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坚峰

彩虹那头寻找狐狸的家
正文

阿炳那些事

(2021-02-10 02:10:10) 下一个

前些年闲读方志掌故、稗史杂录,随笔零星记下一些人物一些事,还做一点分类。嗣后或然翻看起来,读到有关阿炳的旧事轶闻许多,东鳞西爪的散落在各处,遂将这些文字归拢起来,整理成文。

阿炳是中国民间音乐家,名声响亮,他的《二泉映月》是民乐中的瑰宝,享誉中外。有关介绍他的文章不计其数,本文避开大家都熟识的阿炳,重点说说大家不一定晓得的阿炳,以让我们心目中的人物逼近历史真实。

 

1

阿炳的母亲原是无锡望族秦家的二少奶奶。

无锡县城内秦家二少爷久患肺痨,无药可医,光绪十八年正月,娶一位叫吴阿芬的女子进门冲喜。半年后少爷夭殁,吴氏二少奶奶成了寡妇。法事由 “雷尊殿”当家道士华清和主持,这位道长长的眉清目秀,精通道乐,有一副清亮的好嗓子,领一班道士在秦家大宅诵经拜忏,超度亡魂,引来二少奶奶的注意。按当时的风俗,丧事要七七做、八八敲,如此一来二去,俩人产生了私情。

秦家人一直蒙在鼓里,直到二少奶奶有了身孕事才败露。大户人家看重脸面,先隐忍下来,二少奶奶十月足胎,产下一子,这子就是日后名扬中外的民间音乐家阿炳。秦家无后,见是个男孩,就瞒天过海,留下孩子,对外说是二少爷的遗腹子。但这事让人日久生疑,首先是出生日期对不上,这事不好解说,再者长相越来越像做法事的道士,于是只得将吴氏母子逐出门庭。

华清和在外面租了一间屋子,暂且安置了吴氏,并将阿炳寄养在无锡郊外东亭的远房婶母家里。吴氏后来由秦家接回,但因母子相离,又受精神打击,无颜见人,郁郁而亡。那年阿炳三岁。

2

 

阿炳八岁那年被父亲接回道观,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精通道观的所有器乐,尤其擅长鼓、笛、琵琶、二胡和三弦。

阿炳的那把二胡是父亲留给他的,琴筒上的蛇皮换过多次,弓上的马鬃也经常脱损,用的弦是特殊的“老弦”,这种弦线比平常的尼龙丝弦粗一倍,即使在阿炳那年代也很少人习惯使用了,这种弦需要手指用很大的按力,行弓沉涩凝重,发出的音质比一般的二胡低沉浑厚,滞意顿挫。他的琵琶榫子也不是原配,面板曾换过。

阿炳的乐器由族人华三胖长期免费修理,华三胖经营一家“中兴乐器店”。阿炳的乐器经过反复修补,已是破旧不堪。

阿炳生性放荡,经常去嫖堂子,三十五岁时因梅毒双目先后失明,丧失对道观的正常管理。为谋生计,他身背琵琶、胡琴,走上街头,自编自唱,沦为街头艺人。他说唱新闻,也唱《十八摸》一类的黄段子。

阿炳琴艺精湛,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二胡可以拉出禽鸟猫狗的叫声,模仿方言说话。在街头卖艺时,人给钱少的时候,他会发脾气,很大声的喊:铜钱再凑凑,甚至拉出丧调来骂人。他对自己的琵琶技艺自视甚高,曾有“铁手琵琶”的称号,如有看客点琵琶曲像《霸王卸甲》《大浪淘沙》的,要加倍收费。收场的时候,他会用二胡拉出无锡方言:阿炳肚皮饿了,阿炳要吃饭去,谢谢。或者:谢谢各位,再会!再会!

