席 思想的伟大红旗,插遍全世界,解放全人类,让全世界人民,都过上幸福生活。我们一定要 完成无产阶级伟大的历史使命。

既然权如此重要,革命委员会成立后,就进行了多次大规模的镇压行动,以巩固政权。 一位生产队长,因为把发下的毛选卷烟吃,判了七年徒刑。一位老汉,买一个毛主席石膏像, 因为天冷,用麻绳一头拴石膏像,一头拴酱油瓶搭在脖子上,判五年徒刑。一位家属,贴毛 主席像墙不平,就在像上按了图钉,有人揭发了,吓得上吊自杀。谁如果攻击毛主席林彪江 青,往往要遭到枪决。一打三反以后,宣判大会处决反革命骤然增多。

在开逮捕大会时,先有人上台声讨,然后那人,在呼喊声中,被揪到台前,宣布逮捕名 单后,早已做好准备的彪形大汉,顺手把那要逮捕的人踢翻在地,捆人如捆干柴一般,台前 顿时发出惨烈的哭叫声。参加大会的群众,谁能不惊惶恐惧,木然而立?据说,这种捆法, 不能超过一定时间,不然,肌肉就会坏死。松绑时,也只能一点点地松,不然血液突然回流, 会胀破血管。在枪决政治犯时,那被枪决者,脖子勒一条绳子,往往嘴里泛着白沫,脸色铁 青,你可以想象出,他们从牢房走向刑场时,那生命所进行的最后的挣扎,是多么地艰难与 悲怆。

柏逢时常常被押着参加这样的大会。心里想,常常以五千年文明而自豪的中国人,可能 不知道,一千多年前,在古老的罗马法庭上,就已经有了辩护律师,律师们常以精彩的法庭 辩护,来维护个人的合法权利,同时也炫耀着法律的尊严与骄傲。我们现在却只有用绳子勒 紧脖子,把个人五花大绑起来的宣判。没有人辩护,不准自己辨白。如果一个国家没有确立 法律的尊严,可以肯定的说,一些人会成为强盗,成为刽子手,一些人必将成为任人宰割的 牲畜。我们曾有过真正的法律文明吗?

柏逢时想,中世纪的欧洲,处死异教徒,是以上帝的名义,我们现在处死反革命,是以 革命的名义。名义都是神圣的。十八世纪的拉巴尔,因折断一个耶稣受难像,被判斩首,还

被焚尸;过了二百年的中国,往往因为说了一句,对领袖不恭的话,就要被判重刑或处死刑。 然而,十八世纪的欧洲,还有一个伏尔泰,敢于为拉巴尔伸冤,在挤满人口的中国土地上, 却不能有一个公开的声音。因赞成合二而一而被枪决,更是罕见的血腥。用血腥恐怖维护权 力,当然是卑鄙无耻的。然而,只有心灵懦弱的民族,才会孕育和容忍这种卑鄙无耻。人类 历史的前行,曾经伴随着酷刑与鲜血,面对这酷刑与鲜血,应该有深沉的思考。通过这思考, 去理解自己的命运,去理解民族的命运,也去理解人类的命运。你只有理解了人类的命运, 民族的命运,才能更深刻地理解你个人的命运。思考会让你成为你命运的主人,思考会使人 们成为社会的立法者。为个人自由立法,为社会的公平正义立法,为维护个人权利立法,为 建立和谐的社会秩序立法。人类只有通过思考,才能避免那盲目的命运。正因为如此,人类 历史上的统治者,才要无情地斩杀自由独立的思考者;正因为如此,我们更要无畏地去独立 思考。

农场离生产队很近,到了玉米灌浆后能吃的时候,柏逢时就不敢怠慢了。周围的社员不 断有人来偷。到了晚上,柏逢时只好带着黑狗不停地巡逻。还好,黑狗似乎很善解人意,柏 逢时休息时,黑狗就围着玉米地不停的转圈。一天晚上,柏逢时巡逻过后躺在床上休息,突 然听见黑狗狂声高叫,就急忙跳下床,左手拿着手电筒,右手掂了一根木棍,循着狗叫声搜 寻过去。黑狗看见主人,更加凶恶,柏逢时大声问:

