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流音

心思所至,情绪缘起,感怀执念,聊以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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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袭人的不白之冤

(2019-11-07 21:53:47) 下一个

还袭人一份清白

一提《红楼梦》里有心机的人物,人们往往会找出王夫人、凤姐、薛宝钗、林红玉(小红)、袭人等来说道说道。作为宝玉身边丫鬟的总管式人物,袭人常常成为人们格外关注的焦点,不是因为她那份难以撼动的大姨太地位,而是因为她常常被读者看重的处心积虑地排除竞争对手的心机。

袭人能做到丫鬟总领的位置,自然有着她的本领,心机是一定要有的,但有心机不一定就非要害人。即便是竞争,也不见得非要使用极端手段。袭人的心机在《红楼梦》的故事里多处可以看到,很多读者认为芳官是被袭人设计陷害的,所依据的情节主要在第六十三回里。

的确,在这一回里,曹雪芹对袭人的心机有着多出细腻生动的描写。但这些心机的描写是不是要说明袭人用计陷害芳官,需要仔细审视,不能为先入之见影响了判断。我们不妨把这一回的情节回放一下,看看当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留心一下袭人的心机表现,也仔细看看这些心机是否用来陷害芳官。

那天是宝玉的生日,白日里摆了宴之后,到了晚间,怡红院的八个丫鬟(袭人、晴雯、麝月、秋纹、芳官、碧痕、春燕和四儿)趁着热闹,凑钱为宝玉又办了一回生日宴。

开始处,宝玉担心别人说闲话要关了怡红院的门,袭人说:“这会子关了门,人倒疑惑起来”。这是心机,侧重在如何让人不生疑上。按袭人的想法,大院里好事的人很多,要想让人不生疑,平常这个时候不关门,今晚这个时候也不能关门。哪怕今晚咱们做的事不同平常,也要让人觉得咱们跟平常一样,这才不会对咱们生疑。

过了一会儿,查夜的来了,问宝二爷睡下没?众人都回不知道,惟袭人推了宝玉出迎打招呼。这是心机,侧重在礼节上。巡夜的人虽然地位不高,但却是可以向上打小报告的。这种惹不得,所以,袭人也是替宝玉担心,别不小心惹了这些差人。遇到通情达理的差人,失了礼,或许人家不大在乎。倘若遇到小人,礼数上失了周全,他会认为你瞧不起他,若平日里还积有其他怨气,还不汇到一处,转身向上头告了你去,让你们在这儿欢天喜地的?这样的心机宝玉没有,其他丫鬟们也没有,非得袭人有。

当林家的提醒宝玉不能对姑娘们直呼其名,不分上下时,袭人立即笑脸解释,为宝玉挡驾。这是心机,重点在护主。其实,护主就是护自己。主子要有主子的样子,保持自己身份,让人尊重。主子受到尊重,丫鬟自然也有脸面。

酒宴一开,热闹起来。众人渐渐感觉闷热,于是开始宽衣卸妆。一时间外套尽除,内装尽显,有些随意随便起来。镜头拉向宝玉和芳官,两人都因嫌热,便双双只穿件小夹袄,头束汗巾,裤脚也是散开了,让众女孩哄笑两人“倒像一对双生的弟兄。” 这里,曹雪芹写得真切,符合生活场景,也符合逻辑。一般情况下,一旦热闹起来,人也便随便起来,往日的礼数和顾虑都在欢喜与酒劲中消失了。这就是气氛使然。这已是伏笔了,预示着什么,此时还不得而知。

袭人似乎还不满足于丫鬟们自己热闹,怂恿着找来更多的人,把李纨、宝琴、黛玉、宝钗、湘云,还有香菱等都生拉硬拽地请了来。为什么?人多热闹,劝起酒来也会有起哄的,一起哄,大家便会喝多,喝多便容易喝醉。醉了容易出事,出事时可以做手脚。曹雪芹没这么说,这都是读者猜测和推断。大约是读了这段后的回味反思,对袭人有了一定成见后的推断,用来说明袭人的心机。那么,袭人是否有这样的想法,我们还不知道。

二更过,黛玉先是被薛姨妈派来的人接走,回去吃药。这时,李纨、探春等也发觉时间太晚,破格了,也要走。临走前,袭人要大家都再满上一杯,喝了,这才放行。客人一走,“袭人等又用大锺斟了几锺”,天已四更,酒缸已罄,醉意恍然,众丫鬟和宝玉竟四下随便地睡了。这是在家里办酒会常出现的情景,非常真实。

在这两个情节里,曹雪芹着重写了袭人强行请人,和想着法子要大家多喝酒。到底图了什么,为了什么目的,不清楚。写得清楚的是,酒喝到四更天时,酒缸已见底,众丫鬟都醉了,包括袭人。