本邑的街坊老少都认识他,见了阿炳,随手招来,拉支小曲,给两铜板,阿炳就用琴声拉出答谢的话:谢谢李师母,谢谢杨先生。

阿炳最顺手的曲子,就是后来的《二泉映月》,老一代无锡人听熟了,阿炳称之“自来腔”,坊间的乡邻称它为《依心曲》。这曲子的原始曲调既不是从道乐改变而来,也不是阿炳的自创,至于从何而来,看官可以在陆文夫的“瞎子阿炳的真实一生,不敢写也不能写……”一文中找到答案。

 

3

阿炳一生始终以道士的形象出现在人前,身穿道袍,束发盘髻,不喜欢人说他是卖唱的,直到解放初的户籍登记中职业一栏,他把以前良民证上的“演奏”坚持改回了“道士”。他虽以卖唱为业,却仍是雷尊殿的当家道士。阿炳的眼并不全盲,一只眼睛还有余光。每年春节和农历六月雷尊寿诞期间,他仍主持雷尊殿香火,收取香火钱。阿炳脑后留有一撮长发,这是他留作挽道士髻用的。

阿炳毒瘾上来的时候,将法器,法衣押进典当内,换来阿芙蓉(鸦片)抽,遇有主顾请阿炳做法事,必须先付点定金,让他赎出当头,才可主持法事,雷尊殿里香火日蹙。

按以往的年景,一季香汛的收入,包括收回的锡箔灰和香烛,如果正常开支,可以应付他两年的生活,但都被他抽嫖和喝酒花光了。

他每天早起后先吃茶、抽鸦片烟。烟瘾发作,没钱的时候,就把鸦片枪里的烟灰挖出来吃,吃得干干净净。他对人说:我是一个吃喝嫖赌的精。

在上世纪二十年代,一帮文人在《锡报》评出无锡八怪,名单中,瞎子阿炳为当时的八怪之首。

 

4

阿炳四十岁的时候结识了江阴寡妇董催弟。

还有一种说法是他三十二岁时认识的,根据阿炳三十五岁时眼睛失明的时间计,在这之前他还没有开始上街卖唱,因此不太可能是这个时间。

董催弟是江阴北漍镇人,她的身世有多种说法。

一种说法是她男人是北漍镇上的皮匠,皮匠死后,她无力抚养孩子,将五个孩子送人寄养,自己来到无锡城的烟馆里做帮工,在这里相识了常来抽大烟的阿炳。

另一种说法是她男人以撑船为生,男人死后,她只身一人来到无锡城里帮佣。老家镇上的一道士是她的堂兄,经常去雷震殿找阿炳一班道士拉曲奏乐,在堂兄的撮合下,董催弟认识了阿炳。

第三种说法是阿炳在城里的施弄小烟铺里结识的寡妇董催弟,然后他典押雷尊殿,租下图书馆路上一小屋,俩人开始以夫妻关系生活,一起吸食白粉。

第四种说法,董催弟嫁给了一个常熟农民,因为染上了毒瘾,被男人赶出家门,无处可去,流浪在无锡街头,夜宿崇安寺皇亭内,在这里遇见同乡阿本,一位靠清扫皇亭为生的妇女,皇亭摆摊的人称她“强盗阿本”(并非阿本强悍,老无锡人喜欢称江阴人为“江阴强盗”)。强盗阿本每天清扫环境,靠皇亭摊贩卖剩的菜和烂鱼碎肉过日子,夜宿肉墩头下面。经阿本牵线,董催弟和阿炳俩人生活到了一起。

俩人居住在雷尊殿堆杂物的一间小屋里,从此无锡城里的街坊巷陌,可见一个瞎子背着琴,一手搭在妇人的肩膀上,一前一后,行走在长街小桥上。阿炳在场子里弹拉,董催弟在一旁收钱,到一定辰光,阿炳问她:“几乎啦?”觉得钱数差不多了,阿炳就说“好啦,今朝的开销够了。”

有时候阿炳也为围观的穷孩子即兴弹一段琵琶《龙船》,弹到锣鼓声激烈处,龙船出现,阿炳便喊:“听啊,听啊,龙船要来哉,快点听。”

 

5

阿炳最初上街卖艺,曾招来丐帮的发难,无锡的“叫花子”是有行规的,上街行乞必须得到丐帮的头领“叫化甲头”的许可。用行话说得“入行”,划定地盘,交纳月供,对不守规矩的一律“打狗棍”伺候。此事让无锡城里一位姓薛的青帮大佬看在眼里,作为县府警署的刑侦头子,薛出面为阿炳摆平,说明阿炳是道士不是“叫花子”,上街是卖唱不是讨饭。阿炳的身份从向人要钱的方式也可以看出,与叫花子不同,从不直接伸手,而是用一面小锣接钱,非常体面。