“谁?”
“我。”一个女人胆怯的声音。 柏逢时走近打开手电,光圈里躺着一个身上沾了许多泥土的女人。当时,她碰到狗咬,

慌忙逃跑,跌倒在地上,狗扑上来,她只好坐在地上不敢乱动,两只手拿着玉米棒做武器。 “噢,是张大嫂。快起来。”柏逢时喝住黑狗。张大嫂是邻村人。男人前几年修水利时,

出事故死了。一个女人拉扯着三个孩子,艰难度日。柏逢时知道现在农村生活的艰难,一个 女人三个娃,那日子就更艰难。柏逢时对那些穷苦农民怀着同情,但作为农场看守人,他只 能装得铁面无情。附近人都知道,农场有一条大黑狗,心存戒备,谁也不敢随便来偷。柏逢 时不知道张大嫂为什么竟这么胆大。柏逢时一见,心就软下来。张大嫂一见柏逢时,还没等 柏逢时说什么,先就求情告饶地说:

“柏场长,我就这一回。”

柏逢时想,金钱固然可以腐蚀人,贫穷却也能扭曲人。人常说,与其当个饿死鬼,不如 当个撑死鬼。撑死比饿死好。金洋到底胜过穷蛋。土豆烧牛肉,怎么说,也比整天喝稀汤好。 贫下中农的张大嫂,竟然巴结我柏逢时来了。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说:

“以后再不要来了。——快走吧。”

张大嫂坐在地上不起来,柏逢时这才看清楚张大嫂背后那一包袱玉米穗。张大嫂犹豫着, 害怕柏逢时没收玉米穗还有她的包袱。柏逢时走上去拉张大嫂起来,提起包袱,挂在张大嫂 肩上,弯腰把掉在地上的玉米穗插在包袱里。催着张大嫂:

“快走,快走,以后千万别来。”

黑狗像理解主人的意思似的,用鼻头去嗅张大嫂的腿和脚,张大嫂却吓得举起胳膊,不 敢动弹。柏逢时说:

“没事,它是在认人呢。”说罢,喝过黑狗,黑狗摇摆尾巴退回来,蹲在柏逢时旁边。 张大嫂很快消失在黑夜里。柏逢时想,如果认为只有平均分配,才能实现“均贫富”“等贵 贱”的伟大理想,那实行的结果,将是更残酷的贫穷。平均分配,取消了竞争,也就取消了 劳动的积极性。这种屠夫式的分配,犹如杀鸡取卵杀牛取子一般,残酷地屠宰着人的活力。 洪秀全的太平天国,让平民部下把收入送进圣库,让男女分屋而居,对自己的亲属,则封王 加爵,天王自己也是嫔妃成群,享受唯恐不周。他的失败,难道仅仅是因为曾国藩、洋枪队 吗?柏逢时曾感到自己的痛苦。不过现在,他感到自己的痛苦,是中国历史痛苦的一部分。 他的痛苦,远远小于那些,被关押判刑处死的政治犯,也远远小于挣扎在贫困线上的亿万农 民。

  柏逢时巡转在农场的田埂上。

秋天真是美丽。早晨的空气,清新而潮湿。远方的山峦,在青白色的天幕上,显出它清 晰的黑色剪影。当太阳,从山峦那边,跃出的霎那间,造型峻峭的山峰,变幻着形态的云朵, 在金色的阳光里,骤然变得辉煌而绚丽。秋天的天空湛蓝而又深邃,空旷而又温柔。太阳逐

渐隐去她初升少女般的羞怯,恰像慈祥的母亲,温厚地俯视着地球上,她孕育的所有生命。 她一定为地球上生命的多彩多姿,而欣慰,而快乐。有时,白云驾着清风,带着雨点,像仙 女,从天空飘然而过,碧绿青翠的大地,便光洁明亮得像涂了一层薄油一般,真让人爽心悦 目。雨后日出,一匹彩虹,横空跨立在广阔的原野里,像一座瑰丽的七彩天桥。你真想走上 那天桥,走到另一个美丽的世界里去。当夕阳压在山头,把西方天空,染成鲜血一般,烧成 火焰一般,你就觉得生命不在长短,而在于它瞬间的耀眼夺目,光彩照人。夜幕降临,神秘 的天空里缀满了星斗。看银河倾泻,望牵牛织女。一颗流星向你飞来,划出一条弧线,忽然 又渺然无迹,无处寻觅。这既令人怅然沉思,也让人内心感到哀伤,人生是多么短促,犹如 这流星一般。

