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散文大家刘荒田又出了新书《旧金山味道》。荒田师知道我酷爱读书,故每有新书出版,必发我一份电子版,让我先读为快。
两年前,荒田师为我的自选集《柳风絮语》写序,由此开启了我俩文字上的“忘年交”。我们虽身处北美大陆,却对华文文学保持着诚挚的热情和执着的追求,再加上对“移民融入”的共同认识,使得我们彼此之间奇特的文缘维持至今,正如荒田师在序中所说,“就我所见,固守唐人街公寓一隅,活了大半辈子和所在国格格不入的‘永远的异乡人’并不少,作者和他们相反,充满‘走出去’的朝气,以开放的胸怀接纳异质文化,反思和清理从母土带来的毒素,将心比心,以心换心。和不同族裔的人一起学习、工作、交流,不但是鲜活的日常生活,形而上地看,是重新铸造灵魂的过程。”
依我看来,作为移民逾四十寒暑的“老金山”,刘荒田本人丰富多彩的人生经历为“我的移民融入”做了最佳诠释。2009年,他的《刘荒田美国笔记》荣获首届“中山杯”全球华侨华人文学奖“最佳散文奖”,评委的评语是:“刘荒田的名字与旧金山无法分开,在他的笔下,旧金山是写不尽的,二十多年来,他用生命聆听一座城市的心跳,他用精妙的细节刻绘形形色色灵魂的悲欢。”用这段话来评价他这本新书《旧金山味道》,也恰如其分。通读全书, 我为荒田师深厚的文化学养和通透的人生哲理所折服。“作为一个胸怀中国心的游子,他在中与美的空间置换,东方与西方的视角融汇中,不断拓展和丰富他的散文天地。他正在把汉语叙事的魅力发扬到一个新的境界。”
若用“吃”来打比方,荒田散文如美食,享用时必得细嚼慢品,待舌底生津,透过云雾缭绕的烟火气,才能品出那曼妙的诗情,悟出那透彻的哲理;荒田散文如佳酿,饮罢后劲十足,在往后的人生中,说不准哪年哪月,那波澜不惊的文字会在你脑海中蓦然冒泡,冷不丁激你两下子。有关荒田散文艺术的文学成就,中外评论家们已有大量的研究文章,我无意“画蛇添足”,本文仅从“移民融入”这一角度出发做些浅谈,兼作读后感。
《旧金山味道》全书十四万字,表面上看似论“吃”,从旧金山的“吃”文化,谈到自己作为“老侍应生”为“吃”兢兢业业干了一辈子,然而“吃”只是个引子,它以小见大,引伸出从事旧金山餐饮业移民的百态人生。
全书分为三辑:
第一辑,旧金山市从唐人街的广式茶楼到主流社会高级食肆的人文生态。
“旧金山市华人占总人口七分之一,是美国所有城市中比例最高的。台山作为中国第一侨乡,乡亲来美的资历最长,人数最多。早期移民中,餐馆和车衣厂是分别容纳男女性移民的两大行业。”(《吃在旧金山》)作家甫一登上新大陆,就参加了政府为新移民开办的免费英语和职业培训班。结业后,顺利找到和“吃”相关的工作,在餐饮业干了30年,主要工作场所从中国人开的小饭馆做到在该市的地标——五星级费尔蒙特旅馆的餐饮部门。从中餐到西餐工作地点的转换,表明了移民心态的转变,而心态的转变又和实际行动分不开,这是移民融入的第一步。
木心在成名作《上海赋》中,“隔着暂时太平的太平洋”,书写着故乡“吃的名堂”;刘荒田则立足于新大陆,实实在在地记录当下,笔下呈现出一幅当代旧金山人生百态之“清明上河图”。
《中餐馆的电话铃》:成功刻画了一个华裔移民二代的生动形象。珍珍学业出色,体贴懂事,是父母餐馆的好帮手。她还有个令人艳羡的中西联姻。可不知从何时起,她经常接到不明电话“搔扰”,工作时表现得魂不守舍。平顺的生活起了波折,令读者纠心,故事结局却峰回路转,使人大跌眼镜。