当时无锡崇安寺边上有一家三万昌茶馆,阿炳小时候,父亲华清和来茶馆接洽法事常带着他。下午茶馆客人少,阿炳就和几个道士一起在这里演奏道乐,相互讨教。阿炳以后卖艺,也常来这里,早上在堂内,下午在门外。茶馆老板王禄观罩着他,吃茶免钱,弹拉卖艺时给他一把椅子坐。

后来阿炳的卖艺地点改去了三圣阁,但每天一早还是来到这家茶馆吃早点,听茶客高谈阔论,从中获取社会新闻,这是他说唱信息的主要来源。早上听来的新闻,下午他就编成了词,唱了出去。

阿炳虽穷困潦倒,却是颇讲究干净的,不像人们想象的是一个腌臜邋遢人。他可以随时去浴室汰浴,并且不要付浴资。他每晚从外面结束卖唱之后,就去昇泉浴室。这时浴室里没什么人,是“收汤”的时间了,他正好定心的在里面洗。浴资记在“大纶柏绸布店”的老板沈柏根帐上,这家绸布店的伙计洗澡也是记在老板帐上的。这位沈老板是阿炳卖唱的老主顾。

日伪统治时期搞清乡,无锡城门一到晚上七点就关上,过了这时间必须持有宪兵队的“特别通行证”才能出入。阿炳是例外的,他在通运路一带卖艺,经常要到晚上九十点钟才从北门外进城,据说守门的日本兵只要听到阿炳的琴声,就会打开一道门缝放他进城。进城门时,他用单弦拉出“谢谢东洋先生”。

如遇伪军守门,不管多晚,见是阿炳,也会为他开门,而他也常拉一段小曲表示谢意。

每当城里发生刺杀日伪人员的时候,城门便全部关闭起来,一关就是数天,这种时候阿炳的琴声也无法磕开那道城门。阿炳出不去,没了吃的,便和老伴董催弟去东大街口“喜福里”饭店,老板李喜福免费供他饭食,帮助阿炳度过难关。

据一位叫许统福的回忆说,无锡城里的中共地下党开会活动,也请阿炳俩口子坐在房间门口望风,拉二胡通报敌情,然后收钱。

 

6

日伪时期,阿炳曾短暂的去过上海,至于一个瞎子怎么去的上海,没有查到文字记载,多半是有人慕名阿炳的琴艺,请他去的。阿炳在上海的昆曲班仙霓社担任琴师,弹奏三弦。适逢拍摄电影《七重天》,客串盲人群众演员,在影片中仅有一个背影。

1945年重阳节,阿炳随董催弟回江阴北漍,投宿在客栈里。白天,阿炳在镇上的精雅茶楼卖艺,董催弟拿出折子请听众点曲,曲目有二胡曲《听松》《虞舜薰风曲》等。

第二年,阿炳又一次来到江阴,住在董催弟的娘家,镇上的老人回忆,北漍的道友和乐友与阿炳在新亚书场的草房内相聚切磋,阿炳用二胡拉了《婆媳相争》,琴声逼真的模仿出乡野俚人家的婆媳吵骂、掷碗相打的热闹场面,还演奏了琵琶曲《十面埋伏》《龙船》。

当时江阴有位著名艺人周少梅,堪称国乐大师。弹完后阿炳感叹,他的功夫不如周先生,周先生的《龙船》可以听出十三只船在水中竞渡,而他最多只能弹出七只。这次回江阴,他由董催弟引领,在镇上的庙场、大桥堍接连卖艺好几场。

 

7

战后,国民政府接管无锡,阿炳被当局送进“中犊山戒烟所”,实行了强制戒毒。

一九四八年底的一天,他独自一人背琴出门,不慎给三轮车撞了,人没事,琵琶却撞烂了。他心想这事来的蹊跷,怕是天意不让他再吃这玩碗饭了,从此不再出门,也不摸琴了,生活靠董催弟给邻里倒马桶维持。

此时的阿炳身体虚弱,时常咯血。董催弟和前夫生有四个儿女,经常来城里看望母亲和公公(阿炳),其中有个儿子叫伯生,在船上当船工,来往江阴和无锡之间,常带一些菜蔬和米面来,接济母亲和阿炳。

