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许我以老师称呼一声韩可元先生。先生没有给我上过一堂课,甚至连我是谁也应该不会知道,如果先生有知,对我这样的称呼或许会感到意外。
我遇见先生是在中学的时候。那时我所读的无锡市第二十五中学原是教会的地产,学校以教堂为礼堂,在教堂的南边有一条狭窄的小路通向校门,小路的一边是围墙。那里阴森僻静,平时没有太多的人走动。在小路靠教堂一则有一间昏暗的小屋,与教堂连成一体,应该是教堂的祷告屋。小屋曾被学校用来堆煤,后来弃置了,里面挂满蛛网,地上积厚厚一层煤尘。屋子外面有几株梧桐树,秋天金黄的落叶铺满一地,我放学后去那里捡梧桐籽,有一次看到屋里来了一个老者,身扎围兜,手持铁铲在清理地面。听人说这位老者就是韩可元先生。
我所知道的关于先生的事情甚少,听学校的人偶然说起,先生是一位右派画家。至于先生从哪儿来,与我们中学是什么关系,一概不清楚。先生好像并没有参与我们学校的教学工作,平日里独来独往,但又为什么学校会提供给先生这样一间小屋住?
那间小煤屋经先生打理后变得整洁温暖,飘逸出书墨的馨香。二十来平米的空间搁一张小床,放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就没有空余的地方了。
那时候,我和班里一位叫沈岗的同学喜欢画画。因着这样一个共同的趣味,我们扎在一起画山水花木,看芥子画谱。有一阵,我们去先生的小屋,站在外面,隔着窗子的铁栏,看先生研墨作画。
先生好性情,对我们的偷看从不说话,那张画桌正对窗子,我们站在窗外,就像站在桌子前面一样。先生的右派身份,使得他人避之不及,除了我和沈岗,没有别人来打扰,小屋因此显得出奇的静。先生作画时,在桌上铺一条旧毛毯,再将宣纸舒平,用镇纸压住两边。先生下笔精熟神奇,寥寥数笔,残荷皱石、春兰秋菊,跃然纸上。
我站窗子外看先生画,每看一样,回家就照着画一样。一时间家里墙壁挂满了熊猫竹子,草虾螃蟹,画法全是从先生那里看来的。后来虾蟹成了我的专长主题,逢有在人前展示的机会,我就露一手,画虾画蟹给人看,自以为得意,那感觉就像徐悲鸿画马、张大千画虎一般。
如今我还记得,画蟹先画身子,重重两笔压在纸上,两堆水墨洇开来,浓淡相宜,再细细勾两道腹线,身子就完成了,就这么简单。画过身子再画八条腿,画大钳,最后画两只小黑点眼睛。画虾也是先画身子的,一笔一节的伸展,再画虾尾虾头,画胸足长钳,两根细须从虾头分开,往后飘去,最后点出眼睛。虾画好后,总不忘添两三水草,作为衬托。全幅主题落在左下,将大部画面留白,仅在右上作一题款,留一印章。几只草虾,游弋浅底;两三毛蟹,瞪眼舞钳。动态栩栩如生,意境淡泊灵动,布局疏朗。
有时我一人去先生那里,我站在窗外看不全是学画,还有一层不能明说的意图,那就是期望自己能得到先生的注意,什么时候先生有了感动,隔着窗栏送我一幅字画。
有一次先生竟然叫我到屋子里面去坐。我进屋,受宠若惊般在小矮凳上坐定。屋里除了先生,还有先生的女儿也在,坐在床沿。先生女儿差不多有学校里青年教师一般的年龄,平时不多见到。见屋里多一人,我更加的窘促,本来想好开口问先生要一幅画也忘了说。我说我喜爱中国古代文化,不喜欢现代的东西。我这样说本是想投先生所好,讨先生的赞赏,并不是自己真有如此厚古雅致,这话说的有些结巴,话一出口我就感到自己特傻,特拙劣。先生笑了,他女儿也笑了,那意思是这孩子真有意思。
我终于没有等来先生的画作,临近毕业,事儿多了,去先生的小屋也少了。后来我离开学校,再也没有了先生的音信,随着时光似水流逝,往事渐渐淡忘,直至去年我回无锡。
去年我回无锡,去瞎子阿炳故居走走,忽然看到先生的照片陈列其中,文字介绍说文革期间阿炳的墓遭人破坏,墓碑散落民间,是为先生所发现。
看先生的照片如见其人。先生花白头发,厚底眼镜,精神矍铄,一副旧式文人百折不挠的风骨。我仿佛看见先生仍在那间小煤屋里,手执画笔,挥洒水墨丹青,画熊猫,画竹子,画草虾,画清水大闸蟹……