说袭人设计陷害芳官,就在这一段里。曹雪芹是这么写的:

芳官吃得两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添了许多丰韵,身子图不得,便睡在袭人身上,说:“姐姐,我心跳的很。”袭人笑道:“谁叫你尽力灌呢?”。。。袭人见芳官醉的很,恐闹他吐酒,只得轻轻起来,就将芳官扶在宝玉之侧,由他睡了。。。

及至天明,袭人睁眼一看,只见天色晶明,忙说:“可迟了!”向对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见芳官头枕著炕沿上,睡犹未醒,连忙起来叫他。宝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迟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来犹发怔,揉眼睛。袭人笑道:“不害羞!你喝醉了,怎么也不拣地方儿,乱挺下了?”芳官听了,瞧了瞧,方知是和宝玉同榻,忙羞的笑著下地,说:“我怎么--”却说不出下半句来。。。

就根据这么两段描写,有人就说,芳官酒后乱性的名声由此便坐实了,还有稀里糊涂成为证人的宝玉和其他丫鬟。这就足以证明袭人用了心机,刻意设下圈套,给众人制造出一幅芳官乱性的画面,且手法老练,不留丝毫痕迹。

这只是摆事实的一步,下一步则是讲道理。事实能否成为事实,取决于讲道理一环。很多所谓的事实,往往是人们自己预设后的误判。要讲清楚怎么知道这些描述或叙述可以作为证据,是袭人真的用了心机,还是我们出于自己的判断而预设了事实?比如,说袭人设计的人认为,大家皆醉,袭人独醒,故意设局。依据是,袭人“见芳官醉的很,恐闹他吐酒”,弄脏了自己,才移动了芳官。说明袭人清醒着,没醉。

问题是,她的这一举动怎么就知道是意识清醒中故意做出的呢?有人说,要是醉了话,怎么还会担心被吐了酒呢?其实,若是对人们酒醉时的心理状态了解的话,就会知道,醉酒的人对一些平日里的常识性东西依然清楚,对自己喜欢或厌恶的事都会做出本能反应。怕芳官吐酒弄脏自己属本能反应,除非烂醉,否则,自然会把芳官推开。所以,仅凭这一举动是无法证明袭人没醉的。

而有关袭人也喝醉了的描写却不止一处。

其一,袭人把芳官扶到宝玉身侧后,”自己却在对面榻上倒下。大家黑甜一觉,不知所之。“ 曹公在这句子里用了”倒下“一词,暗示袭人也醉了,而且还醉得不轻。”大家黑甜一觉,不知所之“ 讲得就更清楚了,大家都醉了,自然包括袭人,而且醉得”不知所之“。

其二,“及至天明,袭人睁眼一看,只见天色晶明,忙说:‘可迟了!’向对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见芳官头枕著炕沿上,睡犹未醒,连忙起来叫他。” 注意这一句:”只见芳官头枕著炕沿上“。曹公用”只见“一词,要表达的意思是,袭人并未想到会看见芳官这样子睡在那里。如果袭人真的设计陷害,这个时候,会说她暗喜芳官还是按她摆好样子睡在那里。

其三,紧接下来的情节是,袭人在芳官醒来时,是笑着说芳官“不害羞”的。看上去,袭人好像已经忘记睡前自己把芳官挪到宝玉身边的事。

其四,当袭人笑话晴雯醉得不知害羞,竟然唱起小曲的时候,四儿便揭发她说,”姐姐忘了,连姐姐还唱了一个呢!“ 并说”在席的谁没唱过?“ 显然,这些袭人都不曾记得了。如果她记得的话,以她的心机,必然知道如果自己笑话别人,别人也一定揭她的短的。而且,曹公有描写:”众人听了,俱红了脸,用两手握著,笑个不住。“ 这”俱红了脸“自然包括袭人,明摆着她也忘了自己唱小曲的事了。怎么会忘记呢?只能是一个解释,就是喝醉了。

可是,长期以来,为什么就没有人认为袭人自己也醉了呢?袭人醉成那样,依然被冤枉说她设计陷害芳官。这只能说明一个道理,就是假如我们带着先入之见来评判的话,找到的所有证据都只是有利于证明自己判断正确的,而看不到其中的瑕疵,看不到那些证据其实并非支持自己判断的证据。自以为的证据,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放下偏见后,就会发现,那些证据其实都对自己的判断不利。

长话短说。袭人在第六十三回里喝醉了,她的所有心机都与陷害芳官无关。喝醉了的袭人长期以来蒙受设计陷害芳官的不白之冤,请读者放下偏见,摘下有色眼镜,仔细阅读,好好领会每一句的意思,还袭人一份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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