柏逢时忆起,儿时第一次拿起万花筒,看到小小的万花筒里,不断变幻着从来也不会雷 同的图案和花朵,真令人惊异不已。在中学时,当他第一次,透过三棱镜观照世界,啊!一 切的,所有的,全部的外物,都被围上彩色光带。白色的墙壁,蓝色的瓦楞,灰色的屋顶, 黑色的石头,绿色的树林......都在彩色光带中,展现出不同凡响的姿态。世界是多么神奇!

宇宙间形态各异的万物,正是通过亮度不同的光线,几经周折,才进入我们眼球,再传 至大脑,我们才感知它。我们在感知它时,又因思想情景不同,又会有各种不同的感受和反 应。人类社会生活更是复杂。人,一个个从纷繁复杂的历史文化折射中走出来,又匆忙地投 入到急剧变化的、形形色色利益的涡流之中,其中的某一个人,又怎么能敢自夸,只有他一 个人,才准确地看到了世界真面目,并自诩,只有他才掌握了真理呢?茫茫宇宙,我们不知 道它的终极,微微粒子,我们难测它的极限。世界无涯,而个人有限,你能了解多少?

啊,生命,你的本质是什么?难道不是欲望吗?不是渴求吗?不是需要吗?如果人没有 了欲求,没有了渴望,没有了需要,这个世界还会是什么?伟人之所以是伟人,就是因为他 的欲望强烈,渴求强烈,需要强烈。他的强烈的生命意识,使他渴望在短暂有限的一生里, 成就光荣和尊严。为此,他们既有非凡的创造力,也会卑鄙地作恶。因为,他们也是人。牛 顿编造数据,二百五十年后才被揭穿;伽利略编造实验结果,四百年后才被揭穿;托密勒的 数据,抄自默默无闻的伊巴谷,历经一千九百年才被揭穿。请别为他们的作恶叹息。应该叹 息的是我们自己。因为我们太习惯于屈膝下跪,顶礼朝拜了。所以,与其我们感叹这世界上 有恶,不如自责我们自己胆小如鼠容忍着恶。当我们每一个人,站起来,理直气壮地找回自 己,勇敢地维护自己的自由权利,那恶,也许就会如光照中的黑暗,会悄然隐退。如果,我 们全都失去自己,希望救世主的降临,那就别埋怨救世主的暴虐,和世界里到处有恶。现在 的中国,缺少的,难道不是,有着自由独立个性的自己吗?勇敢地挺起自己的胸膛站起来, 去寻找那失去的“自己”,去追求去创造一个新的自己,使自己成为自己应该成为的那样, 你这偶然与唯一的人生,才不会有遗憾。一个民族中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那个民族, 也才不再会有,让人遗憾的大灾难了。......

柏逢时被自己的思想振奋起来,他感到自己内在的充实和力量。虽然,他处于困境中, 他却一点也不感到委靡颓废。他感受到,自己生命充沛的生机与活力了。他下决心,他一定 要成为他自己,为了不再愧悔,为了不再遗憾。他也知道,成为自己,也不仅仅是为了自己。 一个民族的强盛的基础,就是组成它的每一个人,都要有勇气成为他自己。

