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无论是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冲着郁达夫《故都的秋》开头这段话,我忍不住心动,当即买了回国的机票。在被疫情阻隔三年后的金秋,告别了枫林尽染的温哥华,回到故乡上海。此次行程,除了与家人团聚,品尝美食外,还有一项特别的任务,与我的救命恩人约会。
说好了由我登门拜访,临行前却接到电话,“上海变化嘎大,怕侬认不得路,还是我去你那儿吧!”她问我要了地址,旋即又发来信息,“我已坐上13号线。”一小时后,就听得有人敲门,口里呼唤着我的乳名。自从抚育我长大的祖父母和疼爱我的父亲相继去世后,这带“小”字头的乳名已鲜为人知,更不用说被人提起,尤其是人到中年,海外飘泊这么多年,耳朵里猛然飘进这一温柔的称呼,内心不由地一颤。乳名,这不仅是一个简单的称呼,更体现着人与人之间的亲昵程度,只有对你的童年了如指掌,在经历了人世间的风风雨雨后,还依然爱着你的人才会用这个称呼。
我的救命恩人,此刻就站在我的面前。虽已年过花甲,却并不显老,那身红蓝白条纹相间的衬衣让她看上去更显精神。她梳着齐耳短发,圆脸上笑意盈盈。
假若让时间回溯到50年前,我们是一条弄堂里的邻居,我家住楼上,她家住楼下,连接两家的是一条又老又旧的木头楼梯。楼梯陡峭而逼仄,一脚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在昏暗灯光的照射下,楼梯更显得阴森可怖,每令初来乍到者咋舌。而我的人生学步,就是从爬楼梯开始的。
八妹在姐妹中排行第二,她们三姐妹都有一个好记的名字,姐姐叫七妹,妹妹叫九妹。八妹一进门,就递给我一盒月饼,“杏花楼的,给姆妈尝尝!”
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对客人笑笑算是答谢。老人家从前是个话匣子,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现在老了,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
“妈,还记得八妹吧,她救过我一命。”
母亲点点头。
八妹连忙说,“别提了,那时候碰到谁都会帮的。救人要紧,再说你爷爷奶奶年纪大了,爸妈又不在身边,这是应该的啊!”
一眨眼,半个世纪过去了,那天发生的事仍浮在眼前。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学校停课闹革命,正上中学的八妹和她要好的同学亚媛无处可去,在家待着。一个夏日,午后的阳光酷热难当,不知疲倦的知了在树丫上吱呀吱呀地嘶叫。亚媛正在为八妹编辫子,年轻的八妹面容俊俏,肩上披着一头秀发,亚媛站在八妹身后,两手在八妹的头上灵巧地拨动,左一下右一下,就编成了两根乌黑发亮的麻花辫。两个姑娘正照着镜子臭美,忽听得楼梯上传来响声,骨碌骨碌,还夹带着孩子的哭声,哭着哭着没了声息。姐姐们冲过去一看,原来是楼上的小女孩摔了下来。女孩大头冲下,摔得不轻,姐姐们连连呼唤着女孩的乳名,女孩还是不醒。此时,女孩的祖父不在家,祖母正坐在楼下的马桶上出恭,她蹩着气涨红着脸,污物就是下不来,一时半刻也起不了身,着急地用小脚脚尖不停地捣地。八妹和亚媛抱着女孩,一路喊着救命,把女孩火速送到了隔壁的华山医院。
“那天,我没睡午觉,跟爷爷奶奶去参加一个里弄学习班,学习背老三篇。回家后,奶奶叫我睡觉,我就是睡不着,就想着下楼来给奶奶拿糖吃,没想到就……”我回忆说。
“你奶奶唱得一口好听的催眠曲,全弄堂都听到呢!”八妹说。
祖母是河南人,人到中年迁往上海,几十年过去了也改不掉乡音。那时,幼年的我躺在摇篮里,祖母一手晃着蒲扇,一手推着摇篮,一边唤着我的乳名,一边吟唱着催眠曲,“睡吧,睡吧,我的小宝贝……”祖母的唱腔带着豫剧大师常香玉的韵味,余音袅袅地穿过家家户户敞开的门窗,飘进邻居的耳朵里。多年后,老街坊们见到我,还常常津津乐道地聊起此事。
“感谢你,我的救命恩人!”我向八妹深深地鞠上一躬。当年,如果不是这两位姐姐勇敢地挺身而出伸出援手,还不知道有没有现在的我呢?
入院后,我被诊断为脑震荡。这可把年迈的祖父母急坏了。儿子和媳妇远在东北支边,把唯一的孙女寄放在祖父母身边,万一孩子有个三长两短,老人家怎么向儿子媳妇交代?祖父祖母急得茶饭不香,祖母守着病床,三天三夜没敢合眼,从不煮食的祖父在祖母的耳提面命下,学会了做饭,每天按时把烧好的热菜热饭送到医院。父亲接到“女儿病危”的加急电报后,连夜启程返沪。自幼缺少父母陪伴的我,竟然因为这意外一摔得到了全家大人们额外的关注。病愈回家后,父亲兴奋地用大手把我高高地举过头顶,这是我记忆深处父亲最初的拥抱。
“哎,都是那个特殊的年代造成的!”八妹长叹一声。
等我长大一些,再也看不到八妹的身影,原来她和同龄人一道,响应号召去了东北插队。数年后,她历经磨难返城,幸运地找到了幼儿教师的工作,并遇到了一个深深爱她的人,结婚以后搬出了娘家。
我们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到了午饭时间。我约八妹外出就餐,母亲不愿出门,只说家里有吃的,让我不用担心。
我和八妹沿着家附近的苏州河信步而行,一阵微风吹来了桂花幽幽的清香,我耸着鼻子,尽情呼吸这久违了的家乡味。河畔新建了一座现代化的商业大楼——天安千树,其造型独特,远看仿佛是一座覆盖着上千棵植物的森林城堡,郁郁葱葱,让人过目不忘。我们在大堂里转了一圈,数不尽的各式美食,让人挑花了眼,最后我们在一家江南面馆前驻足。
“就这家吧!”八妹说。
餐厅里顾客不多,招牌上描着茂林秀竹,几点白帆轻轻浮在清澈的湖面上,是我俩喜欢的江南水乡模样。
“来两碗阳春面,再加两碟白斩鸡!”不一会儿,热呼呼的面条就端上来了。白白的面条,几点碧绿的葱花,但汤是高汤,汤里浸润着各式精华,透出一份清香,一份鲜醇。我俩尝了一口,啧啧称好,连声说,“这正是家乡特有的味道!”
“过年过节的时候,我经常下楼到你家串门,看你兄弟姐妹围坐一桌,吃阳春面,打麻将牌,好不热闹!”
“是啊,你父母不在身边,家里冷冷清清,真不容易。”
“看我贪嘴的样子,阿婆有时候也给我盛一小碗,让我解解馋。”我管八妹的姆妈叫阿婆。
八妹的眼圈红了,必是联想到久已逝去的姆妈和新近离去的丈夫。“去年五月,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我老公下楼做核酸检测,一口气突然上不来,就匆忙地走了。他是没什么痛苦,但我和儿子媳妇都接受不了。哎,年纪最轻的九妹又患上了心梗,留在急诊室里抢救。”
我想去看看九妹,小时候,她经常牵着我的手,带我到处去玩。八妹说,“不用了,医院里容易传染病菌,我转达你的心意就行了!”
我伸出手去,默默地抓住八妹的手。中间隔着桌子,四目相对,一切均在不言中。
窗外,刮起了秋风,有些凉意了。和有情人相会,心却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