《雨天,一杯咖啡》:唐人街小咖啡馆,一对耄耋老人靠窗而坐,两个购物袋搁在空椅上,分享着一杯热茶,一只菜肉包,相对无言。“他们是什么关系?都独往独来,可见不是夫妇。那么,是乡亲,还是‘灵魂伴侣’?两个已老到情欲成为奢侈品的同胞,在教人格外感受独居之苦的时间相聚一两个小时,亏得雨的成全。”普遍存在于老年移民群体中的“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深层孤独感,被作家描摹得淋漓尽致。
刘荒田以一双独特的眼、一支犀利的笔解剖了以“面子”为核心的海外华人“社团文化”。“若要考察移民的社交,最集中处是茶楼和餐馆。”(《金龙酒楼和华人社团》)在唐人街举办的各种红白喜事、同乡会、周年庆等宴会上,移民以“吃”为名义抱团取暖,保持以绵长醇厚为特点的中国式“人情”。“中国人办事,都讲究弦外之音,题外之旨。文人开会,少涉文事而谈女人;政治家开会,不全是治国平天下,而在铲除异己;同胞上茶楼,志在裹腹而非品茗。某些同乡会的理事会每月聚集议事,议程乃是吃一顿可照单报销的豪华 ‘工作午餐’ ”。(《赴“粥会”记》)作家的笔触尖锐到看似毫不留情却又处处传情。饭桌上,一男一女“吃至中途,相拥大哭,声震四方,害得餐厅经理以为出了类似1977年枪击的大事。原来他趁大伙不注意,偷偷喝光同仁带来的一瓶伏特加,醉中露出真性情”。(《金龙酒楼和华人社团》)83岁的中国现代诗开拓者和56岁的早期健将为远逝故人洒下的一腔热泪,也触动了读者敏感的神经。
第二辑,主要写“我”在“吃”行业的经历,以及“我”与各式“大人物”交往的奇闻轶事。
1980年,32岁的刘荒田携妻拖儿带女来到旧金山,“心灵被无边无际的自由和纷至沓来的新鲜感冲击着,欣喜带着晕眩”。不料,新鲜感立马被冷酷的现实打垮。
第一种心病是“语言不通”,正常人变成了有眼睛的瞎子,有耳朵的聋子。新移民上班头一个月受到的嘲笑,20年后还被人嚼舌,这是何等刻骨铭心之痛!“午餐的高潮过后,一位西装男子匆匆忙忙进来,问我:‘john在哪里?’碰巧有一个侍应生叫John。我回答:‘John刚刚走了。’客人很不满意地掉头离开。背后响起吃吃的笑声,回头看,是侍应生班尼。他笑完,就一边摇头一边走远,飨我的冷屁股,也许是这样的潜台词:和你说话浪费时间。很快我弄明白,客人要找洗手间。john在英语俚语是‘洗手间’(书写时第一个字母非大写)。”(《岁月的甬道》)这没齿难忘的羞辱化成了作家奋发图强的动力。“这全新的社会,全新的人生,以英语为箭矢,每日每时向我射来,何等痛而快的鲜活体验!”(《岁月的甬道》)午后休息时,厨师们泡一壶最便宜的水仙茶,吃用侍应生的小费买的菠萝包,“我则靠在角落恶补英语”。通过看美式肥皂剧,和西人同事聊天,深入了解西方社会,刘荒田把西方式的幽默自讼逐渐渗透到东方式的蕴藉含蓄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书写风格。