《六》

张大嫂的丈夫,是一个能干的泥水匠。一九六六年,他带领一班人马修水洞,安全措施 不好,在一次事故中洞塌身亡,给张大嫂留下三个儿子。张大嫂三十多岁,有一双有神的大 眼睛,一双黑老鸦般的长眉,一双干活麻利的手,一双走路如风的腿,一张不饶人的大嘴。 有人叫她张大嘴。其实长眉大眼,配上那一张薄嘴唇的大嘴巴,真是再俊俏不过了。丈夫死 了,家里没有劳力,三个儿子要养活,单靠生产队分粮,无论如何也不够吃。她再没别的法 子,那就到生产队里明拿暗偷。她去地里,不论干啥活,胳膊上老要挎个筐子。她从地边走 过,碰上玉米掰玉米,碰上谷穗掐谷穗,碰上豆角揪豆角。有时筐里也放几颗草遮人耳目。 如果真有人看见了,她也不在乎。男人为大家修水利丢了命,她吃亏都不知道吃了哪里了, 再说,她怎么能叫三个儿子饿着?这一天,看庄稼的徐老五刘五黑在路上检查,看见张大嫂 提着筐子正走过来。徐老五一见,就转身走到地边,蹲下来假装吃烟,先装了一锅,不断地 用火石打火,只等张大嫂过去。刘五黑急忙招呼徐老五:

“老五,快过来。张大嘴筐里肯定有东西,挡住她。”徐老五只装没听见,刘五黑就走

到徐老五跟前小声嘀咕:
“走,咱俩去挡住她。”
“挡她干啥?没事寻事?你还不知道她难缠的很?” “怕她?一个婆娘?你没挣生产队工分?” “一个女人三个娃,你不嫌她难过可怜?” “嗬,你情感是跟大嘴——”刘五黑说了半句,用两个指头勾了勾。 “看你说到那里去啦。人家男人不在啦,大队干部先就怯她三分。何况我们?不信,你

今儿去招惹招惹试试。”徐老五说。
“我不敢惹她?她是社员,我也是社员。” 张大嫂看见徐老五刘五黑蹲在地边,背对着她说话,却不知道他俩都说些什么。要是别

的女人,就趁机溜过去。可张大嫂,偏要高声吆喝: “老五哥,队里出工分让你俩看庄稼,你俩不立在路上,却只顾蹶起屁股吃烟说闲话儿,

你俩能看得住谁?”
徐老五听张大嫂说话,就转过脸说:
“我俩看庄稼,没人敢偷。”
刘五黑却用眼睛瞄着张大嫂说:
“大嘴,急什么,来坐一会儿。” “哎哟,你坐在那儿有工分,我哪有闲功夫坐?你三个小兄弟还等着吃饭,我得快点儿

回去哩。” 徐老五用手戳了戳刘五黑小声说:“看,自己寻着捣蚂蜂窝。怎么样?尝着那刺儿的味

道了吧?” 刘五黑不服气地大声报复说:“大嘴,你老五哥今儿不搜你,他的好处你可千万别忘了。” 张大嫂笑着说:“我娃儿到底是长大了,又多了一个眼眼儿,懂得了这人情世故。望着

八个眼儿到底伶俐些。”那“望八”是“王八”的谐音,张大嫂逮着骂人了。 徐老五一听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看看看,人人都叫她张大嘴,那嘴还是逮着骂人

的嘴。你看,张大嘴那张嘴,是你那张嘴?”
刘五黑把烟袋往腰里一别说:
“我今儿挡挡她,看她能把我怎么样?” “算啦,她男人死了都亏成啥啦,大队不找她,她还要三天两头寻大队。大队那些头儿,

哪一个见她不胆怯头痛?你就是抓住她又怎么样?生产队这么大的摊子,还在乎她拿的那一 星半点儿?再说,一个寡妇三个儿!”徐老五挡住刘五黑说。

刘五黑实际上也并不打算真的去挡张大嫂。只是在斗嘴时,张大嘴处处逮着骂人,自己 处处下风,心不甘说气话。也很难说完全是气,气也有一点,更多的则是,被张大嫂那利牙 利嘴,挑逗起来,感觉着的一种辣味儿。刘五黑盯着张大嫂那轻捷俊俏的背影,心想,他妈 的,逗得人心痒痒的,一身骚劲儿。

