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写过在农村看露天电影的回忆,然而城里人看电影不必像乡下那样辛苦,我家附近就有三家电影院:大众、红星、和平。市人民大会堂在没有会议时就成为放电影的影院,工人文化宫也常对外开放。文革时期,我们是一群中小学生,文化生活主要是下陆战棋、打乒乓球、看小人书,要不就去运河游水,这些都不需要花钱,到了看电影,那就成了一种奢侈的娱乐。电影票一般是一角五分一张,学生票一角,最低的五分钱一张。那时的社会除非是青年男女处对象,自己鲜有私下买票结伴去看场电影的,对于我们这样的小孩,要么跟父母单位工会发的票去看,要么是学校里组织的学生包场。
一个学期里,学校通常组织学生看两次电影,费用大多是预先包括在书杂费中的。校总务处去电影院把票取回来,分到年级,由年级再分到各个班。同学们在上自修课时,班主任被叫到办公室去领票,消息传来,班里闹腾起来,敲桌子跺地板,咚咚声响传到走廊外面,再与其他教室的咚咚汇成一片,教学楼跟着就像炸了窝似的晃动,功课是自然没人再看了。老师捧着一堆卷曲在一起的电影票走进教室,压一压场,便开始按着名册发票。一个班五十多号人,票是连号的,座位都挨着,但有前排后排边座中座的区别,这一发就发出了喜怒哀乐。居中靠前的欢喜,后排边座的郁闷。后来老师想出了办法,将全班的票一一撕开,洗乱,再装入一纸盒内,一人上台摸一张,跟摸彩票似的,摸着哪张是哪张,这下大家都没啥好说了。但还不消停,班里同学之间关系分个亲疏远近,都想和几个贴身的死党挨在一起。摸完票后立马开始相互探问对方的座号,换票调座,宁愿坐后一点坐边一点也得是跟自己圈里的人坐一起。直到入场坐定可以看出,大致结果是男生女生基本上分开座位,物以类聚。班里比较会设计安排的同学,就要考虑这一天如何过才能达到锦上添花的效果,如电影是下午三点半钟的(学生场没有晚上的),那么从中午起,就会安排一些好玩的事像投篮板球,摔扑克牌打四十分等,将电影之前的时间全部填满,使得整个下午都经历在享乐之中,形成一套组合大餐,当然电影才是这个设计中的主菜。自拿到票起,校园就洋溢在一种集体亢奋和盼望之中,你看那些在操场上跳的跑的,个个喜形于色,行为大多有些疯癫,超出常态。这种疯症在校园的表现是日子愈临近就愈严重。
电影开场照例是新闻简报第几号:全国形势一片大好,工厂在技术革新,农村在兴修水利,粮棉丰收;红旗牌小轿车驶进新华门,毛主席老人家红光满面接见外宾。接下来是木偶片《半夜鸡叫》,然后才是正片。正片大多是看了无数遍的黑白电影《小兵张嘎》《地道战》《地雷战》和 《奇袭》。同学们的情绪在黑暗中跟着剧情起落,爱憎分明。好人牺牲时可听见一片啜泣,敌人踩地雷时掌声雷动,群情激奋,差点没喊出口号来。那年代,文革前的电影大多作为封资修文艺不让看,制片厂又少有新片推出,于是《地道战》《地雷战》就成了电影院的主角,看的次数多了,加上电台广播里常常播放,同学们能将台词情节从开头演到结尾。
一部电影看完,事情没有完。回来后便有了后戏,大家你一段我一段的回忆起来,相互补充纠正,彼此分享,讲到动情处手脚并用比划起台词来,即兴表演,鬼子进村和偷地雷是我们日常模仿的两段经典情景。教室成了戏场,课桌椅子是现成的道具,每个男生都是杰出表演家,一串人半蹲排好,嘴里发出带着节奏的背景音乐,曲腿猫腰,手持扫把,咔咔咔咔,踏着齐步绕桌椅转圈,这就“进村”了。一般这种余兴得有十天半个月才慢慢消退。由于《半夜鸡叫》回回看,已烂熟于心,情节又比较简单,就成了班里同学平日即兴表演的保留节目,趁着上课铃声还没有响起,先过把瘾,各自匆匆认领了角色就开戏,有演周扒皮的,有演地主婆的,有演小宝的,还有装公鸡的。演周扒皮得挨打,因此常常要吃点亏,戏走过头了假戏就演成了真打,“周扒皮”先跟“长工”对打,再跟“公鸡”互撕。小宝则是人人都力争的人物。记得我邻居家的阿二那时还小,是我同校的低年级的小孩,看过电影《火车司机的儿子》后,向人激动的说起电影里的人物“火车司机”,竟是“火车司机的儿子”的爹,够绕的吧。
学生场如果和外校一起包,那么打架斗殴就不可避免了。文革后期,学校秩序有些乱,校园里一些不读书的同学常有结党社会青年,混入电影院来闹事的。一场电影下来,起哄打斗,高声叫骂,挑逗女生,甚至抢书包的事时有发生。这样的包场,电影看不进去,还没有安全感,不如不去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