第二种心病是“痛”。“在‘马车’,我干三个差使——餐厅的练习生(午餐时当侍应生的下手,赚点小费),酒吧的小工(洗杯子和搬运饮料)和清洁工(每晚给地毯吸尘),都是最低级的职位。”(《岁月的甬道》)作家整日练站功,导致“坐骨神经痛“旧伤复发。他“把痛看作移民的入门课”(《“海运”忆》),边服药边锻练,做操加游泳,还时不时地用“阿Q精神”来麻痹自己:“体力劳动的快感在忙碌中格外能体味,腿的矫健,有如儿时在山坡上逮到的蚂蚱,稍松手,腿一蹬,有如张力极佳的弹弓”。(《“三色”法式餐馆》)数十年如一日,作家老老实实地干着“吃”的本行,从中餐到西餐,从唐人街逼仄的小饭馆到豪华的五星级大酒店,既给“小人物”端过盘子,也侍候过“大人物”(美国总统尼克松、克林顿,韩国总统卢泰愚,新闻界大腕摩尔等),一直做到2011年退休。
到了晚年,作家仍“不知老之已至地浮想联翩”,回望过去,充满了感恩的心。“我在一个崭新世界的入口,差不多所有人都大度、慈悲地接纳我。这么说,不是事过30多年再为美国隐恶扬善,这个国家的污秽、缺陷、黑暗,论总量足够教人心惊胆战。它的优越处,在人性层面恐在于:选择人生道路,是堕落还是上进,赋予每个人较多自由。”(《“三色”法式餐馆》)拥有全球化的开放视野,不拘泥于固有的陈规陋习是移民融入的第二步。
第三辑,写旧金山餐饮业的人物,有雇员,有老板,都各具个性和命运。
随着时代变迁,人世间的经历大多都化作过眼烟云,能留存下来的必有其深刻原因。无论是“一切向钱看”的老乡詹姆斯,“洋鬼子”戴夫,“铁马”餐馆的摄影大咖大卫,侍候富人夫妇的女厨师,热爱烹调的朱老板,作家都事无巨细地记住了他们“温柔善良”的一面。“我就因为遇到了以戴夫为代表的好人,所以热爱这个第二故乡,一住40年,并不后悔。”(《又见戴夫》)
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当属5号理查德。在打工的餐厅里,作家遇到一个和自己一样嗜书如命的异乡人,奇妙的书缘把两个素昧平生的人联系在一起。“说到读书,他是我在美国四十年见过的书迷中‘最痴’的一位。一如饿坏了的年轻壮汉,什么都能吃,他呢,只要是书就读得天昏地暗。他搭巴士来上班,必带上书,都是平装袖珍本,塞在夹克口袋。”“在远离故土的异国他乡,有一次,午休时我读公刘的长篇回忆录,里面写到,当右派在农场劳改的年头,因妻子离去,独自照顾襁褓中的女儿,种种苦楚,到最后,我难以抑制,伏在桌上哭泣。万万想不到,三尺开外的理查德,也在用纸巾捂着脸,发出呜呜的饮泣声。”文章结束处,也是全书的结尾表达了读书人共同的心声,“他说,‘我拼命赚钱,明年辞工,全年什么也不干。’我和他异口同声地说‘只干一样:读书’。”(《五个理查德》)不纯粹为稻粱谋,坚持“诗与远方”的精神追求,这就把移民生活提高到了更高的层面。
刘荒田在《城市的气味》中有一段话,“对一个城市、一个地区的印象,如果光凭眼睛,你会倾心于它的景致,但要真正喜欢上它,留恋它,还需嗅觉的认可。前者赖于你的修养,从美学到对城市风俗和历史的把握;但气味仅仅诉诸感觉,它决定着,你和城市亲昵到哪种程度。”纵贯古今中外文学史,成功的作家都用文字创造出一个独属于自己的世界——那是一个活色生香的世界,有声音,有色彩,有触觉,还有味道,这些感觉不会随着阅读的结束而消失。
读罢此书, 旧金山独特的味道令人回味无穷,重新铸造灵魂的“移民融入”历程更是给人深刻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