张大嫂是不会错过三秋天的。人常说,会抓的抓八月,不会抓的抓腊月。这八月,遍地 熟透的庄稼,到腊月,可就是只有寒风衰草了。照现在分红这情况,如果晚上不出去趁机抓 一点儿,死死的贴在家里,光凭自己挣的那几个工分,是养活不了三个儿的。到二三月,青 黄不接那日月,没有人会借给你一碗米半碗面的。即使有人借给你,四张嘴,能靠借来填饱 吗?何况家家都有困难,都吃粮紧张,你向谁借?就是能借来,以后用什么来还?拿今年的 肉补去年的疮,是个办法吗?张大嫂什么都想过了。她要活下去,除了明拿暗偷,她再也没 有别的办法了。

刘五黑自那天跟张大嫂斗了一翻嘴以后,总有一种异样感觉在心里,什么味儿说不出来。 但总那么让人七上八下,牵肠挂肚似的。他总不由得在心里品味着,琢磨着。那天刘五黑跟 张大嫂斗嘴传了出去,同辈人见了刘五黑,开玩笑说:“五黑,听说你认了个干妈,当了干 儿子?”或者故意问:“五黑,怎么忽然当起王八来了?”刘五黑悻悻地,心里痒痒地,着 实想报复张大嫂一下。那是爱与恨交织的报复。他知道张大嫂晚上会出来,就暗地里操着心。 果然,一天后半夜,张大嫂摘了一包袱棉花,匆匆往回走,刚好跟刘五黑碰个正着,刘五黑 嬉皮笑脸地说:

“大嘴,今儿个得软软的了吧。”

“啊!?”张大嫂吃了一惊,不由得求情地说,“原来是五黑兄弟,你嫂子就这么一回, 你还真的挡你嫂子不成?你放了你嫂子,你嫂子难道能忘了你的好处不成?”

  “不忘?怎么个不忘?”刘五黑觉得今天晚上是个好机会。

“..................”张大嫂知道刘五黑不怀好意。她讨厌五黑那贼眉鼠眼的样子。只是现 在不好发作。

“你怎么对老五那么好?你也叫你兄弟沾个光嘛。”刘五黑靠近张大嫂,张大嫂能闻出 刘五黑嘴里喷出来的那臭烟味儿。刘五黑见张大嫂不搭话,以为张大嘴软了,就喜上心来, 由不得自己伸手去摸张大嫂的脸蛋儿。其实张大嫂早已气得怒目圆睁,只是天黑看不见罢了。 五黑见张大嫂不动,以为上手了,就想抱着亲嘴摸屁股。黑暗里,只听啪啪两记响亮的耳光 声。刘五黑冷不防挨了张大嫂狠狠的两巴掌,不由得哎哟一声跳了起来。他眼里冒着金星, 两手握着腮帮子,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刘五黑稍微清醒了一点,舌头添着嘴角咸咸的,像 是有了血,正要大大发作起来,只听张大嫂高声大骂:

“瞎了你的狗眼!你娘养你就不是个好东西。”

刘五黑心想,我是看庄稼的,你是来偷的,我不信我就没理儿。再说,我摸她谁看见了? 万一她要说,我就说我挡她,她狗急跳墙,反咬一口。现在人赃俱在,我还怕什么?也就壮 气胆子大声嚷:

“不行,不行!上大队,上大队!”

“上北京见毛主席我也不怕!走,现在就走!”张大嫂说着就把棉花包袱扔在地上,扑 上去,要用手去抓刘五黑的脸。刘五黑没防着,脸上被抓了一把,急忙用手去挡,已经晚了 半拍子,脸上只觉辣辣地痛起来。但也顾不得了,就一边挡,一边后退,嘴里嚷:

  “你要干啥?你要干啥?你偷,你还有理?你偷,你还有理?”

张大嫂把郁积在心里的愤恨,变成咒骂发泄出来:“你撒泡尿照照你那猴儿相!给你明 说,要是你老娘看上你,不用你来找。你老娘给你摊煎饼,炒鸡蛋,让你吃得饱饱的,在屋 里热炕上,我脱光了,叫你自自在在的日,痛痛快快的日。你想怎么日就怎么日,一下子叫 你日个够。你刘五黑这个屎橛子,看着都叫人恶心!你还想往你老娘身上沾!给你明说,甭 说碰上你刘五黑,就是大队长大队书记又怎么着?叫他们还我那口子回来。我那口子站在那 儿,是没有谁排场,还是没有谁有本事?你刘五黑算个什么东西?”