阿炳还有个孙女球娣,是伯生的女儿。球娣小时候被接到阿炳家生活,那时的球娣是个小女孩,已经会帮阿炳沽酒买菜,牵着阿炳上街拉琴,阿炳待这个孩子如自己的孙女一样。球娣长大后念叨“亲娘公公”(奶奶爷爷),她回忆说“公公出去拉琴的时候,我搀着带路。我拉好他的衣服,他一边走一边拉。公公经常在公园茶馆和广场上卖唱。表演完一段,我就拿着公公的帽子,向周围看的人收钱。”

 

8

1950年9月,阿炳的琴声最后一次在世上响起。

那是他的六首传世曲子录音后的二十三天,无锡市牙医协会成立,会后文艺演出,邀请阿炳到场献艺。这是阿炳作为一流浪卖艺的,人生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敬宠,坐在舞台上面对话筒为大众表演。阿炳在黎松寿夫妇的陪同下,拖着病体出门,走得慢,到会场的时候,演出快要收场了。阿炳被人扶上台,先用琵琶弹了一曲《龙船》,台下观众叫喊再来一首,他又用二胡拉了他拉了大半辈子的“自来腔”《二泉映月》。当时会场挤满了人,连窗台上也站了人,阿炳演奏结束,底下掌声雷动,阿炳立起来,向观众脱帽示意,表示感谢。

 

                                                    9

许多资料说阿炳是病死的,并不靠谱。

作家陆文夫是最早关注阿炳的人,根据他的说法,阿炳是上吊死的。

1950年,阿炳为天津客人(中央音乐学院杨荫浏等人)录制曲子后,因为没有拿到一个铜丸(钱),心里郁郁不快。那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天气寒冷,阿炳沉痾在身,卧床不起,家里缺吃少穿,饥肠辘辘,心情甚是低落。他挣扎起身,从墙上取下三弦,用手一摸,发现三弦蛇皮被老虫咬穿了,他心想这寒冬天气哪来的老虫?莫非要触霉头,老天爷不让他活下去了?这时他烟瘾又犯了,哈欠不断,涕泪俱下。趁董催弟出门讨要吃的,他抽出道袍的腰带,在屋子里悬梁自尽。

阿炳死后,他的堂兄和几位道友道徒,为阿炳料理了后事。阿炳遗体是按照道士的装束入殓的,挽道髻,戴道士帽,穿道士法衣。董催弟的儿女们闻讯也都从江阴赶来。出殡时,董催弟的大儿子为阿炳捧牌位。

关于阿炳之死的背景,野史还有不同的记载。1950年冬,董催弟回江阴老家参加土改,阿炳在无锡,身边无人。阿炳的后事由居民组长张女士为之张罗办理的,当时协助张女士的只有阿炳的堂兄华秉钧一人在场。灵柩被抬上小船,由华秉钧一人护送,没有别人参加。两脚班抬着阿炳的灵柩,随船运到阳明观东的道士墓落葬。

阿炳死后不久,老伴董催弟也死了,病死在他们一同居住了二十二年的那间一间斜披小屋里,俩人的死先后相差仅二十天。董催弟死后一个多星期被人发现,发现时她蜷匐在床角落里,半边脸已被老虫啃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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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邹坚峰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绿叶88' 的评论 : 应该是一桩疏忽,没人想到。为阿炳录制曲子,不是商业行为,这里面不涉及钱的事。但阿炳生活没有来源,从人情上说,给一点钱最好。陆文夫采访董催弟的时候也是给了钱的,这不是采访费,而是必要的人情关怀。
绿叶88 回复 悄悄话 中央音乐学院杨荫浏等人录制阿炳的曲子,为什么没有给钱?!
momo_sharon 回复 悄悄话 近年不少文章对他的身世都有披露。他是被GCD塑造成了一个被旧社会压榨的艺人,无非是为了政治需求。但他的《二泉映月》的确是瑰宝,是近代中国音乐史上不可多得的佳作。
小雨清明 回复 悄悄话 他的曲子总有一种发自灵魂的悲凉。任何时候,也无论多大年龄听,都会让人流泪
pokemama 回复 悄悄话 时代造就了他的一生!悲惨!
兵团农工 回复 悄悄话 天才总是可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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