徐老五老远听得人吵,就跑过来问:
“怎么啦?怎么啦?” “老五哥,张大嘴偷队里的棉花,我挡她,她还撒泼骂人!”刘五黑说。 “甭说骂你!看我扇你!刘五黑,你着是爱别人家的婆娘,来,你有种,裤子脱了,来!”

张大嫂说着,就要扑上去,抓刘五黑的裤子。刘五黑急忙一手抓住裤带,一手护住下身,他 怕张大嫂万一揪住他的那个东西,狠狠地一捏怎么办。他急急地往后退,慌张地嚷:“老五 哥,你看,你看!”

徐老五已猜出几分,不过,这时,他只能站在看庄稼人的立场上说话,就挡住张大嫂说:

“不论怎么说,你拿队里的棉花,这总不对。你知道,这棉花是国家统购物资,是毛主 席亲手抓的。这不管啥事,只要是人家毛主席亲自来抓,那就不是耍的。谁敢动一根毛,那 都是不得了的。”徐老五讲得大道理头头是道。

“就是!这棉花是毛主席亲自抓的,你也敢偷!你说,你说!”刘五黑劲来了。徐老五 心里想,我这么说,只是用大话,来吓唬吓唬这不怕天不怕地的张大嘴,你刘五黑,倒顺着 竿子爬上来了。也就不听刘五黑的,继续说:

“我不挡你,责任没尽到;我要挡你,你男人为公殉职,你孤儿寡母也怪可怜的。这也 没有多少棉花。还不快背上悄悄回去,还只管在这里大声嚷嚷,是怕人不知道怎么的?”

  “哼,不是老五哥说......”张大嫂把包袱背上,好像还不想罢休。

“算了,算了。还不快点走!要是让人知道了,谁也脱不了干系!”徐老五催张大嫂快 走。

刘五黑嘴上说还要挡,不能就这么的让她走了,可是也软软的没有真挡。等张大嫂走远 了,徐老五问:

“怎么,没沾上边儿?” “干脆以后谁也别挡好了。为了大家的事倒反惹自己一身不是!”刘五黑说。话里有为

自己辩解的意思。 “看你说的,怎么能不管呢?这得看情况。世事就是这。走,往北转转,看有情况没 有?”

刘五黑跟在徐老五后面没精打采。他边走边用手擦嘴,边吐唾沫,觉得腮帮子好像胀胀 的,脸上觉得有两道印子,用手抚摸着有点儿痛。心里想着,要是老婆见了,就说,在地里 转悠,天太黑,没看清路,蹶了一跤,碰的。还要趁天不明就回去,省的老婆看见。明天白 天要蒙头睡一天,就说,天凉得了感冒伤风了。今晚,还要摘些棉花回去,让老婆看见了高 兴。最不放心的就是徐老五,要是由这个徐老五嘴说出去,别人又当笑话说。心想,让徐老 五压住口,可是又想,这么一来不是不打自招么。想来想去,想不出个不让人知道的好办法。 早上天没明,就在地里摘了些棉花,揣在怀里,急忙回家掏在老婆能一眼见到的显眼处,就 蒙头睡觉去了。等老婆上地劳动后,急忙偷偷吃一点儿,老婆回来做的饭,他不吃不喝蒙头 睡着。老婆要叫大夫,他头埋在被子里嗡声嗡气地急忙说,他出了些汗,已经好多了,千万 不要叫大夫,吃那白花钱的药。

张大嫂回到家里,气得眼泪汪汪。她想,要是自己男人在,谁还敢欺侮她?哪里还会受 这种窝囊气?再说,生产队里谁怎么样,还不一清二楚在自己心里搁着。看庄稼的哪一个不 偷?不偷少的!队长会计,那一个不是得着空儿就往自己口袋里装?可社员要是动一点点儿, 不是罚你,就是要斗你。你有啥办法?想着想着,突然想起柏逢时来,柏逢时不但没有挡她, 还把掉的玉米穗塞给她。老柏可真是一个大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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